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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在線閱讀 - 第12章 樹倒

第12章 樹倒

么喜歡蘇稼,那你有沒有想過,一旦她也喜歡你,怎么辦?”劉灞橋頓時吃癟,囁囁嚅嚅,最后心虛地自言自語:“她怎么可能喜歡我呢?!?/br>
    陳平安覺得劉灞橋這個人,不壞。

    陳對和陳松風跟前面三人拉開十數步距離??吹絼㈠睒蚋惼桨擦牡媚敲赐毒?,陳松風有些羨慕,劉灞橋仿佛天生就擅長與人打交道,三教九流百家,帝王將相販夫走卒,根本就沒有他不能聊天的對象。

    陳松風小聲問道:“那婦人聽到風聲后,就立即拜訪衙署,主動提出要歸還那具甲胄,作為清風城許氏的賠罪,你為何不收?”

    相比進入小鎮之前,陳對如今明顯要和氣許多,擱在以前陳松風問這種問題,她只當耳旁風,現在她耐著性子解釋道:“如果清風城早就知道真相,劉姓少年祖上是我潁陰陳氏留在小鎮的守墓人,那么他們膽敢如此行事,理所當然要付出代價,而且遠遠不是歸還甲胄這么簡單。但是既然他們事先并不知曉內幕,大道機緣本就寶貴珍稀,人人可爭,我潁陰陳氏還不至于如此霸道?!?/br>
    陳松風笑道:“說不定清風城也有算計正陽山一把的念頭,如果不是那老猿沖在前頭,被婦人扯來當了回虎皮大旗,估計清風城還真就拿不走寶甲?!?/br>
    陳對恢復本來面貌,冷笑道:“蠅營狗茍,只會隨波逐流,從來不在乎真正的大勢是什么?!?/br>
    陳松風放低聲音,看似漫不經心,說道:“興許是有心無力吧,與其做些徒勞無功的大事,不如撈些蠅頭小利?!标悓D頭瞥了眼這個龍尾郡陳氏子弟,對于陳松風的“無心之語”,她不置可否。

    馬上要進山了,陳平安停下腳步,陳對幾乎同時就開口說道:“劉灞橋,告訴他,只管帶路,越快越好?!?/br>
    因為陳平安與搬山猿的小鎮屋頂一役,劉灞橋遠遠觀戰了大半場,回去之后就跟陳松風大肆宣揚了一番,當時陳對也在場,所以她知道不可以將陳平安視為普通的市井少年。因此到最后,陳松風淪為拖后腿的那個人。這個豪閥俊彥,雖然也喜歡登高作賦、探幽尋奇,但是比起其他四人,實在相形見絀。陳對是武道高手;劉灞橋是天底下所有練氣士當中,極為重視淬煉體魄的劍修;那對少年少女,更是能夠戲耍一只rou身強橫至極的搬山猿的人。山路難行,尤其是春雨過后,泥濘地滑,加上時不時就需要跨越溪澗石崖,陳松風口干舌燥,汗如雨下。再往后,哪怕劉灞橋幫陳松風背起書箱,陳松風依然氣喘如牛,臉色發白。陳平安其間問過陳對一次,要不要放慢腳步,陳對的答復是搖頭。

    一行人需要在溪澗當中涉水而上的時候,陳松風踩在一塊長有青苔的石頭上,一個腳步打滑,整個人摔入溪水當中,成了落湯雞,狼狽至極。陳對停下腳步轉身望去,雖然沒有說話,但是臉色陰沉。劉灞橋趕忙回身去攙扶陳松風起身。

    陳松風歉然道:“我沒事,不用管我,肯定能跟上?!?/br>
    陳平安干脆摘下背簍,放在石崖凹陷處,說道:“休息一刻鐘好了?!?/br>
    寧姚當然無所謂,蹲在陳平安附近,百無聊賴的她雙手手心分別抵住刀柄劍柄,輕輕下壓,刀鞘劍鞘尾端隨之輕輕敲擊青色石崖,一聲一聲,如同與溪水聲唱和一般。

    陳對沉聲道:“繼續趕路!”

    陳平安搖頭道:“進山不要一口氣用掉所有力氣,緩一下再繼續,等到他逐漸適應后,是可以跟上我們的。他不是體力不濟,只是氣息亂了?!?/br>
    于翻山越嶺涉水一事,陳平安確實是行家里的行家。不承想陳對根本不聽陳平安的解釋,直接對陳松風說道:“你回小鎮便是?!?/br>
    陳松風滿臉苦澀,看著不容置疑的陳對,轉過頭對劉灞橋說道:“那接下來就勞煩你背書箱了?!?/br>
    劉灞橋大怒,拿下書箱摔向陳對:“老子還不伺候了!”

    陳對臉色平淡,接過書箱后自己背起來,對陳平安說道:“走?!?/br>
    陳平安想了想,從背簍里拿出兩截竹筒,輕輕拋給劉灞橋:“回去路上餓了,可以填肚子?!?/br>
    陳松風輕聲勸說劉灞橋,后者拿著竹筒,冷笑道:“才不受這窩囊氣,跟你一起打道回府,到了衙署那邊,要一桌子好酒好菜,大魚大rou!不比這舒服?”

    陳對轉身繼續前行。陳平安背起背簍后,有些不放心,看著劉灞橋問道:“知道回去的路嗎?”

    劉灞橋笑了笑:“記得的?!?/br>
    陳平安點點頭,和寧姚一起離去。

    前方三人身影漸行漸遠,陳松風干脆一屁股坐在石頭上,苦笑道:“你這是何苦來哉?跟潁陰陳氏結下一些香火情,對你對風雷園,怎么都不是壞事,為何要意氣用事?”

    劉灞橋打開一截竹筒,露出雪白的飯團,興高采烈道:“還是陳平安厚道,不愧是我的好兄弟?!?/br>
    陳松風知道劉灞橋的脾氣,不再勸說什么。

    陳松風自嘲道:“百無一用是書生啊?!?/br>
    劉灞橋嘀嘀咕咕道:“早知道應該讓陳平安留下一竹筒腌菜的?!?/br>
    他抓起一只飯團大啃起來,含糊不清問道:“你說得也不對,小鎮齊先生,當然還有齊先生的先生,就很厲害?!?/br>
    陳松風眼神恍惚:“你說齊先生到底想做什么?”

    劉灞橋隨口答道:“天曉得?!?/br>
    陳松風伸手抖了抖濕透的外衫,唏噓道:“好一個‘天曉得’?!?/br>
    溪畔鋪子,劉羨陽又睡去了。阮邛坐在床頭,眼神凝重。劉羨陽每一次呼吸,都綿長悠遠,這也就罷了,關鍵是每次吐出的氣息,似山間霧氣,又似湖上水煙,白蒙蒙的。它們并不隨風流散,而是一點點凝聚在口鼻之間。最終劉羨陽臉龐之上,如盤踞著一條三寸長短的白蛟。

    以夢境為劍爐,一氣呵成神仙劍。

    阮邛揉了揉下巴,贊嘆道:“原來走的是破而后立的極端路子,竅xue破盡,關隘無阻,雖然這副身軀徹底壞朽,可這劍,到底是成了。既能鑄劍,也可練劍,難怪這部劍經如此搶手。睡也修行,夢也修行,大道可期?!?/br>
    阮邛站起身,自嘲道:“早知道就不該答應把你借給潁陰陳氏二十年了?!?/br>
    三輛馬車,沿著仿佛沒有盡頭的山路一直向上,總算登頂了。

    宋集薪和稚圭走下馬車,面面相覷,山頂是一塊地面平整的大平臺,中央地帶豎立起兩個石柱,但是石柱之間如水流轉,看不清“水面”之后的景象,少年少女面前就像矗立著一道天門。稚圭死死盯住那道大門。宋集薪則轉身走到山頂邊緣,舉目遠眺,大好河山,只覺得心曠神怡。

    大驪藩王宋長鏡裹了一件狐裘,臉色蒼白,但是精神極好,來到宋集薪身邊,笑道:“這座位于東寶瓶洲的驪珠洞天,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不以占地廣袤見長,版圖不過方圓千里而已?!?/br>
    宋長鏡沒有轉頭,只是抬手指了指身后那道大門:“過了那道門,再沿著云梯一直向下,約莫三十里路后,就算踩在了我大驪的疆土之上。那時候你可能回頭也看不清楚什么,但是可以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這座驪珠洞天,其實是高懸于天空的……”宋長鏡略作停頓,“一顆珠子?!?/br>
    宋集薪站在山頂,視野開闊,這么多年待在泥瓶巷,看來望去皆是泥墻,他喜歡當下這種感覺,登高望遠,千里山河,全在自己腳下。

    宋長鏡攏了攏名貴卻老舊的狐裘,這位藩王今天談興出奇高,伸手指向西邊一座高山:“那座山名叫披云山,以后有可能被大驪敕封為五岳之外的十大正山之一,按照祖輩留下的老規矩,會出現一位載入譜牒前列的山神,得以塑造金身神像,堂堂正正,享受人間香火,為大驪鎮壓一地氣運,不至于流散別處,以免為鄰國作嫁衣裳。小鎮百姓只有站在披云山的山巔,才有可能看到我們腳下這座龍頭山。因為龍頭山受大陣護持,尋常rou眼凡胎,看不到此地的光景,這也算是一樁機緣。根據衙署秘檔記錄,歷史上就有幾人因登上龍頭山,成功走出此方天地?!?/br>
    宋集薪問道:“那這些人是不是都出人頭地了?在咱們大驪或是東寶瓶洲成了人上人?”

    宋長鏡笑道:“有兩個在大驪混得不錯,相隔不過三十年,一文一武,被后世譽為大驪雙璧,文的那個,死后謚文正,武的那個,則給子孫贏得了世襲上柱國的不小祖蔭。雖說本王對兩人的子孫觀感極差,但是兩家跟大驪的香火情,本王捏著鼻子也得認,畢竟當年要不是他們聯手力挽狂瀾,大驪宋氏熬不過那次難關?!?/br>
    宋集薪感受著山頂的清風吹拂,有一種羽化飛升之感,問道:“那其他人?”

    宋長鏡輕輕呼出一口氣,越發神清氣爽,壓下體內蠢蠢欲動的氣海升騰,如同用一只手強行按下一輪冉冉升起的紅日。宋長鏡此刻無比確定,自己只要踏出那道大門,就會立即躋身第十境,被譽為武道止境的第十境!

    上五境之下所有練氣士,對陣一位登頂武道止境的大宗師,幾乎毫無勝算,只有被碾壓轟殺一種結果。

    宋長鏡平緩了一下心境,給了宋集薪一個不太溫馨的真相:“死絕了。本王就曾親手宰掉一個,當時本王還只是七境武夫,那人還是一個相對棘手的劍修,而且人生正值巔峰。那次本王與他相互追殺,輾轉了七八百里路,最后在大驪南部邊境一個叫白狐關的小地方,本王終于追上了他,打爛了他所有傍身法器和本命飛劍之后,本王擰斷了他的脖子。沒辦法,不肯為大驪所用,就只有這個下場。宋家一向厚待練氣士不假,可前提是這些練氣士,必須要為宋家賣命,哪怕只是做做樣子?!?/br>
    那一次捉對廝殺的后半程,宋長鏡進入了第八境。

    宋集薪對這個藩王叔叔的傳奇經歷,并不感興趣,只是好奇問道:“是其他王朝出了更高的價格,才使得他們不惜叛離大驪?”

    宋長鏡笑道:“在那名劍修之前,大多是如此。大驪地處偏遠,民風彪悍,本就是崇武之國,武道天才輩出,一點也不值錢,倒是文縐縐軟趴趴的練氣士,鳳毛麟角,所以每出世幾個,歷任大驪皇帝都恨不得當菩薩供奉起來。當今天子,嗯,也就是我那位皇兄,當然也不例外。有次那個劍修入宮覲見皇兄,負劍而行,鼻孔朝天的樣子,很欠揍啊。他當時剛好碰運氣得到一件稱手的護身寶物,朝野上下,如日中天,所以見到本王之后,連招呼也不打,就是這樣?!?/br>
    宋集薪問道:“然后呢?”

    宋長鏡用看待白癡一樣的眼神,斜瞥了一眼自己的侄子:“然后不就死了?”

    宋集薪滿臉匪夷所思:“叔叔你就因為人家沒跟你打招呼,就痛下殺手,斬殺一名足可稱為國之砥柱的大修士?”

    宋長鏡淡然道:“有些人,你就不能慣著他?!?/br>
    宋集薪眼神狐疑,似乎想不明白這么一個桀驁不馴、不顧大局的大驪皇族,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宋長鏡笑道:“你可能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整個東寶瓶洲,只有一個王朝的練氣士,無論什么出身什么靠山,都必須為皇帝去往邊境沙場效勞賣命,實打實廝殺三年,若是戰功不足,就繼續留在邊境喝西北風,直到攢夠了才能回家享福?!?/br>
    宋集薪更加疑惑:“叔叔你不是才說大驪最推崇練氣士嗎?怎么就有這么個規矩了?退一步說,大驪就不怕這些人夭折在沙場?”

    宋長鏡哈哈笑道:“這條不成文的規矩,是在本王掌握兵權之后訂立的?!?/br>
    宋集薪恍然道:“是那個劍修不愿去沙場,折了你的面子?使得其他練氣士上行下效,無形中壞了大驪的軍心民心?所以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宋長鏡搖頭道:“那個劍修年輕時候投軍邊境,短短一年就攢夠了戰功,在大驪口碑相當不錯?!?/br>
    宋集薪惱羞成怒道:“那到底是為何?!難道是與你爭風吃醋,還是犯了宋氏的忌諱,或是暗中通敵叛國?”

    宋長鏡的答案很簡單:“雖說修士和武夫是兩條路上的人,前者也確實更加……嗯,用那頭繡虎的話說,就是更加金枝玉葉。武夫第十境就算走到了盡頭,但是練氣士卻還有上五境可以攀爬,兩者之差,確實不小。如果拎出兩者中最拔尖的一小撮人,上五境練氣士,就像站在這里的山頂,本王這樣的武道中人,卻只能是站在那座披云山的山頂。當然了,武道止境宗師,跟十一、十二境界的修士,也不是沒得打,不過說到底,在世俗人眼中,武夫就是只會打打殺殺的大老粗,要矮人家修士一頭的。所以那次宮中相見,他非但沒跟本王打招呼,還故意斜眼瞅我,嘴角翹起,很挑釁啊,本王就想教他做人?!?/br>
    宋集薪呆若木雞。教人做人,那你好歹給人家留一條活路啊,就非要擰斷人家的脖子?

    宋長鏡卻不想再聊那個已死之人的話題:“是不是很想了解一下,那個跟我生死相搏的中年人?”

    宋集薪下意識咽了口唾沫,沒有說話。

    雖然三輛馬車先行,后邊兩人的硬碰硬,打得天昏地暗,宋集薪是知道的。其中一次宋長鏡整個人從天而降,在馬車十幾丈外的地方砸出一個大坑,之后又有一次,宋長鏡還以顏色,當時宋集薪已經爬到車頂上,親眼看到那個氣勢如陸地蛟龍一般的壯實漢子,被宋長鏡一拳砸得撞入一座小山頭之中,濺射而起的塵土,極其壯觀。非人。這是宋集薪當時唯一的觀感。其實宋長鏡跟那個橫空出世的漢子,打得一點都不神仙縹緲,仿佛拳拳到rou,從頭到尾都像是在以傷換傷,以命換命!比的就是誰更蠻不講理。

    宋長鏡突然揉了揉宋集薪的腦袋,嗓音語氣破天荒有些溫暖:“皇兄的野心很大,在大隋皇帝還只盯著大驪的時候,他就已經看到了東寶瓶洲最南邊的老龍城。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何本王既是大驪嫡出的皇子,又是掌握一國軍權的藩王,在軍中和民間威信之高,無人能比,卻還是能跟你爹做到兄友弟恭?”

    宋集薪笑了笑,狡黠道:“叔叔你愿意說就說唄?!?/br>
    宋長鏡收回手,沉聲道:“因為本王唯一想要的,是看到止境之上的武道風光,只有走到了那里,我宋長鏡才不枉此生?!?/br>
    這一刻宋集薪心胸間好似有洪流激蕩,顫聲問道:“如果我一心一意,能夠有叔叔你今天的高度嗎?”

    宋長鏡搖頭笑道:“你啊,若是習武,撐死了也就到第八境,沒前途,還是乖乖當個練氣士好了,成就肯定更高?!?/br>
    宋集薪有些不服氣:“為何我就只能到武道第八境?”

    宋長鏡玩味笑道:“只能?”

    宋集薪有些臉紅。

    宋長鏡也不計較宋集薪的不知天高地厚,瞇眼望向遠方,緩緩道:“練氣士嘛,是個靠老天爺賞飯吃的行當,命好不好,很重要,今天在這里撞見個機緣,明天再在那里撿到個法寶,后天不小心遇到個深藏不露的神仙,大后天看個風景,指不定就悟了,好像做什么都能增長修為。至于我們武道中人,大不一樣,沒什么捷徑可走,只能靠一步一步走出來,無趣得很?!?/br>
    宋集薪心情復雜,有些失落。

    宋長鏡不再理會這個侄子,轉身走向馬車,眼角余光看到稚圭的背影后,猶豫了一下,走到她身邊,跟她一起抬頭望向那道大門。

    宋長鏡自言自語道:“真龍之氣,凝結成珠。世間蛟龍之屬,皆以珠為貴,如同修士的本命元神?!辨九晒鐩]有轉頭,但是流露出一絲緊張。

    宋長鏡笑道:“為了廊橋匾額所寫的‘風生水起’這四個字,我大驪付出的代價之大,外人無法想象。風生水起,水起,為何要水起?還不是希望蛟龍走江的時候,能夠暢通無阻。本王呢,其實對這些不上心,一切只是你家少爺他那個狠心老爹的意愿,你出了這座小洞天之后,估計除了京城那頭繡虎,不會再有誰能對你指手畫腳?!?/br>
    宋長鏡轉頭,望著稚圭的側臉:“雖說你和本王那個侄子的命數掛鉤,息息相關,榮辱與共,但是你也別太過恃寵而驕,不要讓本王有出手的念頭。嗯,看在大驪江山和侄子宋集薪的面子上,本王可以破例,給你兩次找死的機會,剛好應了‘事不過三’那句老話?!?/br>
    稚圭驀然發怒,先轉身,再后退兩步,狠狠盯著這個讓她心生恐怖的大驪藩王:“我本來就不是人,你們卻要以世人的規矩來約束我,到底是誰不講道理?你們人的金科玉律,規矩方圓,關我何事?!”

    宋長鏡快意笑道:“別誤會,本王絕不會在小事上苛求你,恰恰相反,本王才是你最大的護身符?!?/br>
    宋長鏡凝視著稚圭,她有一雙泛起黃金色彩的詭譎眼眸。他最后說道:“打了那一架后,本王與你,其實已是一條船上的盟友了。記住這句話,尤其是將來,在你有資格做出重大抉擇的時候,好好想想這句話?!彼伍L鏡轉身離去。

    馬車旁,一個滿身沙場粗糲氣息的中年車夫,看著大驪藩王身上那件扎眼的雪白狐裘,實在忍不住,開口笑道:“王爺,啥時候換一件新狐裘啊,這都多少年了,王爺穿著不煩,咱們可是看著都煩了?!彼伍L鏡登上馬車,彎腰掀起簾子,沒好氣地撂下一句:“打下大隋再說?!避嚪蛩蚀笮?,面對這個大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貴藩王,竟是一點也不拘謹。

    宋長鏡戎馬生涯二十年,雖說為將做帥,不可能次次大戰都身先士卒,更多是在大帳內運籌帷幄,但大驪邊境硝煙四起,每逢死戰,宋長鏡必然親身陷陣。堂堂藩王,平時的生活起居,從無醇酒美婦,幾乎可以用“身無外物”來形容。

    宋長鏡坐入車廂后,盤腿而坐,眉頭緊皺:“那人要本王離開驪珠洞天之后,不用著急趕赴京城,‘不妨在山腳等一等,抬頭看一看’,等什么?看什么?”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也進了車廂,馬車已經準備穿過那道大門。

    宋集薪發現稚圭蜷縮在角落,瑟瑟發抖,他擔憂道:“怎么了?”

    稚圭顫聲道:“我感覺得到,門那邊,有無數可怕的東西?!?/br>
    宋集薪笑著安慰道:“有我叔叔在,你怕什么?別怕,天塌下來他也能頂著?!?/br>
    不料稚圭越發恐慌,使勁縮在角落,帶著哭腔道:“就算是他,也扛不起來的!”

    小鎮最大的酒樓,來了一位稀客。一個雙鬢霜白的教書先生,要了一壺酒和幾碟子下酒小菜,自飲自酌,快哉快哉。原來今天這個學塾先生,沒有教書授課,學塾蒙童一個個歡天喜地回家了。他喝完最后一杯酒,吃完最后一口菜,便輕輕放下了筷子。啪一聲過后,千里江山小洞天,寂靜無聲,一切靜止。此方天地瞬間崩碎。

    這一刻,整個東寶瓶洲的山上神仙,山下凡人,皆不由自主地抬頭望去。但是下一刻,仿佛有猶在仙人之上的仙人,以改天換日的大神通,遮蔽了整座驪珠洞天的景象。

    東寶瓶洲北部的高空,萬里云海翻滾,緩緩下垂。有一人通體雪白,大袖飄搖,身高仿佛不知幾千幾萬丈,正襟危坐,身前懸浮著一顆如他手心大小的破碎珠子。此人法相之巨,像是將一個東寶瓶洲當作了私塾學堂。

    無邊無際的云海之上,有一道道威嚴聲音如天雷紛紛炸響。

    “齊靜春,你放肆!”

    “大逆不道!”

    “回頭是岸!”

    那個讀書人低頭凝視著那顆珠子,緩緩收起視線,最后抬頭朗聲道:“小鎮三千年積累而成的天道反撲,我齊靜春一肩挑之!”

    在齊靜春放下那雙筷子之前的兩天,小鎮出現了一些不好的兆頭,鐵鎖井水位下降得很厲害,槐枝從樹干斷裂墜落,枝葉皆枯黃,明顯不符合春榮秋枯的規律,還有小鎮外橫七豎八躺著許多泥塑木雕神像的地方,經常大半夜傳來爆竹一般的炸裂聲,好事者跑去一看,靠近小鎮一帶,去年冬天肯定還存世的那撥泥菩薩木神仙們,竟然已經消失大半。

    從福祿街和桃葉巷動身的牛車馬車,就沒有斷過,那大塊青石板鋪就的街面上,連大半夜都能聽到擾人清夢的牛馬蹄聲。那些衣衫華美、滿身富貴氣的外鄉人,也開始匆匆忙忙往外走,大多神色不悅,三三兩兩,經常有人朝小鎮學塾方向指指點點,頗為憤懣。

    小鎮東門的光棍鄭大風沒了身影,窯務督造官衙署也沒有要找人頂替的意思,于是小鎮就像沒了兩顆門牙的人,說話容易漏風。

    劉灞橋和陳松風沿著原路返回,兩人能夠看到廊橋輪廓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劉灞橋沿著一條小徑走到溪畔,蹲下身掬了一捧水洗臉,約莫是嫌棄不夠酣暢淋漓,干脆撅起屁股趴在地上,將整個腦袋沉入溪水當中,最后猛然抬頭,大呼痛快。轉頭看著大汗淋漓的陳松風,劉灞橋打趣道:“一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啊?!?/br>
    陳松風只是掬著喝了口溪水,嗓子沙啞道:“我當初之所以辛辛苦苦成為練氣士,只是希望強身健體,能夠多活幾年,多看幾本書而已,如何比得上你們劍修。何況在這處驪珠小洞天,劍修之外的練氣士最吃虧,一不留神,運轉氣機,就要損耗道行,境界越高,折損越多。不承想我修為低下,反而成了好事?!?/br>
    劉灞橋拍了拍陳松風肩膀:“不如改換門庭,加入我們風雷園練劍,以后我罩著你。你想啊,成為一名劍修,御劍凌風,萬丈高空,風馳電掣,尤其是雷雨時分,踏劍穿梭其中……”

    陳松風突然笑道:“聽說風雷園被雷劈次數最多的劍修,名叫……”

    劉灞橋伸出一只手掌:“打??!”

    劍修亦是練氣士之一,只不過比起尋常練氣士,體魄要更為靠近另一條路上的純粹武夫,簡單說來,就是筋骨rou和精氣神,劍修追求兩者兼備,其他練氣士,體魄一事,只要不拖后腿就行,并不刻意淬煉。當然,練氣士在養氣、煉氣的同時,對于身體的完善,其實就像春風化雨一般,始終在打熬磨礪??墒潜绕饎π?,錘煉體魄之事,練氣士無論是力度還是次數,遠遠不如,更不可能像武夫那么一心一意、孜孜不倦。對于世間練氣士而言,存在一個共識,身軀皮囊,終究是不斷腐朽之物,夠用就行。能夠僥幸修煉成金剛不敗之身、無垢琉璃之軀,那是最好,不能也無妨,切莫鉆牛角尖,誤了大道根本。

    劉灞橋隨口問道:“你家那位遠房親戚,到底是第幾境的武人?”

    陳松風無奈道:“我如何知道這等機要秘事?”

    劉灞橋想起那天在衙署正堂爆發的沖突,感慨道:“宋長鏡實在是太強了,最可怕的是這個大驪藩王還如此年輕,一般的第八、第九境武人,誰不是半百、甲子年齡往上走的,甚至百歲也不算高齡,可是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宋長鏡才將近四十歲吧。難怪當初要被那人笑稱‘需要壓一壓氣焰’?!?/br>
    陳松風輕聲道:“應運而生,得天獨厚?!?/br>
    上五境修士,神龍見首不見尾,很難尋覓。但是武人當中的第八、第九境,往往天下皆知,與世俗王朝也離得不遠。何況武道攀升,靠的就是一場場生死大戰。于生死一線,見過生死,方能破開生死,獲得一種類似佛家“自在”、道家“清凈”的超然心境。

    除了兩名大宗師之間的切磋,第八、第九兩境武人,最喜歡欺負中五境里的頂尖練氣士,尤其是宋長鏡這樣的第九境最強者,幾乎可以說是上五境之下無敵手,也就只有練氣士當中的劍修能夠與之一戰,但也只能爭取讓自己輸得不那么難看,贏得一個雖敗猶榮的說法。不過這其中存在一個隱晦原因,才使得第九境武道強者肆無忌憚,那就是中五境里的最后一層,第十境大修士,根本已經無心世俗紛爭,甚至連家族存亡、王朝興衰也顧不得,為的只是那“大道”二字了。

    劉灞橋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宋長鏡要我出了小鎮后,憑自己本事取走符劍。要不要給風雷園打聲招呼呢,讓他們早早擺好慶功宴?”

    陳松風哭笑不得,望著深不過膝蓋的潺潺流水,想到宋長鏡以及這個藩王身邊的風流少年,陳松風隱隱約約感受到一種大勢凝聚的跡象,決定這趟返回龍尾郡陳氏祖宅后,必須說服家族押注在大驪王朝,哪怕沒辦法孤注一擲,也要讓陳氏子弟趁早融入大驪廟堂。

    陳松風呢喃道:“大驪氣象,已是時來天地皆同力。因此我陳氏要扶龍,不可與人只爭著附龍而已?!?/br>
    劉灞橋問道:“你嘀嘀咕咕個什么?”

    陳松風站起身,甩了甩手,笑道:“你好像跟那個泥瓶巷少年很投緣啊?!?/br>
    劉灞橋跟著起身,大大咧咧道:“萍水相逢,聚散不定,天曉得以后還能不能再見到?!?/br>
    兩人一起踩著溪畔春草走上岸,陳松風問道:“聽說南澗國轄境內的那塊福地,要在今年冬天對外開放,準許數十人進入,你當下不是仍然無法破開瓶頸嗎,要不要下去碰碰運氣?”

    劉灞橋冷笑道:“堅決不去,去螞蟻堆里作威作福,老子臊得慌?!?/br>
    陳松風搖頭道:“我家柳先生曾經說過,心境如鏡,越擦越亮,故而心境修行,能夠在道祖蓮臺上坐忘,當然大有裨益,可是偶爾在小泥塘里摸爬滾打,未必就沒有好處。去福地當個拋卻前身、忘記前生的謫仙人,享福也好,受難也罷,多多少少……”

    不等陳松風說完,劉灞橋已經嚷嚷道:“我這人勝負心太重,一旦去了靈氣稀薄的福地,若是無法靠自己的本事破開禁忌,重返家鄉,那我肯定會留下心結,那就會得不償失,弊大于利。再說了,要是不小心在福地里給‘當地人’欺負了,又是一樁心病,等我還魂回神之后,哪怕需要耗費巨大代價,我肯定也要以‘真人真身’降世,才能痛快。只是如此一來,不是有違我初衷本心?”

    劉灞橋雙手抱住后腦勺,滿臉不屑道:“說句難聽的話,如今咱們東寶瓶洲那三塊福地,誰不心知肚明,早就變味了,已經成為那些個世俗王朝的豪閥子弟花錢下去找樂子的地兒,難怪被說成是仙家治下的青樓勾欄之地,烏煙瘴氣?!?/br>
    陳松風笑道:“也不可一概而論,不說我們這些外鄉人,只說那些當地人,不乏驚才絕艷之輩?!?/br>
    劉灞橋白眼道:“一座福地,那么多人口,每年能有幾人脫穎而出?一個都未必有吧。那些成功來到我們這里的,百年當中,最終被咱們記住名字的,又能有幾個?屈指可數吧。所以我就不明白,這些個福地為何如此受人推崇,還有人揚言,只要擁有一塊福地的一部分統轄權,好處不比擁有一位上五境修士來得少,瘋了吧?!?/br>
    陳松風笑道:“福地收益,細水長流啊,偶爾還能蹦出一兩個驚喜,最關鍵是所有的好處,屬于坐享其成,誰不樂意從中分一杯羹?”

    洞天走出去的人,命多半好。福地升上來的人,命尤其硬。

    劉灞橋問道:“你好像不太喜歡那個姓陳的少年?”

    陳松風想了想,選擇袒露心扉:“如果出于個人,我對他沒有任何意見。但如果就事論事,他的存在,其實讓我們整個家族都很尷尬。驪珠小洞天的陳氏子弟,本就是本洲的一個笑話,小鎮之內,一個人數不算少的姓氏,僅剩一人,其余全部成了別家奴仆,淪為笑談,實屬正常。在龍尾郡陳氏眼中,我們和小鎮上的陳姓之人,雖說遠祖相同,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皇歷了,談不上丁點兒情分,但是所有龍尾郡陳氏的對手,豈會如此看待。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泥瓶巷少年干脆也成了大戶人家的下人,也就罷了,當時當世一場大笑過后,很難多年持續成為一樁談資,可這個少年的咬牙堅持,孤零零的存在,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外邊許多人甚至在打賭,小鎮這一支這一房這一個陳氏子弟,何時不再是那個‘唯一’?!?/br>
    劉灞橋皺眉道:“這又不是那少年的錯?!?/br>
    陳松風笑道:“當然,少年何錯之有,可是世上有些事情,終究是很難說清楚道理的?!?/br>
    劉灞橋搖頭道:“不是道理很難說清楚,事實上,本來就是你們沒道理。只是因為那個少年太弱小,所以才讓你們能夠顯得理直氣壯,加上你們龍尾郡陳氏的聲勢,比少年大許多,可是比起身邊那些看笑話的人,又很一般,所以處境越發尷尬,到最后,不愿意承認自己無能,只好反過來暗示自己,認為那個少年才是罪魁禍首。我相信如果不是這座驪珠洞天不容易進入,那個讓龍尾郡陳氏難堪的陋巷少年,早就被龍尾郡陳氏子弟悄悄找個由頭做掉了,或是被某個附庸家族的家伙殺了邀功了?!?/br>
    陳松風臉色漲紅,一時間竟是有幾分惱羞成怒。

    劉灞橋抱著后腦勺,揚起腦袋望向天空,仍是優哉游哉的慵懶神色:“我知道你陳松風不是這樣的人,可惜像你這樣的人,到底少,不像你的人,終究多?!?/br>
    “就說正陽山那只搬山猿,自己拿不到劍經,害怕我風雷園拿到,就要一拳打死那劉姓少年,你覺得這樣講理嗎?我覺得這樣很不講理??墒怯杏脝??沒用啊。我連正面挑釁老猿也不敢?!?/br>
    劉灞橋嘆了口氣,松開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自嘲道:“我呢,就是口拙嘴笨,拳頭也不夠硬,劍還不夠快,要不然我這肚子里,真是積攢了一大堆道理,想要跟這個世道,好好說上一說?!?/br>
    陳松風吐出一口氣:“所以你覺得那個少年不錯?”

    劉灞橋轉頭望向紅日墜落的西邊高山:“覺得不錯?怎么可能?!?/br>
    陳松風有些疑惑。

    劉灞橋笑道:“我一看到那個少年,就自慚形穢?!?/br>
    陳松風覺得匪夷所思,搖頭笑道:“何至于此?”

    劉灞橋把到了嘴邊的一些話咽了回去,省得傷感情。陳松風這個家伙,雖然沒那么合胃口對脾氣,可是比起一般的讀書人,已經好上許多,自己就知足吧。話癆劉灞橋就這么一路沉默下去。

    夜幕深沉,陳平安自制了三支火把,三人舉火而行。

    最后來到一座高山山腳,陳平安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對寧姚說道:“寧姑娘,跟她說一下,這是一座朝廷封禁之山,她有沒有忌諱?”

    寧姚轉告陳對后,后者搖頭。

    陳對舉目望去,她無比確定,潁陰陳氏的祖墳,肯定就在此地。游子還鄉,心有感應。

    陳對緩緩閉上眼睛,片刻之后,她蹲下身,用手指在地面上寫了一長串字符,寫完之后,嘴唇微動。最后她用手掌緩緩抹平所有痕跡,起身后,腳步繞過符文銷毀的地方,率先登山,甚至不用陳平安指路。

    三人來到半山腰某處,陳平安指向不遠處,一座小土包上生長有一棵樹,主干古怪,極其筆直,竟是比青竹還直。陳平安如釋重負,點頭道:“就是這里了?!?/br>
    陳對沉聲道:“你們去山下等我?!?/br>
    寧姚扯了扯陳平安袖子,示意一起下山。

    陳對放下書箱,一件件一樣樣,小心翼翼拿出那些精心準備的祭品,用以祀神供祖。

    中途陳對有剎那間的恍惚失神,癡癡望向那棵小樹,熱淚盈眶,喜極而泣,喃喃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弊詈箨悓o比虔誠地對著那座小土包,行三叩九拜的大禮。之后她伏地不起,顫聲道:“我潁陰陳氏,叩謝始祖庇護!”

    山腳,陳平安和寧姚各坐在背簍一邊,背對而坐,寧姚問道:“之前有段路程,你為何故意要繞遠路?”

    陳平安愣了愣,震驚道:“寧姑娘,連你都看出來啦?”

    寧姚手握刀鞘,往后一推,刀鞘頂端在陳平安后腰一撞:“把‘連’字去掉!”

    陳平安齜牙咧嘴,輕輕揉腰,放低聲音道:“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有老大一片山崖,全是那種被你們稱為斬龍臺的黑色石頭,我怕給她看了去,然后她也是識貨的,到時候萬一她起了歹心咋辦?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br>
    寧姚笑道:“守財奴,你還不是擔心她如果想法子搬走它,會害得你兩手空空?!?/br>
    陳平安傻呵呵笑道:“寧姑娘,你這么耿直,朋友一定不多吧?”

    “哎喲?!彬嚾挥质且魂嚦蕴鄣年惼桨?,趕緊騰出只手,去揉腰的另外一側。

    陳平安突然用手肘輕輕碰了一下寧姚后背,問道:“吃不吃野果子?我來的路上摘了三個,被我藏在袖袋里了,她應該沒瞧見?!?/br>
    寧姚沒好氣道:“這個時節的山果,能好吃?”

    陳平安轉身,遞過去兩顆桃子大小的通紅野果,笑道:“寧姑娘,那你就是不曉得了,這種果子還真就只有在春天才能吃著。冬末結實,初春成熟,這會兒徹底熟透,一口下去,嘖嘖嘖,那滋味,不小心舌頭都能咬掉。更奇怪的是,咱們這里那么多座山,果子就只有這附近有。我當年也是跟著姚老頭來找一種泥土時,他告訴我的。其他地方,也有些野果子味道不錯,可我吃來吃去,啃東啃西,覺得都不如這種?!?/br>
    寧姚接過兩顆果子,打定主意難吃的話,一定要把剩下那顆還回去:“還吃來吃去、啃東啃西,你是山里的野豬???”

    陳平安咬著野果,笑道:“小的時候家里窮,可不是逮著什么就吃什么,你還別說,有一次還真因為瞎吃東西,把肚子給吃壞了,痛得我在巷子里滿地打滾。那是我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打雷擂鼓似的?!?/br>
    只可惜寧姚忙著吃果子,沒聽清楚陳平安最后說了啥。第一口咬下去,她就覺得這果子甘美異常,果rou下肚后,整個人都暖洋洋的,身體如同一座鋪設有地龍的屋子,野果就是一袋袋炭火。寧姚閉上眼睛,感受五臟六腑,雖說通體舒泰,但是其余并無異樣,這意味著這種野果,大體上可以位列神仙腳下的山上之物,但也僅限于此,肯定可以在世俗王朝賣出高價,卻也不至于讓修士眼紅。對于山下的凡夫俗子而言,則無疑是延年益壽的無上珍品。早知道如此,寧姚就干脆不接這果子了。

    寧姚有些惋惜,抹了抹嘴,轉身把剩下的野果遞過去:“不好吃,還給你?!?/br>
    陳平安悻悻然收回去,有些失落,他還以為寧姑娘會覺得不錯呢。

    寧姚雙手輕輕踢著背簍,隨口問道:“是留著給那個叫陳對的女子?”

    陳平安搖頭道:“給她干什么,非親非故的,當然是留給劉羨陽了?!?/br>
    寧姚突然好奇道:“如果阮秀在這里,你是不是不給陳對,給阮秀?”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br>
    寧姚又問:“那如果你手上只有兩顆野果,你是給我,還是給阮秀?”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一顆給你,一顆給阮秀啊。我看你們吃就行?!?/br>
    陳平安又遭受偷襲,揉著后腰,無辜道:“寧姑娘,你干嗎?”

    寧姚再問:“如果只有一顆呢?”

    陳平安呵呵笑道:“給你?!?/br>
    寧姚:“為啥?”

    陳平安既狡黠又實誠道:“阮姑娘又不在這兒,可寧姑娘你在啊?!?/br>
    陳平安后腰瞬間遭受兩下重擊,疼得他趕緊起身,蹦蹦跳跳,如此一來,害得寧姚一屁股跌入那只大背簍。陳平安趕緊把她從背簍里拉出來。寧姚倒也沒生氣,只是狠狠瞪了陳平安一眼。

    陳平安重新扶好背簍,兩人再次背對背而坐。

    寧姚問道:“你知道那棵樹是什么樹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道,我只在這個地方看到過,其他山上好像都沒有?!?/br>
    寧姚沉聲道:“相傳若是有家族陵墓生出楷樹,是儒家圣人即將出世的祥瑞氣象,且這位圣人,必然極其剛直,一身浩然正氣,所以在你們這座天下,必定會得到格外青睞?!?/br>
    陳平安哦了一聲。什么儒家圣人,祥瑞啊正氣啊,這個草鞋少年都聽不懂。

    寧姚問道:“你就不羨慕山上那個女人?也沒有想過為什么這棵楷樹,不是長在自家祖先墳上?”

    陳平安答非所問,開心道:“今年清明節,我還能給爹娘上墳,真好?!?/br>
    寧姚猛然站起身,這次輪到陳平安一屁股坐進背簍。寧姚在一旁捧腹大笑。

    小鎮學塾僅剩下五個蒙童,出身高低不同,年齡大小各異,其中一個身穿大紅棉襖的小女孩,雖然出身福祿街,但是她在學塾里從不欺負人,不過也不喜歡湊熱鬧,從來只喜歡自己胡亂逛蕩。小鎮最西邊那戶人家,李二的兒子李槐,也在這座鄉塾求學,他爹娘帶著jiejie離開了小鎮,唯獨留下了他。李槐非但沒有哭鬧,反而高興壞了,終于不用受人管束了,只是到了晚上,這個寄住在舅舅家的孩子,做了噩夢醒來后,就開始撕心裂肺地號叫,結果被驚醒后的舅舅舅媽聯手鎮壓,一個使用雞毛撣子,一個使用掃帚。其余三人,分別來自桃葉巷、騎龍巷、杏花巷,兩男一女。

    齊先生下課后,送給他們一人一幅字,要他們妥善保管,仔細臨摹,說是三天之后他要檢查課業。那是一個“齊”字。

    蒙學散去之后,垂垂老矣的掃地老人,沐浴更衣后,來到齊先生書房外,席地而坐。老人開口詢問了一個關于“春王正月”的儒家經典之問。齊靜春會心一笑,為之解惑,講述何謂春,何謂王,何謂正,何謂月。這就是儒家各大書院特有的“執經問難”,課堂之上,會安排一位“問師”,向講學之人詢問,可以有一問數問,十問甚至百問。這一場問對,發生于齊先生和老人的第一次見面。那已經是八十年前的陳年往事了。

    不過當時齊靜春是詢問之人,回答之人,則是兩人共同的先生。

    老人問完所有問題后,望向齊靜春:“可還記得我們去往山崖書院之前,先生的臨別贈言?”

    齊靜春笑而不言。

    老人自問自答:“給我的那句,是‘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給你的那句,是‘學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br>
    老人突然激動萬分:“先生對你,何等器重,希望你青出于藍!你為何偏偏要在此地,不撞南墻不回頭?為何要為一座不過五六千人的小小城鎮,就舍去百年修為和千年大道,全部不要?!若是尋常讀書人也就罷了,你是齊靜春,是我們先生最器重的得意弟子!是有望別開生面,甚至是立教稱祖的讀書人!”

    老人渾身顫抖道:“我知道了,是佛家誤你!什么眾生平等!難道你忘了先生說過的明貴賤……”

    齊靜春笑著搖頭,道:“先生雖是先生,學問自然極大,可道理未必全對?!?/br>
    老人被震驚得無以復加,滿臉錯愕,繼而怒喝道:“禮者,所以正身也!”

    齊靜春笑著回復一句:“君子時詘則詘,時伸則伸也?!?/br>
    看似無緣無故,隔著十萬八千里,但是老人聽到之后,臉色劇變,滿是驚疑。

    齊靜春嘆了口氣,望向這個跟隨自己在此一甲子的同門師弟,正色道:“事已至此。那幾個孩子,就托付給你送往山崖書院了?!崩先它c點頭,神色復雜地起身離去。

    齊靜春自言自語道:“先生,世間可有真正的天經地義?”

    兩輛馬車在天遠遠未亮時分,就從福祿街出發,早早離開了小鎮。

    晨曦時分,一個草鞋少年帶著兩個大布袋子,動身去往窯務督造官衙署外等人。一個布袋子,裝著一袋袋金精銅錢;另外一個,裝著他覺得最值錢的蛇膽石。但是等到天大亮,衙署門房提著掃帚出來清掃街道了,陳平安也沒有看到出發的馬車。他只好厚著臉皮去問,問衙署名叫陳對的那撥客人,什么時候才從福祿街出發。

    門房笑著說:“他們啊,早就離開小鎮了?!?/br>
    陳平安目瞪口呆,劉羨陽那家伙不是跟自己約好了天亮以后,才動身嗎?那一刻,陳平安的視線有些模糊。

    跟門房道謝之后,陳平安轉身開始狂奔。跑出小鎮,陳平安一口氣跑了將近六十里路,最后筋疲力盡的他沿著一道斜坡走到坡頂,看著蜿蜒的道路,一直向前延伸出去。

    陳平安蹲在坡頂,腳邊放著沒有送出去的銅錢和石頭。佩劍懸刀的寧姚悄無聲息地坐到他身邊,氣喘吁吁,氣呼呼道:“你不是掉錢眼里的財迷嗎,怎么這么大方了?全部家當都要送出去?就算劉羨陽是你朋友,也沒你這么大手大腳的啊?!?/br>
    陳平安只是抱著頭,望向遠方。

    齊靜春的那尊巨大法相,潔白縹緲,肅然危坐于東寶瓶洲最北端的版圖上。

    云海滾滾涌動,緩緩下壓,不斷靠近齊靜春頭顱。齊靜春抬頭望去,笑意灑脫。

    云海之上,有威嚴嗓音響起:“齊靜春,須知天道無私!你身為儒家門生,對驪珠洞天生出惻隱之心,情有可原,若是此時回心轉意,猶有余地?!?/br>
    伴隨著這個天上仙人的話語,仿佛有陣陣雷聲迅猛滾走于云海之中,那些一閃即逝的電閃雷鳴,不斷從云海底端滲透而出。言出法隨。

    又有一個仙人嗤笑道:“與這書呆子廢什么話!想要做出頂天立地的壯舉,得先問過我的拳頭答應不答應!”與此同時,一只金黃色的巨大手掌向下一撈,云海被撥開厚重云霧后,露出一個窟窿,一道光柱落在齊靜春法相前。

    西方響起佛唱一聲,悲憫開口:“齊施主,一念靜心,頓超佛地?!?/br>
    齊靜春沉聲道:“斬龍一役之后,小鎮得以享受三千年大氣運,后世子孫英才輩出,無非是寅吃卯糧的手段。只不過既然是四位圣人訂立下的規矩,最早那撥選擇扎根驪珠洞天的修士,也未有異議,我齊靜春自然沒有資格在此事上指手畫腳。如今天道要鎮壓此方天地,來便是了,無非是換成我齊靜春一人,來替小鎮百姓承受這一場劫難,天道和規矩未曾落在空處,諸位又為何阻攔?”

    伸手將云海攪出一個大窟窿的仙人肆意大笑:“哈哈,姓齊的,你是真不知道緣由,還是裝瘋賣傻?”

    齊靜春不知何時已經伸出一只手,手掌變拳,將那顆蘊藏一座小洞天的珠子虛握于手心之中。想來掌心之中,洞天之內,小鎮之上,已是白晝驟然變成黑夜的玄妙光景。

    此時,那只護住驪珠洞天的雪白手掌,仿佛遭受到一股四面八方而來的無形攻勢,滋滋作響,手背之上不斷濺射、綻放出白色電弧,不斷有看似小如飛羽、實則大如山峰的“雪花”從齊靜春手背脫落,墜落人間,只是不等落地,就已煙消云散。

    高坐于云??吡浇脑粕舷扇?,放聲譏笑道:“小小儒士,悖逆大道,不自量力!就由本座先陪你玩玩!”

    若是從東寶瓶洲的極遠處舉目望去,并且能夠破開仙人聯手造就的遮掩法陣,那就能夠依稀看到無比壯觀的一幕。破開云海的宏大窟窿當中,先是露出一粒黑點,筆直朝下,然后是一截劍尖,最后終于顯露出全貌,是一柄齊靜春法相手指長短的“袖珍”飛劍。

    第一把剛剛現世,第二把又尾隨其后,從別處落下,第三、第四把,依次從天上云海降臨人間,總計十二把飛劍。一線排開,懸停于高空。如鐵騎列陣,被人勒緊韁繩,只等一聲令下,便可沖鋒鑿陣。

    云海之上,一尊金色巨人隨意盤腿而坐,睜著巨大的金色眼眸,雙拳撐在膝蓋上,右拳緩緩伸出一根食指,屈指一彈。一把飛劍率先激射向齊靜春拳頭虛握的那條胳膊。飛劍下墜的速度快如閃電,軌跡上,拉扯出一條連綿不絕的云尾。飛劍瞬間穿透齊靜春法相的手臂,在距離地面只有咫尺之遙的時候,驟然停止。云海之上,金色巨人右拳食指輕輕旋轉,飛劍劃出一道弧線,重返高空,同時左手叩指輕彈,原本懸在空中的一把飛劍轟然落下,再一次刺穿齊靜春的手臂。兩根手指相互起落。十二把飛劍筆直落下,弧線返回。起起落落,如此反復。

    齊靜春那條胳膊被飛劍一陣陣密集攢射后,變得傷痕累累,出現無數個黑色孔洞,相比原本通體瑩白的巍峨法相,顯得格外觸目驚心。齊靜春對此神色自若,眼見著又要再來一撥飛劍穿刺,展開新一輪沖殺,真是咄咄逼人。

    齊靜春云淡風輕地說出四個字:“春風得意?!?/br>
    一把飛劍依然直直刺向齊靜春手臂,只是這一次它沒有釘入手臂,而是像松針被一陣清風吹拂得飄蕩歪斜。不但是這一把飛劍,之后十一把飛劍無一例外,都是無功而返。飛劍圍繞在齊靜春法相四周,遵循某種既定軌跡緩慢飛行,劍身顫抖,伺機而動,輕微嘶鳴作響。不但如此,一陣陣彌漫天地間的春風,還不露痕跡地托住了下墜的云海。

    那尊金色巨人袒露胸膛,一身恣意放肆的意味,居高臨下,眼見著那十二把飛劍竟然找不到任何破綻,有些驚訝:“咦?”

    這些對人間修士而言威力無匹的飛劍襲擾,齊靜春并不太上心,他始終盯住那只虛握的拳頭。

    世間有人老珠黃一說,驪珠洞天這顆懸浮在東寶瓶洲上空的珠子,也已經有三千年歲月,六十年后,在下一任圣人阮邛手上,包裹庇護珠子的外壁將會徹底破碎,如同一件瓷器,外層釉色脫落剝離殆盡。到時候天道碾壓而至,必然勢如破竹,雖然不會當場死人,但是小鎮所有人都會失去來生。齊靜春為此專門翻閱佛經,甚至推斷出一個可怕的后果:小鎮這六千余人,被用來承受天威浩蕩的“替死鬼”,有可能生生世世墮入西方佛國的餓鬼道,永世不得超脫。兵家修士、鑄劍師阮邛,作為驪珠洞天最后一位坐鎮四方的圣人,他到時候的職責,可不是守護小鎮百姓的安危,而是不讓任何一人逃脫這份天道責罰。

    那金色巨人聲如擂鼓,轟隆隆傳遍天空,大笑道:“有人說你齊靜春不簡單,擁有兩個本命字,‘春’字之外,還有一個壞了規矩的‘靜’字,來來來,讓本座開開眼!”巨人每說一個“來”字,就用拳頭砸在膝蓋上一次。三次過后,云海如鍋內沸水,劇烈涌動。云海底部,那陣原本rou眼不可見的清風,也搖晃起來,光線混亂,明暗交替。

    巨人道:“你有春風,本座則有一場飛劍法雨,要給你這家伙潑潑冷水!”言語過后,無數金色的絲線透過云海,又滲透清風。如果用巨人身軀作為對比,那些金色絲線,就像是指甲長短的小小繡花針,只是密密麻麻,成千上萬,匯聚之后,聲勢之大,驚心動魄。

    齊靜春依然凝視著拳頭,聞聲后面不改色,輕聲道:“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br>
    只見正襟危坐的法相四周地面,迸濺出一顆顆雨滴,每一滴雨珠,看似渺小可忽略不計,其實皆大如水潭。然后這些不斷涌現的雨珠,違反常理地嘩啦啦向天空滑去。雨幕倒掛,只因儒家圣人齊靜春默念的那一句詩詞。

    金色絢爛的飛劍法雨,從上往下,起于大地的春雨水幕,由下往上,狠狠撞在一起!

    頭頂氣象萬千,齊靜春卻對此不見,不聽,不言。

    齊靜春那顆拳頭四周,憑空生出一條條閃電蛟龍,砸在手背之上。閃電顏色分為猩紅、青紫、雪白三種,看似雜亂無章,三者卻涇渭分明,并不交替纏繞,分別交織成三張大網。法相的拳頭,碎屑四濺,飛羽飄搖,不斷衰減。

    齊靜春輕聲道:“風平浪靜?!比W電,唯獨雪白閃電毫無征兆地靜止不動,但是其余兩種閃電依然遵循規律而行,這就使得一條猩紅閃電砰然撞斷一條雪白閃電,一條青紫閃電又捆綁住猩紅閃電。疏而不漏的恢恢天網,竟變得混亂無序。

    云海之上,有蒼老嗓音悠然響起:“動靜有法!”

    只不過轉瞬過后,原本趨于混亂的三張閃電法網,重新恢復亂中有序的浩大天威。一次次敲打撞擊齊靜春那尊法相的拳頭。齊靜春微微嘆息。

    “小打小鬧也差不多了,齊靜春,可敢接下本座這一拳!”一只金色拳頭從云??吡新湎螨R靜春的頭顱。

    齊靜春空閑的右手高高舉起,掌心向上,阻擋住那壓頂一拳。齊靜春法相猛然下墜百丈,只是云海也被一股激蕩清風托起百丈,像是天地之間拉開了兩百丈距離。

    “再來!”金色仙人一拳拳落下,每一次拳勢都雷霆萬鈞,恐怕東寶瓶洲任何一座王朝的五岳雄山,都經不起他這一拳。一身雪白的齊靜春法相,只是揚起手臂,高高舉起。先是法相手心被砸出一個大坑,然后整只手掌砰然而碎,緊接著手臂一節一節被金色拳頭打爛。法相大損的齊靜春仍然無動于衷,所有的注意力,始終放在虛握拳頭的左手之上。

    從拳頭蔓延到整條手臂,再到肩頭,覆滿了雷電游走的道家符箓,每個字都大如屋。

    蒼老嗓音繼續響起:“莫要冥頑不化。齊靜春,你若是愿意,可以追隨貧道修行?!?/br>
    齊靜春稍稍轉過頭,低頭凝望著那只千瘡百孔的手臂,上面已經布滿道家一脈掌教圣人寫就的無上讖箓,好一個替天行道。

    齊靜春輕輕呵出一口氣,沉聲道:“清靜……”

    蒼老聲音透露出一股震怒:“齊靜春,你大膽!”

    一聲怒喝,硬生生蓋過了齊靜春在“清靜”之后的兩個字。

    高空有雙指并攏作劍,輕而易舉破開云海,一斬而下!竟是直接將齊靜春握拳的那條手臂,從肩頭處斬落!

    極遠處,有一聲不易察覺的嘆息,充滿惋惜。儒家圣人不逾矩。齊靜春不該跨過道家那座雷池的。

    那指劍成功斬斷齊靜春手臂后,似乎主人怒氣猶在,雙指快速縮回云海,卻并未就此罷休,而是以更快的速度刺向那個已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的懸空拳頭。齊靜春收回頭頂只剩半截的右手手臂,迅速擋在珠子上方,往自己這邊一摟,護在自己身前。仙人雙指一往無前,毫無懸念地洞穿齊靜春法相的胳膊,來自窟窿的金色巨人那一拳,更是結結實實砸在齊靜春法相的頭顱之上。齊靜春這尊法相,搖搖欲墜。

    雖然殘肢斷臂,依然大袖飄搖,自有讀書人的風流,可越是如此,越顯得慘不忍睹。

    又是被當頭一拳,齊靜春法相繼續下沉。一拳緊接著一拳,好像不把這讀書人砸得深陷地下就不罷休。

    破敗不堪的法相,死死護住身前的那顆拳頭,那顆珠子,那座驪珠洞天,那些見了面就會喊他一聲“齊先生”的百姓。這尊法相嘴唇微動,無聲而念:“列星隨旋,日月遞炤,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

    小洞天之內,鄉塾之中,沒有一個蒙童在場。有一個獨坐的青衫儒士,不僅僅是雙鬢霜白,頭發已雪白。

    齊靜春七竅流血,血rou模糊?;昶瞧扑?,比一件重重摔在地上的瓷器還碎得徹底。齊靜春竟是快意至極的神色,閉目而笑,溘然而逝。

    天下有我齊靜春。天下快哉,我亦快哉。

    這一年,這座天下,春去極晚,夏來極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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