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先生
女子,為了報復出手。前者可能性很小,后者可能性極大,所以,你去亂葬崗那邊殺陳平安,是出于對你奶奶的孝順,去了卻因果,但是你絕對沒有想到,你這一出門,剛好就有人登門尋釁?!?/br> 馬苦玄顫顫巍巍伸出一只手,用手背輕輕貼著奶奶的臉頰,奶奶的臉頰高高腫起,已經呈現出烏青色。 他輕聲道:“所以是我害死了我奶奶,對吧?” 負劍男子道:“按照世俗眼光來看,是也不是。若是按照……” 馬苦玄不愿再聽此人說話,站起身獰笑道:“屠城滅國做不得,濫殺無辜做不得,這些事情做不得,那些事情做不得!那么報仇殺人,到底做不做得?!”不等男子給出答案,馬苦玄繼續道:“如果連這也做不得,那我當兵家修士有什么用?我為何不干脆當個隨心所欲的大魔頭?為何當時不答應那對道士道姑,去那什么宗?!” 男人猶豫片刻,說道:“只要你自己能夠承受所有后果,就行?!?/br> “就像今天這樣?!?/br> “還有,其實有些話我之前可能沒有說透徹,例如這殺人,其實每個人都各自有一條線,你能殺多少人,我能殺多少人,絕對是不一樣的。不只是因為我比你實力強、境界高,一個人的心性也是很重要的??赡芪覛⒘艘话偃?,全是該殺之人,而你只殺了兩三個,便有不該殺之人?!?/br> 馬苦玄突然嗤笑道:“殺不殺人,如何殺人,我問你作甚,難不成還需要你幫忙不成!差點忘了,我現在還不是正式的真武山弟子!”他低頭看了眼奶奶的面容,然后轉頭對正堂八仙桌那邊怒吼道:“滾去帶路!” 一只黑貓從八仙桌底下飛快躥出,馬苦玄跟隨著它一起奔向屋外。男人不以為意。要知道男人所在的國家,一百五十年前陷入動亂,山河破碎,戰亂頻仍,慘絕人寰的程度,冠絕東寶瓶洲。原本一千萬戶人,等到新王朝結束那場浩劫,僅剩八十萬戶不到。以至于最后許多年紀不大的稚童,覺得天底下所有的人死后,都是不需要收殮下葬的。男人就是這些孩子里的一個。 男人緩緩起身,相比提醒馬苦玄那個兇手已經被趕出小鎮,他更想去阮師那邊詢問一個問題。為何佛家在東寶瓶洲,已經式微千年,只有一些小國才會將其奉為國師,在這座小鎮之上,也是勢力最弱,可是因果循環,卻如此明顯。 這個兵家劍修遠遠跟在馬苦玄身后。不過哪怕馬苦玄當下已經是真武山弟子,男人也不會過多插手馬苦玄的私人恩怨。沙場之上同生共死,修行路上生死自負。當然,事無絕對。就像馬苦玄之前差點死于陳平安之手,男人就出手救下了馬苦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內心深處不希望馬苦玄這樣的天才,過早夭折,希望馬苦玄能夠在真武山砥礪一番,無論是天賦還是性情,都更上一層樓,希望他能夠成為兵家代表人物之一,在接下來的大爭亂世之中,大放異彩。另一個是齊先生主動開口,說馬苦玄和陳平安兩個少年,分出勝負就行了,切莫分出生死。當時他以為齊先生是擔憂陳平安會斃命,事后才發現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男人遠遠跟在馬苦玄身后,發現馬苦玄在經歷過初期的熱血上頭后,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輕松自如,最后就像是尋常少年在逛街。那只黑貓從一處屋頂跳到馬苦玄肩頭,再跳到地上,轉頭之后,飛奔離開,似乎是在告訴馬苦玄已經找到目標。在這之后,馬苦玄開始慢跑,再一次變了氣質。 春雨細微,不過是讓街上行人腳步匆匆,遠未到檐下躲雨的地步。 一對衣衫華貴的年輕男女正從騎龍巷走向大街,似乎各有機緣,滿臉喜慶,只是一個少年教會了他們何謂福禍相依。少年從兩人身后五十余步處開始奔跑,二十步的時候大聲喊了一聲“喂”,等到那個年輕男人轉頭望來,看到的是馬苦玄毫不留力的迅猛一拳。 當頭一拳。年輕男子整個人飛出去,重重摔在街上后,身體微微抽搐,沒有半點掙扎起身的跡象。一拳之后,雙腳落地的馬苦玄,剛好與年輕女子并肩而立。 馬苦玄身形一擰,左手閃電般揮向女子脖頸,比他個頭還要高出半個腦袋的修行女子,砰然一聲,就被馬苦玄這一臂砸得撲倒在地。女子腦袋轟然撞在泥濘地面上。 馬苦玄伸出一只腳,踩在女子額頭上,凝視著那張暈乎乎的臉龐,彎腰低頭,用雅言官話說道:“我知道兇手不在小鎮了,但是沒有關系,我自己可以查?!?/br> 容顏極好的年輕女子,眼眶里滿是血絲,鼻子耳朵也都滲出了血絲,滿臉驚恐地望向居高臨下的馬苦玄。 馬苦玄臉色猙獰:“我馬苦玄壞了你的修道心境,你之后報復,就算把我亂刀剁死,我認命便是,絕不怨恨你。甚至哪怕你報仇不成,我心情好的話,還會放過你,愿意陪你多玩幾次。在我看來,世道就該是這么清清爽爽的?!?/br> 女子估計是自家宗門的天之驕子,哪里見識過這種場面,嚇得梨花帶雨,估計連兇神惡煞的馬苦玄說了什么都記不清,只是求饒道:“放過我,求你放過我,你奶奶不是我殺的,我一點都不知情啊……” 馬苦玄逐漸加重腳底板的力道,把女子腦袋一側緩緩壓入泥濘當中:“知道我最恨你們什么嗎?是造孽之后,還能這么不當回事!半點愧疚也沒有,半點也沒有啊……”馬苦玄言語帶著哭腔,眼神中帶著刻骨的恨意。 那女子艱難伸手,抱住馬苦玄的腳踝,眼中滿是哀憐乞求之色:“放過我,我爺爺是海潮鐵騎的統帥,我是他最疼愛的孫女,我可以賠償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答應……” 馬苦玄皮笑rou不笑道:“哦?這么巧,我是我奶奶馬蘭花的孫子!” 馬苦玄突然抬起腳些許,然后鞋底板在女子精致臉頰上擦了擦:“海潮鐵騎是吧?等著,我陪你們慢慢玩?!?/br> 馬苦玄收起腳,分別扭頭看了左右兩個方向,左手邊,真武山男子站在遠處,負劍而立;右手邊,有一個撐著油紙傘的儒雅公子哥,站在倒地不起的可憐蟲身邊,望向馬苦玄。馬苦玄的直覺告訴自己,那個撐傘的家伙,其實就是在等自己殺了腳邊的女子。 馬苦玄突然蹲下身,那個女子試圖逃避,卻被渾身濕漉漉的馬苦玄一把按住脖子。女子不敢動彈之后,馬苦玄松開手,用手掌一下一下拍打著女子的臉頰,笑道:“記住嘍,我叫馬苦玄,以后我一定會去找你的。還有那個不在小鎮的家伙,你一定要好好感謝他,要不然我們關系也不會這么好?!瘪R苦玄最后吐了一口唾沫在女子臉上。 馬苦玄起身走向真武山男子,低聲問道:“那人是誰?” 劍修淡然道:“是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觀湖書院的未來山主,叫崔明皇,身世顯赫。這次是來取回壓勝之物的,城府很深,以后要小心,如果沒有意外,你已經被他盯上了?!?/br> 馬苦玄皺眉道:“這個人,跟學塾齊先生給人的感覺,很不一樣?!?/br> 劍修啞然失笑道:“你以為有幾個讀書人能夠像齊先生這般,恪守本心?” 劍修猶豫了一下,還是解釋道:“外界都傳齊先生在他恩師敗落之后,境界跌落,心境破碎,所以才答應被貶謫到這方小天地,雖然時時刻刻要承受天道威壓的侵蝕,可是能夠為所欲為。我看啊,未必?!?/br> 馬苦玄對這些不感興趣,轉頭望去,看到崔明皇蹲在女子身邊,應該是在好言安慰。 馬苦玄收回視線,與負劍男子并肩而行,他腳步沉重,返回杏花巷。 劍修開口說道:“你身體受傷不輕,千萬別留下暗疾,否則會妨礙以后修行?!?/br> 馬苦玄伸手抹去滿臉雨水,突然問道:“我們這座小鎮,對那些外人來說算什么?” 劍修回答道:“就像小鎮外的那條小溪吧,魚龍混雜,有不過膝蓋的淺水灘,也有深不見底的深水潭?!?/br> 馬苦玄問道:“以前外鄉人來此歷練尋寶,淹死過人嗎?” 劍修笑了笑,搖頭道:“以前幾乎不會,多是和氣生財,皆大歡喜。這一次是例外?!?/br> 楊家鋪子,有個英氣少女背著少年快步跨過門檻,對一個中年店伙計問道:“楊老先生在不在?” 那人眼見寧姚氣度不凡,不敢怠慢,點頭道:“在后院剛收拾完藥材,你們有事?” 寧姚點頭沉聲道:“我們跟楊老先生熟悉,要跟他求一服藥?!?/br> 伙計猶豫片刻,沒有糾纏,領著他們來到后院正屋,一個老人正在用老煙桿子輕輕磕著桌面,屋子角落遠遠站著一個邋遢漢子,正是小鎮東邊的看門人、光棍鄭大風??赡苁且晃锝狄晃?,鄭大風碰到了楊老頭,便是大氣不敢喘的模樣,再無平時油滑無賴的欠打德行。 楊老頭揮了揮煙桿,鄭大風趕緊溜出屋子,帶著店伙計一起離開。 楊老頭望著寧姚背后的熟悉少年陳平安。陳平安此時嘴唇發白,渾身顫抖,雙手幾乎是拼死環住寧姚的脖子。 楊老頭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一手負后,一手持煙桿,來到寧姚身前,與陳平安對視,沙啞道:“與你說過多少次了,越是命賤福薄,就越要惜命惜福。怎么,稍稍遇到一些挫折,就要死要活,那你當初怎么不跟著你娘親一起走,豈不是更省事一些?你姚師傅是對的,他生前總念叨三歲看老三歲看老,你是個活不長久的,哪怕教了你好手藝真功夫,也是浪費,一樣要早早丟到土里去?!?/br> 寧姚目瞪口呆,在她印象中,楊老頭應該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成天笑瞇瞇的。誰承想是這么個尖酸刻薄的老頭子。 楊老頭譏諷道:“是不是很疼?”陳平安微微點頭,早已說不出話來。 在寧姚后背醒來時,大概是藥效退去,疼痛就已經開始發作,只是陳平安覺得可以撐一撐,等到寧姚背著他到廊橋附近時,他知道無論如何也撐不下去了,于是寧姚甚至顧不得取回溪邊道路上的那柄刀,就趕緊背著他趕往楊家鋪子。 楊老頭笑呵呵道:“疼啊,那就乖乖受著?!比缓髼罾项^瞥了眼寧姚,沒好氣道:“讓他自己坐在長凳上!”楊老頭隨即嘀咕道:“給個小娘們背著,也不嫌砢磣?!?/br> 寧姚強忍住怒氣,小心翼翼地讓陳平安坐在長凳上,只是她剛一放手,陳平安就搖搖欲墜。寧姚剛要伸手攙扶,陳平安雖然口不能言,仍是用眼神示意不用她幫忙。 楊老頭抽了一口自制旱煙,看著陳平安的身體和氣象,嘖嘖道:“真是個名副其實的破落戶了。好嘛,問心無愧倒是問心無愧了?!?/br> 楊老頭對陳平安的刺骨疼痛根本無動于衷:“劉羨陽是什么好命,你是什么賤命,這么多年心里就沒個數?他死一次,差不多都夠你死十次了,知道不?” 寧姚實在受不了楊老頭陰陽怪氣的言語,沉聲道:“楊老先生,能不能先幫陳平安止痛?” 楊老頭身形佝僂,轉頭斜眼看著寧姚,云淡風輕問道:“你男人???” 寧姚怒目相向。楊老頭不再理睬寧姚,轉回頭,看著陳平安。 楊老頭自顧自陷入沉思,最后撇撇嘴,嘆了口氣,用老煙桿在陳平安肩頭一點,手臂和腿上各點了兩下。剎那之間,陳平安以側臥之姿,手肘抵住腦袋,臥在了長凳之上。 楊老頭輕喝道:“睡去!”陳平安瞬間閉眼睡去,立即鼾聲如雷。 衙署牌坊下。 陳對聊了天南地北許多奇人趣聞逸事,正陽山小女孩陶紫聽得津津有味,嘖嘖道:“jiejie,你懂得真多?!?/br> 陳對微笑道:“等你長大了,也會知道很多事情?!?/br>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平時相處,感覺你也挺正常一人啊?!?/br> 陳對長眉微挑,問道:“你的意思,是說在你們大驪藩王宋長鏡面前,就要低眉順眼,卑躬屈膝?” 宋集薪哈哈大笑,伸手指著陳對:“姑娘你這說話的路數,要是被咱們小鎮學塾的齊先生聽見了,先生他一定會皺眉頭的。知道嗎,你這叫非此即彼,很不講道理的,乍一聽好像蠻有道理,其實根本經不起推敲。我真正的意思,當然是你可以不用對宋長鏡諂媚相向,也不應當如此。但是他宋長鏡好歹是大驪最大的一條地頭蛇,還是首屈一指的武道大宗師。你作為一個外人,入鄉隨俗,對一棟屋子的主人稍稍客氣點,難道不應該嗎?為何非要擺著一張臭臉裝大爺,你說裝也就裝了,裝完被宋長鏡打得半死,還敢當著他的面放狠話,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說你好?!弊詈笏渭街噶酥缸约?,自嘲道:“連我這種嘴賤心腸壞的人,也曉得審時度勢,看碟下菜?!?/br> 陳對猶豫了一下,說道:“算是同類相斥吧,我也是習武之人,對于你們東寶瓶洲的武夫,實話實說,一直不是特別瞧得起,當然最后證明我是錯的,大錯特錯?!?/br> 宋集薪訝異道:“你倒是夠實在的?!?/br> 陳對淡然道:“習武之人,不認拳頭,能認什么?” 宋集薪突然問了一個尖銳問題:“你們這些來小鎮尋找寶物機緣的外鄉人,好像講的道理跟我們認為的不太一樣。是因為你們拳頭硬?” 陳對搖頭笑道:“根本不用我解釋什么,以后只要你走出小鎮,很快就會變成我們這樣的人。等你哪天自己踏上修行之路,自然而然就會明白,否則我說破嘴,你也不理解?!?/br> 宋集薪感慨道:“變成你們這樣的人,那多沒意思啊?!?/br> 陶紫插科打諢道:“那就去我們正陽山玩,可有意思了?!?/br> 宋集薪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漫不經心道:“好啊?!?/br> 陳對轉頭望去,有些本能的緊張。 只見白袍玉帶的大驪藩王宋長鏡站在牌坊那邊,對宋集薪說道:“回泥瓶巷收拾收拾,準備離開這里?!?/br> 宋集薪笑道:“得嘞,這就要背井離鄉嘍?!?/br> 陶紫戀戀不舍,問道:“背井離鄉,是背著一口水井離開家鄉嗎?” 宋集薪哈哈笑著,起身道:“走,先把你送回李家宅子,這叫有始有終?!?/br> 宋集薪牽著陶紫走向衙署大門,轉頭問道:“門外這條福祿街上不會出現刺客吧?” 宋長鏡笑道:“這得問你的鄰居朋友?!?/br> 宋集薪撇撇嘴,轉身看了眼天色,烏云匯聚,有點下雨的跡象。他的心情一下子就變得極差。 把正陽山陶紫送回去后,宋集薪驚訝地發現宋長鏡竟然就站在那棵子孫槐之下,他快步走去,好奇問道:“這么著急離開?” 宋長鏡點頭道:“臨時收到個消息,外邊有點事情,需要親自去解決,所以直接乘坐馬車去泥瓶巷,收拾完東西就走?!彼渭脚e目望去,果然衙署門外停著三輛馬車,這應該是他平生第一次坐馬車。 宋集薪彎腰坐入最前邊一輛馬車車廂,宋長鏡緊隨其后,盤腿而坐。宋集薪環顧四周,空落落的,就只有自己屁股底下的那個草編蒲團,完全沒有想象中的豪奢氣派,更不會給人別有洞天的驚艷。這讓宋集薪有些失望,原本他還很期待看到稚圭登上馬車后的驚訝。 密集的馬蹄在青石板街道上,嗒嗒嗒嗒踩出清脆聲響,三輛馬車先后駛出福祿街。 宋長鏡掀起簾子,望向車窗外的小鎮景象,從今往后,大驪王朝就要徹底失去這座小洞天名義上的掌控權了。不過反過來想,大驪開國以來,正是靠著這座小洞天帶來的巨大收益,才一步一步從偏居一隅的小小割據勢力,變成如今東寶瓶洲北部最大的世俗王朝,沒有之一。 千里河山小洞天。以后恐怕只能在大驪皇宮秘史里去找了。 宋長鏡收起思緒,隨口問道:“不跟那陳平安道一聲別?” 駛出福祿街后,道路不平,宋集薪身體開始跟隨馬車輕輕搖晃,搖頭道:“那家伙能不能活下來,還不好說,萬一只等到一具尸體,多惡心。他陳平安沒爹沒娘的,如今連好朋友也死翹翹了,那可不就得由我這個鄰居,來給他處理后事?”宋長鏡嗯了一聲。 宋集薪問道:“那個正陽山的小女孩提到過一個人,叫馬苦玄,是杏花巷的,跟我差不多歲數,好像他開價一袋子供養錢,把陳平安和那少女的藏身之地賣給了正陽山。你知不知道這家伙到底是什么來歷?以前我只聽說是個傻子,不承想隱藏得這么深?!?/br> 宋長鏡想了想:“之前潛伏在宋家的刺客,在騎龍巷刺殺過那個大隋皇子,原本已經被找到一點蛛絲馬跡,其中涉及這個名叫馬苦玄的少年。這些年里,那名刑徒出身的刺客,私底下多次和馬苦玄接觸,有可能是師徒關系。如今真武山橫插一腳,只能暫且擱置,畢竟大驪軍伍當中,就有許多真武子弟,而且官位都還不低?!?/br> 宋集薪笑道:“叔叔,你也有說‘只能’的時候?” 宋長鏡不以為意道:“誰讓本王還有個尾大不掉的身份,狗屁大驪藩王?!?/br> 馬車臨近泥瓶巷的時候,宋集薪有意無意道:“陳平安,真的就只是陳平安?” 宋長鏡啞然失笑:“在讓你搬去泥瓶巷之前,衙署早就徹徹底底查過了,陳平安他家祖宗十八代,很清楚的脈絡,沒有任何問題,跟‘富貴權勢’四個字,不沾邊。怎么,那個陳對嚇到你了?放心,本王已經大致猜出她的身份了。她那一支陳氏,跟陳平安祖上留在小鎮這一支,沒有半點淵源,所以放寬心吧,陳平安就只是陳平安。勉強扯得上親戚關系的,是那個陳松風所在的龍尾郡陳氏,但是你想一想,幾百年沒聯系的親戚,還算親戚嗎?再者,小鎮陳氏這一支,已經落魄到只剩下一個人不是奴仆丫鬟,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你好歹讀了些書,連這個道理也不懂?” 宋集薪仍不死心:“那祖宗十八代之前的十八代呢?就沒有出現過一個驚才絕艷的大人物?一個也沒有?” 宋長鏡笑道:“原來你是希望陳平安身世特殊一些?” 宋集薪沒有掩飾自己的心思,點頭道:“如果他跟尋常人不一樣,我心里也會好受一些?!?/br> 宋長鏡越發好奇,打趣道:“那家伙到底怎么欺負你了,讓你有如此執念?可是按照我對那少年的了解,不像是個……” 宋集薪冷笑著打斷大驪藩王的言語:“小地方的人,眼界興許不高,眼窩子會淺,但是絕對不能就覺得他們傻。好也好得赤子之心純樸善良,壞也會壞得頭頂生瘡腳底流膿,還有些人,則真的會蠢得無藥可救,甚至是又蠢又壞?!?/br> 宋長鏡更加疑惑不解:“那陳平安屬于哪一種?” 宋集薪嘆了口氣,懊惱道:“他哪一種都不算,真是個傻子,所以我才覺得特別憋屈啊?!?/br> 寧姚蹲在長凳前,端詳陳平安的熟睡臉龐,內心充滿震撼。此等神通,妙不可言。 陳平安的奇怪睡姿,使得他從頭到腳,流露著一股返璞歸真的意味。 雖然說不清道不明,但是對于一門神通術法的好壞,寧姚天生擁有極其敏銳的直覺。 寧姚轉頭好奇問道:“你才是陳平安修行的領路人?” 楊老頭吧嗒吧嗒抽著旱煙,蹺著二郎腿,望向屋外晦暗雨幕,笑道:“修行?這就算修行了?怎么,如今外邊天地,又多出一個有資格立教稱祖的家伙了?才害得世風日下,修行路上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不至于吧,那幾位可不是吃素的,既然自己已經當了饕餮,就只能在這條不歸路上,繼續走下去,決不允許外人來分一杯羹?!?/br> 寧姚一頭霧水:“楊老前輩,你在說什么?” 楊老頭愣了愣:“你家長輩沒跟你說過那些老古董的陳年舊賬?” 寧姚搖搖頭:“我祖父那一輩人,走得早,我爹娘又不愛說其他幾座天下的故事,生怕我離家出走?!?/br> 楊老頭扭頭望去,仔仔細細打量了一下寧姚,最后冒出一句話來:“那道城墻上,如今刻下多少個字了?” 寧姚老實回答道:“我祖父那一輩,出了很多英雄人物,所以短短百年之內,就新刻了兩個字,如今總計十八字?!?/br> 楊老頭唏噓道:“都已經十八個字了啊。道法,浩然,西天,六字之后,還多了哪些?” 寧姚沉聲道:“雷池重地四個字,劍氣長存又是四個字,齊,陳,董?!?/br> 楊老頭皺眉問道:“小姑娘,還剩下個字,被你吃啦?” 寧姚沒好氣道:“忘了!” 楊老頭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換了個問題:“還是老規矩,每斬殺一個飛升境妖族,才有資格在城墻上刻下一字?” 寧姚皺眉道:“你為何如此了解我家鄉那邊的情況?” 楊老頭笑道:“很久以前有個外來劍修,有寫游記的習慣,一路風土人情,都被他寫了下來,最后死在咱們小鎮附近,我就把那本厚厚的游記拿回來,沒事情的時候翻一翻?!?/br> 寧姚懷疑這個說法的真實性。 楊老頭好像后背長了眼睛:“信不信由你?!?/br> 寧姚觀察陳平安的狀態,有點像是道家的坐忘或是佛門的禪定,問道:“他怎么了?” 楊老頭緩緩道:“小死?!比怂癁樾∷?。 寧姚有些無奈,楊家鋪子這個老人,說話要么刺耳難聽,要么稀奇古怪。 楊老頭自言自語道:“小姑娘,我問你,當一個人在心中默念的時候,所謂心聲,到底是何人之聲?!?/br> 寧姚愣了愣,陷入沉思。很快就自然而然地閉目凝神,之后昏昏欲睡,最后她竟是猛然一點頭,酣睡過去。 楊老頭站起身,繞過寧姚,來到陳平安身前,用煙桿指著寧姚,對陳平安說道:“瞧瞧人家,一個點撥,幾句話的事情,就能一舉破境,再看看你,屁本事還沒有,就喜歡犟,你跟誰犟呢,老天爺打盹多少年了,樂意搭理你這么個家伙?” 楊老頭回到原位坐著,望向屋外漸漸壯大的雨幕,急驟雨點敲在院落地面上,噼里啪啦作響。楊老頭神色有些傷感:“這么多年過去了,挑來選去,找了那么多人,不承想反倒是最不抱希望的一個,命最硬?!?/br> 一個干瘦干瘦的孩子,背著一大背簍的野菜,手里用狗尾草穿著七八條小魚,走在巷弄里。孩子打開自家院門,剛走入院子,隔壁那邊馬上就有個身穿綢緞衣衫的小公子哥踩上凳子,再嫻熟地爬上不高的院墻,蹲在那里,全然不顧會臟了昂貴衣衫,笑道:“喂,姓陳的,又上山下水刨食啦?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事,真不小,以后能帶我一起耍耍不?我打賞給你銅錢哦?” 干瘦孩子笑了笑:“不用給錢?!?/br> 滿身富貴氣的小公子撇嘴道:“不要拉倒,我還不樂意去呢?!?/br> 孩子把那些小魚從狗尾草上一條條摘下,大的有巴掌那么長,小的不過拇指長短。孩子踮起腳把魚放在自家窗臺上曝曬,曬干就能吃,不用撒鹽,也不用開膛破肚,擠掉內臟,并非孩子怕麻煩,因為若是那么做了,就剩不下幾兩rou了,反正不弄,吃起來也嘎嘣脆,很香。 院墻上那個小公子說完話后,其實有些后悔,事實上他一直都很羨慕身為同齡人的鄰居,每次回家都不空手,野兔泥鰍啊,溪魚野果子啊,看得他很心動,不是嘴饞,只是眼饞而已。但是要強的他并不愿意改口,加上看到隔壁姓陳的動作輕快、無憂無慮的模樣,他便有些悶悶不樂。 你說你陳平安,每天窮得揭不開鍋,睡著一間四面漏風的破房子,一年到頭連一串糖葫蘆也吃不著,你還樂呵個啥?墻頭上名叫宋集薪的小公子哥,對此完全無法理解。 有一天,衣食無憂卻只能生活在泥瓶巷的宋集薪回到家的時候,鼻青臉腫,滿身泥土。 剛剛做了他貼身婢女的稚圭,問他怎么了,宋集薪死活不說,回到自己屋子后,關上門,躺在床上。他今天跟人吵架,甚至還打架了。有一些惡毒言語,到現在還縈繞耳畔,讓他這個自尊心極強的孩子心如刀割,臉色時而哀傷,時而猙獰。 “你不就有點臭錢嗎?得意個什么勁兒?你連陳平安也不如,人家雖然死了爹娘,可好歹知道自己爹娘是誰,你知道自己爹娘是誰嗎?”姓宋的孩子,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 第二天,宋集薪沒有像往常那樣,蹲在墻頭上跟鄰居聊天,而是破天荒登門串戶,走到了陳平安屋子里。他跟陳平安說了一句話后,沒過多久,陳平安就離開了小鎮,違背娘親去世時他立下的誓言,小小年紀就去龍窯當起了學徒。 有一個身影,鬼鬼祟祟地站在鋪子正堂后門那邊,楊老頭瞥見后,也沒說什么,只是轉過身,嫌棄礙眼。那個身影看到楊老頭的動作后,格外受傷。更讓他受傷的是一個自己應該稱呼為嫂子的婦人。婦人一手撐傘,一手狠狠推開他的腦袋,大踏步走向后院正屋那邊,看到楊老頭后,立即就要扯開嗓門喊話。 楊老頭嘆了口氣,趕緊起身走出屋子,關上門。站在臺階上,看著那個擺出興師問罪架勢的婦人,楊老頭連抽旱煙的興致都沒了。 婦人停下腳步,單手叉腰罵道:“干啥咧,你防賊呢?!楊老頭,你好歹是我家漢子的師傅,怎么盡做這些缺德事?李二鋪子伙計做得好好的,你憑啥讓他卷鋪蓋滾蛋?楊家鋪子是你開的????李二是睡了他師娘啊,還是睡了他師父的閨女???!” 被從街上堵回來的鄭大風,縮著脖子,躲在后門那邊,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埋了。師父是什么性子,李二他媳婦又是什么德行,他怎么會不清楚,所以他覺得自己這次不死也得掉層皮。 楊老頭面無表情:“說完了?說完了就回家叫春去,聽說小鎮最西邊的貓叫聲,一年到頭就沒斷過,白天叫晚上也叫,好些人給吵得搬了家……” 婦人好像被說中傷心處,嗓音不由得往上高漲:“老不死的東西,你還好意思說回家!你徒弟沒了營生活計,成天就知道瞎逛蕩,前兩天咱家屋頂塌了,連修修補補的錢也拿不出來,害得我只好帶著金山銀山回娘家去,受盡了欺負!要不是李二給你趕出鋪子,我們一家四口人會這么慘?楊老頭,趕緊掏出棺材本來,給咱家修房子,要不然我今天跟你沒完!” 楊老頭視線冷冷地望向躲躲藏藏的鄭大風。 鄭大風哭喪著臉道:“師父,李二按照您老吩咐,去辦那件事情了啊,一時半會肯定回不來?!?/br> 楊老頭臉色陰沉,鄭大風連下跪磕頭的心都有了。 婦人丟了油紙傘,一屁股坐在雨地上,號啕大哭:“老不死的東西,喜歡扒灰啊,連自己徒弟的媳婦也不放過啊?!?/br> 楊老頭從屋檐下搬來一條小板凳,慢悠悠坐下,從腰間袋子里拈出煙絲,碾成一團放入煙斗當中,抽起了旱煙,仰頭看著天空,根本不理睬婦人。 鄭大風看著婦人在院子里撒潑打滾,下這么大雨,婦人又是好生養的豐滿身段,衣衫又單薄,以至于楊家鋪子好多伙計都趕來湊熱鬧,一個個偷著樂,大飽眼福。 婦人哭得撕心裂肺,只是驟然停歇,像是給人掐住了脖子,她揉了揉眼睛后,趕緊起身,拿起油紙傘就跑了。婦人一邊跑一邊喊道:“有鬼??!” 楊老頭扯了扯嘴角,道:“香臺上的老鼠屎,神憎鬼厭?!?/br> 惹禍精婦人一走,沒了春光乍泄的風景可看,楊家鋪子的人群很快也就散了。 鄭大風縮頭縮腦跑到正屋檐下,蹲在遠處,不敢離楊老頭太近。同樣是徒弟,他和李二在這個師父面前,待遇是云泥之別。鄭大風也怨師父偏心,只不過有些事情,實在是不認命不行。 鄭大風怯生生問道:“師父,齊靜春是鐵了心要不按規矩來,到時候咱們何去何從?” 楊老頭一言不發,抽著旱煙,一只黑貓不知何時從何處到來,蹲在他腳邊不遠處,抖了抖毛皮,濺起許多雨水。 鄭大風憂心忡忡道:“真武山那廝竟然請神下山,會不會有麻煩?畢竟現在有無數人盯著這邊呢?!睏罾项^依然不說話。 習慣了自己師父的沉默寡言,鄭大風也不覺得尷尬,胡思亂想著,又想起了齊靜春,咒罵道:“他娘的你齊靜春當了五十九年的孫子,還差這幾天工夫?讀書人就是死腦筋,不可理喻!” 楊老頭終于說話了:“你不讀書也是死腦筋?!?/br> 鄭大風不以為恥,轉頭諂媚道:“要不要給師父您老人家揉揉肩敲敲腿?” 楊老頭淡然道:“我沒什么棺材本,你就死了這條心吧?!?/br> 鄭大風赧顏道:“師父你這話說的,傷人心了啊,我這個做徒弟的,本事不大,可是孝心足啊,哪里會惦記那些,我又不是李二他媳婦?!?/br> 楊老頭嗯了一聲,道:“你比她還不如?!编嵈箫L整張臉都黑了,耷拉著腦袋,霜打茄子似的,沒有半點精氣神。不過他猛然間滿臉驚喜,才發現師父今天說的話,雖然還是不堪入耳,可好歹說了這么多,難得難得,等回到東邊屋子那邊,可以喝一壺酒慶祝慶祝了。 鄭大風心情愉悅了幾分,隨口問道:“師兄攔得住那家伙?” 這次不等楊老頭拿話刺他,鄭大風自己就扇了自己一耳光:“師兄攔不住才有戲,要真攔下來,以后就真要喝西北風了?!?/br> 楊老頭莫名其妙問道:“鄭大風,你知道自己為什么沒大出息嗎?” 鄭大風愣在當場。心想師父這個問題大有玄機啊,自己必須小心應對,好好醞釀一番。 不承想楊老頭已經自顧自給出了答案:“人丑?!?/br> 鄭大風雙手抱住腦袋,望向院子里四濺的雨水,這么個老大不小的漢子,欲哭無淚。 衙署管事都不用怎么察言觀色,就知道自己不適合繼續待下去,隨便找了個由頭離開了屋子。 陳松風繼續埋頭查閱檔案,只是相比陳對在場時的戰戰兢兢,總算恢復了幾分世家子弟的瀟灑氣度,但他越是如此,一旁看在眼里的劉灞橋就越覺得氣悶,一肚子憋屈想要吐,只是性子耿直是一回事,口無遮攔又是一回事,劉灞橋便想著也出去散散步,眼不見心不煩。 陳松風突然抬頭笑道:“灞橋,終于坐不住了?” 劉灞橋剛從椅子上抬起屁股,聞言后一屁股坐回去,氣笑道:“喲呵,還有心情調侃我,你小子胸襟氣度可以啊?!?/br> 陳松風放下手中一本老舊籍書,苦澀道:“讓你看笑話了。剛才為我打抱不平,我并非不識好歹,只是……” 劉灞橋最受不了別人的苦情和煽情,趕緊擺手道:“別別別,我就是瞧不上你家遠房親戚的欺軟怕硬,我說她幾句,純粹是我自己管不住嘴,你陳松風不用感恩戴德?!?/br> 陳松風后背向后仰去,慢慢靠在椅背上,輕輕呼出一口氣。這要是在龍尾郡陳氏家門,這個透著一股懶散的坐姿,一旦被長輩發現,無論嫡庶子,小孩子一律要挨板子,成年人則要挨訓。豪閥世族的讀書人,雖然往往被武人譏諷為道貌岸然、裝腔作勢,可規矩就是規矩,打從娘胎生下來,就走在既定的道路上,大大小小的士族子弟,無一例外,從小耳濡目染。當然,也有盛產清談名士和荒誕狂士的南澗國,以言行不拘泥于禮儀著稱于世。 劉灞橋問道:“你和陳對到底什么關系,至于如此畏懼她?如果涉及家族機密,就當我沒問?!?/br> 陳松風站起身,關上屋門,坐在原本管事的椅子上,輕聲反問道:“劉姓少年的買瓷人名分,幾經波折,最后輾轉到我龍尾郡陳氏手中,你就不好奇是為何?” 劉灞橋點點頭??峙掳嵘皆炒蚱颇X袋也想不到,因為那部劍經聞風而動的競爭對手,竟然不是死敵風雷園,而是橫空出世的龍尾郡陳氏。 陳松風面容疲憊,應該是一路行來長期郁結,多思者心必累,終于忍不住要找個人吐吐苦水了,加上他深信劉灞橋的人品性情,所以緩緩說道:“雖說我們陳氏與你們風雷園關系更近,但陳氏子孫恪守祖訓,不摻和山上山下的恩怨,已經堅守這么多年,難道一本對于陳氏子弟來說十分雞肋的劍經,就能夠讓我們為此破例?陳氏是書香門第,不是修行世家,蹚這渾水,有何意義?” 劉灞橋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想了想:“是那個陳對的家族,想要將這部劍經收入囊中?難不成她家是哪個不出世的劍修豪族?” 陳松風搖頭道:“并非如此。先前你也聽薛管事提及,小鎮陳氏分兩支,陳對就屬于最早遷出去的那一支,走得很徹底,干脆連東寶瓶洲也不待了,直接去了別洲,經過一代代的繁衍生息,開枝散葉,陳對所在家族,如今已經被譽為‘世間坊樓之集大成者’。當然,這些消息,在東寶瓶洲從未流傳,我們龍尾郡陳氏也只是因為與他們有丁點兒淵源,才得以知曉內幕?!?/br> 劉灞橋嗤笑道:“是那娘們吹牛不打草稿,還是欺負我劉灞橋沒學問?她家能有功德坊?” 陳松風伸出兩根手指。 劉灞橋白眼道:“聽清楚了,我說的是功德坊,不是功名坊!” 陳松風沒有收起手指。 劉灞橋有些吃癟,繼續不服氣地問道:“那學宮書院坊,她家能有?!” 劉灞橋所謂的學宮書院坊,自然是儒家正統的三學宮七十二書院,絕非世俗王朝的普通書院。偌大一座東寶瓶洲,不過山崖、觀湖兩座書院。 陳松風緩緩收起一根手指,還剩下一根。 劉灞橋佯裝要起身,雙手撐在椅子把手上,故作驚慌道:“我趕緊給那位姑奶奶道歉去,我了個乖乖,就這種蠻橫不講理的身世,別說讓你陳松風翻幾本書,就是讓你做牛做馬也沒半點問題嘛?!标愃娠L笑而不語。 這大概就是劉灞橋的獨有魅力,能夠把原本一件憋屈窩囊的糗事,說得讓當事人完全不生氣。 劉灞橋扭了扭屁股,雙臂環胸,好整以暇道:“好了,知道那位姑奶奶的嚇人來歷了,你接著說正題?!?/br> 陳松風笑道:“其實答案薛管事也說了?!?/br> 劉灞橋靈光一現:“劉姓少年的祖上,是陳對那一支陳氏留在小鎮的守墓人?” 陳松風點頭道:“孺子可教?!?/br> 劉灞橋咦了一聲:“不對啊,劉姓少年家祖傳的劍經,不是出自正陽山那個叛徒嗎?當然了,也算是我們風雷園的祖師之一,但不論如何,時間對不上,怎么能夠成為陳對家族的守墓人?” 陳松風解釋道:“我可以確定,劉家最早正是陳對家族的守墓人,至于后來躲去你們風雷園的那位劍修,最后又為何來到小鎮,成為劉家人,還傳下劍經,估計有一些隱晦的內幕吧。所以最后傳家寶成了兩樣東西,劍經加上瘊子甲。至于陳對,她其實志不在寶物,只是來祭祖罷了。除此之外,如果劉家人還有后人,無論資質如何,她都會帶回家族傾力栽培,算是回報當年劉家老祖的守墓之功?!?/br> 劉灞橋一臉匪夷所思:“那么大一個家族,就讓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來祭祖?然后搞得差點被那個大驪藩王一拳打死?陳松風,我讀書不少的,雖然多是一些床上神仙打架的脂粉書,可確實由此領悟到了好多人情世故,所以我覺得那娘們肯定是個冒牌貨!” 陳松風搖頭苦笑道:“那你是沒有看到我祖父見到她后,是何等……客氣?!?/br> 為尊者諱,所以陳松風實在說不出口真相,只能以“客氣”二字含糊形容。 家族為陳對大開中門,家主對她一揖到底,舉族上下將她奉為上賓,接風宴上讓她來坐主位。這一切對陳松風的沖擊之大,可想而知。 劉灞橋疑惑道:“那劉姓少年,不是差點被那只老猿一拳打死嗎?” 陳松風嘆了口氣:“你自己都說了,是差一點?!?/br> 陳松風起身來到窗口,窗外暫時斜風細雨,只是看天色,像是要下一場滂沱大雨。 陳松風輕聲道:“那位阮師,好像與陳對的一個長輩是舊識,曾經一起行走天下,屬于莫逆之交?!?/br> 劉灞橋試探性問道:“你是說阮邛能夠接替齊靜春,坐鎮此地,陳對家族是出了力的?” 陳松風淡然道:“我可什么都沒有說?!?/br> 劉灞橋嘖嘖稱奇。 難怪陳對面對宋長鏡,也能如此硬氣。遠在天邊的家族威勢,近在眼前的圣人庇護,她能不囂張嗎? 劉灞橋突然問道:“說說本命瓷和買瓷人的事情吧,我一直挺感興趣的,只可惜咱們風雷園不興這一套,直到這次被師父強行拉來當壯丁,才粗略聽說了一些。好像現如今咱們東寶瓶洲,有幾個聲名赫赫的山頂人物,最早也是從這個小鎮走出去的?” 陳松風略作猶豫,還是選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泄露天機道:“有些類似俗世的賭石。每年小鎮有三十余嬰兒誕生,三十座龍窯窯口按照交椅座位,依次選擇某個孩子作為自家龍窯的‘瓷器’。打個比方,今年小鎮生下三十二個孩子,那么排名最前面的兩座龍窯,就能有兩個瓷器,如果明年只有二十九個新生兒,就意味著排名墊底的龍窯,只能一整年沒收成了?!?/br> “所以小鎮土生土長的人,都有自己的本命瓷。如今在本洲風頭無兩的曹曦、謝實二人,一個有望成為天君的道教真君,一個殺力無窮的野修劍仙,也不例外。雖然小鎮這個魚塘相比外邊,已算是極其容易出蛟龍,但是化龍的代價巨大。這些‘瓷器’,在成功躋身中五境后,生前不登上五境,是注定沒有來生的,魂飛魄散,生生世世,萬事皆休,恐怕連道祖佛祖也奈何不得。而在這期間,就會被買瓷人抓住致命把柄,生死cao控于他人之手,任你是曹曦、謝實這般人物,一樣如此?!?/br> “話說回來,等到成為曹曦、謝實這樣的通天人物,買瓷之人自會恨不得把他們當祖宗供奉起來,哪里敢以瓷器主人自居。畢竟是互利互惠的事情,任何一個家族,能夠擁有曹曦、謝實這樣的戰力,睡覺都能踏實。理由很簡單,平時小事,興許請不動他們的大駕,但是面臨家族存亡之際,他們肯定要來助一臂之力。不愿為我的家族作戰,可以,那我就打碎你的本命瓷,大伙兒一起玉石俱焚便是?!?/br> 劉灞橋聽得嘆為觀止,難怪大驪王朝在短短兩三百年間迅猛崛起,已經形成了吞并一洲北部疆土的恢宏氣勢。劉灞橋聽得入神,干脆盤腿坐在椅子上,用手心摩擦著下巴,問道:“我知道小鎮女孩六歲、男孩九歲是一個大門檻,與我們修行是一個道理,在那個時候就能夠知曉未來修行成就的高低了。如果說在那個時候,買瓷人來小鎮帶走大道可期的孩子,那么那些不成器的‘瓷器’呢?那些賭輸了的小鎮孩子,他們不值錢的本命瓷,各大龍窯又該如何處置?” 陳松風輕聲道:“會被拿出龍窯,當場敲碎丟棄,小鎮外有一座瓷山,就來源于此?!?/br> 劉灞橋心中隱隱不快,問道:“那些孩子的下場如何?” 陳松風搖頭道:“不曾聽說過,估計不會好到哪里去?!?/br> 劉灞橋嘆了口氣,抬手狠狠揉了揉臉頰。這一樁由各方圣人親自敲定規矩的秘事,絕不是他小小風雷園劍修能夠指手畫腳的??伤褪怯X得有些不痛快。 長久沉默后,劉灞橋輕聲道:“如此說來,從這里走出去的家伙,人人都是過河卒?!?/br> 陳松風跟著說道:“修行路上誰不是?” 劉灞橋心有戚戚然,點頭道:“也是?!?/br> 屋門吱呀一聲輕輕打開,臉色微白的陳平安躡手躡腳跨過門檻,轉身輕輕關上木門。他也學著楊老頭搬來一條小板凳,坐在臺階上,雨點大如黃豆,天色昏暗如深夜,只是不知為何,這么大一場暴雨,落入屋檐下的雨點反而不多,楊老頭坐了很久,衣衫上也不過是有些許水汽而已。陳平安十指交錯,安靜地望向院子里積水而成的小水塘。 楊老頭抽著旱煙,大團大團的煙霧彌漫四周,只是檐下煙霧與檐外雨幕,井水不犯河水。好像天地間存在著一條看不見的線。 楊老頭不討厭陳平安的最大一個原因,就是他不管什么時候,都不會胡亂嚷嚷,不會吵到自己。能不說話煩人,就絕不開口。陳平安這一點,跟徒弟李二很像。鄭大風就差太遠了。 陳平安輕聲道:“楊爺爺,這么多年,謝謝你?!?/br> 楊老頭皺眉道:“謝我?如果沒有記錯,我可從來沒有白白幫過你,哪次缺了報酬?”陳平安笑了笑。 就像楊老頭當年答應陳平安上山給楊家鋪子采藥,然后低價購買的同時,藥鋪里許多草藥也低價賣給陳平安??此乒?,其實陳平安心知肚明,這就是最實實在在的幫忙。還有,一支自制的竹煙桿子,值得了幾個錢?但是陳平安能夠這么多年堅持下來,一年到頭無病無災,很大程度上,靠的都是楊老頭當年傳授的那套呼吸法子。 楊老頭抬起頭,望向天空,譏笑道:“別人施舍一點小恩小惠,就恨不得把他當作救苦救難的菩薩,尤其是大人物從牙縫里摳出一點渣滓,就格外感恩戴德,甚至自己都能被自己的赤子之心感動,覺得自己這是知恩圖報,所以是醇儒忠臣、是某某某的得意門生,美其名曰士為知己者死,一群忘本的混賬王八蛋,當初就不該讓他們從娘胎里爬出來……” 陳平安撓撓頭,有些忐忑,不知道楊老頭是不是在說自己。 楊老頭收回視線,漠然道:“不是說你?!?/br> 陳平安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于是有些發愣。正堂后門有回廊屋檐,一個雙鬢霜白的中年儒士撐傘而至,一手持傘,一手拎著長凳,穿過側門后,將長凳放在廊中,坐下后把油紙傘斜靠在凳子旁,然后雙手拍了拍膝蓋,端正坐姿,最后笑望向后院正屋檐下的楊老頭和陳平安,溫聲道:“山崖書院齊靜春,拜見楊老先生?!?/br> 齊靜春腳上的靴子已被雨水浸透,沾染淤泥,袍子下擺也是如此。 楊老頭意態閑適,用煙桿指向那位此方圣人:“你來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是個不得志的,不過這么多年處下來,沒聽到你半句牢sao,也是怪事。你齊靜春可不像是唾面自干的人物。所以這次你失心瘋,估計外邊有些蒙,我倒是半點也不奇怪?!?/br> 齊靜春伸手拍了拍肚子,微笑道:“牢sao有啊,滿肚子都是,只是沒說出口而已?!?/br> 楊老頭想了想:“你的本事我不清楚,不過你家先生,就憑他敢說出那四個字,在我眼中就能算這個?!睏罾项^伸出大拇指。 齊靜春苦笑道:“先生其實學問更大?!?/br> 楊老頭譏笑道:“我又不是讀書人,你先生學問就算已經大過了至圣先師,我也不會說他半句好?!?/br> 齊靜春正色問道:“楊老先生,你是覺得我們先生那四個字,才是對的?” 楊老頭哈哈笑道:“我沒覺得對,只是之前世間所有衣冠之輩,皆信奉之前四字,看得我心煩,所以有人出來唱反調,我便覺得解氣,僅此而已。你們讀書人自己打擂臺,打得斯文掃地,滿地雞毛,我高興得很!” 齊靜春失聲而笑。 齊靜春剛要說話,已經會意的楊老頭擺手道:“客套話莫要說,我不愛聽,咱們就不是一路人,一代代都是如此,別壞了規矩。再說了,你齊靜春如今就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我可不敢跟你攀上交情?!?/br> 齊靜春點點頭,起身跟陳平安招手道:“實在是閑來無事,便用你送去的蛇膽石,又刻了兩方私章,一隸書一小篆,送給你?!?/br> 陳平安冒雨跑過水塘似的院子,站在齊靜春身前,接過一只白布袋子。 齊靜春微笑道:“記得收好。以后看到了心儀字畫,例如一些覺得氣象不俗的山河形勢圖,可以拿出印章往上一蓋?!?/br> 陳平安迷迷糊糊點頭道:“好的?!?/br> 楊老頭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袋子,問道:“那個‘春’字呢?” 齊靜春笑道:“早先刻了一方印章,送給了趙家一個孩子?!?/br> 楊老頭笑道:“你齊靜春是散財童子???” 齊靜春對于楊老頭的調侃,不以為意,告辭離去。 看到陳平安像一根木頭似的杵在原地,楊老頭氣笑道:“白拿人家東西,就想著蹦蹦跳跳回家鉆被子里偷著樂呵?不知道送一送齊先生?” 陳平安趕緊跑向正堂后門,楊老頭笑罵道:“帶上傘!你現在這身子骨,經得起這風吹雨打?” 陳平安跟店鋪伙計借了一把傘,跟上齊先生,一起走在大街上。 楊老頭始終坐在檐下抽著旱煙,煙霧繚繞。想起那兩方私印,雖然猶在袋中,可是楊老頭察覺得到其中端倪,所以才有“春”字一問。方寸之間,大為壯觀。 沒過多久,陳平安就回到了院子,楊老頭問道:“最后說了啥?” 陳平安嘆了口氣,坐回小板凳上:“齊先生說了一句話,說‘君子可欺以其方’?!?/br> 楊老頭悶悶道:“立在文廟里的那幫老頭子,腦子壞了吧,明擺著有人在針對山崖書院和齊靜春,還一直袖手旁觀,真當自己是泥塑木雕的死東西啦?” 陳平安沒聽清楚,問道:“楊爺爺,你說什么?” 楊老頭默不作聲。 好一個不做圣賢做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