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少年和老狗
在風雷園以跋扈著稱的年輕劍修,閉上眼睛,雙手合十,碎碎念禱告道:“千萬別是傾國傾城的蘇仙子,小子我跪求不是蘇仙子大駕光臨,要不然我出劍還是不出劍?蘇仙子看我一眼,我就要酥了,哪里舍得祭出飛劍……” 讀書人有些無奈:“放心,不是你心儀的蘇仙子,是護山的白猿,他護送著正陽山純陽劍祖陶魁的寶貝孫女?!?/br> “老崔你真是我的福星!不是蘇仙子就萬事大吉!”劉灞橋立即活蹦亂跳,哈哈大笑道,“怕他個卵?!我還怕一頭老畜生不成?!咱們風雷園誰都可以怕,唯獨不懼他正陽山!” 讀書人猶豫了一下:“風雷園和正陽山,本是同根同源的劍道正宗,為何就不能解開死結?” 劉灞橋收斂玩笑神色,沉聲道:“崔明皇,這種話你以后到了風雷園,千萬千萬別跟人說半個字?!?/br> 崔明皇喟然長嘆。 風雷園,正陽山,雙方從祖師劍仙到剛入門的子弟,往往不需要什么一言不合,只要是遇到了,直接就會拔劍相向。 官署門房和年邁管事突然火急火燎趕到院門外,崔明皇和劉灞橋同時起身。 管事走入院子,行禮之后,說道:“崔先生,剛得到一個消息,正陽山對一個叫劉羨陽的少年出手了?!?/br> 劉灞橋驟然大怒:“哪個劉羨陽?!” 管事對崔先生頗有敬意,至于眼前這位不知姓名的公子,老人其實并不畏懼,淡然回復道:“回稟這位公子,我們小鎮只有一人叫劉羨陽?!?/br> 劉灞橋臉色劇變,冷笑道:“好一個正陽山,欺人太甚!” 崔明皇神色自若,問道:“齊先生是否出面?” 管事搖頭道:“尚未。聽說那少年被帶去了阮師的劍鋪,估摸著就算沒死,也只剩一口氣了。有人親眼看到那少年胸膛被一拳捶爛,如何活得下來?!?/br> 崔明皇笑了笑:“謝過老先生告知此事?!?/br> 年邁管事連忙擺手:“不敢當不敢當,職責所在,叨擾崔先生了?!?/br> 在管事領著門房一起離去后,崔明皇看到劉灞橋一屁股坐回石凳,疑惑問道:“你難道正是沖著那個少年而來?” 劉灞橋臉色陰晴不定:“算是一半吧。接下來會很麻煩,大麻煩?!?/br> 崔明皇問道:“不只是牽涉到風雷園和正陽山的恩怨?” 劉灞橋點點頭:“遠遠不止?!?/br> 崔明皇袖手而坐,輕聲道:“樹欲靜而風不止??磥砦沂窃搫由砣ト』啬菈K四方鎮圭了,哪怕會被齊先生誤認為是我們觀湖書院落井下石,也沒辦法?!?/br> 崔明皇站起身:“我去趟學塾,去去就回?!?/br> 他離開福祿街的官邸后,途經十二腳牌坊樓,停下腳步,仰頭望著“當仁不讓”四字匾額。 陽光下,崔明皇伸手遮在額頭。他一陣猶豫不決之后,竟是轉身返回官署。 福祿街上,魁梧的白發老人牽著瓷娃娃一般容顏精致的女童,并沒有進入盧家大宅,反而去了李家。早有人等候在門口,將兩人迎入家內,在懸掛“甘露堂”匾額的正堂內,一個氣度威嚴的老人站起身,來到門口相迎,抱拳道:“李虹見過猿前輩?!?/br> 正陽山的搬山老猿,對李家家主隨意點了點頭,松開小女孩的手,低頭柔聲道:“小姐,老奴在山頂那邊等你?!?/br> 小女孩坐在正堂門檻上,氣鼓鼓不說話。 李氏家主輕聲道:“前輩放心,我們李氏一定將陶小姐安然無恙地送出小鎮?!?/br> 老猿嗯了一聲:“此次麻煩你們幫忙照顧小姐,就算正陽山欠你們一個人情。讓我與小姐說些話?!?/br> 李虹立即離開正堂,并且下令讓家族所有人都不得靠近甘露堂半步。 老猿也坐在門檻上,想了想:“小姐,有些話本不該跟你說的,只是事已至此,再隱瞞也沒有意思,老奴就一并跟你說了。此次小鎮之行,多半是有人精心策劃的一個局。那個清風城許家婆娘,跑不掉,只不過她未必是分量最重之人。這個坑,厲害的地方在于哪怕老奴有所察覺,也無法不跳。小姐有所不知,那部劍經的主人,曾經是一個叛出正陽山的劍道孽徒,由他自創而成。依照你爺爺的說法,這部劍經最可貴之處,在于雖然寫書之人,最終劍道成就不過是摸著劍仙的門檻,但是劍經內容,直指大道。小姐你想啊,與咱們正陽山交好的謝家老祖,何等眼界,仍是給予這部劍經‘極高’二字評語?!?/br> 接下來老猿的語氣冷漠了幾分:“而這個欺師滅祖的劍道天才,走投無路之際,投靠了我們正陽山的宿敵風雷園,風雷園也確實庇護了此人大半生。他當了大半輩子的縮頭烏龜,后來為了印證劍經,悄然離開風雷園,尋找過數位證了道的大劍仙,例如謝家老祖,哪怕皆對其人品不屑,但是對于劍經所寫,的確都贊賞不已。謝家老祖私下曾說,劍經融合正陽山、風雷園兩家劍道精神,一旦哪一方有人修成,那么兩家的術道之爭,鹿死誰手,就該落幕了?!?/br> 老猿沉聲道:“所以這部劍經,老奴如果能夠拿到手,交給小姐你來修行,是最好的結果。退一萬步說,就算我們正陽山沒有拿到手,如果給什么老龍城、云霞山之流,被那些年輕人得去了機緣,正陽山倒也能忍。唯獨一事,絕對不能退讓半步,那就是被風雷園的狗雜種們將劍經拿到手!” 老猿臉色鐵青猙獰:“小姐,別忘了,風雷園的園子最深處,那座試劍場之上,我們正陽山的那位老祖,也正是小姐你這一脈的祖先。她當初在正陽山最為孱弱之際,毅然挑戰那一代的風雷園園主,結果堂堂正正戰死后,她的尸首,非但沒有被風雷園禮送回正陽山安葬,反而任其曝曬,甚至頭顱之中,還插著一把風雷園劍士的長劍,故意任人觀摩取笑!” “三百年了,整整三百年,哪怕正陽山公認英才輩出,竟然始終連風雷園的一把劍也拔不出來!一代代正陽山劍修,承受著這種奇恥大辱。正陽山一日不滅風雷園,便一日是整個東寶瓶洲的笑話?!?/br> “為何我正陽山,每一位老祖成就劍仙之尊后,從不愿召開慶典,普告天下?!” 這些陳年往事,小女孩其實早就爛熟于心,耳朵都聽得起繭子了。 只不過之前親人長輩說起,都盡量以云淡風輕的語氣提起這段公案恩怨,遠遠不像搬山猿這般憤懣滿懷,直抒胸臆。 小女孩稚聲稚氣問道:“白猿爺爺,那你為何不干脆一拳打死那死犟死犟的少年?雖說他如今已是經脈寸斷,氣息崩碎紊亂,劍經自然而然就跟著被搗爛攪碎,神仙也沒辦法復原??墒遣慌乱蝗f就怕萬一,萬一有人救了他,萬一有人得到劍經,那我們正陽山咋辦?” 那部劍經的傳承方式極為特殊玄妙,無法言傳,當年那個正陽山叛徒,留下一道流轉不定的劍意在子孫體內,代代相傳,一直在等待天資卓絕的子孫出現,能夠駕馭這道蘊含劍經內容的劍意。所以只要劉羨陽死了,他的買瓷人和風雷園也就徹底沒戲了。那部從未真正現世的劍經,就此煙消云散。 老猿哈哈笑道:“老奴若是當場就打死那少年,就會被瞬間趕出這座小天地,到時候小姐怎么辦,難道要小姐獨自面對風雷園的人?再者,此地術法一律禁絕,阮師能鑄劍能殺人,可是救人的本事嘛,真是不咋的。除此之外,難不成齊靜春出手?絕對不會的,如今他已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再說了,真惹惱了老奴,大不了就現出真身。老奴倒要看看,這方天地撐不撐得起老奴的千丈真身!” 老猿站起身,氣勢磅礴,道:“小姐,廊橋少年一事,已經不用理會,容老奴殺了風雷園的人,就在那座山頂門外等你。那齊靜春若是識相,就隔岸觀火,若是他敢插手,老奴就敢撞他個支離破碎。便是阮師出手,老奴也要與之一戰到底,才算不虛此行!” 小女孩想了想,燦爛笑道:“白猿爺爺,你去吧,不用擔心我?!?/br> 老猿灑然笑道:“小姐就更不需要擔心老奴了?!?/br> 溪畔劍鋪一間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去,然后端回一盆盆清水。 一個幾乎是被阮秀拎小雞一樣抓來的老人——楊家藥鋪的掌柜,就坐在窗前小凳上。他伸手洗去滿手血跡,額頭滲出汗水,抬頭后無奈搖頭道:“阮師,這少年的傷勢實在太重了,如果是小鎮之外……” 雙手環臂的阮師傅板著臉道:“廢話就別說了?!?/br> 楊掌柜只得苦笑。自己確實說了句廢話,如果是在小鎮之外,根本就用不著他出手。 青衣少女阮秀,死死盯住那片放在病榻少年額頭上的槐葉——已經黯然無光,綠色猶然是綠色,卻沒有半點綠意。她猛然轉頭,憤怒問道:“不是說好了,陳平安拿出他那片槐葉,劉羨陽就能有一半生機嗎?” 楊家鋪子老掌柜嘆息道:“若是槐葉主人自己遭此重創,然后承受槐葉的祖蔭,當然是救活的機會有五成,可是用來給別人消受福蔭,就另當別論了?!?/br> 阮秀怒喝道:“姓楊的!那你為何之前胡說八道,還說有五成希望?!為什么不早說!” 楊掌柜哭喪著臉,無比委屈:“老夫當時要是不這么說,怕是少年沒死,老夫就已經被你活活打死了?!?/br> 阮秀氣得臉色發白,正要開口罵人,男人沉聲道:“秀秀,不得對楊掌柜無禮?!?/br> 阮秀咬緊牙關,默不作聲。 男人沉默片刻后,瞥了眼呆若木雞、遲遲沒有動靜的老掌柜,沒來由春雷綻放似的,就開始破口大罵道:“楊掌柜,你他媽的像一根木頭杵在這里,作死???!” 碰上這么一對父女,楊掌柜真是欲哭無淚,關鍵是還不敢流露出絲毫不滿,只得硬著頭皮繼續死馬當活馬醫。 從頭到尾,陳平安都沒有大呼小叫,也沒有號啕大哭,只是一次次端水出門再進門,一盆盆血水換成一盆盆清水。 又一刻鐘之后,藥鋪楊掌柜也是煩躁至極,低頭看著那盆清水,猛然一巴掌拍在水里,濺起無數水花,然后抬頭對阮師傅無比悲憤道:“阮師!你干脆一劍刺死我算了,老子只是個賣藥的,不是起死回生的神醫!” 打鐵漢子一點一點皺起眉頭。 楊掌柜立即縮了縮脖子。 陳平安終于出聲說話:“楊掌柜,再試試看?!?/br> 楊掌柜轉頭望向陳平安。陳平安眼神干干凈凈,微微加重語氣:“再試試看!” 楊掌柜吐出一口濁氣,于心不忍道:“孩子,老夫是真的無能為力啊?!?/br> 陳平安艱難擠出一絲笑意:“楊掌柜,求你了?!?/br> 楊掌柜滿臉疲憊,仍是搖了搖頭。 陳平安眼睛里僅剩的最后那點希冀神采,消失不見了。 他蹲下身放下臉盆,坐在床邊,握住劉羨陽已經微涼的手,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輕聲道:“我會回來的?!?/br> 陳平安起身離開屋子,走到門檻那邊,突然轉過身,向一直忙到現在的阮家父女和老掌柜三人,鞠躬致謝。 陳平安跨過門檻,陽光有些刺眼,略作停頓后,他大步向前。 老天爺不給公道,沒事,我自己去要,能要多少是多少。 陳平安離開屋子沒多久,阮秀一跺腳,就要跟上去,卻被從阮師變成阮師傅的中年男人喊住。男人正色道:“秀秀!你若是現在摻和進去,只會幫倒忙,害了那個陳平安,到時候才真正是萬劫不復?!?/br> 阮秀沒有轉身,只是猛然轉頭,黑亮的馬尾辮,在空中甩出一個漂亮弧度。她眼神凌厲,語氣近乎苛責道:“爹,劉羨陽的事情你也沒摻和,結果又如何了?” 男人欲言又止,最后仍是忍住沒有泄露天機,沉聲道:“相信爹,現在的你,對那個少年最大的幫助,是盡量告訴他一些這座小洞天的秘密和規矩,要他爭取在框架之內行事,天時地利人和,能夠多占一樣是一樣?!?/br> 阮秀似懂非懂,猶豫不決。男人揮揮手,耐著性子叮囑道:“牽一發而動全身,你是我阮邛的女兒。那泥瓶巷的少年,他丟入池塘的石子再大,濺起的水花有限,不會驚擾到水底的老王八,這就意味著萬事可以周旋,可是你阮秀不一樣。記住嘍,每逢大事要靜氣,要你多讀書多讀書,總是不聽!心性連一個陋巷少年也比不上,虧你還是修行之人?!?/br> 男人其實最后這句話一說出口,就有些后悔了。沒辦法,到了自家閨女這邊,漢子總管不住最后一句肯定拆臺的言語。好在這回阮秀竟是沒有覺得怎么委屈,她快步跑出屋子,留下一個心情復雜的男人。 本名阮邛的男人挑了張凳子坐下,握住劉羨陽的手腕,一團亂麻的脈象,糟糕至極。本就心情不太好的他臉色愈發陰沉,大發牢sao道:“齊靜春也真是的,正陽山如此投機行事,就算沒辦法按照規矩將其驅逐出境,好歹也給點教訓,殺雞儆猴,即便殺不得,打幾下有什么問題?要不然接下來此方天地不斷有新人涌入,更加魚龍混雜,還不得亂套?怎么,是想著反正沒幾天就要卸任,大不了就留給我一個稀巴爛的攤子?說好的讀書人的擔當呢……” 蹩腳老掌柜坐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絕對不插嘴,以免惹禍上身,他只敢在心里不斷腹誹,說好的每逢大事要靜氣呢? 阮邛發完牢sao,最后嘆息道:“你齊靜春如此束手束腳,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前邊的話,你可以當作耳旁風,這句話,可別漏掉不聽啊?!?/br> 楊家鋪子的老掌柜,其實一直豎著耳朵偷聽,聞言后頓時拜服,心想不愧是下一任坐鎮洞天的圣人,這臉皮都能擋下飛劍了。 阮邛突然望向楊掌柜,問道:“只聽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這他娘的還沒有嫁人啊,就已經胳膊肘往外拐啦?” 楊掌柜實在是憋了半天,忍不住想要說幾句良心話了,要不然都對不起自己鐵骨錚錚的風骨,于是壯起膽子說道:“阮師,是不是老朽老眼昏花的緣故?總覺得那少年好像也沒多喜歡你家秀秀啊?!?/br> 阮邛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楊掌柜,斬釘截鐵道:“不用懷疑,你就是老眼昏花了!”楊掌柜也用一種可憐的眼神看著阮邛。兩兩無言。 水井那邊,阮秀趕上陳平安,也不說話,好像是不知道如何開口。 陳平安朝她笑了笑,記得第一次在青牛背那邊遇到,還以為她是啞巴,要么就是不會說小鎮這邊的方言土話?,F在才知道原來她只是不愛說話而已。 跟著陳平安的腳步,走向廊橋那邊,阮秀終于鼓起勇氣說道:“陳平安,我叫阮秀,我爹叫阮邛,是一名鑄劍師。我從小就跟我爹打鐵鑄劍,這次來你們小鎮,爹說是礙于宗門托付,加上這里的水土最適宜打造劍爐,所以才來這里蹚渾水。其實我心里清楚,我爹是想為我找一份機緣,我爹這人就是死要面子,就像你的朋友劉羨陽,我爹其實心里很想收這個徒弟。你可能不太知道,我爹如果將來選擇在這里開宗立派,開山大弟子的人選,就很重要了,所以他不是見死不救,你別怪他……” 陳平安搖頭道:“我沒有怪你爹?!闭f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抬起手背抹了抹下巴,苦澀道:“知道不應該怪別人,但其實心里很氣,很生氣你爹為什么不早點收下劉羨陽做徒弟,生氣為什么劉羨陽出事情的時候,沒有人阻攔。哪怕知道這不對,但我還是很生氣?!?/br> 阮秀點點頭:“這是人之常情?!?/br> 陳平安不愿在這里多耗,問道:“阮姑娘,找我有事嗎?” 阮秀小心翼翼問道:“你現在不會是去找正陽山的人報仇吧?” 陳平安不說話,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阮秀本來就不是擅長言辭的人,干脆就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了:“你別這么魯莽,正陽山本就是我們東寶瓶洲的名門大派,那只老猿的身份,其實與正陽山老祖無異,哪怕老猿在此地無法使用術法神通,可要是對付你,很簡單!再就是他重傷劉羨陽后,齊先生一定會懲罰他的,所以你至少不用擔心這件事情會被當作什么都沒發生……” 陳平安打斷阮秀的言語,說道:“阮姑娘你所謂的懲罰,是說殺人兇手會被趕出小鎮嗎?” 阮秀啞然。 陳平安笑了笑,反過來勸慰阮秀,眼神真誠,清澈得如同小溪流水:“阮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當然不會傻乎乎沖上去,直接跟那種神仙拼命?!?/br> 阮秀如釋重負,習慣性拍了拍胸脯,興許是覺得自己的舉動有些稚氣,不夠淑雅,不像是大家閨秀,便笑得有些難為情。 陳平安也跟著笑起來,說道:“上次只送給你三條魚,是我太小氣了?!?/br> 阮秀有些赧顏,很快憂心問道:“你的左手?” 陳平安揚起包扎嚴實的左手:“不打緊的,已經不礙事了?!?/br> 阮秀整理了一下思緒,緩緩說道:“陳平安,千萬別沖動,如今學塾齊先生的處境比較困難,而且齊先生和我爹交接的時候,極有可能小鎮會迎來翻天覆地的新局面,是好是壞,目前還不好說,所以宜靜不宜動?!?/br>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br> 阮秀有些莫名的著急。歸根結底,在于她自己就很焦躁。按照她的性情,這會兒本該殺向那個正陽山老猿了,可如今卻要反過來苦口婆心勸說陳平安不要冒險,這是有違本心的。但問題在于,就像她自己所說,大勢所趨,確實宜靜不宜動,這也是她的直覺。她阮秀莽莽撞撞去找人討要說法,即便惹出捅破天的麻煩,她爹也不會袖手旁觀,而且多半壓得下來??墒茄矍斑@個陳平安,只能生死自負。 陳平安和阮秀道別離去,獨自跑向廊橋。 才別少女,又見少女。 廊橋南端石階上,坐著一個刀劍疊放的少女,面容肅穆。她身穿墨綠色長袍,雙眉狹長,緊抿起嘴唇,身邊放著兩只織造華美的金絲繡袋。 陳平安快步跑向廊橋,剛到臺階底下,少女寧姚就拋來那兩袋子銅錢,淡然道:“還你?!?/br> 陳平安站在臺階下,雙手接住兩袋錢,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 寧姚板著臉說道:“說好了要保證劉羨陽的安全,現在是我沒有做到,是我寧姚對不起你陳平安和劉羨陽!” 寧姚心知肚明,在這座小鎮上,身軀體魄仍屬普通的少年,被仙家人物一拳打爛胸膛,誰都救不了。再者,如果劉羨陽有救,哪怕只有一線生機,以陳平安的濫好人性格,恐怕就是待在鐵匠鋪那邊會被人砍頭,也絕對不會擅自離開半步。 陳平安走上臺階,蹲在她旁邊不遠處,把兩袋子錢遞還給寧姚,輕聲說道:“寧姑娘,錢,你留著好了,加上泥瓶巷我家藏的那袋,你全部拿去,我已經不需要了??梢缘脑?,以后希望你能幫忙花錢雇個人,照看我和劉羨陽兩家的宅子?!?/br> 寧姚沒有接過錢袋,氣極反笑:“那要不要幫你每年春節貼春聯和門神???” 陳平安臉色認真道:“如果可以的話,最好?!?/br> 寧姚差點氣得七竅生煙,大罵道:“小時候被牛尾巴打過臉,了不起???!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做傻事?氣死我了!總之這件事情,陳平安你別管,你以為就你那點三腳貓功夫,能對付一只正陽山的搬山猿?劉羨陽那破宅子,以后你自己管去,你家春聯門神,也自己滾去買!我寧姚不伺候!” 陳平安望著寧姚說道:“寧姑娘,我雖然認識你沒多久,但是我能夠肯定一件事,如果你有信心幫劉羨陽報仇,你絕對不會把兩袋子錢還給我,至少不是在這個時候?!?/br> 陳平安把錢放在兩人之間的臺階上:“寧姑娘,現在都什么時候了,你覺得我還有心情跟你說客氣話嗎?你跟我,還有劉羨陽,只是做一筆生意買賣,又不是誠心坑我們,只是遇上這樣的天災人禍,誰也想不到,哪有讓你賠上性命的道理?相信我,不只是我陳平安不愿意看到這樣,劉羨陽那個傻瓜也一樣不愿意。他如果能說話,只會說爺們的事,娘們別管……” 陳平安突然咧了咧嘴,說道:“我當然不敢這么跟寧姑娘說?!?/br> 寧姚雙手按在白鞘長劍之上,瞇眼道:“我之前話只說了一半,愧疚是一半,再就是自離家出走以來,我寧姚行走天下,從來沒有遇到一個坎就繞過去的時候!” 寧姚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心口:“這里也是!” 陳平安想了想:“寧姑娘,你做事之前,能不能先讓我找三個人?之后我們各做各的!” 寧姚問道:“需要多久?”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最多半天!” 寧姚又問道:“除了齊靜春,還有兩個是誰?” 陳平安搖頭道:“寧姑娘你就別問了?!?/br> 寧姚皺眉道:“窯務督造官衙署,可管不了這個,你真以為是偷雞摸狗、街頭斗毆的小事?” 陳平安剛要站起身,寧姚沉聲道:“錢拿走!”陳平安只得自己先收起來。 “陳平安!你等下,先轉過身去?!痹谧岅惼桨厕D身后,寧姚突然彎下腰,掀起袍子,取下一把綁縛在小腿上的古樸短刀,站起身遞給陳平安,語氣無比鄭重其事道:“這是我們家鄉那邊獨有的壓衣刀,每個女子都會有。事急從權,便宜行事,我就不講究什么鄉俗了。但是你別忘了,這刀是借給你,不是送給你的!” 陳平安有些茫然,但是伸出一只手去接短刀。 寧姚怒道:“用雙手!懂點禮數好不好?!” 陳平安趕緊抬起另外一只手,不過仍是疑惑不解。 寧姚沒好氣道:“你以為只憑幾片碎瓷,就能殺那只搬山猿?蔡金簡只不過是修行路上沒走多遠的角色,更何況正陽山那只老畜生天生異象,最是皮糙rou厚,別說瓷片,就是尋常的仙家兵器,一樣傷不到老畜生分毫,撐死了弄出一兩條傷痕,有何意義?屁事不頂用!” 雙手接刀又不知如何安置它的陳平安,此刻臉色有些古怪。 寧姚瞪眼道:“都要拿刀砍人了,還不許爆幾句粗口?!” 陳平安無言以對,不知為何,他坐到了臺階上,抬頭望著南方的天空。 寧姚站在他身邊。 陳平安最后一次勸說道:“真的會死人的?!?/br> 寧姚雙手環胸,一側佩劍,一側懸刀,臉色漠然:“我見過的死人,比你見過的活人還多?!比缓笏室庖砸环N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道:“那把壓裙刀,回頭你可以綁在手臂上,藏于袖中?!?/br>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br> 陳平安使勁拍了一下膝蓋,站起身,突然說道:“認識你們,我很高興?!?/br> 寧姚猛然轉身,率先行走于廊橋中。英氣動人的少女,雪白劍鞘的長劍,淡綠刀鞘的狹刀。她此時的身影,是陳平安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畫面,沒有之一。 這一刻,陳平安覺得自己哪怕能夠走出小鎮,也不會見到比這更讓人心動的場景。這輩子不虧。所以原本因為陸道長一席話,變得有些惜命怕死的他,又像以往那樣,一點也不怕死了。死就死。 陳平安和寧姚在十二腳牌坊樓那邊分道揚鑣,陳平安去了泥瓶巷,敲門喊道:“宋集薪,在家嗎?” 正在灶房用葫蘆瓢勺舀起一瓢水的稚圭,接連打嗝,喝下水后,頓時神清氣爽了許多。她放下勺子,從灶房姍姍走出,跑去打開院門,雖然感到有些奇怪,但仍是一板一眼回復道:“我家公子不在。陳平安,你怎么敲門了,以前你不都是站在你家院子,跟咱們聊天嗎?” 陳平安隔著一扇院門,說道:“有點事情?!?/br> 稚圭打趣道:“稀客稀客?!?/br> 她看了眼陳平安的臉色,問道:“找我家公子做啥?如果不著急的話,回頭我可以幫忙捎句話。著急的話,估計你就得去督造官衙署找人了,之前你也親眼瞧見了,我家公子跟新任督造官宋大人關系不錯?!?/br> 她發現陳平安兩腳生根似的一動不動,白眼道:“倒是進來啊,愣在那邊做什么?!我家是龍潭虎xue啊,還是進來喝口水要收你一兩銀子?”說到這里,稚圭自顧自掩嘴嬌笑起來:“對你來說,肯定是后者更可怕?!?/br>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笑容牽強,輕聲道:“其實我是來找你的,之前那么喊,是怕宋集薪誤會?!?/br> 稚圭會心一笑,問道:“那就說吧,什么事情?丑話說在前頭,鄰居歸鄰居,交情歸交情,可我到底只是一個泥瓶巷寄人籬下的小丫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幫不了大忙。不過你陳平安要是借錢的話,是能用錢解決的問題,算你運氣好,我倒是有一點點小法子?!?/br> 陳平安苦笑道:“還真不是錢的事情,我就跟你直說了吧,劉羨陽給人在廊橋那邊打成重傷了,楊家鋪子的老掌柜去看了,也沒轍?!?/br> 稚圭一臉茫然:“我怎么沒聽說這事兒,劉羨陽惹上誰了?” 陳平安無奈道:“是個外地人,來自一個叫正陽山的地方?!?/br> 稚圭試探性問道:“那你是想托關系走門路,好給劉羨陽找塊風水寶地下葬?這倒是不難,我可以讓我家公子在督造官那邊說一嘴,再由衙署管事門房之類的出面,去桃葉巷請那個魏老頭找地方,只要不是在朝廷封禁的地方占個山頭,想來不難?!?/br> 陳平安本就黝黑的那張臉龐,愈發黑了。 約莫稚圭也察覺到自己想岔了,習慣性一齜牙,露出雪亮的整齊牙齒。她背靠墻壁上的春聯,歪著腦袋,笑容玩味,問道:“陳平安,你是想要我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可是我就是個丫鬟呀,楊家鋪子老掌柜都沒辦法,我能如何?” 陳平安一番天人交戰之后,緩緩說道:“王朱,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那年大雪天,我在家門口看到你,就知道你跟我們不一樣。后來你也是第一個看出蛇膽石不尋常的人?,F在回想起來,你當年看待我們這些街坊鄰居的眼神,跟當下那些外鄉人看我們,本質上沒有區別?!?/br> 稚圭咧嘴一笑:“其實是有的?!蔽也还夤馐强创銈冞@些凡夫俗子,就是看待那些仙家修士,也一樣看不起。只不過這句話,稚圭沒有說出口。有些道理,在她這邊,本就是天經地義,可在別人那邊,就成了目中無人,桀驁難馴。 陳平安問道:“我找你,是想問問你,到底有沒有可能救回劉羨陽。我用掉一片槐葉,但是只能勉強吊住劉羨陽最后一口氣,雖然用處不大,但至少是有用處的。所以我想問,你這邊有沒有槐葉,尤其是多余的槐葉?” 稚圭指了指自己鼻子,問道:“你是問我家公子宋集薪有沒有槐葉,還是我,一個無父無母的小婢女?” 陳平安死死盯住稚圭,直截了當道:“宋集薪就算有,他也不會給我。我是在問你,王朱。如果有,你愿不愿意借給我,如果沒有,你知不知道其他法子來救劉羨陽?” 始終被稱呼為王朱的少女,一只手揉著下巴,一只手輕輕拍打腹部,搖頭道:“沒啦,真沒啦,不騙你,你要是早些來,說不定還剩下幾片槐葉。至于其他法子,當然沒有,我又不是神仙,哪里曉得讓人起死回生、白骨生rou的手段,對吧?陳平安,你可不能強人所難。唉,我真是看錯你了,以為你跟他們都不一樣,不是那種挾恩圖報的家伙?!?/br> 陳平安猶不死心:“真沒有?不管我做不做得到,你可以說說看?!?/br> 稚圭搖頭,斬釘截鐵道:“反正我沒有!” 陳平安笑了笑:“我知道了?!彼D身就走,消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泥瓶巷。 稚圭站在家門口的巷子里,望著陳平安漸行漸遠的背影,神色復雜,有一絲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意味,憤憤道:“好不容易到手的槐葉,就這么被你揮霍掉了?那你可以跟著劉羨陽一起去死了。反正早死早超生,運氣好的話,下輩子繼續做難兄難弟吧,總好過那些連來生也沒有的可憐蟲?!?/br> 她走回院子,跨過門檻的時候,不小心又打了個飽嗝,譏笑道:“有點撐?!?/br> 她冷不丁加快步子沖向前,一腳重重踩踏下去,然后緩緩蹲下身,盯著那條頭頂生角的土黃色四腳蛇,訓斥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你們這五頭小畜生,以后若是膽敢賒賬賴賬,看我不把你們扒皮抽筋一鍋燉!” 她腳底板下的四腳蛇竭力掙扎,發出一陣陣輕微的嘶鳴,似乎在苦苦哀求討饒。 陳平安離開泥瓶巷后,一路跑到學塾,結果被一個負責清掃學塾的老人告知,齊先生昨天便與三位外鄉客人一起去小鎮外的深山了,說是要探幽尋奇,一趟來回最少要三天。陳平安滿懷失落,轉身離去的時候,拎著掃帚的老人猛然記起一事,喊住他,說道:“對了,齊先生去之前,交代過我,如果泥瓶巷有人找他,就告訴那個少年,道理他早就說過了,不管他今日在與不在學塾,都不會改變結局?!?/br> 陳平安好像早就知道是這么一個結果,眼神黯淡無光。死水微瀾,了無生氣。但是他仍然彎腰致謝,道:“謝謝老先生?!?/br> 老人連忙挪開幾步,站到一旁,擺手笑道:“可擔待不起‘先生’二字?!?/br> 老人看到陳平安緩緩離去,走了一段路程后,好像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 老人輕輕搖頭,想起同樣是差不多歲數的年輕人,看看另外兩個讀書種子宋集薪和趙繇,再看看這位,人生際遇,天壤之別。真是有人春風得意,有人多事之秋啊。 陳平安又回了趟泥瓶巷,拿起最后一袋藏在陶罐里的銅錢,帶著三袋錢,走入福祿街,找到窯務督造官衙署。 門房一聽介紹有些蒙,宋集薪在泥瓶巷的鄰居,要找宋集薪和督造官宋大人? 陳平安偷偷遞給他一枚早就準備好的金精銅錢,也不說話,門房低頭一瞅,一掂量,雙指一摩挲,心領神會,卻不急著表態。陳平安很快就又遞過來一枚金色銅錢,門房笑了,卻沒有接手,說道:“既然是個懂事之人,我也就放心幫你引薦,否則因你丟了這份差使,我就真是冤大頭了。你手里這枚銅錢先收著,如果府上管事答應你進衙署,再給我不遲,如果不答應,我也愛莫能助,就當這枚銅錢與我無緣,你覺得如何?”陳平安使勁點頭。 沒過多久,年邁管事和門房一起趕來,門房對陳平安使了一個眼色,暗示他千萬別這個時候掏出一枚銅錢來,公然受賄,罪名可不小。好在少年沒有做出那種傻事來,只是跟著年邁管事一起往衙署的后堂走去。 門房嘆了口氣,有些奇怪,為何管事一聽是泥瓶巷姓陳的少年,就點頭答應了。什么時候衙署的門檻這么低了? 門房有些心虛,其實他方才見著管事,言語當中明里暗里,都勸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別讓那少年進衙署,只不過他沒直說,相信以老管事在公門修行這么多年的高深道行,肯定心知肚明。 年輕門房原先打的小算盤,當然是想著白拿一枚銅錢,又不用擔風險,而且拿得心安理得?,F在他只希望那窮酸少年可別是什么惹禍精。 在衙署后堂正廳,身穿一襲白色長袍的宋長鏡,坐在主位上正在喝茶。 宋集薪坐在左邊客人椅子上,單手把玩一柄竹制折扇,不斷將其打開合攏,笑望向被帶進來的陳平安。 烏黑的椅子,雪白的袍子,很鮮明的反差。 管事退去,主位上的宋長鏡放下茶杯,對陳平安笑道:“陳平安,隨便坐。之前我們其實已在泥瓶巷見過面了,只不過當時我沒有認出是你,否則早該打招呼的?!?/br> 宋集薪覺得有些好笑,只有他才知道這個男人,在自稱“我”的時候,明顯會有些拗口。 陳平安坐在宋集薪對面的椅子上。 宋長鏡開門見山地問道:“陳平安,你來這里,是關于劉羨陽被打傷一事?” 陳平安站起身說道:“我希望宋大人能夠嚴懲正陽山的兇手,而不只是將他驅逐出境?!?/br> 宋長鏡笑了笑:“其實小鎮這邊是‘無法之地’,意思是說這里沒有任何王朝律法。本來督造官就比較尷尬,是無權過問地方事務的。再者,小鎮這邊歷來奉行民不舉官不究,無論是大門大戶里打死了丫鬟奴仆,還是小門小戶的斗毆傷人,也沒有來這座督造官衙署擊鼓鳴冤的風俗,所以,陳平安你是提著豬頭走錯廟,拜錯菩薩了?!彼伍L鏡言行舉止,和顏悅色,身上沒有半點頤指氣使的倨傲姿態。 陳平安掏出三袋子銅錢,放在椅子旁邊的高凳上,然后對那個神色自若的男人說道:“宋大人,我知道你很厲害,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救下劉羨陽,哪怕不能救,能不能給他一個公道,不讓殺人兇手殺了人,只要離開小鎮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了?!?/br> 宋長鏡哈哈笑道:“我很厲害?是你家那個黑衣少女告訴你的吧?嗯,由此可見,她的武學天資極好,比你那個叫劉羨陽的朋友還要好。實話告訴你好了,我只會殺人,救人實在不擅長。再說了,我憑什么要為了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少年,壞了這里奉行千年的大規矩?” 宋長鏡說到這里,指了指那三袋子銅錢:“沒了寶甲劍經的劉羨陽,他的命,根本值不了這么多錢,至于想要買下我的人情,這些錢,又遠遠不夠。我大驪跟正陽山鬧掰,就為了三袋子錢?絕對不可能的。傳出去會是整個東寶瓶洲的笑話。陳平安,你可能暫時不太理解這番話,但是以后如果有機會,你出去走走,就會明白這是大實話?!?/br> 陳平安咬牙說道:“宋大人,你能不能說出如何才能出手?哪怕你覺得我死也做不到,但是宋大人可以說說看?!?/br> 宋長鏡不覺得自己有蛛絲馬跡流露出,這位權勢藩王眼神中出現一抹訝異之色,微微笑道:“陳平安,我不是瞧不起你,故意刁難你,恰恰相反,我覺得你這個人有意思,才愿意花時間,心平氣和跟你講道理,做買賣,明白嗎?”陳平安點了點頭。 宋集薪坐姿不雅,盤腿坐在椅子上,用合攏的折扇輕輕拍打膝蓋。隔岸觀火,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宋長鏡不計較宋集薪的不著調,小鎮之上,這位藩王掌握情報之多,僅僅輸給齊靜春而已,他終于一語道破天機:“陳平安,你根本不用太過愧疚,誤以為你朋友因你而死。其實劉羨陽早就身陷一個死局,只要他不肯交出劍經,就只能是一個死結,因為正陽山一定會要他死的。不管是齊靜春還是阮師,誰也攔不住,倒不是說沒人打得過那老猿,而是需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不劃算不值當?!?/br> 宋長鏡喝了口茶,悠然道:“陳平安,你有沒有想過,為何連最不該得到祖蔭福報的你,都有了一片槐葉,可是劉羨陽天賦根骨那么好,竟然沒有得到一片槐葉,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陳平安說道:“打擾宋大人了?!?/br> 陳平安收起三袋子銅錢,向眼前這位督造官大人告辭離去。 宋長鏡雖然沒有挽留,但竟是親自起身相送。宋集薪剛想要不情不愿站起來,卻看到這個叔叔微微搖頭,他順勢一屁股坐回,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 走到門檻的時候,宋長鏡毫無征兆地說道:“有兩件事,我做得到,卻無法去做,所以只要你做成其中一件,我倒是可以考慮幫你教訓那只老猿?!?/br> 陳平安趕緊停下腳步,轉過身,滿臉肅穆。 宋長鏡淡然道:“一件事是找機會,綁架老猿身邊的正陽山小女孩,亂其心志,迫使老猿強行滯留在小鎮。還有一件事是夜間偷偷砍倒那棵老槐樹,然后拔出鐵鎖井的那條鐵鏈。你可以兩件事都做,也可以只做一件事。一件事做成了,我出手幫你重傷兇手,兩件事一并做成了,我就替你殺了正陽山老猿?!?/br> 宋長鏡微笑著承諾道:“一言既出,決不食言!”然后權勢滔天的大驪藩王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語:“陳平安,我相信你感覺得到一句話的真假?!?/br> 陳平安默然離去。 沒有看到聽到陳平安使勁拍胸脯的大放厥詞,宋長鏡反而覺得很正常,站在門口,背對著屋內的宋集薪,問道:“你跟他比較熟,覺得他會不會去做?” 宋集薪搖頭道:“不好說。如果正常情況下,要他去做違心的事情,很難很難,但是為了劉羨陽的話,估計就有點懸了?!?/br> 宋長鏡負手而立,望向天空,問道:“假設少年真的給人意外之喜,本王借此機會插手其中,不管是和正陽山交好,還是與風雷園結盟,自然只可取其一,甚至難免會與另一方結怨。相較于本王袖手旁觀,任由大驪跟這兩方勢力始終不咸不淡,老死不相往來,對于我大驪來說,你覺得哪一種結果更好?” 宋集薪站起身,用折扇拍打另外一只手的手心,緩緩踱步,思量之后說道:“太平盛世選后者,適逢亂世選前者?!比缓笮Φ溃骸盁o論小鎮外的天地到底是盛世還是亂世,看來至少叔叔你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br> 宋長鏡嗤笑道:“我輩沙場武人,在太平盛世里做什么?做一條給讀書人看家護院的太平犬嗎?” 宋長鏡轉頭看著神色僵硬的宋集薪:“本王已經看出來了,這個少年,才是你真正的心結所在,而且你短時間內很難解開,一旦留下這個心結離開小鎮,這將不利于接下來的修行。所以你可以親眼看看,一個原本赤子之心的單純少年,是如何變得一身戾氣和俗氣的。到時候,你就會覺得跟這種人慪氣,很沒有意思?!?/br> 宋集薪張了張嘴,沒有反駁什么,只是陷入了沉思。 宋長鏡走回屋子,坐在主位上,仰頭一口喝光杯中茶水:“最重要的是,本王玩弄這種無聊的小把戲,除了隨便找個蹩腳理由,以便渾水摸魚之外,也是想讓你明白一個道理:在你接下來要走的修行路上,誰都有可能是你的敵人……例如你的親叔叔,我宋長鏡?!?/br> 宋集薪愕然。 宋長鏡冷笑道:“心結魔怔,如果不是親手拔除干凈,后患無窮,如荒原野草,春風吹又生?!?/br> 又譏諷鄙夷道:“即將貴為大驪皇子殿下的宋集薪,你是不是滿懷悲憤?可是你現在能怎么辦?所以你覺得自己,比起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陳平安,能好到哪里去?” 宋集薪死死盯住這個滿臉云淡風輕的男人,抓住折扇的五指筋骨畢露。 宋長鏡端坐椅上,眼神深沉,望向屋外,仿佛在自言自語:“以后你看到的人越多,就越會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什么善惡有報,快意恩仇,匹夫一怒血濺三尺,什么才子佳人,有情人終成眷屬,都是廢物們臆想出來的大快人心。所以啊,你自己的拳頭一定要硬,靠本王?靠你的親生父母?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不然帶你離開小鎮,無異于帶著你的尸體去亂葬崗,帝王之家,何嘗不是生死自負?!?/br> 宋集薪汗流浹背,頹然坐在椅子上。 雖然他在得知自己的真實身份后,將那份志得意滿隱藏得很深,在衙署待人接物并無半點異樣,可是落在藩王宋長鏡眼中,如手持照妖鏡,照見一頭剛剛化為人形的精魅,故而能夠在談笑之間,讓其灰飛煙滅。 宋長鏡望向遠方,視線好像一直到了東寶瓶洲的最南端,到了那座遙遠的老龍城。 這個藩王不知為何,想起一句話:“人心是一面鏡子,原本越是干凈,越是纖塵不染,越是經不起推敲試探?!?/br> 宋長鏡覺得廟堂上的讀書人,雖然絮絮叨叨神憎鬼厭,可是有些時候說出來的大道理,他們這些提刀子的武人,真是活個一千年也想不出說不透。 宋長鏡收起思緒,伸手指向南方,如手持槍戟,鋒芒畢露:“宋集薪,如果你覺得本王今天說得不對,可以,但忍著。只有將來到了老龍城,咱倆換個位置坐,本王才會考慮是不是要洗耳恭聽!” 大驪皇子宋集薪已經恢復正常,笑道:“拭目以待?!?/br> 衙署門口,陳平安如約遞給門房第二枚銅錢。 十二腳牌坊樓,陳平安看到寧姚的身影,快步跑去。 寧姚就站在“氣沖斗?!钡呢翌~下,開口問道:“怎么樣?” 陳平安搖頭道:“三個人都找過了,其中兩人見著面了,齊先生沒能看到,不過我一開始就知道答案了?!?/br> 君子不救。齊先生確實在此之前早就說過。 寧姚皺眉不語。 陳平安對寧姚說了一句“小心”,就狂奔離開了。 先到了楊家鋪子,用一枚金精銅錢跟知根知底的某位老人,買了一大堆治療跌打和內傷的藥瓶、藥膏和藥材,這些東西如何使用和煎熬,陳平安熟門熟路。龍窯燒瓷是一件靠山吃飯的活計,經常會有各種意外,姚老頭雖然看不順眼只能算半個徒弟的陳平安,但是不得不承認這個少年腿腳利索,人也沒有心眼,所以許多跑腿以及花錢的事情,都是讓陳平安去做,比如給窯口的傷患們買藥以及煎藥。 陳平安回到泥瓶巷祖宅,關上門后,先開始煎藥,是一服治療內傷的藥,在看著火候的空隙,將一件洗得發白卻依舊干凈的衣衫攤放在桌上,撕成一條條綁帶,以吝嗇小氣著稱的陳平安,此時沒有半點心疼。然后除了將那把寧姚借給自己的壓衣刀綁在手臂上之外,還在自己小腿和手腕上,都捆綁上了一層層的棉布細條。 陳平安摘下墻壁上那張自制的木弓,猶豫了一下,仍是暫時放棄攜帶它,反而從窗臺上取回彈弓和一袋子石子。 之所以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接連三次碰壁也沒后悔,這是他獨有的犟勁。不去試試看,怎么都會不甘心,就像他在鐵匠鋪那邊,最后一次求老掌柜一定要再試試看,是一樣的道理。 先找身份古怪的稚圭,是希望能給劉羨陽找回一線生機;再找齊先生,是心存僥幸,希望他能夠主持公道;最后找寧姚所謂的武道宗師、督造官宋大人,是擺明了傾家蕩產去做一筆買賣。 陳平安一開始就想得很清楚,所以這時候雖很失落,但也沒覺得如何撕心裂肺。 其實藩王宋長鏡和鄰居宋集薪,根本不懂陳平安。有些事情,死了也要做。但有些事情,是死也不能做的。 陳平安蹲在墻角,安安靜靜等待藥湯出爐,這一罐子藥,很古怪,沒有別的用處,就是能止痛。曾經龍窯窯口有個漢子,患了一種怪病,在床上熬了大半天,半死不活不說,關鍵是整個人痛苦得整張臉和四肢都扭曲了。后來楊家鋪子就給出這么一服方子,最后那個漢子很快就死了,但是走得并不痛苦,甚至有力氣坐起身,交代遺言后,還在姚老頭的攙扶下,去最后看了一眼窯口。 陳平安覺得自己應該也用得著。 他看到桌上還有一些碎布片,便脫下腳上那雙破敗草鞋,拿出一雙始終舍不得穿的嶄新鞋子,搬來陶罐,拿出其中的碎瓷片。 約莫半個時辰后,做完一切事情的陳平安打開屋門,悄無聲息地走出泥瓶巷。 臨近黃昏,陽光已經不刺眼,天邊有層層疊疊的火燒云,無比絢爛。 陳平安走向福祿街。青石板街道上,已無路人,少年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