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行健
笑道:“老畜生壞過一次規矩了。不過你如果出手再晚一點,我估計就懸了?!?/br> 寧姚愣了愣,然后開懷道:“還真成了?可以啊,陳平安!” 陳平安嘿嘿笑了。 寧姚翻了個白眼,問道:“接下來?” 陳平安想了想:“咱倆之前定下的大方向不變,不過有些地方的細節,得改動改動,老猿太厲害了?!?/br> 寧姚一巴掌拍在陳平安的腦袋上,氣笑道:“你才知道?” 陳平安突然說道:“寧姑娘,你轉過身去,我要往后背敷點草藥。順便幫忙看著點小溪那邊?!?/br> 寧姚大大方方轉過身去,面朝小溪上游。 陳平安脫掉那件原本屬于劉羨陽的外衫,摘下那件“木瓷甲”,從腰間一只布囊拿出楊家鋪子的瓷瓶,倒出一些濃稠藥膏,倒在右手手心,左手提起衣衫,右手涂抹在后背上。 很能扛痛的他,也不由得冷汗直流。 寧姚雖然沒有轉身,仍是問道:“很疼?” 陳平安笑道:“這算什么?!?/br> 寧姚撇撇嘴,逞什么強啊。 小鎮最西邊的宅子,有婦人坐在地上號啕大哭,不斷使勁拍打胸脯,搖搖晃晃,單薄衣衫有隨時炸裂開來的跡象,她那一雙滿身臟兮兮的年幼子女,不知所措地站在娘親身邊。有個憨厚漢子蹲在屋外,唉聲嘆氣,滿臉無奈,屋頂莫名其妙多出個窟窿,春天的寒氣還沒退盡,自己身子骨熬得住,可接下來自家婆娘和崽子們咋過? 不遠處的街坊鄰居聚在一起,指指點點,有人說是之前也聽到了自家屋頂有聲響,一開始以為是野貓搗亂,就沒當回事。也有人說今兒小鎮西邊就不太平,好像有孩子看到一個身穿白衣的老神仙,飄來蕩去的,一步就能當老百姓十數步,還會飛檐走壁,也不曉得是土地爺跑出了祠堂,還是那山神出了山。 有位風雷園年輕劍修獨自蹲在一處,臉色沉重。劉灞橋之前在督造官衙署陪著崔明皇閑聊,聽說李家大宅的動靜后,就聞著了腥味,不過這位風雷園的俊彥翹楚,再自負也沒敢登門挑釁一只搬山猿,就是尋思著能不能隔岸觀火,如果有機會陰一把老猿,更是大快人心。所以劉灞橋摸到了一處大宅書樓翹檐上,俯瞰小鎮,尋找老猿的動向,結果很快就發現城西泥瓶巷那邊的異樣動靜,于是生性膽大的劉灞橋就開始悄然盯梢。 在正陽山搬山猿不惜運轉氣機的瞬間,劉灞橋受傷后,那把不得不挪窩溫養在明堂竅的本命飛劍,蠢蠢欲動,幾乎就要“脫鞘”而出。因為在這方古怪天地里,修為高低與天道鎮壓力度成正比,按照劉灞橋的估算,搬山猿并不輕松,哪怕能夠強行運氣換氣,并且事后利用強橫體魄或是無上神通,反過來壓制天道引發的氣海沸騰,但是這種“作弊”的次數,也絕不會太多,否則就要擔負起洪水決堤的巨大風險,到時候千年道行毀于一旦,也不是沒有可能。退一步說,每次以此方天地之外的“神仙”身份出手,就是一種折損,其實就等于世間俗人的折壽了。但是當劉灞橋看到老猿踩塌屋頂后的這個落地處,自己現在立足之處的兩個大坑,這個風雷園劍道天才開始慶幸自己沒有輕舉妄動,否則必會引火上身。以老猿當時那股新鮮氣機的渾厚程度,若非發現福祿街李家大宅的動靜,不得不去確定正陽山小女孩的安危,追殺那個狡猾似狐的少年,不一定有十成把握,但是追殺自己劉灞橋,絕對是一殺一個準。 當然,老猿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在自己本命飛劍將出欲出之際,肯定已經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只不過劉灞橋雖鬼門關前轉悠了一圈,后怕歸后怕,對于老猿這個存在本身,談不上如何畏懼。風雷園對正陽山,雙方無論實力如何懸殊,不出手還好,一旦有一方選擇出手,那就要到不死不休的境地,而且修為低下之人,絕不會向對手磕頭求饒。這是兩座東寶瓶洲劍道圣地五百年來,用無數條人命證明過的事實,何況劉灞橋在小鎮又不是沒有后手。 劉灞橋緩緩站起身,沒有徑直返回衙署,而是走向那棟最西邊的破落小宅,站在低矮黃泥墻外,使勁“喂”了一聲,在男人和他媳婦都轉頭望向他之后,他隨手丟出一枚金精銅錢,拋給那個梨花帶雨的婦人,笑道:“大姐,求你就別號了,我在那么遠的地方都覺得瘆得慌!” 婦人接過金色銅錢,低頭瞥了眼樣式,跟銅錢差不多,就是顏色不同,她有些呆滯,小聲問道:“金子?” 劉灞橋哈哈笑道:“不是。不過比金子值錢多了……” 婦人先是一愣,然后暴怒,狠狠將那枚金色銅錢砸向劉灞橋,站起身,叉腰罵道:“滾一邊去!是金子我還有點相信,還比金子值錢?你當老娘沒見過世面???!老娘也是親手摸過銀子的人。毛沒長齊的小王八蛋玩意兒,也不扒拉扒拉褲襠里的小泥鰍,就敢來老娘這邊裝大爺,我家男人還沒死呢!”說到這里,婦人更火大了,快步走去,不比水桶纖細多少的粗壯腰肢,竟然也能被她擰得別有風情,她對著蹲在地上一言不發的男人就是一腳,踹得男人斜倒在地上。男人別說還手,就是還嘴也不敢,摸爬著貓腰跑遠,然后繼續蹲著,眼神幽怨。 婦人指著自家漢子罵道:“沒出息的孬種,跟死了沒兩樣,出了事情就知道裝死,成天就知道瞎逛,撈魚抓蛇,跟穿開襠褲的孩子差不多,比你兒子還不如!小槐好歹知道偷……撿點東西回家。你一個當爹的,為啥楊家鋪子的伙計不愿意做,是富得流油還是咋的,非要跟銀子較勁?一年到頭也不知道干點正經事……”說到這里的時候,胸脯風光當得起“壯觀”二字的婦人,突然笑了笑:“要不是晚上還算能折騰人,老娘樂意跟你過日子?!” 周圍看戲的街坊鄰居嘩然大笑,也有青壯男人吹口哨說葷話。 婦人終于重新將矛頭對準那個罪魁禍首,吼道:“還不滾,沒斷奶是不是?!” 劉灞橋哪里見過這樣的鄉土氣,不但不覺得鄙陋,反而覺得頗為有趣,這份熱鬧看得津津有味,哪怕被婦人罵得挺慘,卻不怒反笑。自己在師門風雷園每次吵架后,都會有一種寂寞,覺得空有一身好武藝,卻沒有旗鼓相當的對手,不承想今天終于有了用武之地,便來勁了,嬉皮笑臉道:“沒斷奶咋的,大姐你能幫忙???” 婦人挑了一下眉頭,譏笑道:“我怕一不小心把你給憋死。你啊,可以找杏花巷的馬婆婆去!管飽!”頓時笑聲震天。 劉灞橋雖然不知道馬婆婆是何方神圣,但是從四周聽眾看客的反應,可以得知自己這一仗是慘敗。 劉灞橋伸出大拇指,笑容燦爛道:“大姐,算你狠?!?/br> 然后他雙指夾住那枚金精銅錢,晃了晃:“真不要?” 婦人明顯有些猶豫狐疑。 就在此時,遠處有人無奈喊道:“灞橋,崔先生讓你趕緊回去?!眲㈠睒蚵劼曓D頭望去,是龍尾郡陳氏子弟陳松風,身邊站著一個身材高挑的冷峻女子,兩手空空,并沒攜帶兵器。女子模樣不出挑,身段倒是沒得說,一雙大長腿,很對劉灞橋的胃口。她正是陳松風的遠房親戚,至于怎么個遠法,陳松風沒有主動提起過,女子對陳松風也從來是直呼其名。一路同行,三人平時相處,劉灞橋也沒覺得女子如何倨傲,就是天生性子冷了一些。 既然是崔明皇發話,劉灞橋不敢多待,便跟著兩人趕往福祿街,只是離去之時,下意識多瞥了眼那個愁眉苦臉的中年漢子。 夾雜在人流當中的一個邋遢漢子,猶豫片刻,在街坊鄰居陸續散去之后,獨自走向院子。 婦人正要帶著那對子女去娘家住,又實在是不情不愿。娘家人盡是勢利眼,對她挑中的男人那叫一個狗眼看人低,所以這些年除了逢年過節,已經很少來往,但是遭到這種飛來橫禍,婦人實在沒辦法,她倒是想要硬氣一些,帶著兒子女兒去客棧酒樓住幾天,當一回闊綽媳婦,沒奈何囊中羞澀,窮得叮當都響不起來,只得厚著臉皮回娘家挨白眼了。所以越想越氣的婦人在離去之前,狠狠擰著自己男人的腰rou,直到擰得男人整張臉都歪了,這才罷休。兩個孩子是見慣這幅場景的,非但不擔心爹娘吵架,還使勁偷著樂呵。 婦人眼尖,看到躲在門口那邊鬼鬼祟祟的邋遢漢子,頓時罵道:“姓鄭的,又來叼走老娘的衣褲?你屬狗的是吧?兔子還不吃窩邊草,老娘再怎么不愿意承認,終究還是倒了八輩子霉,是你的嫂子,你咋就下得了手偷呢?” 邋遢漢子欲哭無淚,想死的心都有了:“嫂子,天地良心啊,我不過是忘了給你家小槐買糖吃,他才故意這么說啊,嫂子你怎么就真信了?”那個小男孩一臉天真。 婦人當然是更相信自家孩子,抬起手就要一巴掌甩向那漢子。那漢子趕緊縮脖子跑到一邊去,對蹲地上的男人嚷嚷道:“師兄,你也不勸勸嫂子!” 男人甕聲甕氣撂下一句話:“不敢勸?!?/br> 邋遢漢子哀嘆不已:“這世道沒法讓老實人混了?!?/br> 婦人一手牽著一個孩子,走向院門,突然扭頭丟了個媚眼,笑瞇瞇道:“姓鄭的,下次多帶些錢,嫂子賣給你,一件只收你五十文錢,咋樣?” 邋遢漢子眼前一亮,怯生生道:“稍稍貴了點吧?杏花巷鋪子的新衣裳,布料頂好的,也就這個價格……” 婦人翻臉比翻書還快,罵罵咧咧:“還真敢有這壞心思?!去死,活該一輩子打光棍!爛命一條,哪天死在東門外都沒人替你收尸……” 婦人和孩子們走后,邋遢漢子輕輕往后一跳,坐在了院墻上,憤憤道:“師兄,不是我說你,你真是豬油蒙了心,才挑了這么個潑辣娘們當媳婦?!?/br> 原來這邋遢漢子便是小鎮東門的看門人,姓鄭,光棍一條。 院子里還蹲在地上的憨厚漢子蹦出一句:“我樂意?!?/br> 負責向外鄉人收錢的小鎮看門人,沉默片刻后,說道:“師父他老人家讓你在近期忍著點,別跟人動手?!?/br> 看門人抬頭瞥了眼可憐的屋頂,突然笑起來:“師父還說了,實在忍不了,就找你媳婦泄泄火。反正嫂子也不怕你折騰,她就好這調調?!?/br> 十棍子也打不出一個屁的漢子抬起頭,看著矮墻上的邋遢漢子,后者趕緊改口道:“得得得,是我鄭大風說的,師父沒說過這種話?!?/br> 憨厚漢子站起身,五短身材,青銅色的肌膚,雙臂肌rou鼓脹,把衣袖繃得厲害。 他還有些駝背,對那個小鎮看門人沒好氣道:“師父愿意跟你說超出十個字的話,我跟你姓?!?/br> 看門人心中默念師父的叮囑,然后扳手指算了算,還真沒到十個字!這個邋遢漢子先是罵了一句娘,然后很是泄氣,有些傷感,竟是破天荒的真情流露,所以顯得尤為可憐。 佝僂漢子問道:“還有事嗎?” 看門人點頭道:“師父說讓你對付那個人?!?/br> 佝僂漢子皺了皺眉頭,又習慣性蹲下身,面朝破敗的屋子,悶悶道:“憑啥?” 看門人鄭大風白眼道:“反正是師父交代的,你愛做不做?!?/br> 漢子想了想:“你走吧。下次要是讓我看到你偷嫂子的東西,打斷你三條腿?!?/br> 邋遢漢子鄭大風暴怒道:“李二!你給老子說清楚!誰偷你婆娘衣物了?!這種混賬話你也相信?你腦子進水了吧?” 李二轉過頭,看著暴躁憤怒的同門師弟鄭大風,黑著臉默不作聲。 鄭大風像是一個飽受委屈的幽怨小娘,悲憤欲絕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行了吧?!” 這個看門人站起身,腳尖一點,如一片槐葉飄入街道,離得遠了,這才膽敢破口大罵道:“李二,老子這就找嫂子買她的貼身衣物去!”鄭大風一邊撂狠話,一邊跑得比狗還快。只是李二根本就沒起身的意思,吐出一個字:“孬?!?/br> 三人回到衙署,那個觀湖書院的儒家君子崔明皇坐在正廳等候已久。見到陌生女子后,崔明皇起身點頭致意,女子也點了點頭,臉色依然冰冷,用劉灞橋私底下的話說,就是一副“全天下都欠了她大把銀子”的表情。 崔明皇在三人落座后,對劉灞橋笑道:“虧得你忍住沒出手,要不然肯定會捅出大婁子。你是沒有看到,剛才咱們督造官宋大人和那正陽山搬山猿,在福祿街硬碰硬對了三拳,動靜不小。說實話,接下來不管你遇到如何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勸你都不要出手,不要覺得有機可乘?!?/br> 劉灞橋好奇問道:“難不成那老畜生三拳干翻了宋長鏡?宋長鏡如此繡花枕頭不濟事?不是都說他摸著了第十境的門檻嗎,只差半步就能一腳跨入那個境界?” 崔明皇無奈道:“咱們好歹借住在宋大人這里,你能不能說話客氣些?” 陳松風感慨道:“是宋大人占了一些優勢?!?/br> 哪怕與那位大驪藩王八竿子打不著,可只要是修行中人,聽聞這種壯舉之后,無法不心神往之! 一個純粹武夫,只以rou身就與一只搬山猿硬扛到底!關鍵是此人還能夠占據上風! 女子坐在一旁閉目養神,雙手自然而然攤放在膝蓋上。聽到此事后,手指微動。她也是被陳松風匆忙找到的,原本她打算在小鎮一直逛蕩下去。之所以沒有執意堅持,而是跟隨陳松風一起去找劉灞橋,再返回衙署,只是入鄉隨俗罷了。至于陳松風能否從那棵老槐樹那里討到便宜好處,能夠得手幾片祖蔭槐葉,同樣姓陳的女子,并不上心。不過陳松風找到她的時候,她仍然能夠清晰感受到,陳松風那種刻意壓抑的興奮激動,多半是收獲頗豐,落下槐葉的數量,應該是出乎龍尾郡陳氏老祖的預期了。 劉灞橋突然捧腹大笑:“老畜生這次栽了個大跟頭,痛快痛快,竟然被一個普通少年遛狗耍猴,被牽著鼻子走了半座小鎮,哈哈,這個天大的笑話,夠我在風雷園說上十年了!到時候以正陽山那幫土鱉的脾性,肯定要急著跳出來說,這些都是咱們風雷園血口噴人了,有本事拿出證據來??!我拿你大爺的證據,要不是小鎮禁絕術法,壞規矩的代價太大,否則我死也要把這一幕原原本本‘拓印’在音容鏡當中?!?/br> 崔明皇突然臉色微變,對劉灞橋沉聲喊道:“灞橋!” 女子幾乎同時睜開眼睛。 劉灞橋剛想問干啥,驀然閉上嘴巴。 很快有一個白袍男子緩緩而至,跨過門檻后,對劉灞橋笑瞇瞇問道:“什么事情這么好笑???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不如讓本王也樂呵樂呵?” 崔明皇早已站起身,正想要開口說話,意思是要將那張主位椅子讓給這個大驪藩王,宋長鏡對這個觀湖書院的讀書人,笑著搖搖頭,示意不用如此繁文縟節,他隨手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劉灞橋身邊,與陳松風和女子兩人,分列左右相對而坐。 劉灞橋雖然給人印象是混不吝的憊懶性格,不過如此近距離,面對一個極有可能躋身傳說第十境的武夫,尤其這家伙可謂惡名昭彰,筑京觀一事也就罷了,嗜好斬殺天才一事,真是讓人毛骨悚然。所以別看這個大驪藩王不在的時候,劉灞橋一口一個宋長鏡喊著,這會兒心卻虛得很。好在臉皮一事,劉灞橋向來不甚在乎,賠笑道:“宋大宗師,我正在說你老人家與正陽山老畜生的巔峰一戰呢,真是驚天地泣鬼神。王爺你老人家拳出如龍,若非拳下留情,那搬山猿定會在福祿街上當場死無全尸。宋大人武道之高,武德之好,實在是讓晚輩拍馬難及!”宋長鏡笑著不說話。劉灞橋額頭滲出冷汗,后背浸透汗水,終于說不出一個字來,悻悻然徹底閉嘴。 宋長鏡突然轉頭望向對面那名女子,眼神玩味,饒有興致,問道:“你也是龍尾郡陳氏子弟?” 女子搖頭,緩緩道:“不是?!?/br> 宋長鏡哦了一聲,若有所思。 氣氛尷尬,直到宋集薪出現在門口。他見到屋內并無椅子座位,便隨意坐在門檻上,望向屋內眾人。 宋長鏡對此不以為意,對劉灞橋笑道:“其實少年能活下來,你是恩人之一?!?/br> 若非搬山猿一開始認定陳平安尋釁,是受人指使,而在這座小鎮當中,敢給正陽山下套的家伙,都非蠢人,皆是擅長謀而后動之輩,所以老猿覺得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那只黃雀,一定身份不低,身手不弱,這才使得不愿流露出絲毫破綻的老猿,在泥瓶巷那一帶顯得頗為狼狽。所以一直到小鎮最西邊的宅子,老猿確定四周并無刺客潛伏后,這才稍稍放開手腳,給了那陳平安后背心一拳。 劉灞橋干笑道:“雖然事實如此,但是這種恩人我可不想當?!彼伍L鏡一笑置之。 女子轉頭瞥了眼坐在門檻上的俊逸少年。宋集薪對她微微一笑。女子轉過頭,面無表情。宋集薪撇撇嘴,開始正大光明欣賞她的那雙長腿。女子二十五六歲,姿色尚可,但是宋集薪覺得她挺有味道的。 女子轉過頭,眼神冷冽,沙啞道:“你找死?” 宋集薪指了指自己,一臉膚淺至極的無辜,很欠揍的表情:“我嗎?”然后指了指大驪藩王宋長鏡:“那你得先問過他才行?!?/br> 女子剛要起身,宋長鏡瞬間瞇眼。大堂之內,一陣磅礴威壓如暴雨狠狠砸在眾人頭頂,躲也無處躲,所有人的肌膚,竟然產生了實質性的針刺疼痛,唯獨門口那邊的宋集薪渾然不覺。 陳松風艱難開口,只是語氣不弱:“王爺,這位姑娘并非我們東寶瓶洲人氏,所以希望王爺慎重行事!” 女子笑了,站起身:“你敢殺我?就不怕你們大驪被滅國嗎?” 崔明皇正要阻攔,卻只見女子已整個人倒飛出去,身后那張椅子在空中化作齏粉不說,女子高挑身軀全部陷入墻壁,幾乎像是嵌入墻壁的一樣物件。 宋長鏡神出鬼沒地站在墻壁下,負手而立,微微仰頭,看著七竅流血的女子,笑道:“小丫頭,是不是覺得你的老子或是老祖很厲害,所以就有資格在本王面前大放……那個字怎么說來著?” 這個藩王轉頭笑望向自己侄子,宋集薪笑瞇瞇道:“厥,大放厥詞?!?/br> 宋長鏡笑了笑,轉頭繼續望向女子,后者雖然滿臉痛苦,但是眼神堅毅,沒有絲毫示弱祈求。宋長鏡說道:“下輩子投胎,別再碰到本王了?!?/br> 陳松風肝膽欲裂,滿眼血絲,整個人處于復雜至極的情緒當中,大憤怒、大恐懼兼有,正要開口說話,崔明皇已經搶先上前一步,作揖致歉,低頭誠懇道:“王爺,能不能給在下一個面子,不要跟她一般見識?!彼伍L鏡嘴角扯了扯,滿是譏諷。與大驪藩王對視的女子,突然認命一般閉上眼睛。 就在此時,門檻那邊的宋集薪哈哈笑道:“叔叔!算了。欺負一個娘們,傳出去有損你的名聲?!彼伍L鏡身形略微停頓,細微到了極點,哪怕是崔明皇和劉灞橋,也只覺得那個殺神根本就是紋絲不動。宋長鏡歪了歪腦袋,伸出雙指,隨意一彈,好似撣去肩頭灰塵。風雷園年輕一輩中的第一人劉灞橋呆若木雞,崔明皇如釋重負,陳松風如墜云霧。 宋長鏡對劉灞橋笑道:“小子,不錯,本王看好你?!?/br> 女子睜開眼睛,把自己從墻壁里“拔出來”,落地后,身形一晃,對那個背影說道:“今日賜教,陳對銘記五內?!?/br> 宋長鏡不予理會,對劉灞橋說道:“離開小鎮之后,去大驪京城找本王,有樣東西送給你,就看你拿不拿得動、搬不搬得走了?!?/br> 劉灞橋脫口而出道:“符劍!” 修行之人,都知道符劍是道家主要法器之一,但是如果一把劍,能夠直接冠以“符劍”之名,并且世人皆知,可想而知,這把劍會是如何驚艷。 宋長鏡和宋集薪走出這棟別院,宋長鏡笑道:“心胸之間的那口惡氣,出完了沒?”宋集薪點頭道:“差不多了?!?/br> 之前關于陳平安一事,這個家伙竟然連自己親侄子也坑,宋集薪當然一肚子憤懣怨懟。 宋集薪突然皺眉問道:“那女子一看就來頭極大,叔叔你不怕打了小的,惹來大的,揍了大的,惹來老不死的?如果地方縣志沒騙人,我可知道那些老王八的厲害,到時候咱們大驪真沒問題?” 宋長鏡一句話就擺平了宋集薪:“你太低估宋長鏡這三個字了?!?/br> 大堂內,崔明皇坐回位置,不露聲色。 劉灞橋頹然靠在椅背上,心有余悸道:“乖乖,七境、八境和這第九境就相差這么多嗎?” 風雷園七境、八境武夫各有一人,而且與劉灞橋關系都不錯。 崔明皇搖頭道:“圍棋當中,同樣是九段國手,也分強弱,相差很大,何況宋長鏡本就是第九境里的最強手?!?/br> 然后崔明皇望向名叫陳對的女子,關心地問道:“陳姑娘你沒事吧?” 陳對也是狠人,雖然臉色蒼白,但仍是坦然笑道:“無妨?!?/br> 陳松風仿佛比這位局中人的遠房親戚,更加惶恐不安。 崔明皇心中一嘆,龍尾郡陳氏,恐怕很難在接下來的大爭亂局之中脫穎而出了。 劉灞橋嘖嘖道:“一彈指,就能夠將我飛劍彈回竅xue,還能不傷我半點神魂,實在是匪夷所思?!?/br> 崔明皇打趣道:“現在知道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了吧?” 劉灞橋狗改不了吃屎,壞笑道:“人上有人?崔大先生你真是一點也不君子??!” 崔明皇哭笑不得,懶得理睬這渾人。 劉灞橋想了想,出聲安慰那名字有些古怪的女子,免得她一時想不開,鐵了心要以卵擊石,去找宋長鏡的麻煩,到時候這一屋子的人都吃不了兜著走:“陳大姐,雖然我這么說很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但是碰到宋長鏡,低低頭,退一步,不丟人?!标愃娠L欲言又止。但是陳對嗯了一聲,淡然道:“宋長鏡確實有這個資格,我沒有不服氣,只是心有不甘而已?!眲㈠睒驔]心沒肺道:“其實不甘心都不用,看看我,現在就賊高興,以后回到風雷園,又有十年牛皮可以吹了。竟然與大驪宋長鏡交過手,哪怕只有一招,但我劉灞橋到最后毫發無損??!當然了,如果我真能拿到那把大驪京城的符劍,吹一百年都行!” 陳對思緒轉向別處。她沒來由想起那個坐在門檻上的少年,那個能夠一句話阻止宋長鏡出手殺人的少年。 楊家鋪子的老掌柜回到小鎮后,直奔自家鋪子后邊的院子。院子不大不小,正好夠店里三個長工伙計居住。 掌柜推開后院正屋,看到一個老人坐在椅子上,正在搗鼓他的老旱煙桿子呢。掌柜的關上門后,喊了聲“老楊頭”,老人趕緊放下老竹煙桿,倒了一碗茶,笑問道:“掌柜的,有人急著用藥?需要我摸黑上山?” 年邁掌柜看著這個看上去差不多歲數的老頭子,搖搖頭,端起茶碗,嘆了口氣道:“今兒給阮師那邊看了位病人,是個姓劉的少年,給外鄉人一拳打了個半死,我這心里不得勁兒,就想著來你這邊坐坐,緩一緩?!?/br> 滿臉皺紋如老槐樹皮的老楊頭笑道:“掌柜的,只管坐便是,都不是外人?!?/br> 楊掌柜的突然想起一事:“對了,老楊頭,你很多年前幫過的一個孩子,就是泥瓶巷那個,小小年紀就給他娘親抓藥的可憐娃兒,他是不是叫陳平安?” 老楊頭有些訝異,點頭道:“對啊,那孩子他娘最后還是走了。如果沒記錯,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在那之后,跟孩子還見過幾次,次數不多就是了。我當年實在看不下去,還給過孩子一個不值錢的土方子來著,咋了?是這孩子給人打傷啦?” 楊掌柜的喝了口茶,苦笑道:“剛剛我不是說了嘛,那少年姓劉。老楊頭,你也真是的,啥記性!” 老楊頭哈哈大笑,不以為意。 老掌柜小心翼翼試探性問道:“老楊頭,咱們鋪子要不要做點啥?” 老楊頭拿起那根小楠竹制成的老煙桿,搖了搖:“掌柜的,啥也不用做就行?!?/br> 老掌柜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點頭道:“這就好這就好。老楊頭,那你忙你的,我先走了?!?/br> 老楊頭剛要站起身相送,老掌柜趕緊勸道:“不用送不用送?!?/br> 老掌柜走下臺階后,回首望去,老楊頭正要關門,對視后老楊頭咧嘴笑了笑,老掌柜的趕緊轉頭離開。 老掌柜中年接手鋪子的時候,病榻上彌留之際的父親,最后遺言,竟是一些古怪話:“‘鋪子遇到大事情,就找老楊頭,照他說的去做?!@句話,好像是你爺爺的爺爺那會兒,就傳下來了。以后你把鋪子傳給下一輩的時候,一定別忘了說這些,一定不能忘!”老掌柜當時使勁點頭答應下來,老父親這才咽下最后那口氣,安然閉眼逝去。 夜色漸濃,老楊頭點燃一盞油燈。咂巴著旱煙,他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都是注定無人在乎的小事而已。 一棟代代相傳的祖宅,收拾得整整齊齊,一點不像是泥瓶巷里的人家。 一個敦厚老實的男人蹲在院門口,看著一個清清秀秀的孩子,笑問道:“兒子,過完了年,是不是大人了?” 孩子揚起一只手,活潑稚氣道:“爹,我五虛歲,是大人啦!” 男人笑了笑,有些心酸:“那以后爹不在的時候,娘親就要交給你照顧了哦,能不能做到?” 孩子立即挺直腰桿:“能!” 男人笑著伸出一只布滿老繭的大手:“拉鉤?!?/br> 孩子趕緊伸出白皙小手,開心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爺倆小指拉鉤,拇指上翻后緊緊挨著。 男人松手后,緩緩站起身,轉頭看了眼在正屋忙碌的那個婀娜身影,猛然大踏步離去。 身后孩子喊道:“爹,糖葫蘆好吃?!?/br> 男人嘴唇顫抖,轉過頭,擠出一個笑臉:“曉得了!” 孩子到底是懂事的,眨了眨眼睛:“小的更好吃一些?!?/br> 男人迅速轉過頭,不敢再看自己兒子,繼續前行,喃喃道:“兒子,爹走了!” 楊家鋪子,一個隔三岔五就來買藥的小孩子,這一天被一名不耐煩的店伙計推搡出鋪子,那年輕伙計罵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么幾粒碎銀子,連藥渣子也買不了!哪有你這么煩人的,能堵在這里大半天,我們這是藥鋪,要做生意的,不是寺廟,沒有菩薩讓你拜!要不是看你年紀小,老子真要動手打人了,滾滾滾!” 小孩子死死攥緊那個干癟錢袋子,想哭卻始終堅持不哭出聲,仍是那套翻來覆去無數遍的說辭:“我娘親還在等我熬藥,已經很久了,我家真的沒有錢了,可是我娘真的病得很厲害……” 年輕伙計隨手抄起一把掃帚,作勢要打人。站在門檻外的小孩子嚇得蹲下身,雙手抱住頭,那只左手仍是不忘死死握住錢袋。許久之后,孩子抬起頭,發現一個板著臉的老爺爺站在那里,與他對視。年輕店伙計已經悻悻然放下掃帚,忙活自己手頭的事情去了。 老人伸出一只手:“買東西給錢,生意人賺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至于賺多賺少,得看良心,但萬萬沒有虧錢的道理。所以你把錢袋子給我,那幾粒銀子我收下,今天你娘親治病需要的藥材,我先賒賬給你,但是你以后得還錢,一分一毫也不許欠鋪子。小家伙,聽不聽得懂?”小孩子眨眨眼,懵懵懂懂,但仍然把錢袋子遞了出去。最后,老人有些費勁地趴在柜臺上,才能看著那個幾乎瞧不見腦袋的小孩子,問道:“知道怎么熬藥嗎?” 小孩子小雞啄米:“知道!” 老人皺眉:“真知道?” 孩子這次只敢輕輕點點頭。 那年輕伙計在遠處笑道:“咱們劉師傅當時去過一趟泥瓶巷,給他娘看病后,教過孩子一回。后來不放心,又親自看著這孩子煎熬,奇了怪了,屁大點孩子,竟然還真沒啥差錯。是劉師傅親口說的,應該沒錯?!?/br> 老人對孩子揮揮手:“去吧?!?/br> 孩子歡天喜地提著一大兜黃油紙包起來的藥材,飛快跑回泥瓶巷。 孩子躡手躡腳進入屋子后,發現躺在木板床上的娘親還在睡覺。孩子摸了摸娘親額頭,發現不燙,松了口氣,然后悄悄把娘親的一只手挪回被褥。 孩子來到屋外那座灶房,開始用陶罐熬藥,趁著空隙開始燒菜做飯。這些孩子需要踩在小板凳上才能做。 孩子使勁翻動鍋鏟,被熱騰騰的水汽嗆得厲害,還不忘碎碎念道:“一定要燒得好吃,一定要!要不然娘親又要沒胃口了……” 一個才五虛歲的孩子,背著一個幾乎比他人還大的籮筐,往小鎮外的山上走去。 這是孩子第二次進山,第一次是楊家鋪子的老楊頭帶著。照顧到孩子的孱弱腳力,老楊頭走得很慢,加上老人只是教了孩子需要采摘哪幾種草藥,而且籮筐也是由老人背著,所以那一趟進山出山,對孩子來說其實還算輕松。今天就不一樣了,孩子頂著烈日,背著籮筐,后背傳來一陣陣灼燒般的刺痛。孩子一邊哭一邊走,咬著牙向前走。 那一趟,孩子是天黑才回到楊家鋪子的,籮筐里只有一層薄薄的藥材。老楊頭勃然大怒。孩子帶著哭腔說,他家里只有娘親一個人,他怕娘親餓了,要不然不會只有這么點藥材的,他可以明天早起進山。老人默不作聲,轉身就走,只說再給他一次機會。之后不到兩個月,孩子的手腳就都是老繭了。 有天,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使得上山采藥忘了時間的孩子,被隔在溪水那邊。 看著洶涌的洪水,孩子在大雨中號啕大哭。最后當孩子實在忍不住,打算往溪水里跳的時候,老楊頭突然出現在對岸,一步跨過小溪,又一步拎著孩子返回。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身上,孩子在下山路上,卻一直笑得很開心。 出了山之后,老人說道:“小平安,你幫我做一根煙桿,我教你一個怎么才能夠爬山不累的小法子?!焙⒆由焓趾鷣y抹著雨水,咧嘴笑道:“好嘞!” 孩子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今天他采到一株很稀罕的名貴草藥,所以楊家鋪子多給了一些娘親需要的藥材。 一天沒吃飯的孩子走著走著,突然感到肚子一陣絞痛。那一刻,孩子就知道在山上吃錯東西了。 疼痛從肚子開始,到手腳,最后到腦袋。孩子先是小心翼翼蹲下身,摘下籮筐,然后深深呼吸,試圖壓抑下那股疼痛。但是一陣火燒guntang,一陣冰冷打擺子,孩子最后只能疼得在小巷子里打滾。從頭到尾,孩子不敢喊出聲。不管腦袋怎么胡亂撞到小巷墻壁上,孩子最后也沒有喊出聲。離家太近了,孩子怕躺在床上的娘親擔心。那個過程里,意識模糊的孩子,只感受到自己心臟的跳動聲,就像近在耳邊的擂鼓聲,轟隆隆作響。 杏花巷,一個孩子又蹲在糖葫蘆攤子不遠處,每次都蹲一會兒,時間不久,但讓攤子主人記得了那張黝黑的小臉龐。終于有一次,賣糖葫蘆的男人摘下一支糖葫蘆,笑道:“給你,不收錢?!焙⒆于s緊起身,搖搖頭,靦腆一笑,撒腿跑了。那之后,賣糖葫蘆的男人再也沒有看到孩子的身影。 那個冬天,病榻上的女子已經骨瘦如柴,自然面目干枯丑陋。 剛剛從破敗神像那邊祈求歸來的孩子,去杏花巷鐵鎖井那邊挑來了水。孩子來到床邊,坐在小板凳上,發現娘親醒了,便柔聲問道:“娘,好些沒?” 女子艱難笑道:“好多了。一點也不疼了?!?/br> 孩子歡天喜地:“娘親,求菩薩們是有用的!” 女子點點頭,顫顫巍巍伸出一只手,孩子趕緊握住娘親的手。 女子極其艱辛痛苦地側過身,凝視著自己孩子的臉龐,受盡病痛折磨的女子,突然洋溢著幸福的光彩,呢喃道:“天底下怎么就有這么好的孩子呢,又怎么剛好是我的兒子呢?” 那年冬天,女子終究還是沒能熬過年關,沒能等到兒子貼上春聯和門神,就死了。 她閉眼之前,小鎮剛好下起了雪,她讓兒子出去看雪。 女子聽著兒子跑出屋子的腳步聲,閉上眼睛,虔誠默念道:“碎碎平碎碎安,碎碎平安,我家小平安,歲歲平安,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平平安安……” 從那一天起,陳平安就成了孤兒,只不過從孩子變成了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