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忽為遠行客》:對峙
。一個面相與慈眉善目絕對無緣的老嫗挑了挑燈芯,讓屋內燈火更明亮一些,然后滿是寵溺地望向自己的孫子,開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絮絮叨叨:“又大半夜跑到屋頂上去做甚?老話說春捂秋凍,你總也不聽勸。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真要凍出病根子來,讓奶奶怎么活?” 憨憨傻傻的少年咧嘴一笑。 老嫗馬婆婆坐下后,哀嘆一聲,開始念自家那本難念的經:“我的乖孫兒喲,你是不知道,今兒白天,那頭白眼狼不知道聞到了啥rou味,突然拎著大包小包的禮物登門。你當時不在家,你是沒看到他那副嘴臉,真是孝順兒子慈祥爹,都快把奶奶我給感動哭嘍?!?/br> 說到這里的時候,馬婆婆滿臉譏諷,冷不丁往地上吐出一口濃痰,又有些后悔,便趕緊用腳尖蹍了蹍。馬婆婆抬頭望向滿臉無所謂的少年,氣不打一處來,只舍不得打,只好氣呼呼道:“沒心沒肺的崽子,也不知道心疼心疼奶奶。你本名叫馬玄,只是有爹生沒娘養的,不是命苦是什么,奶奶就給你加了個‘苦’字。你要是嫌晦氣,以后自己改回來便是,不打緊的,不用在意奶奶的想法。奶奶就是鄉野老婆子,是田間的蛤蟆,見識短淺,活該一輩子遭罪吃苦……”馬婆婆開始擦拭眼淚。 少年馬苦玄伸手放在馬婆婆皮包骨頭的干枯手背上。 馬婆婆看了眼自家孫子,馬苦玄眼神中終于帶了點情感。她欣慰地笑了,反過來拍了拍馬苦玄的手背:“奶奶我啊,是沒福氣的人。你爺爺有良心沒本事,靠不??;兒子有本事沒良心,還是靠不住。所以就只剩下你這么個念想了。要是你再沒有出息,奶奶這輩子吃過的那么多苦,算是白吃了。吃苦不算什么,別像奶奶這樣就成,以后一定要有出息,有大出息,誰欺負過你,你就往死里欺負回來。千萬別當好人,壞人呢,偶爾當幾次,也沒事的,別一門心思吃飽了撐著去害人就行,小心遭報應不是?老天爺是喜歡一年到頭打盹,可總還有睜開眼睛的時候不是,萬一給抓個正著,哎喲……” 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說法,馬苦玄是從小聽到大的,耳朵起的繭子都好幾茬了。不過他始終沒有縮回手,任由奶奶輕輕握著。 馬婆婆猛然問道:“你喜歡稚圭那個小賤婢干啥?” 馬苦玄微笑道:“好看唄?!?/br> 馬婆婆稍稍加重力道在馬苦玄手背一拍,大罵道:“沒良心的小爛蛆!連奶奶這里也不肯說實話?” 馬苦玄嘿嘿一笑:“奶奶你放心,是好事情?!?/br> 馬婆婆將信將疑,暫且壓下這個疑問,換了個話題:“知道你爹娘為啥不要你嗎?” 馬苦玄笑道:“那會兒家里窮,養不起我?” 馬婆婆驟然提高嗓門,尖叫道:“窮?咱們馬家這七八輩人,可真算不得窮人門戶,也就是裝慣了孫子,到最后連大爺也不知道如何當了。其實老祖宗留下一條祖訓,再有錢也不許把宅子安置在福祿街上,桃葉巷也不許。你那對活該遭天打雷劈的爹娘,他們如果窮的話,能每天穿金戴銀?頓頓吃香的喝辣的?除了沒敢搬到四姓十族扎堆的地兒去擺闊,他們什么享福的好事落下一樁一件啦?”每次說到兒子兒媳,馬婆婆真是恨得牙癢癢,冷笑道:“那些個祖輩規矩,就是埋在土里爛成泥的玩意兒,多少年過去了,如今能值幾個錢?孫子,你以后出息了,別太當回事,奶奶活了一大把年紀,見多了有錢人和沒錢人,說到底,只有沒本事的人,才去當老實人!” 馬苦玄笑容燦爛,不知道是覺得有道理,還是認為滑稽可笑。這個少年從小便是這樣,什么虧都能吃,什么欺負都能忍,可是有些時候執拗起來,就連他奶奶也勸不動說不動。 馬婆婆想了想,起身跑出去看院門閂了沒,回到屋子重新落座后,壓低嗓音:“孫子,別看奶奶這么多年裝神弄鬼,除了當接生婆,就是給人喝一碗符水,要不就是厚著臉皮跟人收破爛,但是奶奶告訴你,那些收回來的老物件,可都是頂天的寶貝……” 馬苦玄重新恢復憊懶的神態,顯而易見,對于奶奶的那一大箱子破爛,他并無興趣。 馬婆婆猶然訴說早年各種坑蒙拐騙的伎倆,得意揚揚。 馬苦玄突然問道:“奶奶,泥瓶巷陳平安他爹,是不是死在……” 馬婆婆臉色劇變,趕緊伸手捂住自己孫子的嘴巴,厲色道:“有些事情,可以做,不能說!”馬苦玄笑著點頭,不再刨根問底。 之后馬婆婆也沒了炫耀過往榮光的興致,心思沉重,病懨懨的,時不時望向窗外的夜景。 馬苦玄笑問道:“奶奶,你在咱們小鎮當了這么多年的神婆,杏花巷的街坊鄰居,人人都說你老人家能跨過陰陽之隔,接引亡魂回到陽間……” 馬婆婆白眼道:“別人信這些烏煙瘴氣的,你也信?奶奶連打雷也怕的一個人,真要見著了鬼魂,還不得自己把自己嚇死?” “奶奶別怕?!瘪R苦玄輕聲笑著“,人鬼殊途,神仙有別。大道朝天,各走一邊?!?/br> 拂曉時分。 草木小窩內的寧姚緩緩睜開眼睛,已不見陳平安身影。她迅速起身,彎腰走出,腳尖一點,跳到那尊側臥的破舊神像的巨大肩頭之上。 遠處陳平安正往這邊跑來,腳步不急不慢,不像是被追殺。當他看到一襲墨綠長袍的寧姚后,趕緊招手示意她下來。寧姚跳下佛像肩頭,站在他身前。 “老猿沒找到咱們這邊?!闭f完之后,陳平安面朝那尊沒了頭顱的神像,雙手合十,低頭一拜,碎碎念。寧姚依稀聽到是懇請不要怪罪她的言語,翻了個白眼,卻也沒說什么。 之后陳平安神神秘秘低聲道:“我帶去你看兩尊神像,很有意思!” 寧姚問道:“是神仙菩薩顯靈,愿意出來見你了?那豈不是心誠則靈?” 陳平安悻悻然道:“寧姑娘你這話說的……” 寧姚一挑眉頭。 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繼續道:“一聽就是讀過書的!” 寧姚霎時間就像變了一個人,咳嗽幾聲,心中默念“矜持矜持”。 陳平安在前頭帶路,寧姚默默跟在后邊。 寧姚下意識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真是命懸一線啊。 她天人交戰許久,深吸一口氣,才弱弱說了兩個字:“謝謝?!?/br> 陳平安其實一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自然聽到了寧姚突如其來的感謝言語。雖然內心深處沒覺得她需要跟自己道謝,反倒是自己應該感謝她才對,只不過他實在不知道如何開口,便干脆不搭理這茬了。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怔怔望向南邊,自言自語道:“如果老猿已經被齊先生驅逐出境,所以才沒有追殺我們,該怎么辦?”寧姚無言以對。陳平安繼續前行,看不出異樣。 寧姚加快腳步,跟他并肩而行,忍不住問道:“陳平安,你沒事吧?” 陳平安搖頭道:“沒事。我知道有些事情,就是這樣的,沒辦法就是沒辦法?!?/br> 陳平安沒有讀過書,所以不知道那句話的意思,如果換一個說法,叫作人力終有窮盡之時。 寧姚突然停下腳步,等到陳平安疑惑著轉身后,她指了指自己眉心處的紅?。骸爸滥愫闷?,但是沒好意思問,我不妨跟你說實話好了。這便是我寧姚的殺手锏。正陽山老猿厲害吧?把你我攆得比喪家之犬還凄慘,對不對?可我眉心竅xue內,放著我娘贈送給我的一樣十歲生日禮物,是我的本命之物,它只要出現,別說老猿要死,就是……” 說到這里,寧姚掐斷了話頭,直接跳過:“之所以跟你說這些,我是想告訴你,天地大得很,別小看自己,也別氣餒。你現在不是已經習武了嗎?不如連劍術也一起練了!” 陳平安問道:“你會教劍術?” 寧姚理直氣壯道:“我天資太好,學劍極早,境界攀升極快,但是教別人劍術,半點不會!” 陳平安撓撓頭。 寧姚想了想,正色道:“那柄飛劍我就算想送給你,它也不會答應的,而且我也不愿如此辱它。在我家鄉,認為世間有靈之劍,皆是我輩同道中人?!?/br> 寧姚最后摘下腰間雪白劍鞘:“但是這個劍鞘我可以送給你!” 陳平安一頭霧水:“為啥?” 寧姚使勁拍了拍陳平安肩膀,語重心長道:“連劍鞘也有了,距離劍仙還會遠嗎?” 陳平安傻乎乎接過空蕩蕩的劍鞘,瞠目結舌道:“說啥?” 寧姚大步前行。她當時只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極其瀟灑的事情,僅此而已。 陳平安小心翼翼拎著劍鞘,心想自己上哪兒去找把劍來? 陳平安領著寧姚來到一尊五彩神像前,神像約莫比青壯男子高出一個腦袋,原本生有三雙手臂,如今只剩下最高處高高舉起的握拳一臂,以及最低處的握手一臂。之所以單臂卻能握手,原來是神像十指交錯,故而哪怕另外那條胳膊被齊肩斷去,手掌和手腕仍得留下。 五彩泥塑神像為一尊披甲神人,大髯,鎧甲錚錚,鱗片連綿。甲片邊緣飾有兩條珠線,聯珠顆粒飽滿,比起劉羨陽家祖傳瘊子甲的丑陋不堪,僅就賣相而言,實在是稚圭和馬婆婆的差距。 神像踩踏在一座四四方方的漆黑石座上,相比昨夜兩人寄居處的那尊無頭神像,這尊彩繪神像雖然斷臂極多,且彩塑斑駁,但是仍然流露出一股神采飛揚的精氣神。最重要的是,泥像神人的腰腹處,雙手交纏在一起,姿勢極其古怪。 寧姚一眼就看出了端倪,明白了陳平安為何要急匆匆帶自己來到此地。她點頭道:“的確有些像《撼山譜》上的那個立樁拳架子,只不過跟拳譜上的劍爐,有點不同?!?/br> 寧姚思量片刻,問道:“附近找得到其余斷臂嗎?” 陳平安蹲在地上,一臉惋惜地搖頭道:“找過了,啥也沒找到,估計早就被來這里捉迷藏的孩子踩爛了。這么多年下來,這些土木神仙泥菩薩,估計什么苦頭都吃過了。你瞅瞅這位,最高的那顆拳頭,手腕那里缺了一大塊,旁邊還有很多條裂縫,明顯是給人用彈弓或是石子糟蹋的。小鎮的孩子都這樣,大人越不讓來這邊玩,就越喜歡偷偷來這里捉蟋蟀、挖野菜,尤其是每年下雪的時候,經常是幾十號人在這邊打雪仗,熱鬧得很,玩瘋了之后,哪里顧得了什么。小時候還喜歡攀比,看誰爬得更高,還有人喜歡爬到神像頭頂上去撒尿,比誰尿得更遠。所以你想啊,一年年下來,就沒個齊全的泥像了。其實我小時候那會兒還有幾個木雕的神像,后來聽說有懶漢嫌棄上山砍柴太累,就盯上了它們,剛入冬那會兒,就偷偷給拉回家劈成柴火燒掉了?!?/br> 陳平安一直在那兒嘀嘀咕咕,有些低沉感傷:“我當時被姚老頭嫌棄燒窯沒悟性,被趕到山上燒炭去了,我如果在鎮上,知道有人這么做,一定要勸一勸,實在不行,我可以答應幫他砍柴去。土木神仙泥菩薩,雖說從來不顯靈,可那好歹也是菩薩神仙啊,結果被劈砍成柴火,這種缺德事情,怎么可以做呢……” 寧姚和陳平安此刻關注的側重點,截然不同。寧姚一手捏著下巴,一手托著手肘,那雙眼眸流光溢彩,緩緩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家拳譜的劍爐正是脫胎于此,不過不是現在你看到的這雙手,而是這尊道門靈官像之前中間那對手臂,就是由消失的那雙手掐訣而出的劍爐。雖然我不知道為何撰寫拳譜之人只選其一,并沒有選擇現在咱們看到的這個手勢,但是我可以確定一點,劍爐,或者說靈官指劍掐訣,說不定有大小之分?!?/br> 陳平安聽得云里霧里,但是不忘反駁提醒道:“拳譜是顧璨的,我是代為保管?!?/br> 寧姚沒跟陳平安計較,伸手指了指這尊道教靈官的劍爐架子,解釋道:“看到沒,拳譜上是右手尾指突出,而這里是九指分別糾纏、環繞、相扣,只伸出左手一根食指而已,一枝獨秀。為的就是掐指成劍訣,最終用以滋養食指?!?/br> 寧姚自顧自說道:“我行走你們這座天下多年,也見過不少寺廟的四大天王,和各路道門靈官,這尊泥像……” 陳平安靜待下文,結果等了半天也沒等到答案,只得開口問道:“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嗎?” 寧姚點了點頭,一本正經道:“是最矮的?!?/br> 蹲在地上的陳平安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是朝她伸出大拇指。 寧姚轉頭問道:“你見過比你們披云山還高的道門靈官神像嗎?” “當然沒見過啊?!标惼桨层读算?,疑惑道“披云山是我們這邊的?” 寧姚恍然,解釋道:“就是你們這里最高的那座山。很久很久以前,據說曾經有位得道高人,在披云山那邊埋下一方天師印,用以鎮壓此方天地的龍氣?!?/br> 陳平安眼睛一亮:“知道大致方位嗎,咱們能不能挖?” 寧姚笑瞇瞇道:“怎么,想挖了賣錢???” 被識破心思的陳平安微微赧顏,坦誠道:“倒也不一定要賣錢,只要是好東西和值錢物件,留在家里當傳家寶也是好的嘛?!?/br> 寧姚用手指凌空點了點這個掉到錢眼里的家伙,沒好氣道:“以后你要是能夠開宗立派,我估計有你這么個燕子銜泥、持家有道的掌門宗主,門下弟子客卿肯定一輩子吃穿不愁,躺著享福就好了?!?/br> 陳平安沒想那么遠,至于什么開宗立派,更是聽也聽不懂。 他站起身問道:“不管大小,眼前也算是劍爐的一種?” 寧姚點頭道:“大小劍爐,分左右手,真正滋養的對象,絕對不是左手食指和右手尾指,而是一路逆流而上,直到……” 寧姚說到這里的時候,閉目凝神,她甚至不用掐訣立樁,就能夠心生感應。她睜眼后彎曲手指,對著自己指了指后腦勺兩個地方,分別是玉枕和天柱兩處竅xue,確實是比較適合溫養本命飛劍的場所。她笑道:“左手劍爐對應這里,右手則是指向此處?!?/br> 陳平安茫然道:“寧姑娘,其實我一直想問,這劍爐說是拳譜的立樁,可手指這么扭來扭去,這和練拳到底有啥關系?能長力氣嗎?” 寧姚有些傻眼。要是非讓寧姚具體解釋武學或是修行的門門道道,那就真是太為難她了,更別提讓她說出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坑坑坎坎如何順利跨過。畢竟對于寧姚來說,這些最沒勁的道理,還需要說出口嗎?不是自然而然就該熟門熟路的嗎? 于是她板起臉教訓陳平安道:“境界不到,說了也是白說!你問這么多干什么,只管埋頭苦練便是!怎么,吃不得苦?” 陳平安將信將疑,小心翼翼說道:“寧姑娘,真是這樣?” 寧姚雙手環胸,滿臉天經地義的正氣表情,反問道:“不然咧?!” 陳平安便不再追問此事,仰頭望向被寧姚稱為道門靈官的彩繪神像,道:“這就是陸道長他們家的神仙啊?!?/br> 寧姚無奈道:“什么叫陸道長他們家的神仙?第一,道家道家,雖然有個‘家’字,但絕對不是你們小鎮百姓人家的那個家,道家之大,遠遠超出你的想象,甚至連我也不清楚道門到底有多少道士,有多少支脈流派,只聽我爹說過,如今祖庭分上下南北四座……算了,跟你說這些就是對牛彈琴。第二,神仙神仙,雖然你們習慣了一起念,甚至全天下的凡夫俗子都這樣,可歸根結底,神和仙,走的是不一樣的路。我舉個例子好了,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這句話你聽過吧?” 陳平安點頭道:“以前杏花巷馬婆婆經常跟顧璨他娘吵架,我總能聽到這句話?!?/br> 寧姚此時頗有一些指點江山的意味:“佛爭一炷香,為啥要爭?因為神確實需要香火,沒有了香火,神就會逐漸衰弱,最終喪失一身無邊法力。道理很簡單,就跟一個人好幾天不吃五谷雜糧一樣,哪來的氣力?世俗朝廷為何要各地官員禁絕yin祠?怕的就是人間香火雜亂,使得一些本不該成神的人或什么,坐擁神位。退一步說,哪怕他們擅自成神之后,是天性良善之輩,愿意年復一年蔭庇當地百姓,從不逾越天地規矩,可對自詡為‘真龍之身’的皇帝君主而言,這些不被朝廷敕封的yin祠,就是在禍亂一方風水,無異于藩鎮割據,減弱了王朝氣運,是挖墻腳的行徑,會縮短國祚的年數。畢竟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至于仙,很簡單,你看到的外鄉人,十之八九都算是,就連正陽山那只老猿,也算半個仙。他們都是靠自己走在大道上,一步步登山,通往長生不朽的山頂。修行之人,也被稱為練氣士,修行之事,則被稱為修仙或是修真?!?/br> 陳平安問道:“那么這尊道門靈官到底是神還是仙?按照寧姑娘的說法,應該算是道門里的仙人吧?” 寧姚臉色肅穆,輕輕搖頭,沒有繼續道破天機。 她突然皺了皺眉頭,一顆石子莫名其妙激射而至,重重砸在靈官神像高出頭顱的那只拳頭上,砸出許多碎屑來。寧姚揮了揮手,驅散頭頂那些泥屑塵土。 陳平安站起身,順著寧姚的視線,轉頭望去,結果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身影。有個黝黑精瘦的矮小少年,蹲在遠處一座倒地神像上,一只手不斷拋出石子、接住石子。 陳平安轉身跟寧姚并肩而立,輕聲道:“他叫馬苦玄,是杏花巷那個馬婆婆的孫子,很奇怪的一個人,從小就不愛說話。上次在小溪碰到他,他還主動跟我說話來著,他明顯早就知道蛇膽石很值錢?!?/br> 名叫馬苦玄的少年,站起身后繼續掂量著那顆石子,朝寧姚和陳平安燦爛一笑,開門見山道:“如果我去福祿街李宅,跟正陽山那只老猿說找到你們兩個了,我想怎么都可以拿到一袋子錢。不過你們只要給我兩袋子錢,我就假裝什么都沒有看到。事先說好,只是做買賣而已,別想著殺人滅口啊,地上這么多神仙菩薩可都看著咱們呢,小心遭報應?!?/br> 惱羞成怒的寧姚正要說話,卻被陳平安一把抓住手臂。陳平安向前踏出一步,對馬苦玄沉聲問道:“如果我愿意給錢,你真能不說出去?” 馬苦玄微微一愣,好像完全沒想到這對少年少女,如此好說話,竟然還真跟自己做起了生意。不過他也懶得繼續演戲,掏出一只華美精貴的錢袋子,隨手丟在地上,笑道:“我已經在李家拿到報酬了,只不過我可不是為了錢。泥瓶巷陳平安,宋集薪的隔壁鄰居,對吧?你要怪就怪你身邊的家伙,太惹人厭了,她昨天壞了很多人的大事?!瘪R苦玄扯了扯嘴角,伸手指向自己:“比如我?!?/br> 陳平安環顧四周。 馬苦玄望向寧姚,笑道:“放心,那只老猿暫時有點事情要處理,我就趁著這個機會,想跟你討要一樣東西,你知道是什么,對不對?” 寧姚冷笑道:“小心有命拿沒命用?!?/br> 馬苦玄樂呵呵道:“你又不是我媳婦,擔心這個做啥?!?/br> 陳平安實在無法想象,這么一個滿身鬼氣森森的家伙,怎么會有人覺得他是個傻子? 寧姚臉色陰沉,碰了碰陳平安肩頭,輕聲提醒道:“不知為何飛劍到了這邊周圍,便進不來了?!?/br> 馬苦玄微微轉移視線,對陳平安咧嘴笑道:“昨天屋頂一戰,很精彩,我湊巧都看見了。哦,對了,你可以摘掉綁在小腿上的沙袋了,要不然你是追不上我的?!?/br> 陳平安果真蹲下身,緩緩卷起褲管,視線則一直放在馬苦玄身上。直到這個時候,寧姚才驚訝地發現,原來陳平安小腿上還綁著一圈不厚不薄的沙袋。 陳平安跟寧姚解釋了一句:“很小的時候,楊家鋪子的楊爺爺就曾經叮囑過我,死也別取下來。原本是打算用來對付老猿的第四口氣,現在想了想,也差不多了,因為我總覺得這個叫馬苦玄的家伙,和老猿一樣危險?!?/br> 馬苦玄輕輕跳下神像,瞥了眼一襲墨綠長袍的英氣少女,自言自語道:“本來以為好歹等我出了小鎮,才會遇到第一個大道之敵,沒想到這么快就碰上了。哈哈,真是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啊?!?/br> 寧姚突然問道:“陳平安,那家伙小時候也給牛尾巴甩過?” 陳平安站起身,輕輕跺了跺腳,左右雙腳各數次,認真想著寧姑娘的問題,回答道:“馬婆婆很有錢,所以我記得這個馬苦玄家的黃牛,體形格外大,那牛尾巴甩起來,很嚇人的?!?/br> 在陳平安站起身的時候,馬苦玄卻又蹲下身,抓起一把石子放在了左手心。 最后,泥瓶巷少年與杏花巷少年,兩個同齡人,遙遙對峙。 陳平安左右腳尖先后不易察覺地蹍了蹍地面,似乎還在適應變輕了的雙腿。他留意到馬苦玄總共撿了五顆石子,四顆握在左手,一顆握在右手。 馬苦玄神色自若,望向刀鞘劍鞘皆空的外鄉少女,笑道:“說好了,現在是我和陳平安單挑。按照我奶奶小時候講的故事,在演義小說里,兩名大將于陣前捉對廝殺,誰喊幫手誰就不是英雄好漢。若是能夠陣斬敵人,軍心大振,一場仗就算贏了……” 寧姚看著這個馬苦玄就心煩,她就沒見過這么欠揍的家伙。泥瓶巷的宋集薪城府也深,也喜歡掉書袋,成天擺小夫子的做派,可人家好歹瞧著就是一副讀書種子的模樣。眼前這個矮小精瘦的少年,肌膚不比陳平安白,眼睛卻格外大,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就是很怪,尤其是加上這種蹩腳拗口的酸文,就像老嫗涂抹了半斤脂粉在那張老樹皮上,故做嬌羞狀,真是慘絕人寰。 陳平安沒有跟杏花巷的同齡人放狠話,微微彎腰,驟然發力,筆直前沖,勢若奔馬。真快! 看著陳平安疾奔而去的背影,幾乎一個眨眼就與自己拉開了兩丈多距離,饒是見多識廣的寧姚也難免感慨。這不是說陳平安放在全天下的同齡人當中,能夠飛奔快過狐兔,這件事情本身如何了不得,而是在此方天地這座牢籠里,陳平安能夠只依靠十數年如一日的水磨功夫,就把自己的體魄硬生生打熬到這個地步,這才是最讓寧姚佩服的地方。寧姚想了想,難道能吃苦,也是一種天賦? 兩個少年之間的距離瞬間只剩一半。陳平安甚至已經能夠清晰看到,馬苦玄臉色的一連串細微變化,片刻驚訝后,轉為惶恐,又迅速恢復鎮定,然后毫不猶豫地迅猛抬臂,整條纖細手臂,綻放出一股驚人的爆發力。 一直死死盯住馬苦玄右手動靜的陳平安,不再直線前沖,而是剎那之間折向了右邊。 馬苦玄那條胳膊竟然出現微妙的停頓,手腕一抖,目標正是偏離直線的陳平安。 激射而出的石子來勢洶洶,雖然不如正陽山搬山猿那般恐怖,但是仍然不容小覷。本該手忙腳亂的陳平安并未停步,腰桿一擰,上半身側過,那顆石子正好從眼前一閃而逝,陳平安額前的發絲被那股清風裹挾得隨之一蕩。 馬苦玄握有剩余石子的左手輕輕一甩,其中一顆石子剛好落入右手手心。 這個杏花巷的矮小少年,好像并不覺得第二次出手就能夠解決掉陳平安,故而沒有停留在原地,而是開始跑向右手邊,與此同時,甩手丟出第二顆石子。 陳平安一個毫無征兆的驟然彎腰,雙手幾乎能夠觸及地面,那顆石子從他后背迅速劃過,擦破了他的單薄衣衫,所幸只是擦傷,雖然看上去皮開rou綻很嚇人,其實傷口不深。 此時兩人間距又被拉近一半。 雖然馬苦玄也意識到應該要拉開距離才對,但是陳平安的埋頭沖刺,實在太過風馳電掣,襯托得馬苦玄匆忙之間的轉移陣地,仿佛是老牛拉破車,所以當陳平安那張黝黑臉龐越發靠近,他那堅毅明亮的眼神便顯得尤為刺眼。與此相反,馬苦玄明顯出現了一抹遲疑神色,是放棄丟擲石頭的舉動,果斷撒腿撤退,還是孤注一擲,在第三顆石子上分出勝負?馬苦玄猶豫不決,和陳平安的一往無前,形成鮮明對比。 此時此刻的陳平安,哪里有半點泥瓶巷濫好人的樣子? 馬苦玄在這種事關生死的緊要關頭,后撤一步,再次揮動手臂。顯而易見,馬苦玄相信自己手中的石子。 這個別說打架,從來就沒跟人吵過架的孤僻少年,從小到大就不喜歡跟同齡人待在一起,比起陳平安或是顧璨,更像是一只獨來獨往的野貓崽子。他喜歡有事沒事就抓一把石子,一邊走一邊丟,當然力道都很輕,看似漫不經心的玩耍,沒有人當回事。只是馬苦玄在廊橋底下岸邊,四下無人的時候,就會獨自打水漂,稍稍薄一些的石子,往往能夠在水面上打出十數個漣漪之后,撞在對岸石拱橋的內壁上,砰然粉碎,臂力之大,手勁之巧,可想而知。 馬苦玄也時常會蹲在青牛背上,用石子去砸水中的游魚。不管能否擊中,反正他丟入水中的石子,幾乎沒有水花。而杏花巷的那棟祖宅,院子里,或是屋頂上,經常會躺著幾只鳥雀的尸體,血rou模糊。 兩人相隔不過十數步而已,之前兩次躲避掉馬苦玄的石子,陳平安的身形腳步更偏向于敏捷輕靈,并沒有任何泄露出筋骨強壯的地方,他就像一片輕飄飄的葉子。但是即將和馬苦玄對撞的時候,陳平安終于展露出“重”的一面,接連三大步,既快又猛,充滿張力,落地如鐵錘砸劍條,抬腳則如拔起一座山峰的山根。三步,近在咫尺。馬苦玄仍是沒能來得及丟出石子,按理來說,大勢已去。但是陳平安沒來由心頭一震,不過仍是沒有任何退縮,因為形勢緊迫,已經容不得他懸崖勒馬,不如縱身一躍,冒險一搏。 馬苦玄嘴角扯起,笑意玩味,左手松開,丟掉剩余石子,抬起的右手本就握拳,所以順勢就是一拳砸出去。 他一開始就給陳平安挖了個陷阱,所謂的狐疑不決,故意給陳平安近身的機會,甚至為何要選擇以石子來作為進攻手段,全是這個杏花巷傻小子的縝密謀劃罷了。為的就是示敵以弱,把能夠從老猿手底下溜走的泥鰍少年,勾引到自己身邊,讓陳平安自己送上門來! 一臂之距,即是一拳之距。 陳平安是個不算太明顯的左撇子,于是左手握拳,與馬苦玄的右手拳頭,硬碰硬撞在一起。在拳頭相撞的瞬間,幾乎同時,兩個少年分別向對方一腳踹去。 陳平安和馬苦玄同時倒飛出去,狠狠摔在泥地上。兩人又隔開二十余步,馬苦玄爬起身,單膝跪地,大口喘息。他抬起手臂,松開拳頭,因為手心那顆石子一直沒有丟出去,所以此時他手心雖然稱不上血rou模糊,但也已經猩紅一片,觸目驚心。馬苦玄咧咧嘴,揉了揉肚子,眼神炙熱,對陳平安大聲笑道:“陳平安!敢不敢再來?!” 陳平安的左手更慘,因為之前在小巷襲殺云霞山蔡金簡時,手心被碎瓷劃破,創口極深。這段時日,雖然一直敷著從楊家鋪子傳下來的秘制草藥,但是傷筋動骨一百天,他體魄再健壯,終究不是那種生死人、rou白骨的修行神仙,所以跟馬苦玄互換的這一拳一腳,陳平安更加吃虧。陳平安包扎有棉布條的左手,已經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鮮血滲出棉布,一滴一滴落在腳邊野草上。 陳平安刻意深吸了一口氣,于是清晰感受到從腹部傳來的刺痛,他要確定這種程度的疼痛,對自己接下來的行動到底會造成多大的影響。這是習慣使然。 陳平安是窮苦出身,正因為擁有的東西太少,所以格外斤斤計較。反觀宋集薪、盧正淳那樣的富貴子弟,絕對不會在意口袋里有幾枚銅錢。這是大行不顧細謹,陳平安當然不行。所以陳平安給人的印象,一直是跟拘謹、溫吞和隱忍這些詞語沾邊,理所應當的朝氣蓬勃,反而不多。至于眼前那個莫名其妙跑出來,要跟陳平安、寧姚打生打死的馬苦玄,大概屬于不可理喻的怪胎,寧姚至少還可以用鋒芒畢露來形容,馬苦玄這種就完全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陳平安沒有轉頭,背對寧姚輕輕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馬苦玄緩緩站起身,起身前抓了一叢雜草,隨意擦去手心血跡。陳平安跟著起身。馬苦玄率先發力,最初所站位置被踩出兩個泥坑。這個瘦猴一般的精瘦少年快得讓人匪夷所思,高高跳起,一只膝蓋撞向迎面而來的陳平安。陳平安一拳砸得馬苦玄膝蓋下墜,但是被空中身體前傾的馬苦玄閃電一拳砰然砸在額頭。馬苦玄原本彎曲蜷縮的雙腳,瞬間舒展開來,在身體后仰的陳平安胸口重重一踩。陳平安就像被大錘當頭一捶,加上同時被當胸一撞,近乎筆直地后仰倒地。 馬苦玄的身體在空中翻滾一圈,落地后繼續獰笑著前沖,很快就飛奔至才半蹲起身的陳平安身前,緊接著就是一腳。陳平安雙臂交錯格擋在身前,左臂在外右臂在內,死死護住心口和臉龐。 陳平安被這一腳踢得倒飛出去,不過重心極低,又護住了要害,所以并沒有出現鮮血淋漓的場面。 陳平安一路打滾。馬苦玄得勢不饒人,繼續前沖。 陳平安停下后滾勢頭的瞬間,不知不覺,有意無意,整個人變成了單膝跪地、彎腰助跑的姿勢。馬苦玄神情一滯。下一刻,陳平安如同一支由強弓拉滿激射而出的箭矢,瞬間來到馬苦玄身前,速度之快,與之前相比,判若兩人。 示敵以弱。陳平安也會。 馬苦玄這次根本來不及出拳,就被陳平安用肩頭撞向胸口,馬苦玄踉蹌后退,腹部又傳來一陣絞痛,本能地低頭彎腰,左耳太陽xue那邊就被陳平安用手臂橫掃而中,勢大力沉。之前占盡上風的杏花巷少年,以一種詭譎姿勢雙腳騰空側飛出去。 陳平安猛然抓住馬苦玄雙腳腳踝,帶著馬苦玄旋轉一周,怒喝一聲,將才九十多斤重的矮小少年狠狠摔向遠方!馬苦玄剛好撞向一尊碎了半邊身軀的坐姿神像。神像高一丈半左右,如果沒有意外,馬苦玄這一下注定會很凄慘??墒邱R苦玄愣是不靠外物,親自造就了一個“意外”。他兩只腳先后踩中神像的頭顱,然后瞬間彎曲瞬間繃直,整個人借著巨大的反彈力道,向著遠處地上的對手激射而去,跟陳平安之前的暗算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是馬苦玄突然驚駭瞪眼。只見陳平安站在原地,高高舉起一臂,不知何時,他手中多了一柄憑空出現的短刀,刀尖就直直指向飛速沖來的馬苦玄。世人所謂的“自己找死”,說的大概就是這種情況了。 哪怕陳平安握刀的手在劇烈顫抖,但是也已經足夠一刀捅透馬苦玄的身體了,區別只在切入口是手臂、頭顱還是胸膛而已。 馬苦玄哪怕深陷絕境,驚懼異常,卻絲毫沒有放棄的心境,艱難扭轉身軀,哪怕只有一絲一毫,也要讓自身要害偏離那刀尖。 就在此時,一道修長身形出現在兩個少年之間。是個中年男人,背負長劍,腰間懸佩虎符。不見他如何出手,馬苦玄就倒轉乾坤似的,不但雙腳落地,還身軀筆直地站在了男人身邊。然后負劍男人轉頭望向后撤一步的握刀少年,眼神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贊許激賞,輕聲笑道:“你們兩個這次交手,打得都不錯?!?/br> 陳平安嘴角滲著血絲,又后退了一步。男人一笑置之,提議道:“我出手救下馬苦玄,算是欠你一個人情,所以出去之后,我會說服正陽山搬山猿放棄對你們兩個的追殺,如何?” 寧姚來到陳平安身邊。 這個來自真武山的兵家修士,深深看了眼寧姚,然后對陳平安說道:“你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答應就點頭,不答應就繼續沉默便是。如果覺得不公平、不甘心,再如果你還能僥幸從老猿手底下逃生,那么以后離開小鎮,可以去真武山找我,討要你以為的公道?!?/br> 陳平安收起寧姚借給自己的壓衣刀,藏入右袖之中,對那個真武山的男人點頭道:“如果有機會,我會的?!?/br> 馬苦玄剛要說話,男人漠然道:“死人更沒資格跟活人撂狠話?!?/br> 馬苦玄死死抿起嘴唇,果真低頭不語。 一大一小,這對真武山師徒,漸漸遠去。 陳平安一屁股坐在地上。寧姚趕緊蹲下身,憂心忡忡道:“咋樣?哪里傷得最重?陸道長那服藥方子,你是不是也用得著?” 鼻青臉腫一身內傷的陳平安滿臉苦澀道:“不打緊,還知道哪里疼,說明傷得不算厲害。對了,如果老猿這個時候趕過來……” “來就來!”寧姚干脆也坐在地上,眉眼飛揚“剛才有你在,等下有我在,怕什么!” 陳平安沒說出口的后邊半句話,只得偷偷咽了回去。 寧姚突然燦爛笑起來,伸出雙手,對陳平安豎起大拇指:“帥氣!” 在這之前,這輩子從沒覺得自己了不起的陋巷少年,使勁忍住嘴角的笑意,故意讓自己更云淡風輕一點,但其實誰都看得出來他的開懷。春風少年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