第22章 無不散的筵席
從背后抽出左手,朝陳平安揮了揮,邊走邊道:“陳平安,棋墩山石坪上的事情,我爹希望我能夠跟你說一聲……” 五步之隔,二境巔峰修為的少女猛然發力前沖,剎那之間就來到了陳平安身前。朱鹿臉龐上帶著猙獰、憤怒和快意、解脫之色,復雜至極;陳平安的眼神除了黯然之外,更多的是凌厲,視線中帶著那種用斬龍臺磨礪出來的柴刀鋒芒。 朱鹿左手一拳直擊陳平安額頭,此舉作為障眼法,她甚至故意稍稍放慢了出拳速度。真正的殺手锏在右手,她手握三根鋒利竹簽,直直捅向陳平安的心窩。她之前未曾說完的那句話也順勢脫口而出:“對不起!” 此刻少女哪有什么嬌憨神態,唯有狠厲。 但是下一刻,朱鹿滿臉驚愕,心知不妙,就要后撤。 陳平安右手迅猛抬起,不但格擋掉少女的左拳,還借著她膽敢示敵以弱的機會,手臂順勢向前,一把掐住朱鹿的脖子。與此同時,他的左手死死握住朱鹿暗藏殺機的右手手腕,向外一扯,不讓三支糖葫蘆竹簽刺中自己的心窩。攥緊她脖子的手驟然發力,將她往自己這邊一扯,一記膝撞狠狠撞在朱鹿腹部,勢大力沉,撞得她差點吐出膽汁苦水,身軀情不自禁地彎曲起來,整個人頓時失去了戰力。陳平安沒有掉以輕心,猶不罷休,當頭一錘猛敲下去,以額頭撞額頭。朱鹿踉蹌后退。 陳平安一腳蹬去,朱鹿如斷線風箏般重重摔在兩丈之外的廊道青石板地面上,掙扎了兩次仍是無法起身,嘴角滲出血絲,面如金紙,花容慘淡。 一氣呵成,毫不留情。 朱鹿用手肘抵住地面,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竭力讓身軀向后倒退,盡量遠離那個草鞋少年,哪怕多出一寸一尺也好。 陳平安環顧四周,見并無異樣,這才走向戰力幾無的狼狽少女,渾身肌rou緊繃,依然小心謹慎。 朱鹿陷入莫大恐慌,顧不得擦拭嘴角的鮮血,帶著哭腔解釋道:“不要殺我,陳平安,我只是跟你開一個玩笑。真的,我不騙你,如果我要殺你,我怎么會用這幾支糖葫蘆竹簽?再說了,我為什么要殺你啊……” 陳平安一針見血道:“之前在觀水街分開,你拉上你爹說要逛兵器鋪子,是不是想挑選匕首之類容易隱藏在袖口之內的稱手兵器?我猜應該是鋪子關了吧,所以只好用竹簽代替?!?/br> 朱鹿驀然笑起來,胸膛劇烈起伏,咳嗽得厲害,捂住嘴,猩紅鮮血仍是不斷從手指縫隙滲出。她松開手,仿佛認命一般,仰頭望著那個居高臨下俯視自己的少年,視線從上往下,最后看到一雙粗糙低賤的草鞋。朱鹿再次抬起頭,好似魔怔失心瘋了,不哭反笑,死死盯住越來越靠近自己的少年,沙啞笑道:“沒想到你沒我想象的那么蠢,但是我很奇怪,你是怎么看出我要殺你的?”她提高嗓音,原本清秀可人的臉龐扭曲而癲狂,“陳平安,在殺我之前,可不可以讓我死個明白?” 陳平安腳步不停,反問道:“為什么?” 朱鹿剛要嘗試著坐起身,就被陳平安一腳踩在額頭上,后腦勺重重撞上青石板,嘴里嘔出一大口鮮血,徹底放棄了掙扎起身的企圖。此時她內心深處最大的恥辱便是這樣一個穿著草鞋的陋巷少年居然能站著跟自己說話,而自己卻只能躺著,連坐起身都成了奢望。 朱鹿用手背抹去鮮血,笑道:“還記得我家二公子寄給小姐的那封家書嗎?我家二公子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尤其擅長行書,就像二公子的為人性情,瀟灑不羈。但是我家二公子在離家趕赴京城之前突然說要學習楷書,因為他說要學會懂得遵守外邊世界的規矩,他要開始約束自己的心性了?!?/br> 陳平安蹲下身,掰開她的五指,取出那三支竹簽握在自己手心,然后坐在廊道長椅上,面無表情地盯住她,不讓她有任何折騰出幺蛾子的機會。但是顯而易見,朱鹿殺他殺得毫不含糊,一點猶豫都沒有,可要陳平安反過來殺她殺得心無芥蒂很難,因為這中間夾著那個紅棉襖小姑娘,還有性情爽朗的朱河,以及這個什么李家二公子。 陳平安在看到朱鹿從廊道遠遠走來的第一眼起,就知道她不懷好意了。他的眼力極好,她的隱藏掩飾卻遠遠不夠精湛——顫顫巍巍的睫毛,咬住牙根鼓起的腮幫,低斂視線的狠辣——陳平安一目了然。 但是陳平安怎么都沒有想到,她真的會殺人。當她提起那個李家二公子,整個人的氣態就搖身一變,看向陳平安的眼神就像是人在看狗。 “當時小姐在枕頭驛跟我第一次提及家書內容,二公子說大驪烽燧點燃的太平火綿延千萬里,一直從邊關傳遞到京城。但是小姐并不知道,你們所有人都不知道,二公子在這之前,從未跟我說過這‘邊境以太平火向君王報平安’的事情。二公子跟我說了什么趣聞逸事,自我懂事起,就記得一清二楚!” “所以我當時就覺得事情不對勁,向小姐索要了那封家書。果不其然,我看出了玄機,這個世上,也只有我朱鹿能夠看得出來!” 陳平安低頭看著滿臉狂熱的少女,一言不發。 朱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這一刻,她又變成了倨傲自負的李家婢女、初出茅廬的武道天才。她繼續說道:“然后我仔細看了兩遍,只用了兩遍,我就找出了正確答案,解開了我家二公子故意留給我的這道謎題!” 她看著陳平安那張冷漠的黝黑臉龐,嗤笑道:“小姐是心性不定的跳脫孩子,當然領會不到二公子的良苦用心,所以二公子一開始就沒把希望寄托在小姐身上,而是選中了我。那封家書洋洋灑灑兩千余字,幾乎全部以行云流水的行書寫就,唯有七個字,是楷書!”少女幾乎要笑出眼淚,“大驪上柱國姓氏,陳氏嫡長孫,殺馬賊,太平火,報平安,得誥命。那七個字,正是‘殺陳平安得誥命’!” 書生殺人不用刀。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朱鹿捂住絞痛不止的腹部,滿頭冷汗,可嘴上仍是譏笑道:“是不是連‘誥命’這兩個字你都沒聽過?” 她掙扎著背靠陳平安對面的長椅,這次陳平安沒有阻止她。 “知道我除了殺你之外,最想做什么事情嗎?你不是認識很多字了嘛,我就想把那封家書交到你手上,說不定你還會自慚形穢呢,覺得世間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字。如此好的文采,任你陳平安翻來倒去看十遍百遍也不會知道真正的學問竟然只是那七個字,是不是很好笑?我覺得很好笑,都快要好笑死了!” 陳平安安安靜靜坐在長椅上,身邊剛好散落著那些糖葫蘆,一顆顆無人問津。他看著朱鹿,扯了扯嘴角:“如果不是朱河,你今天就真的要好笑‘死’了?!彼酒鹕?,緩緩道,“我知道,這些話你其實是說給你爹聽的,而且你這次掙扎起身,是為了引誘我對你出手,你要讓朱河沒有選擇的余地,要么我殺你,要么他殺我,對不對?” 朱鹿臉色陰沉,不再說話。 朱河不知何時站在了廊道之中,望向兩人,雙拳緊握,手背青筋暴起,滿臉痛苦。一個是自己心愛的閨女,一個是自己欣賞的晚輩。 朱鹿伸出大拇指,使勁抹掉嘴角的血跡,微微低頭,眼睛卻盯著草鞋少年。她緩緩轉頭,破天荒臉色平靜,對那個熟悉的身影說道:“依我們小姐的脾氣,如果知道了這一切,我就算不死也要脫一層皮,這輩子就算是毫無希望了。爹,我求您了,不要心慈手軟,趁著阿良還沒有回來,趕緊動手!二公子說過,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陳平安突然轉身彎腰,隨手撿起一顆糖葫蘆,放入嘴里咀嚼起來。 然后站在廊道中央,與朱河對峙,同時對朱鹿輕聲道:“你會死的?!?/br> 朱鹿心一沉。她爹和陳平安相距約莫十五步。陳平安雖然武道境界不高,但是身形矯健。她爹就不應該這么光明正大地出現在那么遠的地方。生死之爭,講什么高手風范? 朱鹿扭頭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有本事你就試試看?!?/br> 她又望向父親,提醒道:“爹,今天您要是不出手,我就死給您看!不管如何,先把陳平安拿下再說!”至于拿下之后,她爹不愿出手殺人,她來便是。 朱鹿早已強提一口氣,隨時準備應對陳平安拿她要挾父親。 她爹曾經無意間說過,一旦對上這個出身泥瓶巷的低賤坯子,若是點到即止的武學切磋,她有勝算,但是生死搏殺,她必死無疑。起先她是半點不信,但是那場發生在棋墩山石坪的風波,她與白蟒對峙時被嚇得毫無斗志,只能束手待斃,反觀陳平安,無論是膽識氣魄還是對時機的把握全在她朱鹿之上,這其實已經讓她的習武之心幾乎絕望了。一旦心境崩碎,武道之路就算走到了盡頭。 所以哪怕在進入紅燭鎮之前的棋墩山邊界,魏檗送給他們人手一份臨別贈禮,她在朱河的強硬要求下拿到了那本所謂的仙家秘籍、無數山下武夫夢寐以求的武道寶典《紫氣書》,她也并未提起多少心氣。 心氣一事,自古易墜難提起。這一切,醉心于武道攀登的純粹武夫朱河又如何曉得? 但是那封書信的到來,宛如自家公子在面授機宜,就像一場雪中送炭,讓悟出其中玄機的少女重新燃起希望,告訴自己一定要習武,至少要成為爹那樣的武道宗師,一定要在沙場立下汗馬功勞,讓那個“誥命夫人”來得天經地義。 尤其是他們父女二人如今擁有了真武山英雄膽和《紫氣書》,就像朱河親口所說,如今他連第七境的風光也敢去想一想了。那么她朱鹿,為何不敢去想一想自己以前不敢想的風光日子? 只是所有的錦繡前程和所有的陽關大道都建立在一個小小的前提上—— 陳平安必須死。 所以自知正面搏殺不是他對手的朱鹿,需要一場暗處的襲殺。如陳平安揭穿的真相那樣,她需要一把匕首。不湊巧,兵器鋪子關門歇業,買不到。 剛好她爹說到讓她向陳平安道歉一事,而陳平安與李寶瓶,又提過要買糖葫蘆。 匕首能殺人,糖葫蘆的竹簽子用在二境巔峰的武夫手里,也可以。 擔心一根竹簽容易折斷,她便借口要帶給陳平安和李寶瓶。三根竹簽握在一起,她不信還捅不穿少年的心窩。 環環相扣。朱鹿之機敏急智,可見一斑。 那個從未露面的李家二公子,識人之明、用人之準,同樣顯而易見。 因為朱鹿真正的厲害之處,還在于她既給自己找了一條退路,又給身為五境武夫的朱河——她爹——選擇了一條沒有回頭的路——她死,或者陳平安死。 朱河望向那個束發別玉簪的貧寒少年,說了本該由他女兒誠心誠意說出口的三個字:“對不起?!?/br> 陳平安笑道:“沒關系,路都是自己選的?!?/br> 他那不合常理的笑意,給人森寒之意。 這種荒誕感覺,不遠處的朱鹿感受尤為明顯。 當初在棋墩山轄境內,與朱河切磋之后,陳平安察覺到自己體內的三座氣府竟然讓那條橫沖直撞的氣機火龍都只敢過門不入,直到那個時候,他才意識到那三處藏有三縷極小極小的劍氣與他心意牽連,使用起來毫無門檻。 之后炸爛那條白蟒的頭顱,陳平安用掉了一縷劍氣。 為了活命,再用一縷劍氣,陳平安覺得不虧。 但是少年覺得下一次動用劍氣必須要有賺才行,總這么不虧也不是個事啊。 這場用心險惡的陷阱,朱鹿說了很多很多。 陳平安不過開口數次,加在一起也沒幾個字。所以他覺得要說點什么,為自己,也為那個需要自己活著她才能活著的神仙jiejie,否則心里有些不痛快。 陳平安一腳向前踏出,一腳向后挪去。雙膝彎曲,身形下墜,雙指并攏,直指廊道遠處的男子,嘴唇微動。 不知是心有靈犀還是祖蔭庇佑,朱鹿沒來由地滿懷惶恐,尖聲喊道:“不要!” 朱河更是頭皮發麻,堂堂五境小宗師竟是心神陷入泥濘,四肢動彈不得。 陳平安默念道:“劍來!”而后肩頭一沉,氣息隨之凝滯,那縷原本即將離開氣府的劍氣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杀蝗嗽诩珙^突兀一拍后,如大蟒出山卻遭逢擋住去路的河蛟,先前勢不可當的氣焰自然為之停頓,暫時選擇了按兵不動。 “打住打住?!卑⒘颊驹陉惼桨采砼?,摟住他的肩頭,嬉笑道,“相親相愛的一大家子,打打殺殺成何體統?!?/br> 陳平安抬起頭,神出鬼沒的阿良對他笑了笑:“相信我,我是阿良啊?!?/br> 陳平安嘆了口氣:“暫時聽你的?!?/br> 阿良只是看了眼朱河,甚至懶得瞥一眼朱鹿,懶洋洋道:“這么珍貴的劍氣用來殺一個朱河,太暴殄天物了,你不心疼,我都替你心疼。何況……算了算了,不說這些大煞風景的話,總之,我阿良的良心會過不去。這一式十八停的運氣方式,你就當是補償吧?!?/br> 陳平安原本正準備收起雙指并攏的姿勢,就在此時,阿良松開摟住他肩頭的手,后退一步,搖頭笑道:“這姿勢也太不高人風范了,我教你一個厲害的。站穩了!” 阿良輕喝一聲后,彎曲手指,先是在陳平安肩頭一叩,之后出手如飛,在少年心口點了七八下。與此同時,使出比那聚音成線更上乘的仙家神通,直接在少年心湖之上激起漣漪,響起一連串心聲:“記住體內這股氣的起始,記住所有氣府名稱和運轉路線:氣若龍脈綿延,起于萬山之祖凜沖,此乃世間養劍的頭等氣府,此處為一停;快速過三山六關,至此扶乩xue為二停;又急掠六洞九府,至此純陽府,作第三頓……此為最后一停,總計十八停。這些竅xue氣府如今說法迥異,乃是上古無數劍修披荊斬棘,付出巨大代價得出的珍貴心血,你記清楚沒有?”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記住了七七八八?!?/br> 阿良笑道:“差不多可以了,之后如果撞得頭破血流,不用怕,這是每一名劍修必須要走的道路。等以后熟悉了路線,你可以嘗試著慢行氣機,這才是十八停最有意思的地方。嗯,這是阿良我琢磨出來的學問,有人佩服得不行,使勁夸我,說光是這一點,就將劍道高度拔高了很多。哈哈,有點難為情啊?!?/br> 陳平安突然覺得這個所謂的“十八?!?,多半是比《撼山譜》好不到哪里去了。 阿良仿佛看穿了少年的心思,一本正經道:“我像是個信口開河的騙子嗎?我阿良這輩子就不知道吹牛是什么事情!” 朱河心神已經從泥濘當中勉強拔出,但是四肢比先前更加僵硬,一動即死。這是朱河腦海中唯一的念頭,這就是阿良帶來的無形震懾。 當那個腰佩綠刀別葫蘆的家伙與你是朋友的時候,你會覺得他怎么看怎么不像高手;可當這個家伙成了敵人,朱河整個人嚇得汗流浹背,當真是要魂飛魄散。 遠處的朱河已是心神失守,近處的朱鹿只能聽到陳平安在自說自話。 阿良又以心聲告知陳平安:“輕舟已過萬重山,氣機流轉一瞬百里千里萬里是很好,可若是能夠做到緩行,如山岳百年累土不見絲毫增高、海川千年積水不見半點抬升則更好!以后運氣,可以專心練習這條道路,做到睡覺的時候也能自行運轉?!?/br> 陳平安疑惑道:“我怎么知道睡了后有沒有運轉這十八停?” 阿良雙手環胸笑道:“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到時候你自然而然會知道答案?!?/br> 他一屁股坐在長椅上,只是剛坐下,臉色就有點不對勁。陳平安捂住額頭。 阿良不露聲色地抬起屁股,用手拍掉那些粘在屁股上的糖葫蘆,挪了個位置坐下,雙手攤放在欄桿上,重重呼出一口氣,終于第一次正視朱鹿:“你和你爹除了要把真武山那顆英雄膽和《紫氣書》一并還給我,還需要拿出那疊李家傳承下來的符箓。但是這些符箓只能救下一個人,朱鹿,我現在讓你來選擇,是你活著離開枕頭驛,還是你爹?” 不等朱鹿說話,朱河已經沉聲道:“懇請阿良前輩讓朱鹿離開,我愿意自盡謝罪,甚至不用臟了前輩的竹刀?!?/br> 阿良只是笑瞇瞇看著朱鹿,根本不理睬已經掏出丹藥和黃紙符箓的朱河:“朱鹿啊,你希望誰能活下來?” 朱鹿已經哭成一個淚人,只是用手使勁捂住嘴巴,不敢哭出聲。另外一只手在身后攥緊,指甲刺破手心,滿手鮮血。 朱河在遠處廊道重重跪下,磕頭顫聲道:“阿良前輩!” 阿良望向陳平安,問道:“你覺得呢?要不然一起放了?你要是怕朱河報復,我可以廢掉他的武道修為,怕意外的話,我可以隨便打斷朱河的長生橋。嗯,朱鹿的也行?!?/br> 陳平安不去看朱河,只是看著朱鹿:“我說過,你必須死?!?/br> 朱河猛然抬頭,怒吼道:“陳平安,朱鹿還是個孩子!” 一直心態相對平靜的陳平安在聽到這句話后,莫名其妙就氣得臉色發白。 他迅猛向前,就要一拳打爛朱鹿的胸膛。此時她氣機紊亂,比起尋常少女的孱弱體魄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不知為何,出拳之后,陳平安的拳頭不由自主就變成了巴掌,路線傾斜向上,一記耳光狠狠甩在朱鹿的臉頰上。 阿良再次按住少年的肩頭:“可以了。有些懲罰,比一死了之殘酷多了?!?/br> 陳平安坐回長椅,怔怔出神。之后阿良如何處置朱氏父女二人,他們如何離開的枕頭驛,以后去往何方見何人,他一概不知。 陳平安突然抬頭問道:“阿良,有沒有酒喝?” 阿良笑了:“酒有的是,我那只小葫蘆能裝下千斤酒??墒俏冶仨毟嬖V你一件事,一個人在傷心的時候千萬不要喝酒,容易變成酒鬼??煲獾氖虑榭梢院染?,說不定喝著喝著就成了酒仙?!?/br> 枕頭驛大門外,林守一獨自站在街道上。少年不知為何被阿良留在外頭,說讓他等一個人的出現,再由他自己決定是不是要跨過驛站的門檻。 哪怕百無聊賴,少年仍是站如山巔孤松,腰桿挺直。 借著枕頭驛門口懸掛的大紅燈籠,少年從懷中掏出那本道家典籍《云上瑯瑯書》,開始瀏覽那些拗口難懂的文字,可謂佶屈聱牙,盲風澀雨。但是每當讀到會心處,或是悟出些許真意后,就猶如雨后天晴,撥開云霧見青天,讓少年欣喜不已??墒巧硎揽部涝炀统龅睦淠倌?,不愿與人分享這份由衷的喜悅。 少年從不憚以最大惡意揣測這個世道的人和事。 遠處走來一個姿色平平的婦人,望著少年,目露驚艷,感慨道:“果真是個修道的好坯子?!?/br> 婦人走到距離少年七八步外的地方,微笑道:“你好,林守一。之前在水邊我們已經見過面了,我在畫舫你在岸上。我的真實身份,是大驪長春宮的太上長老。非是自夸,我確是市井百姓眼中的山上神仙,貨真價實,可一揮袖呼風喚雨,一跺腳地動山搖,尤其擅長一手五雷正法,覆掌鎮殺妖魔邪祟……”說到最后,婦人自顧自笑起來,揮揮手,“不行不行,這套措辭實在是太讓人難堪了,下次得讓人換些素淡的?!?/br> 林守一卻點頭道:“我相信你?!?/br> 婦人笑道:“雖然不知你爹在那封家書上是如何跟你說的,更不清楚那個阿良的想法,但是他既然明知道我尾隨你們,還把你留在驛站之外,那么我覺得可以試試看能否說服你隨我一起返回大驪京城,與你父母道別之后,再跟我去長春宮修行道法?!?/br> 林守一臉色淡漠道:“我爹要我乖乖留在紅燭鎮,然后會有高人接我去大驪京城。要不然我不明不白死在外頭,他不會幫我收尸,因為一個死人是不值那些路費的。我爹提了一句,如今大驪京城物價很高,家里開銷很大?!?/br> 婦人嘆了口氣:“你爹說話是難聽了點,可這難道不是大實話嗎?” 林守一嘴角滿是譏諷之意。 婦人猶豫了一下,向少年伸出手,神色莊重肅穆:“雖然你會覺得太過兒戲,不夠玄之又玄,少了許多跌宕起伏的機鋒和考驗,可我還是想告訴你,林守一,向前走出一步,你就走上長生橋了?!?/br> 林守一收起那本道書放回懷中,搖頭道:“感謝仙長好意。生在什么門戶,姓什么,全由不得我??稍撟呤裁绰?,我心里有數?!?/br> “可惜了?!眿D人唯有嘆息一聲,并未強人所難,“林守一,那就有緣再會,希望到時候你不會后悔?!?/br> 林守一作揖行禮,一板一眼:“恭送仙長?!?/br> 婦人一閃而逝。 驛館廊道。陳平安和阿良此刻一人一邊,對坐在廊道長椅上。 陳平安輕聲問道:“阿良,你是不是要走了?” 阿良點點頭,提起小葫蘆喝了口酒,一看就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傷心事。所以之前口口聲聲說的“傷心之時不喝酒”,純粹就是這斗笠漢子的客套話。 阿良怔怔望著對面的少年,看著他那雙干凈的眼眸,就好像很多很多年前看到的那雙眼眸…… “阿良,我想好了,讀書沒用,煩得很!我齊靜春要跟你去闖蕩江湖,我要快意恩仇,喝最烈的酒,用最快的劍,騎最好的馬。嗯,我錢都備好了,十幾兩銀子呢!不夠的話,我可以回去跟先生再借一些。先生通情達理得很,跟我說真不想讀書的話,也可以出去走走,千萬里的大好河山,都是學問?!?/br> 被人揍得鼻青臉腫的青衫讀書郎,眼神清澈而堅定。 書院大門處,有個老秀才躲躲藏藏不敢見人,只露出一顆腦袋,朝阿良使勁使眼色,見阿良不搭理自己,就干脆橫移幾步,走到門檻邊,卷起袖管,擺出你敢拐騙我學生我就跟你拼老命的架勢。 “去去去,毛都沒長齊,凈說些大話。等哪天你毛長齊了,我再帶你去見識外邊的花花世界?!?/br> “阿良,一言為定啊,我等你?!?/br> 最后,阿良背對著少年,一手握住劍柄,吊兒郎當地敲打肩頭;一手揚臂,握緊拳頭,與那少年告別。 游俠兒阿良,與憧憬江湖的少年郎齊靜春揮手告別。 最后,阿良轉過頭,看到那個老頭子已經牽起少年的手,邊聊天邊走回書院。 “靜春,先前忘了問,到底是誰打你的???” “那個姓左的?!?/br> “???他啊,下手這么沒輕沒重啊,我回頭就去說他,君子動口不動手嘛。不過為什么要打架啊,是不是他講道理講不過你,惱羞成怒?” “不是?!?/br> “嗯?” “他辯論輸了之后,倒也愿意認輸,可他故意說我讀書再多,這輩子學問也沒希望超越先生您。我覺得這怎么可能嘛,先生您學問雖大,可如今一翻書就犯困,經??粗粗痛蝽?。我年紀還小,總有一天,我看的書會比先生您看的多得多??伤€在那里念叨,說我有本事明天學問就大過先生您,我氣不過,就率先動手了。打不過他,我也認了,之前找到先生我就沒告狀,對吧,讀書人這點骨氣當然要有。先生您在這方面就不太好,跟人吵架贏了打架輸了,就只說自己學究天人,說那場辯論如何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若是跟人吵架輸了打架贏了,便只說打架打得如何驚天地泣鬼神……先生先生,您擰我耳朵作甚?哎哎哎……君子動口不動手啊?!?/br> “什么君子!先生我是圣人!” 看到這一幕的阿良,終于瀟灑轉身離去。經此一別,竟是再無重逢。 在那段漫長的崢嶸歲月里,聽到的那些個從倒懸山遙遙傳來的小道消息,就沒一個是喜訊,全他娘的是噩耗。那時候,阿良會坐在那座長城上,一口一口喝著酒,后悔當年沒帶上那個少年,會埋怨那個老頭子連自己的得意弟子也照顧不好。 此時,看著對面的陳平安,阿良突然笑了:“曾經,我和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少年說過一句話。我跟他說:‘相信我,你讀書比練劍更有出息?!F在我覺得應該對你也說一句:‘相信我,你練劍比練拳更有出息?!?/br> 斗笠下,阿良那張臉龐笑得眉眼都擠在了一起,可陳平安仍然認為他是在傷心。陳平安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傷心的阿良。 阿良不再喝酒,系好銀白色小葫蘆,不過仍是蹺著二郎腿,那柄魏檗新打造的竹刀就橫放在他的膝蓋上。他雙手輕輕拍打刀柄和刀鞘頂部,一上一下,說道:“一路走來,我其實一直在試探你,很多次了。你的選擇,會決定我護送你到哪里。簡單來說,就是我能陪你走多少路,取決于你能跨過多少個坎?!?/br> 陳平安點頭道:“到后邊我也琢磨出一點意思了,但只是覺得阿良你肚子里憋了很多想法,具體想什么,我一直沒想明白?!?/br> 阿良對此并不覺得意外,開誠布公道:“第一次是在龍須溪邊上,如果那次你讓我覺得你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屁孩,是個靠著一腔熱血意氣用事的濫好人,我可能只會留給你一頭驢子,拍拍屁股就走了,至于你能不能熬到風雪廟魏晉出關,關我屁事,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浪費我感情?!?/br> 阿良一邊回憶細節,一邊娓娓道來,聽得陳平安目瞪口呆,完全沒有想到阿良的心思如此細膩,更無法想象在自己的人生當中,曾經出現過那么多個稀奇古怪的考題。 “倒數第三次,是棋墩山石坪一戰。如果不是我的故意引誘,魏檗和兩條蛇蟒不會那么莽撞行事。倒數第二次,是引誘你返回竹林多砍幾棵竹子。這一次,如果不出意外,是最后一次了。原本還想著護送你們到野夫關再離開,現在有些意外狀況,不得不提前離開了?!?/br> “有些考驗,是刻意為之;有些試探,則是順勢而為。在這期間,你做的有些事情讓我很不以為然,迂腐得很;有些事情,又做得讓我覺得很痛快。這才是對的,這不是齊靜春、崔瀺他們讀書人的科舉制藝,首重真實。我做了這些,然后冷眼旁觀你的一言一行,跟某些宗門老神仙收取關門弟子是一個路數,重心性輕天賦?!?/br> “是不是覺得我阿良是吃飽了撐的,或是人心鬼蜮,一肚子壞水?呵呵,我哪有那份閑心啊,我阿良這么大的一個人物,很忙的好不好?!?/br> 陳平安把雙腿放到長椅上,懶洋洋盤腿而坐,雙手托著腮幫,問道:“阿良,是不是我跟齊先生認識的緣故,所以你才會對我這么上心?” 阿良收斂玩笑神色,沉聲道:“修行路上,誘惑太多了。李槐的那本《斷水大崖》及林守一的修道天賦都可以用來賣錢,換成你陳平安的踏腳石。齊靜春的弟子,不該如此凄慘。尤其是李寶瓶,那么好的一個小姑娘,我一想到她被自己信任的小師叔傷透了心,我阿良的心都快要碎了?!卑⒘疾耪洓]多久,很快就又露出狐貍尾巴,“唉,我們這些老男人啊,什么家國破碎、山河陸沉,都扛得住挑得起,唯獨最受不得這些小小的美好了?!?/br> 陳平安從身邊撿起一顆沒被阿良屁股坐過的糖葫蘆緩緩嚼著,含糊不清地問道:“阿良,你現在覺得我咋樣?你要是覺得我不行的話,不然你找朋友送寶瓶他們去大隋,可以嗎?我倒不是怕吃苦,這個真不騙你,我就是怕齊先生會失望,怕我護不住寶瓶他們的周全?!?/br> 阿良笑罵道:“你小子別想跑路,這門差事,還真的就是你最合適。齊靜春別的不行,眼光是真好,除非換成老頭子親自帶他們游學才行……不說那老頭子了,膽小怕事的縮頭烏龜,摳摳搜搜的窮酸秀才,說起來就是一肚子火氣……” 阿良扶了扶斗笠,仰頭望去,嘖嘖道:“喲呵,這大驪皇帝倒也有趣,厲害厲害。趁著還有點時間,跟你聊一點最沒用的東西,順便解釋為何我愿意把大把時間放在你小子身上?!彼惼桨惨粯颖P腿而坐,橫刀在膝,“不管是習武還是練氣,修行路上,最忌諱拖泥帶水,所以順從本心為人處世是一條捷徑,可難就難在多想了一個為什么。兵家修士是不會作‘退一步想’的;世間武夫大抵難逃此窠臼,只覺得逆流而上就是勇往直前,拼的就是一個勇猛精進,獨步登天;道家喜歡捫心自問;佛家喜歡看前生來世;儒家喜歡講規矩畫框架;墨家比較奇怪,喜歡兼濟天下,最講俠義,不太喜歡談長生;小說家眼高手低,希冀著自己搗鼓出一個紙上世界。人心此物,脆如琉璃,經不起推敲。齊靜春是既迂腐且自負的君子,不愿試探,那就由我來替他做。涉及文脈香火的傳承豈能兒戲?你陳平安若是個繡花枕頭或是個經不起誘惑的,到時候咋辦?齊靜春是死了,可我阿良還活著呢,到時候齊靜春眼不見心不煩,我不得被惡心死?要知道,能吃苦耐勞與經得起誘惑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br> 阿良嘆了口氣,道:“這大概算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阿良你放心,我雖然喜歡錢,但我只喜歡我雙手掙來的錢,別人的錢財,哪怕掉在地上,我遇見了,也只會尋找失主,絕對不會放在自己兜里?!?/br> 阿良笑道:“不能說你錯,但你若是真有急需急用,可以先用了,解燃眉之急,這筆賬記在心頭就行,以后有能力償還的時候,多償還一些便是,雙方皆大歡喜。這才是真正的好人,要不然你還真守著那點錢餓死自己?” 陳平安問道:“那如何判斷我是否急需?” 阿良指了指自己心口,再指了指自己腦袋:“這兩關都過去了,那筆錢就能用了?!?/br> 陳平安眼睛一亮,有所了悟,使勁點頭道:“阿良你雖然沒讀過書,但到底是走過很多路的人。你這么一說,我就想通了?!?/br> 阿良揉了揉鼻梁:“怎么感覺比李槐的馬屁還不如?!彼恐鴩鷻?,望向廊道外的清朗月夜感慨,“知道嗎?你那種迂腐,其實換成齊靜春他們讀書人的說法,叫正直。對,是真的正直,心與行相合,正人君子的正,直道而行的直?!?/br> 阿良大笑起來,指著一臉懵懂的少年:“哈哈,你小子自己是曉得這些的,泥腿子,小財迷,吝嗇鬼。但偏偏是這樣,你很像很像老頭子年輕的時候。其實齊靜春跟你這么大的時候,脾氣差得很,反而是公認大器晚成的老頭子跟你一樣,從小就心思重,脾氣也好,跟泥捏的菩薩差不多,天生就是坐在神壇上的……”阿良本來越說嗓音越低,只是說到這又驟然拔高,“當然了,我阿良是隨心所欲慣了的,不是很喜歡你這種風格,當年就是因為這種感覺,讓我拒絕了那個少年的請求。我經常會想,如果當初帶著他一起走走江湖,會不會比現在更好一些?!倍敷覞h子咧咧嘴,“所以這趟來大驪,我想跟有些人嘮嘮嗑。我想告訴他們,齊靜春不在乎的事情,有人在乎?!?/br> 阿良莫名其妙伸手隨意一彈指,觀水街那條小巷的書鋪里,李錦的額頭如遭重錘撞擊,整個人倒飛出去,直接破墻而出,跌入隔壁店鋪,把那個站在柜臺后頭打盹的店伙計給嚇得噤若寒蟬。 阿良嘀嘀咕咕道:“神仙打架,看戲就好。小小錦鯉,真以為什么大江大浪都見識過了?我阿良見過的大江大河比李槐吃過的米粒還多,真以為這句話是吹牛?我阿良這輩子就不知道吹牛是什么?!彼^而向身側凌空一抓,遠處院墻邊一條青色游魚模樣的袖珍精魅如上鉤之魚拼命掙扎。阿良手掌往回一扯,這尾青冥魚便被它拘束在掌心大小的方寸之地。更加出奇之處,在于斬斷它與主人的神意牽連后,本該奄奄一息的靈物反而比先前更加靈氣充沛,悠然自得,扭尾游弋。 阿良解釋道:“回頭讓李槐豢養在那本《斷水大崖》當中……咦,怎么感覺這個小王八蛋每天都有狗屎運?李槐在小鎮是不是天天踩到狗屎,從不擦鞋底板?” 遠處有個稚嫩嗓音響起:“阿良你才天天踩狗屎!” 陳平安望向阿良,后者低聲笑道:“沒事,三個家伙都是先后趕來這里沒多久,不知道朱河、朱鹿的事情,關于他們的‘不告而別’,回頭你自己找個借口對付過去就行了?!?/br> 阿良招手道:“別偷聽了,來來來,分贓了分贓了?!?/br> 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先后來到廊道。李寶瓶坐在陳平安右手邊,林守一則默默坐在阿良身邊。李槐坐在陳平安左邊,結果跟阿良的遭遇如出一轍,罵罵咧咧摘下屁股上的東西,一看是糖葫蘆,又立即眉開眼笑,二話不說就丟進嘴里。 阿良轉身交給林守一那一摞黃紙符箓:“好好研究,不要輕易浪費了。齊靜春說過,你們小鎮的福祿街和桃葉巷大有玄機,至今還隱藏著一樁不小的機緣?!彼牧伺睦渚倌甑募绨?,“不管怎么說,你林守一如今是所有人當中第一個名副其實的修行中人了,要更加珍惜自己的前程?!?/br> 林守一點點頭,鄭重地收起那疊符箓,與《云上瑯瑯書》一樣藏在懷中。 阿良轉頭望向賊頭賊腦的李槐,沒好氣道:“你那本破爛書呢?拿出來?!?/br> 李槐怒罵道:“你惦記它干嗎?除非你先給我十兩銀子!” 阿良打了個響指,那條原本隱匿蹤跡的青冥魚浮現在幾人眼前。除去陳平安,其余三個孩子都瞪大了眼睛。 阿良一臉嫌棄地道:“拿出那本破書,隨便翻開一頁,將這條魚夾在其中就可以了。至于如何飼養,自己琢磨去,老子不伺候?!?/br> 李槐蹦跳起身,掏出那本《斷水大崖》,攤開之后,腳步飛快地追上那條青冥魚,之后猛然合上書本,書頁之間隱約傳來細微的哀鳴之聲。 阿良揉了揉額頭:“剩下那頭毛驢,誰要?” 李槐立即舉起手:“我我我!能賣了換錢不?或者餓慘了,能不能殺了燉rou?” 阿良不想說話。李槐突然放低嗓音,怯生生問道:“阿良,你該不會是要死了,在跟我們交代遺言吧?” 阿良翻白眼道:“滾你娘的,有多遠滾多遠?!?/br> 李槐嘆了口氣,重新坐在陳平安身邊:“我爹娘,還有我姐,如今離這里已經夠遠了。所以阿良,你別走好不好?以后我不罵你就是了?!?/br> 阿良欲言又止,摘下銀白色的酒葫蘆拋給李寶瓶:“接住嘍,這只小葫蘆是世間最好的養劍葫之一,尋常養劍葫根本無法媲美?!?/br> 之后阿良便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無事一身輕啊?!彼皖^看了眼綠色竹刀,抬起頭笑問,“小寶瓶,能不能跟你借用一下那把狹刀祥符?” 李槐靈光一現:“阿良,是不是要干架?我幫你……” 阿良向他投去懷疑和詢問的目光,他干笑道:“幫你搖旗吶喊!” 李寶瓶車轱轆似的飛奔,很快就一個來回,雙手把狹刀遞給阿良。 阿良懸佩好那柄名為祥符的名刀。 不知何時,陳平安、李寶瓶、李槐、林守一,四人并排站在了他的對面。 阿良伸出兩根手指,拈住斗笠邊沿,大笑道:“以前跟你們說我阿良有多強,劍術有多高,你們總是不信,還嫌棄我吹牛。你們啊,真是太年少無知了,我是怕嚇到你們,還故意挑一些芝麻綠豆大的事情,比如什么出劍快到潑水不進的,講給你們聽?!?/br> 而后阿良又望向暗處,吩咐道:“護住他們?!?/br> 暗處有人點點頭。 接著,這個初次相逢便頭戴斗笠的漢子終于第一次摘下斗笠,隨手扔掉,只是不等墜地,斗笠便化作齏粉,煙消云散。 與此同時,以懸佩雙刀的男人為中心,方圓千里之內,地牛翻身一般,轟然震動。 阿良下意識去扶斗笠,才意識到已無斗笠了,便撓撓頭,咳嗽一聲,笑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