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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在線閱讀 - 第14章 占山為王

第14章 占山為王

好像伸手一摟,就能帶回家珍藏起來。有千萬飛鳥聚集的陡峭山崖,一粒粒串在一起,像是掛在墻壁上的雪白簾子。有只有一條險峻小徑可以登頂的險峰,最后驀然步入一座大石坪,視野豁然開朗,讓人忍不住屏住呼吸。夜間他披上一件衣衫,背靠籮筐昏昏睡去,仿佛可以聽到天上仙人的喃喃低語。

    又跋山涉水三天后,陳平安終于來到了阮師傅所說的神秀山,西北兩個方向,隔著約莫十里路,各有挑燈山和橫槊峰,與神秀山呈現掎角之勢,如同三尊巨人各立一方。

    按照地圖顯示,在這一峰兩山周圍百里之內,矗立著大大小小五座山頭,小的有彩云峰和仙草山,其余分別是較大的燈芯臺、黃湖山和寶箓山。陳平安來到神秀山之前,去過其中的仙草山和黃湖山,仙草山只比真珠山大上一籌,雖然山勢矮小,但是草木格外茂盛,參天大樹頗多,至于黃湖山,應該是因為半山腰有一座小湖泊的緣故,遠觀湖水泛黃,近看又極為清澈,只不過除了這個小湖之外,陳平安覺得比起腳下的神秀山,黃湖山要差很多。

    陳平安接下來花了整整四天時間,在神秀山、橫槊峰周圍晃悠,最終選定了三座山峰。仙草山、寶箓山和彩云峰,仙草山小,寶箓山大,彩云峰高。其中寶箓山讓陳平安耗時最多,真可謂云深山高水長,在陳平安走過的諸多山頭當中,規模僅次于披云山和神秀山。不過陳平安有些納悶,寶箓山這么大一塊地盤,又臨近橫槊峰,況且就連修行門外漢的陳平安,也能感受到這座山頭的山清水秀,阮師傅為何不舍棄挑燈山選擇寶箓山?

    陳平安估算了一下,自己選中的三座山頭,大概會花費四十五枚金精銅錢,剩下三十四枚銅錢,真珠山必然會用掉一枚迎春錢,還剩下三十三枚,足夠讓自己出手闊綽地買下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大山頭!畢竟阮師傅說過,就連枯泉山脈、香火山和神秀山這樣一等一的大山,也不過需二十五到三十枚金精銅錢。

    阮師傅還泄露天機,說將來在這方圓千里以內,大驪朝廷會敕封一尊山岳大神、三位山神和一位河神。對此,阮秀第二天也曾詳細解釋過。所謂山神,就是朝廷禮部衙門選出一位合適人選,可以是地方上著名的歷史人物,也可以是戰死殉國的功勛武將,然后大驪皇帝認可欽點為山神,以一支特殊朱筆正式寫入山河譜牒,一番焚香祭奠禮畢,寓示著作為代天巡狩人間的天子,已經告知上神,一般而言就算完事了。之后不過是欽天監制造出金券玉牒,交由國師親筆書寫敕文,派人埋于山腳。最后才是讓官府請人塑造一尊金身泥像,供奉于山神廟。那位山神有資格光明正大地享受百姓香火,庇護一山地界的生靈,鎮壓、降伏或是驅逐各路越境的鬼魅陰物。

    陳平安不奢望自己選定的神秀山附近的三座山頭,能夠出現一位山神坐鎮,幫忙看家護院,而是把希望放在那座花錢最多的大山頭上,如此一來,主要家業在三百年內,得到阮師傅的庇護,遠離此地的那座孤零零大山,若是能請來一位山神,無疑會讓陳平安放心許多。至于只值一枚迎春錢的小土包真珠山,估計除了陳平安,沒有誰看得上。

    陳平安此時坐在彩云峰之巔的大石崖上,身前攤放著嶄新的大驪龍泉山川形勢圖,他已經將那些大山名稱和地理位置記得爛熟,仍是無法下定決心,最后購買哪一座山頭。

    陳平安雙手托住腮幫,眉頭緊皺,身體輕輕前后搖晃。陳平安思緒神游萬里,買了山又能做什么,他其實心里沒底。但只要一想到三百年里,自己始終是那五座山名義上的主人,這本身就已經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可以先娶個媳婦,成家立業,以后傳給子女,子女將來再傳給他們的子女。原來娶媳婦一事,雖然不是當務之急,但也需要考慮考慮了啊。一想到這里,呵呵傻笑的陳平安猛然回神,有些難為情。

    陳平安向后倒去,有些犯困,就想要瞇一會兒,不知道過了多久,睜眼后,陳平安頓時頭大如斗,自己如今在大白天也能做夢?原來這是自己第三次,撞見那個白衣人了。一次在廊橋上,一次在石拱橋底,加上這次在山巔。

    沐浴在雪白光芒之中的高大白衣人,這一次盤腿而坐,距離陳平安不過兩丈距離,可是陳平安偏偏無法看清對方的容貌。陳平安覺得總這么擔驚受怕也不是個事,壯起膽子,小心翼翼開口道:“老前輩……”

    啪!陳平安下一刻感覺就像是少年時被牛尾巴甩在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疼。如夢驚醒一般的陳平安猛然坐起身,發現自己就坐在原先位置上,環顧四周,并無異樣,但是摸了摸一邊臉頰,卻是真的還在疼。他打破腦袋也想不出原因,只得茫然撓頭。

    陳平安還沒有出山,就已經感受到了小鎮翻天覆地的變化,除了在地真山山頂眺望小鎮,發現四處塵土飛揚之外,還在遠幕峰一帶看到了近百名青壯年,多是窯工出身,臂力出眾,吃苦耐勞,正在熱火朝天地砍伐巨木。

    陳平安湊過去,找到一個原來在同一座窯口燒瓷的熟人,一問才知道原來小鎮要一口氣打造縣衙、文昌閣、武圣廟和城隍廟四座大建筑,領頭人是一位年紀輕輕的新任督造官,姓吳名鳶,至于另外那個縣令頭銜,到底是個什么官身,縣府大衙又到底是怎么個地方,小鎮百姓弄不明白,也不關心,只知道現在暫時多出一個鐵飯碗,工錢很誘人,比起以往在龍窯燒瓷,盈余更豐。之前窯務斷絕、窯火盡熄,青壯年窯工一年到頭面朝黃土背朝天,只能跟莊稼地打交道,養家糊口本就已經不容易,更掙不來幾枚銅錢,所以現如今小鎮上上下下人心振奮,把吳鳶吳大人當作了財神爺。再者,四姓十族那些深居簡出的富貴老爺們,對比他們年輕一輩甚至是兩輩的小吳大人,行為舉止尤為尊敬之余,言語中還透著股官民魚水的親近,至于更加微妙的眼神視線,藏掖著討好之意。小鎮百姓眼睛可不瞎,哪怕是井底之蛙,見識粗淺,可察言觀色的本事并不差。

    現在縣令吳鳶讓四姓十族的家主出面,雇用了五六百名小鎮青壯年進山伐木,搬運出山,為此遠幕峰還專門鑿出了一條滑道,因為許多作為大梁廊柱的巨木,僅靠人力肩扛下山,太過耗時耗力,放入那條滑道,一根大木就會自行滑到山腳。不過如此一來,遠幕峰就像臉面上被人為割出了一條疤痕。

    除了入山,還有下水,小鎮許多男苦力,都從小溪那邊挑沙運石。小鎮城東門那邊作為縣衙選址,推倒了鄭大風的那座黃泥小屋,重新夯實地基,就連那道不知道挨了多少場風雨的柵欄木門,也全部拆卸。

    陳平安出山的時候,沒有選擇彎彎曲曲的山間小路,而是直接踩在溪澗的石頭上,往下游蹦蹦跳跳,這能省去很多時間。一些小鎮百姓見到背著籮筐的陳平安的身影,也不會大驚小怪,大多知道泥瓶巷有個孤兒,從小就擅長采藥和燒炭,進了山就跟猴子似的,誰也追不上。

    陳平安在兩條溪澗匯合處停下身形,原來再往下走兩丈多,有一片坑坑洼洼的石崖,聚集著一群人,岸上和石崖附近一塊突出水面的青石上,各自站著一名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腰間皆懸佩有金色纏絲刀鞘的佩刀,身穿一襲干凈利落的黑色長袍,外罩一層青色薄紗,束發別簪,兩人渾身散發出凌厲的氣息。

    在陳平安出現的瞬間,兩人不約而同地猛然轉移視線,死死盯住橫空出世的陳平安,手已經按住刀柄。背著一籮筐草藥的陳平安站住不動,臉色如常。

    陳平安先后經歷過與蔡金簡、苻南華的兩場小巷搏命,在正陽山搬山猿的追殺下四處流竄,最后還要加上跟同齡人馬苦玄在神仙墳的捉對廝殺,對手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就是身經百戰的大荒異種,要么就是天命所歸的幸運兒,可陳平安到最后仍是活了下來。所以說那兩名佩刀男子的陰沉視線,能夠讓市井百姓戰戰兢兢,卻無法讓陳平安生出太多情緒起伏。不過陳平安不愿橫生枝節,剛打算往岸上走,然后沿著溪畔山路返回小鎮,就發現一名被眾星拱月的年輕男子,笑著對小溪里站著的佩刀扈從說了句話,后者立即松開按住刀柄的手。本來盤腿而坐的年輕男子緩緩起身,竟然比兩名佩刀扈從還要高出半個腦袋,肌膚白皙似女子,面容略顯陰柔,他朝陳平安招招手,換上了小鎮這邊的方言,神色溫和,笑道:“別怕,你繼續按照原先的路線走就是了,我們不是壞人?!毙℃偡窖哉f得略微晦澀凝滯,不過陳平安聽得一清二楚。猶豫了一下,陳平安對那個高大男子露出一個笑容,然后伸手指了指岸上,示意自己很快就上岸,不會打攪他們聊天。不等那男人說什么,陳平安身形矯健的幾個跳躍,毫不拖泥帶水地上了岸,消瘦身影很快就消失于綠蔭漸濃的林間小路。

    有些女相的男子悻悻然收回手,身邊佐吏扈從們忍住笑,男子尷尬道:“那采藥少年身手不俗嘛??窗?,我就說這里人杰地靈,所以啊,你們別抱怨這里比不得京城繁華,小地方有小地方的鐘靈毓秀,別有一番滋味?!辈徽f還好,這位父母官的此地無銀三百兩,頓時惹來一陣肆無忌憚的哄然大笑。

    高大男子正是小鎮百姓眼中的財神爺吳鳶,窯務督造官,兼任龍泉縣首任縣令,面對下屬們的嘲笑,他也不惱火,坐下后繼續先前的話題:“龍泉縣衙,文昌閣,武圣廟,城隍廟,四處建筑,光是匾額,零零散散就需要至少十五六塊,對于這次驪珠洞天安穩下墜,與大驪版圖順利接壤,維持住了七八分地理全貌,竟然沒有出現一次大的地牛翻身,陛下龍顏大悅,御賜一塊‘溫故知新’匾額給了文昌閣……”

    吳鳶說到這里的時候,一個風雅清逸的年輕人微笑道:“吳大人,你就沒幫著咱們縣衙跟陛下求一份墨寶?”

    吳鳶嘆氣道:“求啊,怎么不求,可是陛下不答應,我有什么辦法。這倒也怨不得陛下,畢竟小小一座縣衙,若是得了陛下金筆御賜,讓那么多當郡守、做刺史的封疆大吏怎么活?我以后還想不想混官場了?”所有人會心一笑。

    吳鳶安慰眾人:“好在劉先生和國子監齊大祭酒分別答應了,到時候會讓人送來兩套匾額,分別懸掛在縣衙和武圣廟,現在問題就在于文昌閣還差三塊,城隍廟也缺兩塊,要不然在座各位,想想法子?難不成真要我自己提筆不成?我那一手蚯蚓爬爬的字,可是連我家先生也感到絕望的。當然,你們不嫌丟人的話,我當然無所謂,這輩子唯一一次將自己墨寶制成榜書匾額的機會,總算到來了!”

    那個氣質不俗的年輕人想了想:“那我給祖父寫一封信去,我家祖父與那位隱世不出的白虬先生關系不錯,看能不能想辦法給咱們吳大人臉面爭光?!?/br>
    吳鳶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本官的臉面就交給你了,要是萬一匾額不夠,縣令大人的臉面就等于丟在地上撿不起來了,到時候唯你是問?!?/br>
    年輕人臉色一僵,感覺自己給自己挖了一個坑。其余幾個歲數相差不大的同僚,紛紛流露出同情神色。咱們這位吳大人,那是出了名的順桿子往上爬,稍微給點顏色就敢開京城最大的染坊,你敢跟他比拼誰的臉皮更厚?

    這些個官氣不重的年輕人,身上都有一個在東寶瓶洲北部王朝盛行的官職,秘書郎。這個官職分文武兩種,文秘書郎,像是幕僚謀士,為謀主出謀劃策,排憂解難,武秘書郎,就是那兩名腰間懸佩金絲佩刀的健碩青年,擔任貼身扈從,護衛主官的安全。不過秘書郎一職,屬于胥吏階層,不納入朝廷的清流正官,世家豪閥子弟出仕,往往由家族聘請或是雇用清客、供奉擔任文武秘書郎,當然朝廷也有配發名額,人數從兩人到二十人不等,一律可以領取大驪俸祿。吳鳶是寒族出身,私自請不起秘書郎,這些文秘書郎皆是朝廷配給。龍泉縣在大驪版圖上不過是一個大縣,連郡都不是,原本只能配給文武秘書郎各一人,但是那兩名金絲纏繞刀鞘的武秘書郎,分明是獲得過卓越功勛的大驪軍方高手,否則根本沒有資格懸佩此刀。其實吳鳶能夠出任大驪龍泉縣的第一任父母官,就已經能夠說明很多問題。年輕縣令的授業恩師,是綽號“繡虎”的大驪國師。他的未來老丈人,是在大驪邊境沙場戎馬半生的某位上柱國。

    玩笑之后,吳鳶正色道:“這四座建筑,工程量已經很大,況且神仙墳和老瓷山的選址,小鎮這邊,從圣人阮師到四姓十族扎堆的福祿街、桃葉巷,很默契地敷衍應付,顯然接下來不會順利,有的磨。但是真正的大事和麻煩事,還是接下來朝廷禮部、欽天監和書院三方將齊聚于此,進行敕封山神河神之事。如果不是山岳正神一事,受到的阻力實在太大,讓陛下都有些猶豫,否則連陛下也會御駕親臨我們龍泉縣?!?/br>
    吳鳶看到他們臉色一個比一個凝重,掏出干餅使勁咬了口,輕松打趣道:“山岳大神這座大廟,最后能不能建在咱們轄境內的那座披云山上,能不能成為新的大驪北岳,真不是咱們可以摻和的,我們啊,就是縣衙里的小魚小蝦,所以別啃著干餅cao著中樞大臣的心了,隨那些身著黃紫的官老爺們折騰去?!敝車说男那樯陨院棉D。

    吳鳶默默啃著干餅,猶豫了一下,含糊不清道:“有個消息,既是好消息也是壞消息。盧氏王朝覆滅后,如何安置那些亡國遺民,一直是個大問題,我們龍泉縣接下來會接收五千到一萬人的刑徒,魚龍混雜,三教九流都會有,所以大驪軍方會一路嚴密監督,負責將這撥戴罪之身的刑徒遷徙至此。此舉對我們而言,有利有弊,好處是龍泉縣終于有點大縣的雛形了,壞處嘛,就是烏煙瘴氣,讓本來就人生地不熟的我們更加無從下手,不得不賣力拉攏那些選擇留在小鎮的地頭蛇?!?/br>
    世家子出身卻當了秘書郎的年輕人問道:“能不能將那些大族分而治之?”

    吳鳶毫不猶豫地搖頭道:“難。初來乍到,誰愿意相信我們?”

    吳鳶沉聲道:“與其弄巧成拙,打草驚蛇,還不如慢慢來,來到這個歷史淵源極其復雜的地方,諸位自然是想跟隨我吳鳶一起博取錦繡前程,但是我們必須清楚一件事情,大困境下的大磨礪,才能換取大富貴,所以你們誰要是想一兩年就升官發財,我覺得現在就可以掉頭走人了,路費我吳鳶幫忙出?!?/br>
    六個文武秘書郎神色堅毅,無一人有畏難退縮的心思。

    吳鳶輕聲道:“切記切記,不可急躁行事?!?/br>
    這絕非是吳鳶說大話空話,而是在進入小鎮沒多久,他就吃了一個悶虧。當時出動大驪官方勢力鎮壓那個紫煙河練氣士,是他吳鳶一意孤行,冒著被朝廷問責的風險,果斷地先斬后奏,試圖以此打破僵局,先贏得阮師的好感,繼而借圣人之勢壓一壓小鎮四姓十族。事實證明皇帝陛下那邊并未追責,可是當時圣人阮師的反應,卻讓吳鳶汗流浹背,恨不得使勁扇自己一耳光。

    有人好奇問道:“那些遺民刑徒,是用來給練氣士們當苦力,幫著開辟荒山的?”

    吳鳶點頭道:“除此之外,朝廷官方還會讓練氣士驅使兩頭年幼搬山猿過來,加上道家符箓派打造的卸嶺甲士和墨家巨子打造的開山傀儡,爭取在十年之內,將那六十多座山頭全部開辟出來,道觀寺廟,亭臺樓閣,應有盡有?!?/br>
    吳鳶身邊那些年輕人,全部流露出神往之色。小鎮那邊,處處平地起高樓,深山之中,多出一座座神仙府邸。所有人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他們作為大驪龍泉縣歷史上第一撥官吏,注定會被載入青史,豈敢不勠力同心,不為注定前程遠大的主心骨吳鳶效忠效命?

    披云山之巔,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隨手一揮袖,半山腰的云海被左右撥開,竭力遠望,視線盡頭,出現了一輛牛車和一輛馬車。

    他快意笑道:“開賭嘍開賭嘍。齊靜春,我要是這一把賭贏了,那么你苦心孤詣留下的兩炷香火,就要徹底斷絕了啊??蓱z可憐?!?/br>
    少年兩根手指拈住一枚印章,篆文為“天下迎春”四個字。

    笑瞇瞇的少年雙指驟然發力,印章崩裂,化作齏粉,迅速消散在天地間。之所以如此輕而易舉捏碎印章,源于其中四字真意,如人之心灰意冷,失望至極,故而早已自動消散。

    少年迅速收回視線,最后看到一個背著籮筐的少年,獨自走向小鎮。

    陳平安出山之后,先去了鐵匠鋪子,走過那座石拱橋的時候,他雙手合十,低頭快步而行,神色無比莊重誠懇,碎碎念道:“老神仙有話好好說,千萬別打人啊。如果有什么請求,可以晚上托夢給我,最好別大白天的,我是真的有點怕啊?!彼易叩绞皹蚰且活^,陳平安仍安然無恙,他頓時眉開眼笑,屁顛屁顛去找阮師傅和阮秀。少年不知愁滋味。

    阮邛依然是在檐下招待陳平安,一人一張小竹椅,阮秀站在她爹身后,滿臉遮掩不住的喜悅。

    阮邛看著滿身塵土的陳平安,小心翼翼地將籮筐放在身前,又動作輕柔地從大半籮筐草藥底下掏出包裹兩幅山川形勢圖的布囊,遞給他的時候,愧疚道:“爬挑燈山的時候,山路被一條大瀑布攔住了,我就在瀑布下的深潭附近,找了個地方藏起籮筐,還搭建了一個小樹架子遮風擋雨,沒想到爬到瀑布頂沒多久,就下起了大雨,雨水實在是太大了,等我趕緊下去,樹架子果然已經被壓塌了,籮筐和棉布行囊被雨水浸透,好在兩張地圖用黃油紙包裹得比較嚴實,等到太陽出來后,我拿出來看了一下,只是地圖邊角有些濕,曬干之后還是有明顯的痕跡……”

    阮邛打開布囊和黃油紙,發現兩幅地圖幾乎完好無缺,那點折損根本可以忽略不計。再說了,兩幅摹本地圖而已,所以窯務督造官衙署和龍泉縣衙那邊,根本就沒有要拿回去的意圖,但是阮邛可不愿意拿這個真相來安慰陳平安。他瞥了眼站在自己身前局促不安的陳平安,問道:“暴雨時分,在挑燈山的那條龍湫瀑爬上爬下,你找死???”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阮邛揮揮手,示意陳平安坐回去,別站在自己身前礙眼。陳平安坐回那張翠綠可愛的小竹椅上,當他把兩幅地圖送還給阮師傅后,整個人終于如釋重負,這一路上如果不是害怕糟踐了這兩幅珍貴地圖,他這趟入山出山至少可以省下三四天時間。而且這么多天相依為命,一向念舊的他其實內心深處,對兩幅地圖有些不舍。每逢天氣晴朗、登高望遠的時分,陳平安就喜歡揀選一個視野最開闊的地方,然后攤開那兩幅地圖,舉目遠眺看一下山河,收回視線再低頭看一下地圖。大半個月來,陳平安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如此充實過。

    阮邛突然將兩幅地圖輕輕拋給陳平安:“椅子還不錯,回頭再做兩張,地圖就當是報酬了,送給你?!?/br>
    雖然阮邛還是不喜歡這個泥瓶巷少年,但是他還不至于因此而全盤否定陳平安。

    阮邛完全能夠想象那幅場景,一場滂沱大雨里,心急如焚的陳平安沿著瀑布往下,只為了看一眼地圖才能安心。當然,在阮邛眼中,這種行為一點都沒有英雄氣概,相反還很刻板迂腐。

    說實話,相比這個苦兮兮的陳平安,阮邛更欣賞小小年紀就懂得審時度勢的大驪皇子宋集薪,或是生性開朗、萬事不愁的劉羨陽,哪怕是鋒芒畢露的馬苦玄,也有很多可取之處,就算是自幼跟隨在齊靜春身邊的讀書種子趙繇,也沒有陳平安這么死板不開竅。之所以臨時改變主意,將地圖找個由頭送給陳平安,其實是下定決心要跟這個少年劃清界限,鐵匠鋪子可以收納他作為鑄劍學徒,但他絕對不會成為自己的開山弟子,以后自己按照承諾,庇護他買下的山頭,但是這小子絕對不要想著跟自己閨女有任何牽連。其實說到底,阮邛并非是因為出身看輕陳平安,而是道不同,不相為謀。阮邛的徒弟,必須是他的同道中人,雙方亦師亦友,能夠聯手為宗門打造千年盛世,所以性情相合,極為重要。

    陳平安自然不知道阮師傅的思緒繞了那么一大圈,他只是接住地圖,抱在懷里,問道:“衙署那邊督造官大人不會有想法?”

    阮邛冷笑道:“至少在六十年之內,我都是這龍泉縣的太上皇,所以我的規矩最大?!?/br>
    阮秀嘀咕道:“爹,哪有你這么往自己臉上貼金的人?!?/br>
    對于女兒的拆臺,阮邛置若罔聞,對陳平安沉聲道:“說正事,你最后選中了哪五座山?”

    陳平安下意識坐直身體:“在神秀山周圍,我選中了三座,寶箓山,彩云峰,仙草山?!?/br>
    阮邛點了點頭:“眼光還算不錯,寶箓山占地很大,在六十多座山頭里名列前茅,而且不是什么空架子。我如果不是為了今后的那座護山大陣考慮,會舍棄橫槊峰選擇寶箓山,畢竟在這千里山河當中,除非是有山神坐鎮或是藏有秘寶,否則誰占據的地盤更大,誰擁有的靈氣就更多,肯定就更占便宜?!?/br>
    “仙草山是唯一一座有望誕生草木精魅的風水寶地,只可惜地方實在太小,哪怕出現一個,根腳和品相應該也不會太好,道理很簡單,小小池塘如何養得出一條大蛟龍。至于彩云峰,比較一般,除了地勢高、風景秀美之外,對于修行一事,并無多少裨益,除非你有本事從云霞山弄來云根石,安置在彩云峰幾處山脈竅xue,才有可能是一樁好買賣?!?/br>
    “你沒有去看過黃湖山的那個湖泊?”

    阮邛的最后一個問題,讓陳平安愣了愣:“看過?!?/br>
    “你繼續,還有兩座山頭是什么?”

    阮邛點到即止,沒有繼續之前的話題,已算仁至義盡,不再繼續泄露玄機。

    因為黃湖山的那個小湖,與仙草山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之處,在于仙草山有希望出現草木精魅,黃湖山則盤踞著一條井口粗細的蟒蛇,是名副其實的“地頭蛇”,只是在與某條小泥鰍的“爭水之戰”中遺憾落敗,失去了近在咫尺的大道機緣。

    但是大道之妙就在于并無絕人之路,如今驪珠洞天破碎下墜,被龍王簍抓去大隋的金色鯉魚,化作阮秀手腕上那只鐲子的火龍,截江真君劉志茂身邊的那條泥鰍,被趙繇畫龍點睛的木龍,再加上拼了命也要死死跟隨王朱的土黃色四腳蛇,這五個小玩意兒,便是驪珠小洞天,歷經三千年即將壽終正寢之際,真正積淀下來的五份大機緣,至于那些養劍葫、照妖鏡之類的法寶靈器,當然肯定不差,可是比起那五份活生生的福緣氣運,仍是遜色許多。

    而黃湖山的那條大蟒,如今反而因禍得福,方圓千里,已經沒有對手能夠跟它掰手腕,因而它一舉成為雄踞一方的霸主。以后山神河神一旦入駐其中,這條大蟒只要識趣一些,能夠被其中一位招安至麾下,獲得大驪朝廷的官府護身符后,說不定從此就是一片坦途,真正走上修行之路。

    陳平安說道:“我打算買下真珠山和落魄山?!?/br>
    阮邛愣了愣,好奇問道:“真珠山也就罷了,一枚迎春錢而已,可以說是千金難買心頭好??赡锹淦巧?,你是如何看上眼的?照理說此山位于大驪龍泉縣的西南邊境,按照你的行程,肯定沒有去過,以前更是大驪的封禁之山,你憑一個名字就選中了它?”

    陳平安有些汗顏,不愿意說出原因。

    當時陳平安攤放著地圖,猶豫不決到底選取哪一座大山,結果有一只飛鳥從頭頂掠過,竟然拉了坨屎在山川形勢圖上,陳平安趕緊擦拭干凈,發現之前那坨屎的位置,剛好就在“落魄山”三個字上。陳平安不再多想什么,就毅然決然選中了落魄山,也不管這個山名晦氣不晦氣。

    姚老頭曾經說過,山水之間皆有神靈。所以陳平安就當作是山神老爺的一次暗示。

    阮邛想了想:“選中落魄山,不是不行。那就這么說定了,落魄山、寶箓山、仙草山、彩云峰、真珠山。五座山頭,三百年期限,在此期間,你就算把一座山峰全部挖空搬走,也沒有人攔阻。山上一切出產,無論草木靈藥,還是飛禽走獸,甚至是偶然所得的秘寶,都屬于在大驪山河譜牒契約上畫押的那個人名?!?/br>
    陳平安點頭道:“明白了?!?/br>
    阮邛耐心道:“需要注意的事項,一個是你死之前,必須通過龍泉縣衙向大驪朝廷告知消息,你需要更換繼承五座山頭的某個或者某些個人名。當然,大驪戶部那邊會存放一份秘密檔案,你可以在名下五座山頭,分別寫下一個遺產受惠人,為的是怕你某天暴斃,死前來不及交代后事立下遺囑。再一個是在三百年內,你如果想要賣出山頭,并不是隨時隨地就能夠決定的,必須大驪官府那邊至少三方勢力點頭答應,交易才能實現,而且我不建議你賣出這幾座山頭,因為你不管賣出什么樣的高價,最后你都會發現自己賣虧了?!?/br>
    阮邛雖是坐鎮一方的兵家圣人,卻與一個驟然富貴而已的陋巷少年,平起平坐地討論事務,看似荒誕不經,實則再合情合理不過。涉及開山立派的千秋大業,還有自家閨女的證道契機,容不得阮邛他不苦口婆心,恨不得把道理情況一點點掰碎了解釋給眼前的陳平安聽。

    阮邛問道:“陳平安,有什么想問的嗎?”

    陳平安搖頭笑道:“沒了?!?/br>
    阮邛點頭道:“那就先這樣,我估計你還剩下些銅錢,回頭我幫你留心一下小鎮那邊的鋪子交易,你同樣可以趁機入手,但是貪多嚼不爛,以后小鎮八方勢力魚龍混雜,你買下一兩間底子相對厚實的老字號鋪子,就可以了?!?/br>
    陳平安臉色微微漲紅:“謝謝阮師傅?!?/br>
    阮邛自嘲笑道:“君子懷德,小人懷土?!?/br>
    陳平安有些疑惑,因為不懂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阮邛揮揮手趕人道:“忙你的,不用管這些無病呻吟,何況你小小年紀,本就沒有到可以談心胸、談境界的地步?!?/br>
    陳平安站起身,背起籮筐,突然聽到阮邛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題外話:“齊先生走了之后,偶爾懷念一下齊先生,當然沒有問題,人之常情,但是別讓自己陷進去,更別想著刨根問底。等到買下五座山頭和一兩間鋪子,你就舒舒服服躺著收錢,娶妻生子,開枝散葉,也算光宗耀祖了。我阮邛也好,大驪朝廷也罷,都會看護著你和你的家業。就像你的名字,平平安安,比什么都重要,說不得以后哪天時來運轉,走上修行路,也不是沒有機會?!?/br>
    陳平安默然離去。

    陳平安離開鋪子后,阮秀坐到竹椅上,問道:“爹,你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阮邛淡然道:“意思是說,思想境界不如君子的小人,只會一門心思想著獲得一塊安逸之地?!?/br>
    阮秀奇怪道:“這有什么錯,安土重遷,擱哪兒也挑不出毛病來啊,怎么就小人了?這句話誰說的,我覺得不講道理?!?/br>
    阮邛臉色晦暗,輕聲道:“所以儒家圣人又說了,吾心安處即吾鄉?!?/br>
    阮秀氣呼呼道:“讀書人真可惱,天底下的道理全給他們說光了!”

    阮邛語重心長道:“秀秀啊,這也不是你不愛讀書的理由啊?!?/br>
    阮秀故作驚訝,咦了一聲,連忙起身道:“爹,我怎么突然多出一大把力氣,那我打鐵去了啊?!?/br>
    陳平安趕往楊家鋪子,將大半籮筐的各色草藥送到一名店伙計手里,稱完斤兩,陳平安拿到手二兩銀子,其實許多稀罕草藥都算是陳平安半賣半送給鋪子,一些個那名年輕店伙計根本認不出不識貨的草藥,其實是楊老頭頗為看重的重要藥材,這些花花草草才是真正值錢的好東西。但是陳平安這趟進山,采摘草藥本就是順手而為,根本沒想著賺錢。事實上陳平安學會進山燒炭之后,除了賣給店鋪里那個名叫李二的憨厚漢子,其余數十次賣藥給楊家鋪子其他店伙計,幾乎次次都是虧的。

    楊老頭從不會收取陳平安的藥材,如果陳平安敢白送給鋪子,就會被楊老頭扔到大街上,可如果賣給店里伙計或是坐館郎中,那么不管什么離譜的價格,性情古怪的楊老頭都會不聞不問。這次陳平安沒有見到楊老頭。

    走出鋪子后,陳平安發現路上很多人都在議論紛紛,說是那座十二只腳的螃蟹牌坊那邊出了大事情。說是老督造官大人,卸任之前出錢建造廊橋的那個宋大人,風風光光地回到小鎮了,而且這次是以一個禮部郎中的了不得身份。宋大人帶著一批文縐縐威風八面的官老爺,看上了螃蟹坊那四塊匾額的字,畢竟都是讀書人嘛,可以理解,但是不知為何,督造官衙署那邊得到消息后,立即就火燒屁股地入山,通知那位原本打算去遠幕峰查看伐木事宜的小吳大人,然后這位財神爺就帶著幕僚佐吏,更加火急火燎地一起出山,攔住了官場老前輩宋大人那一行人。

    無事一身輕的陳平安順著人流往牌坊樓走去,遠遠站在人群外邊。

    看到牌坊四方匾額下,架起了八架梯子,一塊匾額左右兩邊各有梯子。但是當下只有“當仁不讓”匾額左右,站著兩個年齡懸殊的儒士,其中年長一人,正低著頭,似乎對著腳下某人疾言厲色,用外邊的大驪官方雅言訓斥著什么。

    有人拍了一下陳平安的肩膀,笑呵呵道:“陳平安,這么巧啊,你也看熱鬧呢?”

    陳平安轉頭一看,是那個眉心一顆朱紅小痣的話癆少年,實在是有些怕他的絮絮叨叨,就說道:“隨便看看,好像也聽不懂他們講什么,馬上就回家?!?/br>
    模樣清雅秀氣的少年笑道:“別啊,你聽不懂,我可以解釋給你聽嘛。這件事情可有意思了,你要是錯過了,以后肯定后悔!你們小鎮的父母官吳鳶大人,這會兒是跟品秩更高的禮部老爺們起了沖突,站在梯子上那個,是禮部的右侍郎,算是正兒八經的大驪重臣。一邊呢,估計是老資歷的前前任督造官宋大人,拿那匾額的事情跟人拍胸脯邀功,說保管把匾額給你老人家留著,送回你老家里不敢說,送到禮部衙門肯定板上釘釘的,于是這才當上了正五品的郎中,所以這次禮部老爺們趁著敕封山神河神一事,名正言順過來收取東西了。另一邊呢,是把小鎮所有寶貝視為自己禁臠的小吳大人,一聽有人要拿走小鎮僅剩不多的珍貴老物件,如何能答應?退一步說,哪怕心里愿意捏著鼻子受這窩囊氣,可要知道四姓十族那么多老狐貍,正在旁邊憋著壞看笑話呢,如果他這個時候裝了孫子,估計以后就很難當上那些大族門戶的爺爺嘍。本來就不順的文武兩廟選址,肯定要黃了?!?/br>
    陳平安認真聽完少年眉飛色舞的講解,問道:“你到底是誰?怎么知道這么多?”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指著自己,笑道:“我?哈哈,我可不是大驪朝廷命官。我姓崔名瀺,瀺字比較生僻難寫,麻煩得很,你不用管?!?/br>
    陳平安看著崔瀺的眼睛。崔瀺神色自若,嬉笑道:“我年紀比你大,所以你可以喊我崔師伯?!?/br>
    陳平安笑了笑。崔瀺也跟著笑起來,雙手輕輕搓著臉頰:“沒關系,我還有個綽號,喊起來應該比較順口,叫繡虎?!?/br>
    看著笑瞇瞇的崔瀺,陳平安感到緊張,身體緊繃,完全不由自主。

    當初與蔡金簡、苻南華生死相搏,陳平安其實越是接近他們,就越是心如止水。哪怕后邊跟正陽山搬山猿糾纏,然后被追殺,陳平安大概是一開始就存有必死之心,雖然事后想起會有些后怕,但交手期間,不管如何命懸一線,他其實沒有緊張,當然也可能是根本顧不上。

    唯一一次記憶深刻的緊張,是與杏花巷的同齡人馬苦玄,在神仙墳那場勢均力敵的交手,陳平安當時手心里其實滿是汗水。

    緊張源自陳平安近乎本能的敏銳直覺,崔瀺仿佛對此絲毫不感到意外。崔瀺既然膽敢在老瓷山,出言挑釁深不可測的楊老頭,當然不是故弄玄虛的伎倆,否則也不至于讓躋身十一境的兵家圣人阮邛心生忌憚。

    崔瀺對陳平安掩飾不住的那點緊張,故意視而不見,轉移視線,面朝那座跟大驪京城極有淵源的大學士坊,伸出一根手指,神色依然熱絡殷勤,解釋道:“儒教的‘當仁不讓’,道教的‘希言自然’,佛教的‘莫向外求’,兵家的‘氣沖斗?!?,四塊匾額,十六個字,蘊含著書寫之人磅礴充沛的神意,還有當初在這里訂立規矩的三教一家四位圣人,他們故意留在此地的一部分氣數。你瞧見那位侍郎大人手里的物件沒,是專門用來拓碑的,目的是要把那些字里的精氣神一層層剝下來。第一道拓碑,肯定與真跡最相似,形似且神似,越到后面,距離真跡原貌就會越遠,價值當然就越小。我覺得除了‘莫向外求’四個字能夠勉強撐住六次,其余三塊匾額恐怕都撐不過四次,尤其是兵家的‘氣沖斗?!?,好像有兩個字不久之前死了,所以兩次過后就可以收工了?!?/br>
    陳平安有些震驚,原來這里頭還有這么多門道,字不僅僅排列在書籍里,或是寫春聯掛在墻上,或是在墓碑上刻下已故之人的名字。陳平安沒來由想起齊先生贈送的印章,以及年輕陸道長的藥方。

    崔瀺繼續說道:“作為拓碑的那些紙張,極其名貴,每一張都厚如木片,是別洲道教真誥宗獨有的寶貝,名叫風雷箋。寫字的時候,筆尖與紙張摩擦,帶起一陣陣風雷之聲。咱們皇帝陛下也庫藏不多,平時根本舍不得用,偶爾會拿出來犒賞功勛大臣,或是年末賞賜給六部里某個衙門。所以這次禮部對那些字是志在必得,咱們這位前程遠大的小吳大人,心思太重,方方面面都想抓住、抓穩,估計以后在小鎮會處處碰壁,別處的滅門太守、破家縣令,到了他這里,就當得殊為不易啊?!标惼桨卜路鹇犔鞎话?。

    雖然身邊的崔瀺口氣很大,但是陳平安沒覺得他是在胡說八道。

    眉心一點朱砂的崔瀺說自己不是大驪的官員,不似作偽,但當時出現在鐵匠鋪子,卻跟隨在督造官吳鳶身邊,阮秀說有可能是吳大人的伴讀書童。所謂書童,就是自家公子負笈游學時,那個在旁邊背著書箱的家伙??申惼桨铂F在可以確定,眼前這個自稱綽號繡虎的清秀少年,絕對不簡單。談吐見識也好,風雅氣度也罷,比起龍尾郡嫡長孫陳松風和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只好不差。

    在陳平安印象中,他所認識的所有人當中,其中一小撮人很特別,比如窯頭姚老頭,常年沉默寡言,偶爾說話多半是在罵人,但是每次進山后,姚老頭整個人的精氣神就格外好,會給人一種比青壯男子還體魄雄健的錯覺。又比如楊家藥鋪的楊老頭,很公道,跟你關系再差,也不會對你如何,但是跟你關系再好,也不會故意多給你什么。還有剛認識沒多久的寧姚寧姑娘,身上也帶著一股英氣。以及流露出真面目的杏花巷馬苦玄,就是滿身的銳氣和戾氣。這個綽號繡虎的崔瀺,也是如此。就像是比苻南華、蔡金簡這撥神仙子弟,更高高在上的存在。陳平安甚至覺得哪怕截江真君劉志茂在他面前,崔瀺的眼神臉色也一樣是這么漫不經心。當然,崔瀺的話癆,只有風雷園的劉灞橋,能夠與之媲美。

    崔瀺突然笑問道:“陳平安,你能不能帶我去一趟宋集薪家的院子?”

    陳平安心弦一緊,貌似隨意地問道:“可是牌坊這邊還沒散呢?”

    崔瀺笑得瞇起眼的時候,像一個人畜無害的俊美狐仙:“知道你在擔心我意圖不軌。實話告訴你好了,我跟宋集薪的弟弟很熟悉,他很好奇自己哥哥在小鎮這十多年,到底是如何生活的,就托付我一定去親眼看一看,回到京城后好跟他說道說道?!?/br>
    陳平安問道:“他既然跟宋集薪是親兄弟,就不能自己問嗎?”

    崔瀺打了個響指,贊賞道:“陳平安你挺聰明啊,這么快就找出漏洞了?!?/br>
    陳平安有點跟不上這個家伙的思路。

    崔瀺揉了揉眉心,無奈道:“因為父母的緣故,他跟那個素未謀面的哥哥宋集薪,還沒見面就關系很差了。富貴門庭里的齷齪事,就跟泥瓶巷、杏花巷的雞毛蒜皮事情一樣多,所以你要體諒一下?!?/br>
    陳平安笑問道:“如果我不答應,你是不是就會找我的麻煩?”

    崔瀺一臉疑惑,然后指著自己鼻子,委屈道:“我像是窮兇極惡之輩?你看看我,瞪大眼睛仔細看看,我像是那種一言不合就要殺人全家的人嗎?”

    陳平安老實回答:“看著是不像?!?/br>
    崔瀺倒抽一口冷氣:“這話怎么聽著不像好話啊?!?/br>
    他雙手環胸,冷哼道:“你不愿意帶我去,那我自己問路去?!?/br>
    陳平安問道:“你又沒鑰匙,連院子也進不去,去了看什么?”

    崔瀺臉上浮現出“你陳平安太年輕了”的欠揍表情,微笑不語。陳平安對這種笑容再熟悉不過了,劉羨陽和顧璨經常有。

    陳平安嘆了口氣:“那我帶你去泥瓶巷,院子你就別翻墻進去了,只能帶你到門口?!?/br>
    崔瀺一巴掌重重拍在陳平安肩膀上:“早干嗎去了?!”

    崔瀺轉身大步離去,遠離人頭攢動的牌坊樓。他突然停下腳步,轉頭一看,背著籮筐的陳平安走在方向相反的街道上。有些狼狽的他趕緊小跑跟上。

    進了泥瓶巷后,崔瀺左右張望,嘖嘖道:“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泥瓶巷啊,藏龍臥虎,出人才,出人才啊,以后百年,除去杏花巷,估計福祿街和桃葉巷加在一起,也比不過這里了?!贝逓嵳f起這些神神道道的言語,竟然一點也不讓人覺得突兀。

    一路行去,崔瀺時不時會蹦跳幾下,觀望一些矮墻后頭院子里的景象。

    陳平安帶著他來到宋集薪家門口:“就是這里?!?/br>
    崔瀺站在巷子里,很快就看到了那副宋集薪自己書寫的春聯,眼前一亮,感慨道:“這就是宋集薪和那個婢女稚圭居住的宅子?嗯,字真不錯,比他弟弟要有悟性多了,越看越喜歡?!闭f著說著他走上前,踮起腳尖,就要動手去撕下春聯。

    陳平安急了,趕緊攔下崔瀺:“你要做什么?”

    崔瀺一臉天真無辜:“宋集薪這輩子都不會回到這里了,留著這副春聯風吹日曬,漸漸消失,還不如我留著拿去京城呢?!?/br>
    陳平安堅持己見,搖頭道:“不行,在除夕自己更換春聯之前,貼著的春聯是不能撕掉的,否則容易家門晦氣?!?/br>
    崔瀺哦了一聲,失落道:“小鎮還有這個講究啊?!?/br>
    陳平安問道:“要不要去我院子坐坐?”

    崔瀺擺擺手:“算了算了,那么大點地方,估計連杯茶都喝不上,走了走了。對了,這條巷子不是斷頭巷吧,這么一直向前走,能走出去?”

    陳平安笑道:“能走出去的?!?/br>
    崔瀺大步離去,不忘背對陳平安抬起手,晃了晃。陳平安目送崔瀺離去,然后回到自己院子,看到墻根的槐枝還在,放下籮筐,從屋內搬出一條板凳坐下。

    陳平安猛然起身,飛快跑到泥瓶巷巷子里,果不其然,一個鬼鬼祟祟的家伙跑得飛快。

    陳平安來到宋集薪家門口一看,春聯被偷了。陳平安站在原地,看著院門兩邊光溜溜的墻壁,有些說不出話來,苦笑道:“這什么人啊,太不厚道了?!?/br>
    陳平安唉聲嘆氣地走回自家院子,卻發現楊老頭不知何時坐在了那條板凳上,大口吐著煙霧。

    楊老頭緩緩道:“年紀輕輕,唉聲嘆氣做什么,好不容易積攢下來一點元氣,也要外泄,練拳之人尤其不能如此?!?/br>
    陳平安悚然,沉聲道:“記住了?!?/br>
    楊老頭問道:“姓寧的那個小閨女,怎么突然就走了?害我少賺了一袋子迎春錢?!?/br>
    陳平安蹲在楊老頭身邊,搖頭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寧姑娘跟一個叫倒懸山的地方有些關系?!?/br>
    楊老頭點頭笑道:“倒懸山啊,鳥不拉屎的破爛地方,是兩個地方的交界口,為了防止雙方胡亂流竄,道祖三位弟子之一的一個大掌教,就使用了乾坤顛倒的神通,用來威懾外族。說到底,倒懸山其實就是一方世間天字號的山字印,手段霸氣得很哪?!睏罾项^言語之中,既有譏諷也有悵然,陳平安當然不知其中緣故。

    楊老頭問道:“你打算買山頭?”

    陳平安在這個老人面前從不打馬虎眼,老實回答道:“打算買五座山,寶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在阮師傅的三座山頭附近,還有落魄山和真珠山兩座……”

    楊老頭打斷了陳平安的話語,皺眉道:“你為何會買下落魄山?是誰暗示你了?阮邛?不應該啊,他明擺著不想跟你牽扯太深?!?/br>
    陳平安疑惑道:“落魄山很奇怪嗎?”

    楊老頭猶豫了一下,重重吐出一個煙圈,點點頭:“除了披云山和香火山,就屬這座落魄山最有嚼頭,不過到目前為止,恐怕連大驪欽天監地師也看不出來,所以標價不會太高,你算是占到天大的便宜了?!?/br>
    楊老頭眼神凌厲,無形中加重了語氣:“你還沒有說為什么會買下它!”

    陳平安尷尬道:“看地圖的時候,頭頂掉下一坨鳥糞,剛好落在‘落魄山’三個字上。以前姚師傅總說山水之間有看不見的神靈,我覺得挺有緣分,而且當時實在不知道該買什么山頭,就胡亂決定買下它了?!?/br>
    楊老頭聽到“姚師傅”三個字之后,白茫茫煙霧之后的眼神有些復雜,點點頭:“如果是這樣,倒也勉強說得通?!?/br>
    陳平安笑問道:“阮師傅已經答應,幫我去買下那五座山,那么我是買賺了?”

    楊老頭嗯了一聲,輕聲道:“賺到了?!?/br>
    楊老頭有些疑惑,當真是因為沒了驪珠洞天的規矩限制,陳平安開始否極泰來了?

    陳平安突然記起一件事:“那個眉心有痣的少年,說自己姓崔,綽號繡虎,還說我可以喊他師伯?!?/br>
    楊老頭沒有說話。

    果然如此。

    大驪國師崔瀺,雖然沒有官身,卻是大驪王朝所有練氣士名義上的領袖,聽說還是東寶瓶洲屈指可數的圍棋國手。但是師伯一事,從何說起?

    楊老頭站起身,提醒道:“好好留著齊先生送給你的那四方印章,尤其是帶有‘靜’字的那一方,小心藏好。這個崔瀺也好,之后遇到的任何人也罷,你都不用怕,當然也別輕易挑釁。只需要記住一點,你在成功買下五座山頭之后,宜靜不宜動,哪怕是夾著尾巴做人都不會錯?!?/br>
    陳平安仔細思量一番,使勁點頭道:“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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