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拜山頭
河瞬間圍困其中,迫使朱河做那困獸之斗。 黑蛇漫長的身軀,在圍出足足兩圈“城墻”之后,竟然還能高高翹起尾部,如巡城士卒,防止朱河飛躥出去。朱河應對已經足夠迅速,在蛇身第二圈形成之前就要拔地而起,只是身形剛剛騰空,就被那條尾巴迅猛砸下。朱河雙臂護住頭顱,被猛然拍落回石坪,雖未傷及內臟,但是氣海如沸水蒸騰,使得他一張臉龐漲得通紅,流轉全身的魂魄神意出于好意,為了庇護主人不受創傷,不得不離開既定的經脈道路,轉而滲透進入更外圍的血rou肌膚。 黑蛇冰冷銀眸流露出一絲得意。如果說之前這個武人是七分熟的美味,那么現在就有九分熟了。所以它不再繼續消耗元氣,而是張開大嘴,一次次低下頭顱撲向朱河。 朱河出拳如虹,在這座斗獸場內靈活地輾轉騰挪,兩條手臂綻放出青蒙蒙的罡氣,每次出拳皆可裂空,風聲大震。 雖然處于絕對下風,朱河卻沒有半點頹勢,眼眸熠熠,精氣神更是前所未有的充沛。 土地豎起耳朵,嘖嘖稱奇,雖未親眼見到大戰光景,卻猜出個大概,心想真是個不錯的武道宗師坯子,半路夭折,惜哉惜哉。 他猛然火燒屁股般地驚醒起身,撿起那根黯淡無光的綠色竹杖,對那個武人的同行之人喊道:“快來一個人,隨便誰都行,只要是童男童女皆可,將你們長輩捏出的岳字用腳踩平,我就能脫身,不受此符拘束,到時候我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不敢說斬殺孽畜,脫困總是不難,快!” 土地焦急的視線在那幾人臉上游移。 林守一嘴角泛起冷笑。 李槐剛要鼓起膽氣去冒死涉險一趟,卻被李寶瓶一把扯住胳膊。 土地愕然,痛心疾首地跳腳罵道:“不知好歹的蠢貨,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你們長輩力竭戰死?你們這幫小崽子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 朱鹿身形一閃,向那位棋墩山土地狂奔而去。 遠處陳平安突然厲色喊道:“朱鹿你別去!你如果不幫他,他無路可退,說不定只能跟我們并肩作戰,如果幫了他,以他膽小怕事的心性,肯定就跑了!再者我們還不確定他跟這兩條畜生到底是不是一伙的,你別沖動!他從頭到尾,看似一直在幫我們,但你有沒有發現,他其實一點都不曾幫到朱叔叔!” 朱鹿哪里愿意聽陳平安的言語,只管埋頭前沖。 陳平安在開口說話的瞬間,其實就已經開始向土地沖去,速度絲毫不比朱鹿遜色。如果沒有意外,陳平安有希望攔下朱鹿的腳步。 土地臉色陰晴不定,手持綠杖站在原地。 斷去一翅的白蟒,在翻騰之后,很快就躺在石坪上不再動彈,奄奄一息,像是再也無法參加這場搏殺。 但是當陳平安沖向土地,身形出現在離它頭顱十數步距離時,白蟒毫無征兆地向前一躥,大嘴狠狠咬向陳平安,哪里還有之前那副半死不活的瀕死架勢。 陳平安猛然停下腳步,向后倒退而去,躲掉了白蟒的兇險撲殺,怒喊道:“朱鹿!看到沒!這條孽畜同樣希望你毀掉朱叔叔的那個岳字!那老頭跟這兩條畜生說不定早就達成了秘密約定!” 陳平安被白蟒身軀阻隔了視線,看不到土地那邊的景象。但是那條白蟒的頭顱,先是略顯慌張地望向朱鹿那方,繼而緩緩扭向陳平安,眼眸充滿譏諷之色。 那一刻,陳平安滿懷憤懣和失望。以至于連體內那條火龍,在經過高處三個氣府竅xue的時候,莫名其妙從勢如破竹的氣勢,變成小心翼翼的卑微姿勢,他也不曾注意留心。 腦子里一團糨糊的少女朱鹿跑到那個岳字附近,滿臉淚水,伸出腳一通亂踩,她哽咽道:“我要救我爹!我要救他!我知道,因為他是我爹,所以你們才會這么無所謂他的生死!” 岳字上邊的黃符灰燼,被踩得混入泥土,最終消散不見,岳字也在朱鹿的踩踏之下,終于模糊不見。 土地呆呆低頭看著朱鹿的雙腳,從喉嚨深處發出一陣壓抑至極的笑聲:“嘿嘿……” 然后土地抬起頭,玩味地凝視著這個倉皇失措的少女,手腕隨意擰轉,綠色竹杖在空中帶出一片翠綠流螢,蒼老臉龐,如枯木逢春。土地笑逐顏開,點頭道:“呵呵,救父心切,理解理解?!?/br> 土地的身形開始迅速增高,容顏變得越來越年輕,筋骨伸展,發出一連串黃豆崩裂似的刺耳聲響,已是中年男子模樣的他仰天大笑,似哭似笑,快意至極:“哈哈哈!” 變得容顏俊美的綠杖男子,笑著望向那條白蟒:“按照約定,我幫你們對付那個藏頭藏尾的斗笠漢子,至于這些家伙嘛,隨便你們處置。當然了,以后咱們雙方相處,可就不能再是之前數百年的樣子了。放心,我被敕封為山神后,會將你提拔為此處的土地,至于你那漢子走江一事,我也會扶持一二。說到底,大家互利互惠,共襄盛舉?!?/br> 綠杖男子說完這些話,已是俊逸瀟灑的弱冠男子,笑瞇瞇地望向目瞪口呆的朱鹿:“你爹與我有緣啊,本來大驪這次封賞版圖上的各路山河神祇,我撐死了就是借機恢復土地正身,可他竟然能夠喊出那位‘先生’的名諱,實在是震撼人心,等于幫我重新欽定了原本被仙人摘去的土地之身。實不相瞞,若是他當時捻土撮壤寫出那部《開山篇》的‘嶽’字,說不定我此時根本無須大驪敕封,就已是棋墩山的正統山神了?!?/br> 年輕土地神色無比歡愉,慢慢踱步,自顧自擺擺手,笑道:“沒關系沒關系,我很知足了。你爹是好人啊,你也是。你們是我的貴人,只可惜滴水之恩,才要涌泉相報,結果你們這么大的敕封之恩,我實在是無以回報啊?!?/br> 朱鹿面無人色,嘴唇顫抖,反復呢喃道:“你騙人,你騙人……” 玉樹臨風的年輕土地瞥了眼白蟒:“飛翅被斬斷一事,咱們可都意料不到,別奢望我會額外補償什么。如今我窮酸得很,棋墩山方圓數百里,這么多年早被你們搜刮殆盡了,我這堂堂土地老爺只剩下一層地皮,很不像話啊?!?/br> 白蟒溫順點頭,透露出一絲罕見的諂媚,然后輕輕晃了晃頭顱。 年輕土地大手一揮綠杖,豪邁道:“你們的那點破爛家底,我可不稀罕,所有以往過節,就讓它隨風而逝好了?!?/br> 最后他環顧四周,笑嘻嘻道:“那個被你們稱為阿良的兄弟呢?他不拜山頭也就罷了,還敢坐我的交椅,最后更是讓‘嶽’字降為‘岳’字……” 這個正意氣風發的年輕土地,突然眼神茫然地低頭望去,一臉痛苦欲絕和匪夷所思。一把普普通通的竹刀從他心口穿過。 阿良與他并肩而站,只是面朝相反方向。阿良松開刀柄,然后拍了拍這個年輕土地的肩膀,笑瞇瞇問道:“你找我?” 當阿良松開那柄竹刀的刀柄,換作肩頭一拍后,在鬼門關打了個轉的年輕土地,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越發戰戰兢兢,他臉上再無先前指點江山的暢快笑意,身形一動不動,嗓音干澀道:“前輩,今日誤會,是我唐突了?!?/br> 事實上,來歷不明的阿良,既然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他身側,輕而易舉以尋常竹刀捅穿他的心竅,那么他就確定無疑,自己絕非此人的對手,興許唯有等到自己成為棋墩山正神,才有與其掰手腕的底氣。那么一個棘手問題就擺在了他眼前,是老老實實站直了挨打,還是硬氣地搏上一搏? 其實當那人手心離開刀柄的瞬間,普通材質的竹刀就已經失去了震懾力。作為神祇,哪怕僅是不入流的土地公,擱在世俗王朝的官場,他就是沒有官身的胥吏罷了,可神祇到底是神祇,比如他當下這副經受無數香火熏陶的金身,足可媲美七境武人的體魄,尤其是沒有死xue一說,所以哪怕被竹刀捅穿后背心口,仍是不礙事,可名叫阿良的斗笠漢子越是如此漫不經心,他就越是忐忑不安。 猶記得當初被那兩位蒞臨此山的陸地真仙,以無上神通銷毀他的神位金身,當時那兩人的氣態姿容,亦是如此輕描淡寫,甚至遠遠不如他們對弈手談的任意一次落子。 阿良出刀之后,此時又恢復了玩世不恭的德行,摘下腰間小葫蘆,輕輕晃動,酒香四散。阿良灌了一口烈酒,繞著這個年輕俊美的土地公轉圈散步,嘖嘖道:“你這家伙演戲的本事挺好,當然那條白蟒也不差,加上暴戾的黑蛇,配合得堪稱天衣無縫。不過你自認為大功告成后的真情流露,更符合我的胃口,三次笑聲,很精彩,我喜歡?!?/br> 那雙黑蛇白蟒早已開竅通曉人性,在阿良笑瞇瞇跟土地打招呼的同時,就已急急退去。黑蛇迅速散開身軀長墻,退回山巔石坪一側邊緣,失去一翅的白蟒扭曲后撤,乖乖盤踞在懸崖畔,它們皆頭顱低垂,溫馴異常。 這一次,絕不是假裝,蛇蟒雙方那覆蓋龐大身軀的鱗片,微微顫抖,發乎本心。它們甚至不敢正眼打量那名斗笠漢子。 阿良一記竹刀,就讓一切塵埃落定。 年輕土地聽到阿良的打趣后,滿臉尷尬:“阿良前輩說笑了?!?/br> 阿良收斂笑意:“說笑?” 俊美風流的年輕土地好像察覺到不妙,大概以為眼前這位斗笠漢子,是那種翻臉無情的性格,是要對自己痛下殺手了,一急之下,便使出一方山水神祇的神通,身軀如黃泥軟化流淌,立身之處的地面泥漿翻涌,幾乎一個眨眼的工夫,就不見了蹤跡,爛泥塘似的地面,也瞬間恢復如常。 縮地成寸,其實道門兵家都有類似術法。 沒了身軀支撐,綠色竹刀開始下墜。 阿良伸手握住竹刀,發現李寶瓶三人瞪大眼睛望向自己。 阿良趕緊抬頭挺胸,沒有將竹刀放回刀鞘,而是以刀尖拄地,擺出一副抬頭望天的瀟灑姿態。 阿良偷偷碎碎念:“夸我,使勁夸我。我阿良最大的兩個優點,一是喜歡接受批評,你批評我,我就打死你。再就是經得住別人的稱贊褒獎,再沒譜再rou麻,都接得住?!?/br> 李槐率先開口,他一路小跑到阿良身邊,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阿良,你來這么晚,是不是拉屎去了?真是懶人屎尿多,你知不知道再晚來一點,以后就沒人陪你嘮叨,陪你一起撒尿了?那么到時候你會不會想我?” 假裝高人風范很是辛苦的阿良頓時破功,惱羞成怒道:“我想你娘想你姐,就是不想你這個沒良心的兔崽子?!?/br> 李槐破天荒沒反罵回去,低下頭,臉色有些黯然。 阿良嘆了口氣,摸了摸李槐的腦袋“你這不是沒死翹翹嘛,愁眉苦臉做啥,行了行了……” 李槐立馬笑嘻嘻抬起頭:“阿良,你教我絕世武功吧?!?/br> 阿良笑問道:“你能吃苦?” 李槐一本正經搖頭道:“當然吃不住苦,你就沒有讓我不用吃苦,也能練成天下無敵的厲害功夫?” 阿良嘴角抽搐:“你覺得呢?” 李槐撇撇嘴,斜了他一眼:“阿良,你讓我很失望啊?!?/br> 李寶瓶背著小書箱,朝阿良笑了笑,然后跑去看陳平安。 林守一來到阿良身前,有些疑惑,卻沒有開口詢問什么。阿良對林守一點了點頭,示意私下聊。 渾身浴血的朱河盤膝而坐,他只是看著嚇人而已,并未傷及魂魄和元氣根本。朱河抹了把臉上的血跡,滿臉笑意,只覺得痛快,真是痛快,這輩子不曾如此酣暢淋漓,好像心胸間的所有積郁都因為這場大戰,一掃而空,腦海清明,筋骨舒張。 朱鹿飛奔到朱河身邊,蹲下身,還帶著滿臉淚痕。朱河擺手大笑道:“閨女,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好事,天大的好事!爹感覺像是抓住了一絲破境的契機,原本死氣沉沉的幾個關鍵竅xue,有了新氣抽芽的跡象。別小看這點苗頭,對于爹這種原本武道前途斷絕的人來說,是莫大幸事!” 朱鹿將信將疑,憂心忡忡道:“爹,您別急著說話,小心扯到傷口?!?/br> 朱河笑意更濃,雙手撐在膝蓋上,容光煥發,整個人顯得精神格外飽滿:“這點小傷算什么,若是再熬上一刻鐘一炷香的工夫,爹說不準就能一只腳跨入第六境的門檻了。當然,前提是爹沒死在那條畜生的嘴下?!?/br> 朱河說到這里,望向阿良那邊,伸出大拇指:“阿良前輩,到了紅燭鎮,請你喝那新釀的杏花春!” 背對朱河的阿良抬起手臂,擺擺手,說了句很煞風景的話:“老朱啊,大恩不言謝,記在心里就好,說出來顯得多沒誠意?!?/br> 陳平安那邊接過李寶瓶遞過來的小瓷瓶,正是楊家鋪子的祖傳獨家秘方,用處很簡單,就是扛痛,之前在小鎮神仙墳,與馬苦玄那番差點分出生死的慘烈搏殺后,陳平安便用過一次。如果阿良沒有及時出現,那么這只小瓷瓶就一定會派上用場?,F在就不需要了。陳平安此刻雖然滿身絞痛,但是還不至于用上它,楊老頭曾經說得很清楚,是藥三分毒,能不用就別用,尤其是習武之后,如果濫用所謂的靈丹妙藥,長遠來看,就是在挖自己的墻腳。 李寶瓶看著臉色蒼白的小師叔,心思細膩的她敏銳發現,小師叔握著柴刀的左手,一直在克制不住地顫抖。 陳平安輕聲安慰道:“不打緊,只是身子骨暫時被打回了原形,但不是沒有好處,如果我的感覺沒有出錯的話,將來好處要更多一些?!?/br> 李寶瓶使勁點頭,一點也不懷疑,因為小師叔說過不會騙她。 阿良環顧四周,分別看過了黑蛇和白蟒,想了想,悄然加重力道,拄地刀尖不易察覺地往地面釘入一寸距離。 一個失魂落魄逃回山腹洞府的土地,腦袋上就像被一記天雷砸中,鮮血爆濺,他嚇得屁滾尿流,躲遠幾步后抬頭望去,僅是空中露出一小截綠色刀尖而已,再無其他。這個風度翩翩如豪閥俊彥的貌美青年,咬咬牙一跺腳。下一刻,他的身形便如雨后春筍般從棋墩山石坪破土而出。他一只手掌按住傷口,哭喪著臉望向高深莫測的阿良,恨不得跪地求饒,苦苦哀求道:“懇請大仙不要再戲耍小的了?!?/br> 年輕土地的去而復還把少女朱鹿嚇了一大跳,她不知為何瞬間就情緒爆發,站起身對著阿良喊道:“殺了他們!” 阿良笑著轉過身,看著臉色猙獰的朱鹿,問道:“為什么要殺掉他們?跟我無冤無仇的?!?/br> 朱鹿清秀可人的臉龐越發扭曲,伸出手指,遙遙指著阿良:“無冤無仇?那兩條畜生方才要吃了我們!這個棋墩山土地更是幕后的罪魁禍首!” 阿良恍然,看了眼滿臉焦急的年輕土地,然后各看了黑蛇白蟒一眼:“你要吃我?你?還是你?” 棋墩山土地和兩條尚未化形的蛇蟒,自然一起死命搖頭。 朱鹿氣得渾身顫抖,哭腔道:“我爹差點就死了,我們都差點死了!” 她淚眼朦朧,望著那個陌生至極的阿良:“你明明有這份能耐,為民除害,為何不做?兩條孽畜,一個假公濟私的土地,不庇護旅人,反而合伙害人,你阿良怎么就殺不得?” 阿良默然片刻,突然大笑起來:“哈哈,你這口氣,像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啊。不行不行,我其實喜歡年紀稍大一些,身段完全長開了的姑娘……” 說到這里,阿良從地面抽出竹刀,放回刀鞘,雙手做了一個渾圓飽滿的手勢,賊兮兮道:“我喜歡這樣的?!?/br> 朱鹿愣了愣,尖聲道:“你不可理喻!” 朱河掙扎著起身,拍了拍自己女兒的肩頭,沉聲道:“不可無禮,更不可意氣用事,一切就交由阿良前輩自行處置好了?!?/br> 朱鹿猛然轉過頭,望向遠處,滿臉委屈憤懣。 阿良望向陳平安,陳平安點頭道:“阿良你作決定?!?/br> 阿良懶洋洋道:“行吧,那就我說了算!老話說得好,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身為江湖兒女,咱們要大度些……” 年輕土地使勁點頭。石坪崖畔那兩條小山似的蛇蟒也微微低垂頭顱。 阿良突然轉變口風:“可害我受了這么大驚嚇,沒有一點補償就不合情理了?!?/br> 年輕土地欲哭無淚。這位阿良大仙,真正差點被嚇破膽子的人,現在就站在你面前啊。 阿良想了想,一把摟過棋墩山土地的肩膀,尷尬的是一人身材不高,另一個卻是玉樹臨風的修長身材,幸好后者識趣,連忙低頭彎腰,才讓阿良不用踮起腳與自己勾肩搭背。阿良拉著他竊竊私語,他小雞啄米般不斷點頭,絕不敢說半個不字。到最后,似乎是被阿良的簡單要求震驚到了,起先唯恐要掉一層皮的年輕土地,既驚喜又狐疑。 阿良不耐煩地揮揮手:“趁我改變主意之前,趕緊消失?!?/br> 之后年輕土地與蛇蟒以類似唇語的偏門術法溝通,然后他很快就遁地而走。白蟒小心翼翼搖擺游弋,用嘴巴叼起那只摔落在石坪上的斷翅,盡量繞開眾人,與那條黑蛇一起離開山巔。離去之前,面朝某個瞬間讓它們幾乎蛇膽炸裂的阿良,兩顆碩大頭顱緩緩落下,最終觸及地面,向他擺出臣服示弱之態。 暮色里,一場突如其來的驚險大戰之后,朱河喊上陳平安一起,去靠近石坪的一處溪澗清洗傷口,少女朱鹿默默跟上。 一大一小蹲在水邊,各自清洗掉臉龐衣衫上的血跡,朱河欲言又止,陳平安眼見朱鹿一個人遠遠坐在溪澗石頭上,就跟朱河說先回去了,朱河點點頭,沒有挽留。在陳平安離開后,朱河站起身,來到女兒身邊坐下,柔聲道:“怎么連一聲對不起也不說?” 朱鹿脫掉靴子長襪,露出白白嫩嫩的腳丫,聽到父親略帶責問的言語后,她驀然睜大眼眸,委屈道:“爹,您什么意思?” 朱河看著女兒的眼睛,那是一雙像極了她娘親的漂亮眼眸,使得這個正直漢子一些到了嘴邊的生硬話語,稍稍打了個轉。他嘆了口氣,語氣平緩道:“先前陳平安阻止你不要毀掉岳字,事后證明他是對的?!?/br> 朱鹿雙手抱住膝蓋,望向溪澗流水,冷哼道:“您又不是他爹,他陳平安當然不擔心,我當時哪里顧得上這些,萬一他錯了呢,難道我就看著您死在那里?” 朱河默不作聲。 朱鹿扭過頭,紅著眼睛:“爹,如果我那個時候不做點什么,還是您的女兒嗎?” 朱河忍住一些傷人的話,硬生生一個字一個字憋回肚子。 朱河本想說你身為二境巔峰的武人,不該面對強敵輕易失去斗志的。 這些話,如果只是面對武道的同道中人,朱河可以說。但他還是她的父親。至少在這個時候不能說,只能等到以后找個合適的機會。但是朱河在內心深處,始終覺得哪里不對勁,可具體是什么,他又說不上來。 剛剛在武道之上重新看到一線曙光的朱河,沒來由有些愧疚傷感,心想她娘如果還活著就好了。 在通往石坪的山路上,陳平安緩緩獨行,夕陽將他的瘦弱身影拉得很長。 山巔,李寶瓶在收拾小書箱里的家當,李槐湊熱鬧蹲在一邊,莫名其妙蹦出一句:“李寶瓶,小書箱我馬上也會有了哦?!?/br> 李寶瓶狠狠剮了他一眼:“有就有,但是你不可以喊我的小師叔為小師叔!” 李槐問道:“憑啥?” 李寶瓶殺氣騰騰地揚起一顆拳頭,瞇眼問道:“夠了嗎?” 李槐咽了咽口水,嘀咕道:“小師叔算什么,我還不稀罕呢,白白降了一個輩分?!?/br> 李槐拍拍屁股站起身,走遠了后,才轉頭笑道:“李寶瓶,以后萬一我跟陳平安稱兄道弟,你咋辦?應該喊我啥?” 李寶瓶呵呵笑著,站起身后,轉了轉手腕。 李槐慌張道:“李寶瓶,你能不能不要總這樣用拳頭講道理啊,我們好好說話不成嗎?我們是讀書人,讀書人要……” 不等李槐說完,李寶瓶快步上前,就要揍他。 李槐急中生智,硬著頭皮一步不退,苦口婆心道:“李寶瓶,你就不怕你家小師叔,覺得你是蠻橫不講理的千金小姐?到時候他不喜歡你了,你找誰哭去?可別怪我沒提醒你,這叫勿謂言之不預!” 李寶瓶停下身形,皺緊眉頭。 李槐拍胸脯道:“放心放心,咱們三個里頭,陳平安最喜歡你了,只要你以后別像那個朱鹿就行?!?/br> 李寶瓶笑著返回原位蹲下,繼續收拾小書箱。 李槐大搖大擺離開,滿臉得意:“山人有妙計,治國平天下。以后再也不怕李寶瓶嘍?!?/br> 李槐高興得很,就忍不住想要跟他那位阿良兄弟眾樂樂一下,怒吼道:“阿良,阿良,死出來!” 李槐舉目望去,結果看到阿良和林守一不知道什么時候湊在了一起。李槐剛要跑去,又猛然停步,因為那一處石坪崖畔,正是先前白蟒出現的地方。李槐一陣后怕,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身跑去蹲在李寶瓶身邊,然后尋找陳平安的身影。 一想到那家伙毅然決然飛撲向白蟒的身影,李槐怔怔出神。這個鬼靈精的頑劣孩子,下意識覺得李寶瓶的那個小師叔,挺靠譜,至少比那個朱鹿好太多了。 崖畔,阿良和少年林守一坐望遠方山河。林守一仰頭喝了一口烈酒后,將酒葫蘆遞還給阿良。 林守一坐姿端正,相比阿良的歪七扭八,大不相同。他輕聲問道:“阿良,這葫蘆里的酒是不是很不簡單?” 阿良嗯了一聲。 林守一又好奇問道:“怎么個不簡單法?我只知道喝過酒之后,我的身體變好了很多?!?/br> 阿良晃了晃酒葫蘆,一語道破天機:“僅是故意搖晃出一點點酒氣,就能嚇退鐵符河上那些成了人形的妖物,你說厲害不厲害?當然了,如果像平時這樣只拔出酒塞,鼻子再好,也只能聞到酒香?!?/br> 林守一越發好奇,問道:“那你為何要放過此山土地和兩條蛇蟒?” 阿良扶了扶斗笠,笑道:“一山土地,有護身符的存在,殺了不難,但是之后會很麻煩,而我現在最怕的就是麻煩。再說了,他們跟你們有生死大仇,跟我阿良可是無冤無仇,現在你們什么都沒有少,朱河還得了天大裨益,為什么還要趕盡殺絕?” 阿良停頓片刻:“有人倒是少了些東西,不過我估計他不會太在乎就是了。沒辦法,這家伙對于得失的計算方法,跟別人不太一樣?!?/br> 林守一說道:“你是說陳平安吧?他受的傷顯然比朱河要重一些,不過他掩飾得比較好?!?/br> 阿良對此不作評論。 林守一自顧自說道:“那朱鹿救父心切,自然沒有錯,但是她錯在……” 阿良擺擺手,打斷林守一的蓋棺論定,笑道:“背后不說人是非,公道自在人心?!绷质匾秽帕艘宦?,果然不再說話。 清風拂面,阿良慢悠悠喝著酒,緩緩道:“林守一,你很聰明,你是第一個意識到我是值得結交示好的聰明人。別急啊,我可沒有貶低你的意思,恰恰相反,修行路上,有人有慧根,如李寶瓶;有人有福緣,如李槐;而有人有悟性,就像你,全都是好事。齊靜春的眼光,一向很好的,要不然……” 林守一豎起耳朵。 阿良咧嘴一笑:“他能認識我這樣的朋友?” 林守一會心一笑,這個男人從來不放棄自我吹捧的機會,早就習慣了。 可是心智成熟的林守一,越來越確定一件事。那就是阿良的吹噓,聽上去很不著邊,可那是因為連同自己在內,沒有誰真正知道這個家伙的厲害。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br> 阿良狠狠灌了一口酒,仰起頭望向夜幕降臨的天空,輕聲念道:“還有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世上怎么會有如此動人的言語?” 阿良晃晃腦袋,散去那點愁緒,自嘲一笑,伸手指向那連綿山脈:“在有些人眼中,人間就像一條倒掛的銀河?!?/br> 林守一問了一個極有深意的問題:“阿良‘,有些人’之中,有你嗎?” 阿良搖搖頭:“暫時還沒有,我不太喜歡做那樣的人?!?/br> 阿良輕輕呼出一口氣,不再喝酒,單手托起腮幫,歪著腦袋眺望遠方:“昔年有一位脾氣死犟的老先生,桃李滿天下,得意弟子之中,齊靜春的字最好,崔瀺的棋術最高,還有一人的劍術最強?!?/br> 林守一忍住笑,轉頭望著阿良的側臉,道:“劍術最強的弟子,是叫阿良嗎?” 阿良哈哈大笑:“那個人當然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br> 沒有猜對答案的林守一有些錯愕。 只聽那家伙笑著說道:“不過那個人的劍術,是我教的?!?/br> 林守一雖然被震撼得無以復加,可對此深信不疑。 阿良轉過頭,問道:“如果我說齊靜春的字,也是我教的,你信不信?” 正襟危坐的林守一毫不猶豫,斬釘截鐵道:“打死我也不信!” 阿良拍了拍林守一的肩膀,語重心長道:“林守一,你果然很聰明,所以明天你沒酒喝了?!?/br> 一向古板冷漠的林守一咧嘴而笑,不過依舊含蓄無聲。 阿良感慨道:“天地者,萬物之逆旅。讀書人說話,就是有學問?!?/br> 林守一突然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阿良,陳平安讓你失望了嗎?” 阿良臉色如常:“拭目以待吧?!?/br> 夜幕深沉,后半夜的篝火旁,陳平安像往常那樣跟朱河負責輪流守夜,他同時編織著草鞋。 朱河不知為何起身來到他身邊,陳平安有些訝異。朱河伸手烤火,火光映照著他粗獷的臉龐,他轉頭笑問道:“你應該找到那股氣了吧?氣若游龍,而且它不斷下沉,四處游走,對不對?” 陳平安點點頭,坐正身體,這正是他最疑惑不解的地方。 朱河沒有藏藏掖掖賣關子,慢慢解釋道:“這等于說你躋身了泥胚境,千萬別小看這第一道坎,能否習武,就看你生不生得出、找不找得到、管不管得住這一口氣。俗話說‘人爭一口氣,佛受一炷香’,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身體依然是不成氣候的泥塑菩薩,但只要有了這口氣,就能登堂入室,之后一切皆有希望,否則武道之巔的風光再好,沒有這關鍵的一小步,就全是空談?!?/br> 朱河打量了一下陳平安,贊賞道:“你的身子骨打熬得不錯,嗯,是很不錯才對,一點不輸給那些藥罐子里浸泡長大的豪閥子弟。我不知道你經歷過什么,但是大致可以確定,你如今已是泥胚境之后的武夫第二境,木胎境了。雖然不太說得通,為何你尚未真正讓那股氣機找到棲息修養的氣府竅xue,但你的體魄經脈,的的確確屬于第二境的成就,不過遠未二境大成而已?!?/br> 陳平安屏氣凝神,認真聆聽著這些千金難買的武學門道。 被李家老祖宗譽為“明師”的男人,繼續說道:“木胎境,這一層很有趣,成就高低,不靠天賦,不管根骨,就兩個字,吃苦。之前阿良跟你們解釋過大驪驛路,對吧?” 陳平安點頭問道:“這跟習武也有關系?” 朱河給篝火添了一把柴火,盡量用通俗易懂的言語,解釋那些原本云遮霧繞、晦澀難明的習武關竅,笑道:“我們的人體經脈,其實就像驛路,想要車馬通行,就只能一點點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有些人憊懶,吃不住苦,修出了羊腸小道,搭建了獨木橋,其實也能走,繼續往武道高處走,但是越往后,局限會越大。很簡單的道理,高手過招,如同兩國之爭,就看誰的兵馬馳援更快,哪怕你有千軍萬馬,但是道路狹窄難行,你如何順利調兵遣將?” 陳平安恍然大悟:“是這個道理!” “所以這一層又叫開山境,最考驗水磨功夫,習武必須下死力氣,下苦功夫,以至于被眼高于頂的練氣士,視為下等人的末流活計,就跟這一層有很大關系。因為武人在這一級臺階上,實在是容不得半點懈怠偷懶,就跟莊稼漢差不多,想要收成,就只能埋頭苦做?!?/br> 陳平安笑道:“我吃苦還行,不比別人差多少?!?/br> 朱河啞然,心想你陳平安如果才是“還行”的話,那我朱河該置身何地? 朱河臉色肅穆起來:“但是切記,在這一層境界,勤勤懇懇是好事,卻也不能滯留太久。道家為何推崇‘返璞歸真’四個字?就在于先天一口真氣,隨著歲數增長,會逐漸流失,或是被天地之間的污穢之氣、陰煞之氣在內的諸多雜氣給混淆得渾濁不堪,這就像文人喜飲茶,他們種植茶樹,最忌雜木叢生,即是此理?!?/br> “一般而言,在十六歲之前,最多十八歲之前,就要嘗試著突破進入第三境,水銀境,讓自己的氣血更加雄壯,如水銀凝稠,與此同時,你的身軀會越發輕盈,骨骼卻愈發堅韌。人之氣血,如沙場武將麾下的士卒,需要一支虎狼之師,而不是那種草臺班子、繡花枕頭,這么說能理解嗎?” 腳上穿著草鞋的陳平安,低頭看了眼手中正在編織的草鞋,赧顏道:“能理解?!?/br> 朱河忍俊不禁,低聲笑道:“第二境的大成之境,能夠讓你肌膚紋理精密,就像練氣士的法寶,篆刻上了符文寶箓,再加上經脈開拓之后,武道的路子就越走越寬。至于第三境水銀鏡的巔峰,至關重要,需要渡過一劫,武學秘籍上往往稱之為‘泥菩薩過江’,具體細節,本就玄之又玄,我不好多說,個人有個人的緣法,說不定我的經驗之談,反而會害你誤入歧途?!?/br> 陳平安一字不漏地默默記下。 朱河沉聲道:“前三境為煉體,相對務實,之后三境則有些務虛,魂魄膽三事,循序漸進?!?/br> 之后朱河就陷入了沉思。今日一戰,受益匪淺,朱河需要將那些靈光乍現的思緒沉淀下來。 陳平安不敢打攪他,便開始消化朱河那些深入淺出的金玉良言。 朱河良久之后,才回過神,笑道:“煉氣三境,講求一個水到渠成,你只要走到那個關口,自然而然就會有所明悟,外人指點已經很難起到作用,而且真正的指點,從來不在大道理上,只在你自己真正走到門口之后,遠處的旁人,才能出聲為你解釋緣由。武人煉氣,與養煉兼備的練氣士,道路幾乎截然相反,以后你會明白的?!?/br> 朱河最后神采奕奕道:“雖然有拔苗助長的嫌疑,但是我還是有些忍不住,想著要將武人傳說中最后三境的山頂風光,說給你聽一聽,省得以后遇上了練氣士胡亂嚼舌,都不知道如何反駁。煉神第七境,金身境,是名副其實的小宗師高手了,此境佼佼者,甚至可以修煉出佛家所謂的金剛不敗之軀,或是道教所謂的無垢琉璃,金仙之體。更有一些手段,可以讓武人以驅使、聘請、祈求三種方式,加持自身體魄,堅不可摧?!?/br> “第八境,羽化境!武人已經能夠虛空懸停,御風而飛。故而又稱‘遠游境’。遠游,遠游境!誰說我們武人便粗鄙不堪了,我就覺得遠游這個說法,極有余味!” “最后一重境界,便是第九境,山巔境,如你我二人身處這棋墩山的最高處,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這個境界的武人,又被尊稱為‘止境宗師’,用以形容腳下的武道,已經走到盡頭!” 朱河說到這里,干脆站起身,繞著篝火緩緩而行,神色激動,雙手握拳,朗聲道:“雖不至于搬山倒海那么夸張,卻亦是能夠拳裂城墻、掌劈大江,一身雄渾罡氣,百邪不侵,千軍辟易。rou體強橫至極,猶勝佛家羅漢之身。練氣士一旦被近身,十丈之內,除非有上品或者更高的護身法寶,否則必死無疑!” 朱河眼神炙熱,滿腔熱血,低頭凝視著陳平安:“試想一下,一旦躋身止境,一眼望去,萬里河山都在你腳底下,傲視仙人輕王侯,大丈夫當如此!” 陳平安有些尷尬,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因為他此刻滿腦子都是以后要多練習走樁,多練習劍爐,說不定這輩子就能躋身第三境了,哪里會想得那么遠,畢竟僅是答應寧姑娘的出拳百萬次,就已讓他覺得很是艱難了。 朱河離去之時,還心情激蕩。留下一個繼續編織草鞋的少年。 拂曉時分,當阿良打著哈欠起身,看到陳平安還是位于崖畔,還是那枯燥乏味的六步走樁,迎著山風,揮汗如雨。 突然,一道身影呼啦一下從阿良身側沖過去,很快就站在了陳平安身邊,陪著她的小師叔,一起打拳。 阿良喝了口酒,別好小葫蘆后,屁顛屁顛跑過去一起湊熱鬧。 很快身邊就響起李寶瓶的教訓聲:“阿良,你姿勢不對,這一拳你手臂歪啦?!?/br> “阿良,你這步子太大了些,收一收,真的,我不騙你,不信你瞧瞧我小師叔,人家多穩?!?/br> “阿良,你再這樣心不在焉,我可真生氣了??!” 阿良終于憋屈壞了,忍不住幽怨道:“寶瓶啊,難道昨天那蕩氣回腸的巔峰一戰,你沒有發現我才是真正的絕世劍客嗎?” 李寶瓶認認真真練習六步走樁,點頭道:“知道啊,可是你練拳真不咋的。齊先生說術業有專攻,阿良,你不用覺得丟臉,慢慢來,我保證不說你便是?!?/br> 阿良大步離開,賭氣地嚷嚷道:“不練拳不練拳了?!?/br> 阿良驀然轉身,剛好看到李寶瓶投來狡黠可愛的目光。 阿良朝她做了個大大的鬼臉。李寶瓶不搭理他。 陳平安嘴角翹起。 阿良遠遠看著打拳的陳平安和李寶瓶,有些開心,也笑了。 山風和煦,旭日東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