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天亮
阮秀欲言又止,陳平安才醒悟這句話跟阮姑娘說,沒什么意義,撓頭道:“那我先回趟泥瓶巷?!?/br> 阮秀點點頭。陳平安向前行去。 阮秀突然記起一事,喊道:“陳平安,我爹說你這段時間就在鋪子里安心做事,以后可能需要你幫忙打鐵?!?/br> 陳平安轉頭笑道:“謝了?!?/br> 阮秀嫣然一笑。 陳平安獨自走在溪畔,走上石拱橋后,突然停下腳步,摘下背簍,坐在石拱橋邊緣,雙腳懸掛空中,裝著沉重斬龍臺的籮筐就放在身邊。穿著一雙草鞋的腳,輕輕晃蕩。 對于寧姑娘的離去,他沒有太多感傷,因為一開始就知道她會走的。只是有些話,來不及說了啊。 不知過了多久,陳平安被橋底下一陣巨大的水花聲響猛然驚醒,他趕緊轉頭,籮筐已經不見了! 陳平安沒有絲毫猶豫,雙手一撐,任由自己摔入溪水。入水后,迅速轉換水中姿勢,頭朝下,使勁向水底鉆去。 陳平安瞪大眼睛,依稀看到一點光亮,那一瞬間,他就失去了知覺。下一刻,陳平安發現自己站在鏡子一般的水面上,輕輕跺腳,能夠踩出一圈圈漣漪,但是鏡面并未塌陷。 陳平安突然抬起手臂遮住眼睛。正前方有刺眼光芒,照徹天地。等到光芒淡去,陳平安放下手臂,看到遠處有一人懸空而坐,一腳屈起,一腳下垂,如同坐在懸崖邊上,姿態懶散。那人整個人沐浴在潔白光輝之中,絲絲縷縷的光線,不斷搖曳。陳平安無論如何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那人跟之前泥瓶巷家中那場夢中站在廊橋中央的人物,很相像。但是陳平安不敢確定是不是同一人。 那人抬頭打了個哈欠,緩緩道:“那個叫齊靜春的讀書人,說對這個世界很失望。那么你呢?” 陳平安在那個人開口后,呼吸困難,遂咬緊牙關。很快,陳平安又一次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如有人擂鼓震天響,他滿臉漲紅,伸手使勁捂住心口。 神人擂動報春鼓,告知天下春將至。鼓不響,春不來。 那人隨手一揮,大袖晃動如一條銀河。石拱橋上,小雞啄米的陳平安恍恍惚惚醒來,轉頭望去,籮筐仍老老實實放在自己身邊。 陳平安抱頭道:“又來?!” 陳平安使勁給了自己一耳光,疼。他慌慌張張站起身,背起籮筐就跑。 陳平安一路跑回泥瓶巷,打開院門,發現靠近院門的地方,一根根槐枝橫七豎八躺著。心想那丫頭是真能跑真能扛啊。 陳平安放下背簍,然后坐在院門口,擦著汗水。 一抹紅色從泥瓶巷一端快步跑來。小女孩滿頭大汗,看到陳平安后,咧嘴一笑。她以槐枝拄地,氣喘吁吁,從腰間繡袋里撈出一把鮮艷欲滴的翠綠槐葉。陳平安接過后,低頭一看,相比那次齊先生帶他求來的槐葉,這些槐葉雖然也是綠色,但是葉脈已經枯黃,長久端詳,也看不出有綠色瑩光游走其中。 陳平安看著左右張望的小姑娘,笑著伸出手。小女孩一臉茫然。陳平安沒有收回手。小女孩堅持片刻后,神色懊惱地從繡袋里掏出最后一片樹葉,重重拍在陳平安手心上。陳平安繼續伸著手。她使勁鼓起腮幫,轉身不知從哪里又摸出一片槐葉,哭喪著臉交給陳平安。 陳平安忍住笑意,將那八片槐葉合攏在一起,不過抽出其中三張,遞給紅棉襖小女孩,柔聲道:“送給你的?!?/br> 小女孩沒有接過槐葉,黑葡萄似的水潤大眼眸,滿是疑惑。 陳平安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溫聲解釋道:“你自己事先藏起來,跟我事后送給你,是不一樣的。以后別忘了,答應別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br> 陳平安看著那張天真無邪的稚嫩臉龐,笑道:“如果努力了,還是做不到,記得打聲招呼?!?/br> 小女孩雖然覺得他說的挺有道理,可是這樣自己多沒有面子啊,于是使出渾身解數皺著小臉,氣鼓鼓道:“你怎么跟學塾齊先生這么像啊。我要不喜歡你了!” 陳平安哭笑不得,說道:“我幫你把槐枝搬到你家去,我力氣大,跑一趟就夠了?!?/br> 累慘了的紅棉襖小姑娘,頓時眼睛一亮,笑得雙眼瞇成月牙兒:“那我可以多喜歡你一會兒!” 陳平安雖然看著身形瘦弱,可是當他雙肩扛起那些槐枝,一點也不勉強地輕松走在泥瓶巷時,把后頭那個紅棉襖小姑娘看得目瞪口呆。之前如果不是她堅持,陳平安連她纖細肩膀上的那根槐枝也要一并拿去。 泥瓶巷口子上站著一個扎羊角辮的小丫頭,估計是冬天凍傷了臉頰,兩坨腮紅很惹眼,看到大搖大擺扛著槐枝的紅棉襖小姑娘后,她悶悶道:“李寶瓶,不是說好了丟下槐枝,就跟我一起去學塾的嗎?你是不知道,今兒馬爺爺怪得很,穿得跟齊先生一樣,說要由他來帶著我們游學,去那山崖書院,到時候馬爺爺朝我們發火的話,就怪你?!?/br> 李寶瓶根本就沒有聽進去,從腰間繡袋里拈起一張陳平安送給她的翠綠槐葉,對著身邊的同齡人,捻動旋轉,得意揚揚,一臉“你沒有吧,我有很多喲”的表情。 羊角辮小丫頭只覺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一片破葉子,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但是她就是受不了李寶瓶的那副模樣,很欠揍。問題是學塾里差不多大的孩子,哪怕是李槐這樣的刺頭,也打不過李寶瓶。李槐曾經被她打得趴在地上裝死,李寶瓶猶不罷休,扒掉李槐的褲子,再把那條褲子往樹上一丟,高高掛在那里,光屁股李槐一路號啕大哭著回了家。李槐他娘可不是省油的燈,二話不說就拽著李槐一起殺向福祿街,結果還沒到李家,看著街道兩邊氣派威嚴的石獅子、彩繪門神和高大院墻,婦人就氣不打一處來,又將李槐暴打了一頓,連李家大門也沒敲,就扯著自己兒子的耳朵,灰溜溜回到了小鎮最西邊的破落宅子,不過那晚婦人宰了只雞燉了,李槐光屁股站在凳子上,晃來晃去,吃得比誰都歡快,哪里還記得被李寶瓶按在地上拍腦袋的糗事。 羊角辮小姑娘伸出雙手比畫了一下長短,滿臉嫌棄道:“槐樹葉子而已,有什么好神氣的,我爹昨夜給了我一只金算盤,金子做的算盤,有這么大!”只可惜李寶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在乎什么金算盤。她繼續在伙伴眼前輕輕搖晃槐葉,尖尖的小下巴抬了抬,指向前邊的陳平安,說道:“他送我的,我袋子里還有哦?!?/br> 羊角辮小姑娘唉聲嘆氣,從她第一天認識李寶瓶起,李寶瓶就是這么個討人嫌的德行。李寶瓶只說她想說的,只聽她想聽的,只做她想做的事情。如果不是在騎龍巷那邊實在沒幾個同齡人,羊角辮小姑娘才不愿意跟她一起玩耍。很多時候,連齊先生也對李寶瓶無可奈何,因為李寶瓶總會問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偏偏齊先生每次都會認真回答,只可惜經常說不出讓李寶瓶信服的答案。有些時候齊先生想通了一個問題,第二天興致勃勃打算跟李寶瓶好好授業解惑一番,結果李寶瓶自己都忘了昨天問了啥,一想到要釣泥鰍啊捉蟋蟀啊放紙鳶啊,撒腿就跑,就那么直接把齊先生晾在了一邊。 陳平安雙肩扛著那些槐枝,不好轉頭,只能稍稍大聲問道:“學塾現在有多少人?” 李寶瓶正在吃力地換肩膀扛槐枝,之前已經來回換過很多次,火辣辣地疼。 羊角辮伸出一只手掌,回答道:“如今只剩下五個人啦,我,李寶瓶,李槐,林守一,董水井?!彼e著也是閑著,竹筒倒豆子,把學塾的境況一口氣說了出來:“齊先生之前答應要帶我們出去游學,最后要去山崖書院讀書,當時我們學塾還有十四五個人,家里人都同意的。后來呢,那些大多住在福祿街和桃葉巷的有錢孩子,先是托病不來學塾,后來聽李寶瓶說,他們直接離開小鎮了,說是去投奔遠房親戚。當初聽說要去山崖書院的時候,這撥人最高興,我都不知道他們高興什么,要跟著齊先生走那么遠的路,不累啊?!毙∨⒄f話稚聲稚氣,但是條理清晰,有些早慧且性情溫和,像個小大人。陳平安沒來由就想起了顧璨,只不過她跟刺猬似的鼻涕蟲,還是不太一樣的。 陳平安笑問道:“那你叫什么?” 扎兩根羊角辮的小姑娘淡然道:“我啊,叫石春嘉,所以你可以喊我石姑娘?!?/br> 陳平安無言以對。 李寶瓶拆臺道:“你喊她小石頭就行了?!?/br> 石春嘉像是一只奓毛的小貓,對李寶瓶怒色道:“不許喊小石頭!李寶瓶你也不可以!” 成天喜歡胡思亂想的李寶瓶,此時的想法念頭,早已從小伙伴的綽號,轉移到別處去了,所以根本沒搭理石春嘉的反駁。石春嘉卻是喜歡較真的性子,不厭其煩地跟李寶瓶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只為了擺脫“小石頭”這個不討喜的綽號,因為石春嘉知道,將來到了齊先生的那座山崖書院,只要李寶瓶開口喊她一次小石頭,那么這個綽號估計就要徹底甩不掉了。 聽著身后兩個小姑娘你來我往的雞同鴨講,陳平安在臨近福祿街的時候,問道:“福祿街這邊有很多戶李姓人的宅子,你家在哪邊?” 陳平安想著只要不是四大姓之一的李家宅子,都行。畢竟當時為了誘使正陽山老猿出山,他利用福祿街那棵子孫槐爬上了李家大宅的墻頭,說起來他還用彈弓打碎了李家的兩只鳥食罐。 石春嘉沒好氣道:“她啊,就是墻外有槐樹的那戶人家,以前每次家里不讓她出門,怕她瘋玩,她就自己偷偷架梯子上墻,再沿著槐樹落在福祿街上。有次她爹娘實在是氣壞了,就把梯子搬走了,非要她從大門進入,沒想到她直接就跳了下去,之后那個月她就沒來學塾,后邊兩個月,一直是拄著拐杖來的?!?/br> 李寶瓶并沒有覺得丟人現眼,而是一本正經道:“我事后反省了,那次是我落地姿勢不對,不該直不楞登雙腳戳下去的,所以等我腿好了之后,我再去試就……” 石春嘉氣呼呼道:“不就是又休學半個月嗎?” 李寶瓶撇撇嘴:“第三次不就沒事了?!?/br> 石春嘉憤憤道:“那是因為一年后,你長身體了,個子躥得很快,所以才經得起折騰,跟你落地姿勢正確與否,沒有半枚銅錢關系!” 陳平安對于兩個小姑娘的吵吵鬧鬧,沒有摻和。一來是正在頭疼,到時候自己會不會被李家認出來,一怒之下就關門放狗。再就是陳平安在內心深處,很羨慕她們,羨慕她們的幸福安穩,在家有長輩管束,在學塾可以讀書。雖然頭疼,陳平安仍是決定幫助李寶瓶把槐枝送到她家門口。大概這就是現世報吧,剛剛跟她說過,答應的事情就要做到,結果就只能硬著頭皮去李家大宅自投羅網。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總算從打盹里睜眼醒來,覺得也該輪到陳平安時來運轉了,門房并未認出他,李寶瓶也沒有讓他幫著把槐枝扛進府里,如釋重負的陳平安剛要轉身離去,李寶瓶就把自己肩頭扛著的那根槐枝交給了他,說這算是她的報答。陳平安沒有拒絕李寶瓶的善意,隨意扛在肩上,揮手告辭。 那個門房早就習慣了自家小姐的古怪脾氣,哪怕搬了一堆燒火都嫌棄的槐枝回家,也不覺得如何意外,只是有些心疼小姐的那件大紅色棉襖,它可比那些槐枝值錢多了。自家這個小姐,不到五歲的時候,就能夠自己去小溪抓來一只大螃蟹,到家后,一邊流眼淚,一邊高高舉起小手,小手上頭有一只死也不愿松開鉗子的螃蟹,把爹娘和老祖宗給心疼得不行。到如今,那只蟹殼青黑色、蟹鉗卻是赤紅的螃蟹還養在她的大魚缸里,小姐實在是不喜歡讀書,有事沒事就跟它聊天說話。 看著陳平安離去的身影,石春嘉瞥了眼身邊的李寶瓶,嘿嘿笑道:“就是他啊,害得你摔掉了一顆大門牙?” 李寶瓶突然走到石春嘉身后,雙手握住她的兩根羊角辮,準備往上提:“相信我,這次肯定行?!?/br> 石春嘉嚇得連忙蹲下身,閉著眼睛,雙手胡亂在頭頂揮動,以免自己又被李寶瓶扯住辮子往上“拔草”。 李寶瓶蹲在比自己矮小一圈的石春嘉身邊,自信滿滿道:“小石頭,不疼的,你沒有試過第二次,怎么知道不行呢?對不對?” 石春嘉嚇得哇哇大哭。那個門房于心不忍,忙為騎龍巷那間壓歲鋪子的小掌柜解圍,說道:“方才學塾馬先生讓李槐來捎話,讓府上這邊準備好一輛馬車,小姐你帶上行李,先去學塾,然后離開小鎮,與石小姐一起游學至山崖書院。當然,在去學塾之前,小姐可以順路去趟騎龍巷,把石小姐的東西裝上馬車?!崩顚毱恐缓孟确胚^石春嘉,滿臉失望,一起走進大門的時候,還不忘替石春嘉感到可惜。劫后余生的石春嘉,默默下定決心今天就要拆掉辮子。 “咦?”李寶瓶突然驚訝出聲,抬頭望天。 石春嘉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納悶道:“不會下雨吧?!?/br> 一大朵黑云從北往南從小鎮上空飄過。 剛走出福祿街的陳平安,也抬頭望去。那一刻,陳平安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哪里是什么黑云,分明是密密麻麻的天上飛劍,無數仙人御劍凌空。陳平安緩緩轉動脖子,視線追尋著那朵劍云南下。 驟然之間,有一粒黑點從南往北,與那些飛劍仙人背道而馳。那一粒黑點愈來愈大。最后,眼力極好的陳平安瞪大眼睛,像是白天見了鬼。小鎮南邊上空,有一人踩著飛劍傾斜向下,在距離小鎮地面百余丈的時候,稍作停留,御劍之人低頭俯瞰小鎮,視線巡視四方,然后就對著福祿街這邊一沖而下。轉瞬之間,一日千萬里的御劍飛行,裹挾著一股呼嘯破空的風雷聲,最終落在陳平安身前。劍懸停在地面上空半丈,劍身之上,是一襲墨綠色長袍的英氣少女寧姚,她雙腳亦是懸停在飛劍劍身之上。 風塵仆仆的寧姚咧嘴一笑,雙手環胸,英姿勃發,道:“我覺得應該跟你說一聲再見,所以我來了?!?/br> 只是不等扛著槐枝的陳平安說什么,腰間懸刀的寧姚心意一動,劍尖立即掉轉方向,傾斜向上,一閃而逝。 陳平安下意識伸出手,只是寧姚與飛劍早已沒了蹤跡。尷尬的陳平安悻悻然縮回手,撓撓頭,往泥瓶巷走去,時不時抬頭望天。 陳平安一開始有些失落,但是很快就高興起來,原來寧姑娘是神仙啊。以至于經過騎龍巷一間鋪子的時候,他破天荒花錢買了一串糖葫蘆,邊走邊吃。吃著吃著,不知為何,他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陳平安很用心地想了想,難道是心疼銅錢的緣故? 陳平安吃著將近十年沒嘗過滋味的糖葫蘆,扛著槐枝返回泥瓶巷,經過一棟比自家祖宅還要破敗的宅子時,陳平安心懷愧疚,想著是不是先跟阮師傅借些銀子,把這棟屋子給修一修。雖說從小就生活在這條泥瓶巷,可陳平安從來沒有見過這棟宅子有人居住,之前跟搬山猿在屋頂追逐搏殺,故意將其騙到這里,害得屋頂被老猿踩出個大窟窿。陳平安覺得必須把這個爛攤子攬在身上,否則這棟宅子以后免不了要風吹日曬,受那下雨刮風的罪,可能宅子原本還能熬個二三十年光陰,現在恐怕連五年都撐不過去,房屋棟梁會腐朽得很快。這一點,跟陳平安被蔡金簡強行“指點”的身軀極為相似,都是四面漏風的境地,所以陳平安越發心有戚戚然,想著怎么也要把這棟無主的宅子修好,不說多光鮮氣派,牢固結實總是跑不掉的。 陳平安不是沒有想過拿出一枚金精銅錢,跟人兌換成真金白銀或是銅錢,比如楊家鋪子的楊老頭,或是鐵匠鋪子的阮師傅,但是陳平安有一種直覺,金精銅錢這種東西,是真正的可遇不可求,每用掉一枚就少一枚,至于銀子銅錢,到哪里都可以掙,無非是出力大小而已。所以陳平安決定先問阮師傅借借看,如果借不成,再用金精銅錢來解決難題,心疼肯定會心疼,但是既然有些迫在眉睫的問題,已經一清二楚地擺在眼前,總不能假裝視而不見,陳平安很怕虧欠別人。 陳平安回到院子,把那根李寶瓶贈送的槐枝,靠著院墻斜放著,那塊價值連城的磨劍石依然還在籮筐里,不過當然不會就那么光明正大地丟在院子里,而是已經讓陳平安搬去了屋內。如果不是時間緊迫,陳平安恨不得在院子里挖個一丈深的深坑,將那不起眼卻值錢的磨劍石埋起來,斬龍臺,只是聽聽這名字,就感覺比那三袋子金精銅錢還要珍貴。 陳平安聽到隔壁院子的雞叫聲,宋集薪和稚圭離開小鎮的時候,顧不上的那一籠子老母雞和雞崽兒,估計這會兒有點餓傷了。陳平安去屋內拿起那串鑰匙,再從自家帶上一把稻米,走向隔壁院門,打開雞籠,蹲下身讓稻米一點點漏出指縫。喂過了雞,陳平安打開灶房的房門,想看看有沒有稻米之類的余糧,以免白白放壞發霉。結果進了灶房,陳平安大開眼界,一大缸大米,只是打開蓋子一看,陳平安就飽了,櫥柜里鍋碗瓢盆,應有盡有,墻壁那邊還掛著一排火腿和魚干,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大小物件,雜而不亂。 陳平安突然被灶臺附近的一堆柴火吸引了視線,走近蹲下,果不其然,是那次看到的稚圭用菜刀劈砍的木人。稚圭根本不會砍柴,所以當時砍了半天也收效甚微,換成是陳平安,三兩下就能把約莫等人高的木人給劈爛。此時此刻,陳平安低頭蹲著,發現木人很奇怪,身上刻有很多紅點,遍布全身,稀疏不定,有些地方密密麻麻攢簇在一起,有些地方隔著老遠才有一粒朱砂似的紅點。陳平安拿起一截木人胳膊仔細望去,每一粒紅點旁邊,竟然還刻有極其微小的墨色小字,紅點本就米粒大小,那些小字的筆畫就更加細不可見了,虧得是陳平安,換成尋常人,恐怕只看作是紅點和墨點而已。 陳平安嘗試著將那些殘肢斷骸重新拼湊起來,沒過多久,木人就重現原形,幸運的是木人并未缺少什么大件,遺憾的是許多拼接起來的地方,紅點和墨字已經被稚圭的菜刀砍掉或是刮磨殆盡,估計相對完整的朱點墨字,還剩下十之七八。 陳平安起身打開窗戶,讓灶房光線更加通透明亮,這才繼續蹲下身,仔仔細細看過去,不敢漏過任何一點細節,這就耗費了差不多一個時辰。雖然陳平安不認識絕大多數的墨字,但是依然盡力記住它們的筆畫結構。 對于讀書識字,陳平安內心深處一直懷有期望。做窯工的時候,許多次陳平安登上山頂后,遠眺小鎮,除了尋找泥瓶巷在哪個方位,往往第二個想要知道的地方,就是那座學塾。年少時,有個黝黑消瘦的孩子,經常會去學塾,蹲靠在墻根,頭頂就是書聲瑯瑯,雖然聽不懂在說什么,但是孩子會莫名覺得安心,心很靜,一天受到的委屈,聽著聽著就沒了。不過讀書一事,對當時的泥瓶巷孤兒陳平安來說,是比糖葫蘆還要奢侈許多的東西,遠遠看看就好。 此時陳平安閉上眼睛,憑借記憶,在腦海當中構建了一個完整的木人。若是有記憶模糊的地方,陳平安并不急于睜開眼睛去查看實物,而是先行跳過,結果從頭到尾,木人大概有四五十處不確定的朱點墨字。將那些遺漏一一辨識記憶過去,陳平安深吸一口氣,本想再來一遍,只是剛閉上眼,就腦袋發脹,有些暈乎,陳平安果斷不再勉強自己。有些努力,不是下死力氣就行的,否則只會越忙越亂。陳平安學習燒瓷之后,對此感觸頗深,不是天資聰穎,純粹是整天被姚老頭破口大罵,不斷挨罵后的心得之一。 陳平安重新將木人打亂,堆放在灶臺角落,走出灶房,關好院門后,想了想,還是要去一趟小鎮東門,再找一次看門人。以后做了鐵匠鋪子的正式學徒,多半要住在那邊,就不太可能送信了,所以陳平安想跟那個光棍漢打聲招呼,不過之前找過一次,沒找著。 陳平安小跑來到小鎮東門,那棟黃泥屋依舊是房門緊閉上鎖的光景。他嘆了口氣,就坐在看門人鄭大風經常坐的那只樹墩子上,小鎮不比進山,可沒有什么山神座椅的講究。陳平安坐在那里發著呆,難得忙里偷閑。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鎮內的道路上,傳來一陣陣車轱轆聲,陳平安轉頭望去,當頭一輛牛車,后邊跟著兩輛有車廂的馬車,牛車上坐著一群孩子,當中有兩張熟悉的臉龐,大紅棉襖的李寶瓶,兩坨腮紅的石春嘉,除此之外,想來就是石春嘉所說的李槐、林守一、董水井三個學塾蒙童。 牛車上五個孩子,嘰嘰喳喳,熱熱鬧鬧。車夫是一張陌生的中年人臉孔,之前在學塾掃地的老人坐在車夫身后。 陳平安一眼望去,除了出身福祿街四大姓之一李氏的李寶瓶,其余四個孩子,僅是穿著就有著天壤之別。石春嘉的祖輩,世世代代生活在騎龍巷,守著那間名叫壓歲的老鋪子,衣食無憂,但算不得大富大貴,所以小姑娘穿得只能算舒適暖和。但是石春嘉身邊有個神色冷峻的同齡人,披著一件嶄新名貴的黑色狐裘,臉色微白,眉眼冷漠。李槐的父親李二,是小鎮出了名的窩囊漢,李槐還有個jiejie叫李柳,不過爹娘和jiejie三人都出去討生活了,只留下李槐一個人寄養在舅舅家,如今也一樣要離開家鄉,跟隨姓馬的老人去往那座山崖書院。最后一名少年,春衫單薄,便穿了兩件縫縫補補的外衫,滿身窮苦氣,一看就是窮巷子里長大的苦孩子。 李寶瓶、石春嘉、李槐、林守一、董水井,五個小鎮蒙童,乘坐著無法遮風擋雨的牛車,駛向那個東寶瓶洲無數讀書人心中的圣地——山崖書院,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此時此刻,五個孩子肯定不會知道,在王朝林立的一洲版圖上,無數世代簪纓的豪閥高門,哪怕削尖了腦袋,用盡了人情香火,也想要把自家子弟送入其中,跟隨那些廣袖博帶的夫子先生們,學習儒家圣賢的修身治國平天下。他們自然更不會知道,能夠喊齊靜春一聲先生,有多么難得。相反這些孩子當下只會覺得齊先生規矩多,經常板著臉,一點也不讓人心生親近,齊先生偶爾笑了,孩子們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做對了什么,讓先生如此開懷。 李寶瓶眼尖,看到了坐在樹墩子上的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下牛車,踉蹌了一下,飛快跑到陳平安身前,猛然站定,卻又好像不知道該說什么,最后只挺起胸膛,說了一句“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小臉上滿是驕傲。 頭戴高冠的老人沉聲道:“李寶瓶!” 雖然不太高興,老人仍是讓車夫停下牛車。李寶瓶撇撇嘴,但還是轉身跑向牛車,她突然聽到身后那家伙喊了自己的名字,回頭后,看到陳平安朝自己揚起拳頭,輕輕晃了一晃,應該是要她努力。李寶瓶也朝他揮了揮拳頭,示意自己會努力的。陳平安會心一笑,覺得這個紅棉襖小姑娘的努力,多半是用在玩耍上,山崖書院處處都會留下她的足跡吧。 陳平安抬頭望去,在學塾見過幾次的掃地老人,向自己點了點頭,陳平安下意識就笑著還禮。與此同時,后邊一輛馬車上有人輕輕放下了窗簾。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是陳平安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正是去鐵匠鋪子找阮師傅的讀書人。 陳平安目送牛車馬車緩緩駛出小鎮。 若是陳平安能夠像寧姚那般御劍凌空,俯瞰這座剛剛落地生根的千里山河,一定會被種種異象震撼。有不計其數的各類飛禽走獸,在這座驪珠洞天與大驪版圖接壤的邊界線外,盤踞不動,更外邊,還有無數它們的同類在瘋狂奔向此處,像是在汲取著什么。在那根無形的邊界線外,它們既不敢向前跨過一步,也不愿往后撤離一步。 還有一個老嫗站在界線以內的溪水盡頭,上半身露出水面,一頭鴉青色發絲如瀑布一般瀉下,在身軀四周蔓延開來,像一朵黑色的蓮花。原本臉龐斑駁如枯樹皮的馬婆婆,此時此刻已是不到四十歲的婦人模樣。 又有那座披云山,好似被地表拱起,以rou眼可見的速度緩緩升高。 洞天破碎,降為福地。在昔日驪珠洞天內土生土長的小鎮百姓,無論富貴貧賤,無論稟性善惡,皆有來生。 陳平安回到鐵匠鋪子,勞作之后,趁著吃飯休息的時候,端著碗找到和阮姑娘一起蹲在檐下的阮師傅,陳平安說要借錢,可能要十五六兩銀子。阮邛甚至沒有詢問陳平安借錢的理由,停下筷子,斜瞥了一眼陳平安,蹦出兩個字:“滾蛋?!?/br> 陳平安趕緊乖乖跑路。 阮秀皺眉道:“爹,你就不能好好說話?” 阮邛冷哼道:“沒揍他就已經算很好說話了?!?/br> 阮秀打抱不平道:“人家這么辛辛苦苦給你當學徒,工錢一文錢也沒收,天黑那段時間,所有人要么待在屋里呼呼大睡,要么就是閑聊,只有陳平安還在從井里搬土,一趟一趟,忙這忙那,一點也沒閑著。這些時候誰做事最勤快,爹,你心里沒數?你自己摸著良心說,人家問你借十五六兩銀子,怎么就過分了?” 阮邛黑著臉不說話,心想你爹我就是心里太有數了,才想砍死這個挖墻腳的小王八蛋。要是這少年有正陽山搬山猿的修為本事,我早就學那齊靜春,將其打個半死才痛快。只是一想到這里,阮邛就有些灰心喪氣,雖說自己哪怕拋開此方天地的圣人身份,勝過搬山猿,依然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可想跟齊靜春那樣一腳定勝負,顯然不可能。阮邛只好安慰自己,自己雖然是名義上的兵家劍修,但自己的真正追求,非是那戰陣廝殺的強弱高低,而是成為這座天下名列前茅的鑄劍師,鑄造出一把有希望蘊養出自我靈性的活劍,使得天地間多出一位有生有死、能修行、可輪回,甚至可以追求大道的真正生靈。 阮邛放下碗筷,抬起頭望向天空,莫名其妙罵起娘來:“真以為齊靜春死了之后,你們就能夠無法無天了?我的規矩已經明明白白跟你們說了,現在既然你們不遵守,就拿出能夠不守規矩的本事來,如果沒有,那就去死吧?!?/br> 眼見四周無人,原本蹲著的阮邛拔地而起,如一道雪白長虹炸起于大地,激射向高空云海。云海之上,有幾個宮裝女子、婦人和錦衣玉帶的男子,聯袂御空而行,言笑晏晏,俱是風流瀟灑的神仙中人,時不時俯瞰昔日驪珠洞天的大地全貌,可謂是名副其實的談笑之間有風生。 砰然一聲巨響,雍容華貴的金釵婦人那顆腦袋崩裂開來,然后她身邊的一個貌美少女,腦袋也開了花。依次下去,男男女女,無人例外。 阮邛身形懸停在金光絢爛的云海之上,眼神凌厲,環顧四周,冷笑道:“怎么,就只用這么點小雜魚來試探我阮邛的底線?是不是太瞧不起人了。我阮邛雖然就是個打鐵的,遠遠比不得齊靜春,可要說在此地斬殺一兩個不長眼的十境修士,又有何難?那么從現在起,這兒規矩多出一條,諸位聽清楚嘍,哪怕你躲在邊界線之外覬覦驪珠福地,只要我阮邛哪天心情不好,一樣把你抓進福地上空,然后將你的腦袋打爛,信不信由你們?!?/br> 阮邛才說完,往邊界線外一閃而逝,下一刻只見他單手按住一個老人的頭顱,抓回邊界線之內后,五指一按,仙風道骨的老人苦苦求饒道:“阮師!阮師!有話好好說!老夫是附近紫煙河的……”不等老人說完,阮邛便捏爆了那名仙師的腦袋,將尸體隨手丟出自家福地版圖之外,不過對那抹從尸體內逃竄而出的碧綠虹光,阮邛僅是冷冷瞥了一眼,并未痛打落水狗。那條長短不過三尺有余的碧綠虹光,瘋狂飛掠將近千里,一頭撲入一條淡淡紫煙升騰繚繞的大河,河水之盛大壯觀,遠勝大驪疆域一般的大江之水。 五指猶有血跡的阮邛高聲道:“甲子之內,一律如此?!?/br> 遠處云海當中,有女子修士借著云霧隱匿身形,憤懣道:“手段如此血腥殘忍,哪里是巍巍然坐鎮一地氣運的圣人所為?!?/br> 阮邛氣笑了:“喲呵,學聰明了,躲那么遠才敢嘀嘀咕咕,覺得我拿你沒轍是吧?他娘的,老子又不是齊靜春那讀書讀傻了的家伙,你跟我一個兵家劍修講道德禮儀,你腦子里有坑吧?” 阮邛一臂傾斜向下,雙指并攏,心中默念道:“天罡扶搖風,地煞雷池火,急急如律令!” 剎那之間,天上地下有兩處氣息迅猛翻涌,如兩座剛剛現世的泉眼。 另一處有溫厚嗓音急促提醒道:“不好,是阮邛的本命風雷雙劍!蘭婷,速速撤退!阮邛的本命之物,異于常人,并不蘊養在竅xue當中,而是存在于他四周的三千里天地之間,跟隨他的那兩尊兵家陰神,四處游走……” 云海之上,有一抹流光溢彩的綠色螢火,拼死往外逃命而去,螢火之外,又有一枝枝晶瑩剔透的桃花縈繞盤旋,為主人護駕。這抹幽綠流光差不多一口氣掠出八百里后,被從天而降的一根青色絲線,從頭顱當中貫穿而過。 為她仗義執言的那個男人,見機不妙,便早早以獨門遁術消失了。天上為之寂靜,再無人膽敢聒噪出聲。 阮邛冷笑一聲,不再跟這群心懷不軌的鬼蜮之輩計較,身形落回鐵匠鋪附近溪畔。滿身煞氣和血腥氣的鐵匠,伸手在溪水中沖刷掉血跡。 阮邛嘆了口氣,感傷道:“齊靜春,你要是有我一半的不講道理,何至于走得如此憋屈?” 岸上,陳平安進行了一個時辰的走樁后,正在返回途中舒展放松筋骨。陳平安突然看到阮師傅從溪邊走上岸,他猶豫了一下,放緩腳步,不去碰釘子。不知為何,陳平安總覺得阮師傅對自己印象算不上好,看自己的眼神,跟姚老頭有點像,透著股嫌棄。阮邛也沒搭理陳平安,自顧自大踏步走回鐵匠鋪子。 陳平安驀然回頭,望向溪水,溪水平靜如常,并無異樣。但是陳平安方才冷不丁心一緊,如芒在背,就像是溪水當中有冤死的水鬼,盯住了自己,很荒誕的感覺。只是視線當中,溪水潺潺,歡快柔和。 陳平安不死心,撿起幾粒輕重正好的石子,轉身沿著溪水往下游走去,仔細打量著溪水里的動靜,試圖找出一點蛛絲馬跡。陳平安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光天化日之下,溪水竟然給人一種陰氣森森的觀感。陳平安哪怕那么多次潛入青牛背下的深坑,也不曾有過如此清晰的厭煩感覺。陳平安如今能夠確定一點,世上有著匪夷所思的精怪妖物、孤魂野鬼,以前齊先生在小鎮,所以萬邪不侵,如今齊先生不在了,說不定當下就是鬼魅四處作祟的境地,自己一定要小心謹慎。哪怕阮師傅是下一任所謂的“圣人”,陳平安也不敢掉以輕心,說到底,陳平安還是更加信任齊先生,對于不茍言笑的阮師傅,敬畏之心肯定有,親近之心則半點無。 陳平安之所以膽敢跟著感覺走,主動查尋溪水中的古怪,在于阮師傅前腳才走,他不覺得如果水中真有鬼物,膽敢在圣人的眼皮子底下,出水撲殺自己。再說了,陳平安如今袖中藏著齊先生贈送的那對山水印,其中一方正是“水”字印,所以他膽氣尤為粗壯。 陳平安先后丟完兩把石子后,正要彎腰拾撿,不遠處有人問道:“你在做什么?” 少女青衣馬尾辮,原來是阮秀。 陳平安一直在全神貫注對付水中異物,沒有察覺到阮姑娘的靠近,他沒有藏掖,也不怕她笑話,伸手指了指溪水水面,老實回答道:“我覺得水里有臟東西,就想著能不能用石子把它砸出來?!?/br> 阮秀望向溪水,凝神望去,臉色一沉。 陳平安問道:“是不是真的有問題?” 阮秀搖搖頭:“看不出來?!?/br> 陳平安笑道:“應該是我疑神疑鬼了?!?/br> 阮秀低聲道:“你先回去,我要在這邊吃點東西再回鋪子,我爹問起的話,你就說沒看見?!?/br> 陳平安點頭道:“沒問題?!?/br> 陳平安記起一事,從地上找出一塊棱角分明的石頭,問道:“阮姑娘,我能不能問你有些字是什么意思,怎么個讀法?” 阮秀頓時如臨大敵。讀書?書本這種東西,根本就是世上最恐怖的敵人。隨便翻開一頁書,每個文字都像是排兵布陣的大修士,對阮秀耀武揚威,阮秀實在是每次看到就頭疼。原本她跟隨父親阮邛進入小鎮后,是應該去學塾讀書的,完全不用幫忙打鐵鑄劍,但是她打死不去,今天肚子疼,明天腦袋熱,后天有可能下雨,大后天腳崴了……阮邛實在是懶得再聽她那些蹩腳借口,才放她一馬。只是今天阮秀不愿在陳平安面前露怯,強自鎮定,笑容牽強道:“你先寫寫看?!?/br> 當陳平安用石頭在地面刻出兩個字后,阮秀搖身一變,神采飛揚,自信笑道:“這兩個字啊,太簡單了,我很小就曉得它們了,一個‘神’字,一個‘庭’字,合在一起,就是一個人體xue位的稱呼——‘神庭’,是所謂的竅xue之一。我們人之所以是萬靈之長,許多修成大道的精魅妖物,最后不得不幻化為人,就在于人之身軀最適合修行,三百六十五個大小竅xue,皆是金山銀山似的寶藏。古人有云,竅xue,即是‘神氣之所游行出入也’。我們人的三魂六魄,就像是吃百家飯的小孩子,這家里吃一碗飯,那家里喝一碗水,然后不斷溫養孕育,成長壯大?!比钚沔告傅纴?,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按住自己的腦袋,微笑道:“至于這神庭,你順著頭上的發際線,往上五分距離,就在這里。這個竅xue,對于我和我爹這樣的兵家劍修,算不得如何重要。嗯,用我們的行話來說,便不屬于‘兵家必爭之地’,可有可無,倒是對那些靠香火生存的玩意兒來說,此處竅xue至關重要。不過我爹說過,那些神神鬼鬼,沒有大出息,神通再大,鬼道再寬,也不過是寄人籬下的可憐蟲,不值一提?!?/br> 陳平安全部聽不懂,只能死記硬背,之后又分別問了“巨闕”“太淵”。阮秀也一一作答。阮秀雖然不愛讀書,那也只是不喜歡那些儒家圣賢的經典書籍,對于兵家修行和鑄劍練劍,她喜歡得很,這些竅xue名稱,她自小就爛熟于心。 不等陳平安開口求人,阮秀就大大咧咧笑道:“以后有空的時候,我把三百六十五個竅xue的名稱、方位和用處,一一告訴你?!?/br> 陳平安笑道:“麻煩阮姑娘你了?!?/br> 阮秀問道:“那么多次讓你幫我買糕點,你覺得麻煩嗎?” 陳平安搖搖頭。舉手之勞,當然不麻煩。 阮秀開心笑道:“這不就得了?!彼蝗挥行┻z憾惋惜:“竅xue這些東西,哪怕知道了,其實也意義不大。世間修行,之所以有那么多旁門左道和歪門邪道,就在于各自的養氣、煉氣路數不同,差以毫厘,失之千里。我家當然也有自己一脈相承的散氣和養氣兩大心法,可是無法外傳的,這不是我爹答應不答應的問題。陳平安,對不起啊?!?/br> 陳平安又不是那種得寸進尺的人,趕緊笑著解釋道:“沒事沒事,我就是想多認識一些字,沒有想那么多。再說了,我自己有一部拳譜可以練習,只是這個拳譜上的拳樁,我就已經差點練不過來了,哪能分心?!?/br> 阮秀釋然而笑,輕輕拍了拍胸脯:“那就好?!鳖濐澪∥?,風景這邊獨好。 陳平安趕緊收斂無心的視線,起身正色道:“阮姑娘,回頭等你空閑了,我再來請教,我反正可以晚點回泥瓶巷?!?/br> 阮秀跟著起身,點頭笑道:“好的?!?/br> 陳平安小跑向鐵匠鋪子。 阮秀走下岸,來到溪畔,她先掏出一塊巾帕,丟了塊糕點到嘴里,慢慢咀嚼回味。等到陳平安大約到達鐵匠鋪子后,她才伸手卷起一截袖管,露出那只猩紅色的鐲子,望向清澈的溪水,沉聲道:“火龍走水?!蹦侵皇骤C瞬間液化,有一活物蘇醒,不斷掙扎扭曲,最終變成一條通體火焰纏繞的小蛟龍,它首尾銜接,剛好環住阮秀的手腕。 隨著阮秀一聲令下,這條原本長不足一尺的赤紅蛟龍,一躍躍向溪水。一丈,三丈,十丈?;瘕堃嗫勺哂谒?! 阮秀命令道:“可以了?!?/br> 身軀長達十丈的火龍不再繼續增長,但是附近溪水已全部蒸發殆盡,不僅如此,上游溪水如同嚇破膽的潰敗士兵,死也不敢繼續沖鋒陷陣,于是簇擁積壓在一起,使得溪水水面不斷上升,而下游溪水則繼續一沖而去。 阮秀瞇眼望去,靜待水落石出。 她走在干涸的溪水河床,跟隨著那條十丈火龍向前行去。 如今洞天破碎,四位圣人精心布置的禁制,也隨之消失,所以已經不禁術法神通。這也是阮邛為何要訂立規矩并且一出手就雷霆萬鈞的根源。此處哪怕曾是三十六小洞天當中占地最小的一個,也最不以天材地寶見長,但終究是小洞天出身的一塊福地,種種好處,仍是大大裨益修行。如今沒了大陣牽制,一旦無人約束,外界修士蜂擁而入,魚龍混雜,心思不純,到最后小鎮六千多人,除去那些僥幸活下來的老烏龜大王八,其余凡人,估計一天之內就會死絕。 兵家行事,其實也重規矩,但是更講究變通,遠比儒家要靈活多變,能夠因事因地而異,便宜行事。 約莫一炷香后,不斷在河床當中左右撲騰的火龍好像終于逮住了那個狡猾的目標,一爪兇猛按下,緩緩低下頭顱。阮秀走到火龍頭顱附近,低頭望去,火龍爪下,是一個蜷縮起來的婦人,被火龍爪子一把抓住腰肢,婦人有一頭及腰的青絲,死死護住全身。 阮秀好奇問道:“小小河婆,也敢在我家門口撒野?我爹當年連斬六位江水正神,你沒聽說過嗎?” 從干枯老嫗變成年輕婦人的馬蘭花哀求道:“大仙大仙,奴婢只是經過此地,絕無害人之心啊。何況奴婢斗膽泄露陰神氣息,是希冀著幫助阮圣人增加溪水的水重,想著能夠盡一點綿薄之力而已。大仙莫要生氣,若是覺得小的相貌丑陋,礙眼惹人煩,小的以后便只敢在夜間游走……” 阮秀直截了當問道:“你認識陳平安?” 被火龍按住腰肢的馬蘭花,容貌迅速衰老,卻只敢可憐嗚咽,小雞啄米點頭道:“認識認識,小的本是杏花巷人氏,那陳平安是泥瓶巷的孤兒,偶有交集,但是并無恩怨啊。奴婢只是最近很少在溪邊看到小鎮之人,今日看到那少年練拳,覺得好奇,便多瞧了幾眼,哪里想到便惹來了此等潑天大禍,大仙念在奴婢不懂規矩的分上,手下留情啊……” 阮秀揮揮手,火龍重新化為一只花紋古樸的紅色鐲子,戴在手腕上。 阮秀依舊站在遠處,身后就是洶涌而至的迅猛溪水。但是讓馬蘭花心驚膽戰的一幕出現了,溪水如遇高高在上的天敵,未戰先降,自動繞行,往下游涌去。更可怕的是,馬蘭花能夠感知到這個青衣少女根本沒有動用任何道法神通。 阮秀笑瞇瞇道:“別發呆,說說看杏花巷和泥瓶巷的事情,所有的,你知道什么就說什么?!?/br> 重獲自由之身的馬蘭花,姿容皮囊開始緩緩恢復青春,但是下一刻,她驟然驚懼得忍不住尖叫起來,原來那一頭鴉青色的瀑布青絲,在縮減長度,她撕心裂肺道:“為何我的道行在流逝!” 阮秀吃著糕點,含糊不清道:“???這樣啊,不好意思,忘了告訴你,我是天生火神之體,與水是天敵?!?/br> 馬蘭花強自冷靜下來,默默垂淚哀求道:“求大仙大發慈悲,饒過奴婢的這次無心冒犯?!?/br> 阮秀認真想了想:“以后我會喊你過來講故事,放心,我到時候會隱藏本命氣息?!?/br> 馬蘭花哭喪著臉,不敢拒絕,只得答應下來。 阮秀走向岸邊,回頭道:“下不為例啊?!?/br> 馬蘭花連連說道:“不敢不敢?!?/br> 阮秀上岸后搖晃著馬尾辮,走向鐵匠鋪子。馬蘭花身軀沒入溪水,一張臉龐充滿猙獰怨恨,不過數次吃虧之后,她開始懂得死死壓抑住這股戾氣。 一串起于別處的別人心聲,卻在她心頭重重響起。 “蠢貨,收起你的無知。你知不知道,那少女將來證道契機為何事?就是殺盡一洲江河水神,你小小河婆,還敢對此人心懷殺心?也不怕讓人笑掉大牙。人家就算伸長脖子讓你殺,最后也只會是你死!你知不知道,她對水中任何陰物的感知,是何等敏銳?所以你此刻心中所想……沒有猜錯,她將來第一個要殺的河神,就是你!所以接下來好好想一想如何補救,這樁原本滅頂之災的禍事,亦是你得到大機緣的種子?!?/br> “這是最后一次提醒你了,你再有絲毫逾越規矩的舉動,不用其他人出手,我自己就會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br> 馬蘭花在聲音消失后,癡癡呆呆懸停在水中,身軀搖曳生姿,卻了無生氣。大道縹緲不定,讓人心灰意冷。 阮邛在鑄劍室看到自己女兒蹦蹦跳跳進來,沒好氣道:“欺負一個不成氣候的河婆,很高興嗎?” 阮秀笑容燦爛道:“那就等她成為江河之神,我再欺負她?!?/br> 阮邛皺眉道:“秀秀,千萬別不把河神江神當回事,到底是納入一洲山川湖海譜牒的正統水神,雖然比不得各國的五岳正神,但在水中殺他們,并不輕松?!?/br> 阮秀哦了一聲,隨口道:“那就讓他們無水可棲嘛?!?/br> 阮邛心頭一震,隨即迅速壓下嘴角即將浮現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