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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在線閱讀 - 第7章 拳譜

第7章 拳譜

無江湖野狗,不會有人逮著本王一頓亂咬?!?/br>
    宋集薪好奇問道:“你也怕被人非議?”

    男人反問道:“本王在大驪王朝,已經打遍山上山下無敵手,如果再沒有一點怕的東西,豈不是比那個坐龍椅的人還舒坦?小子,你覺得這像話嗎?”

    宋集薪略作思量,猶豫之后,仍是下定決心開口問道:“你是在韜光養晦,還是養寇自重?”

    男人啞然失笑,伸手指了指鋒芒畢露的宋集薪,搖頭道:“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語,你也真敢說,太不知輕重利害了。以后到了京城也好,還是去山上某座仙家府邸,暫避風頭,本王勸你一句,別如此言行無忌,否則肯定會倒大霉的?!?/br>
    宋集薪點頭道:“我記住了?!?/br>
    宋長鏡指向金字匾額:“‘風生水起’‘風生水起’,本王問你,‘水起’,怎么個起法?”

    宋集薪干脆利落道:“不知?!?/br>
    宋長鏡嘀咕了一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什么狗屁話,讀書人就是花花腸子,放個屁也要來個九曲十八彎?!?/br>
    不過面對宋集薪,宋長鏡要稍稍文雅一些:“如果本王沒有記錯,你們小鎮三千年來,不管發多大的洪水,這條小溪的最高水位,從來沒有高過銹劍條的劍尖?!?/br>
    宋集薪疑惑道:“家住杏花巷鐵鎖井那邊的老人,確實經常在槐樹底下,跟我們念叨這個說法。這其中,當真有玄機?”

    宋長鏡伸手指向極遠處,是小溪離開群山之出口處,笑道:“山林之間,蛇有蛇道;屋舍之內,鼠有鼠路。至于這江河溪澗之中,則是蛟有蛟道?!?/br>
    宋長鏡縮回手指,耐心解釋道:“大驪王朝眾多地方,其實也有許多橋下掛劍的習俗,只不過那些銅錢劍、桃木劍或是符箓劍,往往擋得住一次山蛟林蟒入江,再也擋不住第二次。甚至許多懸掛法劍之人道行淺薄,一次走江的威力也經受不住,反而惹惱了洪水當中的蛟龍之屬,故而洪水一過,本來可以不用倒塌的橋塌了,劍更是沒了蹤跡。唯獨這一處的這一把劍……”

    宋長鏡話說了一半,就沉默下去了。

    宋集薪一直忍著沒有追問。

    宋長鏡嘆了口氣,道:“唯獨這把劍,從懸掛在橋下的第一天起,就不是針對什么蛟龍走江的,而是被圣人用來鎮壓那口鎖龍井的出口。所謂出口,也就是橋底下的那口深潭,防止龍氣流溢渙散過快,以免將這一方小天地給強行撐破?!?/br>
    宋集薪一針見血問道:“天底下最后那條真龍,到底有沒有死?”

    宋長鏡笑道:“三千多年前那場屠龍之戰,死了不計其數的練氣士,就連三教圣人和百家宗師,也多有隕落,你小子是當他們所有人都是腦子有坑,還是圣人一大把歲數都活到狗身上了?故意留著最后一條真龍,當作一般的花鳥魚蟲來豢養???”

    宋集薪反駁道:“說不定是無法徹底殺死那條真龍呢?只能用上緩兵之計和蠶食之法。我雖然不知數千年之前的圣人的初衷和謀劃,但是我猜得出那條真龍絕對不簡單!”

    宋長鏡搖頭之后,又點了點頭:“你說對了一半,真龍是已死無疑了,至于它的真實身份和象征意義,‘不簡單’三個字可絕對承載不起?!?/br>
    宋集薪欲言又止。

    “總之,大驪所有謀劃,付出無數心血,只是為了‘風生水起’,為了將來的南下大業?!?/br>
    男人率先走上臺階,緩緩道:“你要是問本王,三千多年前圣人們為何要屠龍,本王不好回答你??赡阋菃枮楹伟涯銇G在這里,你又為何是大驪嫡出的尊貴皇子,本王倒是可以一五一十告訴你真相?!?/br>
    宋集薪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宋集薪不問,宋長鏡自然也就不自作多情,當他走到臺階最高一層后,轉身面向小鎮:“以后氣量大一些,跟劉羨陽之流做意氣之爭,甚至還起了殺心,你也不嫌掉價?”

    宋集薪坐在臺階頂部,與宋長鏡一起望向北方,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我們大驪在東寶瓶洲的最北端?”

    宋長鏡點頭道:“嗯,被視為北方蠻夷近千年了。如今不過是拳頭夠硬,才贏得一點尊重?!?/br>
    宋集薪依然低著頭,只是眼神炙熱。

    宋長鏡平淡道:“到了京城,要小心一個綽號‘繡虎’的人?!?/br>
    宋集薪一頭霧水。

    宋長鏡笑道:“他如今便是我們大驪的國師,更是你那位同胞弟弟的授業恩師。我大驪能夠在近五十年當中,由開國七十郡、八百城,變成如今的一百四十郡、一千五百城,疆土擴張如此之大,此人有一半功勞?!?/br>
    宋集薪猛然抬頭望去。

    宋長鏡笑了:“小子,你猜得沒錯?!?/br>
    宋長鏡也坐在臺階上,雙手撐在膝蓋上,舉目遠眺。

    另一個為大驪開疆拓土的功勛,顯而易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宋集薪這一刻,渾身顫抖,頭皮發麻。

    兩兩無言,長久之后,宋集薪突然說道:“叔叔,我雖然對劉羨陽有殺心,之前甚至考慮過跟老龍城的苻南華做交易,讓他想辦法殺掉劉羨陽。但是,我心里從來沒有覺得一個劉羨陽,有資格跟我平起平坐,哪怕他擁有一份歷史悠久的家族傳承。我殺他,只是覺得殺了他,我也不用付出多大的代價,僅此而已?!?/br>
    宋長鏡有了一些興致:“如此說來,你另有心結?”

    宋集薪摸了摸脖子,沉默不語。

    三更半夜,萬籟寂靜。

    小鎮竟然還有人走在街道上,她身影纖細,衣衫單薄。當她走過杏花巷鐵鎖井的時候,有些咬牙切齒;當她經過牌坊樓的時候,還狠狠踹了一腳石柱;最后她來到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下。按照老人的說法,這棵樹不知道活了多久,而且無論什么時候掉落枯枝,從不會砸到人,極有靈性。

    大搖大擺來到樹底下的稚圭,當然對這些說法相當不屑一顧。

    她打開那部從自家公子那里借來的古書,開始“按圖索驥”。

    她一個一個報名字過去,像是沙場秋點兵的大將。

    等到有些口干舌燥的時候,她停下點名,一手拿著那本被宋集薪稱為“墻外書”的地方縣志,一手指向槐樹,仰頭罵道:“給臉不要臉是不是?!”

    悄然無聲,并無答復。

    稚圭立即跺腳,破口大罵:“四姓十族,先從四姓開始,盧、李、趙、宋,你們四大姓,識趣識相一點,趕緊的,每個姓氏最少掉三片槐葉下來,少一片槐葉,我王朱這輩子就跟你們沒完!出去之后,一個一個收拾過去,管你們是少年青壯,還是婦孺老幼,反正都是一群養不熟的白眼狼,忘恩負義還有理了?!”

    她罵得氣喘吁吁,一手扶住腰肢,猶然罵罵咧咧:“姓宋的,大驪王朝能跟你們姓,最大的功臣是誰?你們心里沒數?跟我裝傻是不是?信不信我一出去,就讓大驪姓盧姓趙姓什么都行,就是不姓宋?!”

    “十大家族,每個姓氏兩片槐葉,其余普通姓氏,最少一片。當然,誰若是有魄力押注,多多益善,回頭我一定讓他賺個盆滿缽盈!”

    “十族里的曹家,對,就是出了個王八蛋曹曦的曹家!這兔崽子當年什么惡心事不做,穿著開襠褲的時候就一肚子壞水!你們除了兩片槐葉之外,必須多給我一片,作為補償,否則我王朱發誓出去之后,一定要讓曹曦斷子絕孫!竟然敢往井里撒尿,這種缺德鬼,是怎么當上一國真君的?!”

    “還有那個謝家,你們家族出了一個叫謝實的家伙,對不對?嗯,我跟他有點交情,當初如果不是我,他早就給洪水沖走了,所以你們不多給一片槐葉,說得過去?”

    遠處,齊靜春安安靜靜望著槐樹下的景象,不言不語。如一位只會打板子教訓子女的嚴父,看待一個越大越驕縱的子女,有些無奈。

    只是當看到稚圭不斷翻書,然后那一片片離開枝頭的槐葉,紛紛飄落到一頁頁書之間時,齊靜春又有些欣慰。

    千言萬語,齊靜春最后只是呢喃道:“離家以后,要好好的?!?/br>
    稚圭似乎有所感應,驀然回首,并無人影。

    她悵然若失,晃了晃腦袋,不再深思,回頭繼續罵槐。

    陳平安背起籮筐上岸后,往青牛背那邊走去,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覺得小溪水位好像下降了一些。

    臨近青色石崖,他突然停下腳步,因為他清晰地看到不少人站在那邊,每人的容顏幾乎纖毫畢現,之所以如此,并非星光璀璨的緣故,而是那座青牛背上,站著一頭雪白麋鹿,通體晶瑩,散發出絲絲縷縷的白色光線,如同小溪里隨水搖晃的水草。

    白色麋鹿低下頭顱,一個身穿大紅棉襖的小女孩,則使勁踮起腳,伸手撫摸它的鹿角。

    之外是兩個身穿道袍的年輕男女,不知道是不是白色麋鹿光線映照的關系,男女兩人肌膚勝雪,晶瑩剔透。打個比方,若說小鎮百姓是泥坯子捏的土人,那么這兩個外鄉道人就是燒造而成的精美瓷器,真真正正有著天壤之別。

    男女道袍的樣式,跟擺算命攤子的陸道長有些像,又有很多細節不同,道冠是最不一樣的,陸道長是蓮花冠,這兩人頭頂的道冠,則形若魚尾。

    陳平安怔怔望去,只覺得站在白色麋鹿旁的男女,宛如神仙掛像里走出的人物,仿佛下一刻就會飄然飛升而去,摘星拿月唾手可得。

    另外兩人稍稍站得遠一些,一人陳平安認識,正是鑄劍師阮師傅的女兒,青衣少女這次沒有攜帶裝滿食物的包裹,一手托著塊小繡帕,上面只放著幾塊玲瓏可愛的糕點。她低著頭,很猶豫的模樣,不知道從哪一樣吃食下手。她身邊之人,三十來歲,背負長劍,腰懸一枚怪異佩飾。

    陳平安看到他們的同時,幾乎所有人也察覺到他的突兀出現,年輕道姑有些訝異,便彎下腰揉了揉紅棉襖小女孩的腦袋,一邊指向陳平安這個方向,一邊竊竊私語。小女孩豎起耳朵聽那位神仙jiejie的問話,使勁睜大眼眸,定睛望去,依稀認出陳平安的模樣后,就開始竹筒倒豆子,應該是在給白色麋鹿的主人,那位神仙jiejie解釋陳平安的身份來歷。

    這一刻,陳平安也認出那個八九歲的小女孩了,最早見面,是他去龍窯燒瓷之前,曾經就在泥瓶巷遇到過的一個扎羊角辮兒的小女孩,年紀很小,手里拿著一只紙鳶,兩條瘦竹竿似的纖細小腿,跑得卻跟風一樣,讓陳平安尤為記憶深刻。后來又斷斷續續見到過幾次,有次小女孩趴在鐵鎖井井口,往里頭偷偷丟石子,被陳平安無意間撞見,小女孩嚇得趕緊跑開,跑出去十數步才記得糖葫蘆落在井口上,實在熬不過嘴饞,就又跑回鐵鎖井。這一去一回,太過倉促,結果啪唧一下,整個人撲倒在地上,站起身后一把抓過糖葫蘆,然后猛然停下腳步,張開嘴巴,伸手拔下那顆搖搖欲墜的牙齒,放入兜里,不哭不鬧,二話不說繼續跑路。那一幕看得陳平安滿頭冷汗。最后一次見到她,是在荒草叢生的那片神像破敗之地,是去年秋天的一個黃昏,陳平安離開龍窯回到小鎮,四處閑逛,結果看到忙著捉蟋蟀的她,在草叢里四處打滾、蹦跳、飛撲,她看到陳平安后,顯然也認出了陳平安,又是一陣清風遠遁而去。

    后來陳平安聽顧璨說,這個整天臟兮兮的小jiejie,雖然看上去是個無人管束的野丫頭,但其實是福祿街李家的人,而且不是仆人丫鬟那種。只不過不知道為啥,她就是喜歡一個人瞎逛蕩,家里人也不管。顧璨最后說到她的時候,滿滿的驕傲和鄙視,說她別看跑得快,人可笨了。有次他們兩人湊巧一起在溪水里抓魚,那個笨蛋忙了一下午,才抓到一只螃蟹,一條石板魚也沒逮著,而且她之所以能抓住那只大螃蟹,還是因為螃蟹的蟹鉗狠狠夾住了她的手指。顧璨當時在陳平安屋里說這個,笑得在小木板床上捂住肚子打滾,說她是真傻,竟然還故意揚起手,跟他炫耀,好像抓到一只螃蟹有多了不起似的,關鍵是當時她明顯已經被蟹鉗夾得快哭了。

    面容英俊的年輕道人瞥了眼白色麋鹿,對年紀輕輕的道姑笑道:“賀師姐,讓你小心些,不要太寵溺它,不過是不到一旬的時間,再者障眼法而已,也不妨礙它的自由,你偏偏不聽。這下給凡夫俗子撞了個正著,如何是好?”

    有傾城之姿的道姑在聽完小女孩的介紹后,微笑道:“順其自然吧?!?/br>
    年輕道人皺了皺眉頭,再次舉目望去,一眼之后,又端詳片刻,實在看不出背著籮筐的草鞋少年有什么不俗氣象。他們所在宗門,看相望氣和尋龍點xue的本事,雖算不得冠絕一洲,但也算是頗為擅長,他既然能夠代替宗門來此取回壓勝之物,還要負責把那件鎮山之寶,安然無恙地帶回去,未來還要呈交給上宗,當然絕非池中之物,所以當他沒有看出陳平安有太多奇異之后,便沒了將其招徠進入山門的心思。年輕道人精于看相,不覺得自己會看錯人。

    兩人所在師門,是東寶瓶洲的道家三宗之一,而且是一洲道統之首宗,尊貴無比。他這次和賀師姐兩人聯袂出山,作為報酬,每人都有一個為宗門招收真傳弟子的寶貴名額,這名弟子同時會被他們各自收為徒弟。所以他可不想隨意揮霍,必須慎重對待。

    宗門上下皆知,賀師姐重修心一事,所以一句輕描淡寫的順其自然,極有可能就是動了收徒的念頭。

    他和賀小涼,被譽為東寶瓶洲的金童玉女,一洲道家的天之驕女,便是人間君王遇到他們,也要以禮相待,并且禮儀之重,完全不輸大國真君。因為他們是一洲之內,最有望躋身上五境的修行天才。

    賀小涼牽起小女孩的手,一起走下青牛背,通靈的白色麋鹿尾隨其后,不僅僅是同門師弟的年輕道人感到匪夷所思,那位腰佩虎符、背負長劍的兵家巨子,也流露出驚訝之色。

    看到年輕道姑緩緩走來,陳平安有些頭大。他現在實在是不愿和這些來自外鄉的神仙打交道。因為他知道,他們簡單的愛憎喜怒,就會決定自己的生死榮辱。而且陳平安知道自己的運氣一向不算太好,所以就更怕招惹他們了。只不過陳平安也不至于因此落荒而逃,相反,他還象征性地向前走了一段路程,如此一來,落在旁人眼中,還算得體。

    白色麋鹿微微加快步伐,小跑而至,繞著陳平安走了一圈,最后低下頭顱,主動蹭了蹭他。

    白色麋鹿回到主人身邊,主人動作輕柔地摸了摸它的背脊,下一刻它便變成了一匹馬的身姿。

    賀小涼望向陳平安,微微嘆息,笑著說了一句話,然后低頭望向身穿紅棉襖的小女孩。

    小女孩便將其翻譯成小鎮方言,怯生生道:“賀jiejie說了,‘你是惜福之人,可惜你我緣淺,做不成道友’?!?/br>
    陳平安啞口無言,因為根本不知道說什么才不失禮。

    背著籮筐,穿著草鞋,卷著褲管,他的模樣,顯得格外滑稽可笑。

    賀小涼笑問道:“你也知道了這些石子的妙用?陳平安,你不用擔心,我只是隨口一問?!?/br>
    小女孩照搬,語速飛快,聲音清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有位道長提醒過我,可以常來小溪撿石頭抓魚什么的?!?/br>
    哪怕陳平安對這個年輕女冠心生好感,可是小心起見,連陸道長的姓氏也沒有透露。而且真正泄露天機之人,點破蛇膽石價值不菲的人,是寧姚才對。

    賀小涼微笑道:“你也認識我們那位陸小師叔?”

    陳平安愣了。

    賀小涼會心一笑,粗略解釋道:“陸小師叔,嚴格說來,并非與我們同宗,只不過陸道長多年之前造訪我們宗門,與我們一位師叔平輩相交,待了好些年。我們這些晚輩與他相熟,自然也就習慣了以‘小師叔’相稱?!?/br>
    陳平安咧嘴一笑,徹底沒了戒心。

    對那個陸道長,陳平安心懷感恩,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他想起一事,彎腰屈膝放下籮筐,拿起其中一顆之前一見傾心的石子,大如雞蛋,綠瑩瑩的,清亮似冰,迥異于其他蛇膽石,遞給氣質如幽蘭的賀小涼,問道:“道長,以后見到陸道長的話,能不能幫我把這塊石頭送給他?”

    賀小涼聽完小女孩的解釋后,略作思量,接過石頭,緩緩說道:“來此之前,我剛好遇到離開的小師叔,他要去南澗國參加一座道統宗門的重要典禮,下次何時見面,還真不好說,但是只要見到陸小師叔,我一定幫你轉送給他?!?/br>
    陳平安聽著小女孩的言語,笑容燦爛,向這位觀感極好的年輕道姑彎腰致謝。

    對于陌生人的好壞,陳平安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覺。如苻南華、蔡金簡,又如陸道長和寧姑娘。

    陳平安又拿出一顆蛇膽石,再次遞給賀小涼。

    這位在東寶瓶洲年輕一輩當中,被譽為“機緣第一”的道家女冠,也不拒絕,笑瞇瞇收下了,不忘感謝。

    紅棉襖小女孩雙手擰著衣角,小聲說道:“我也想要一塊?!?/br>
    陳平安笑著轉身,去籮筐里挑石頭給小女孩。

    小女孩跑到他身邊,小心翼翼說道:“我想要一塊大些的,行不行?”

    陳平安笑道:“只要你搬得動,就送你塊最大的。不過這里到小鎮,再到家里,可不近。而且我覺得籮筐里這些大的,不如小的好?!?/br>
    她想了想,雙手趴在籮筐邊沿:“好吧,那我要挑塊小的,好看的?!?/br>
    陳平安便給她挑了塊藕粉色的小石頭,水潤可愛,小女孩握在手心,很滿意。

    她突然歪著腦袋,咧咧嘴,指了指自己牙齒后,然后對陳平安嘿嘿一笑,滿臉得意。估摸著她是在顯擺自己牙齒長齊了。

    陳平安開心道:“下次我們一起去抓蟋蟀?!?/br>
    小女孩眼睛一亮,但是很快黯然,笑容牽強地點了點頭。

    陳平安背起籮筐,跟賀小涼告辭離去,朝小女孩揮了揮手,獨自小跑返回小鎮。

    同樣是仙子,這位年輕女冠的含金量,遠不是云霞山蔡金簡能夠媲美的,幾乎是仙家金精之于世俗金子。

    她帶著小女孩還有白色麋鹿返回青牛背,年輕道人從陳平安的背影收回視線,蓋棺定論道:“緣淺便是福薄,自然不當大用?!?/br>
    東寶瓶洲的道家門派,多如牛毛,每三十年都會選出一對“金童玉女”,他和師姐賀小涼便是這一屆的天生道侶。只不過讓人驚訝的事情出現了,金童的資質不比以往遜色,但是那位玉女的機緣之好,簡直是好到令人發指。出生之時,便有祥瑞之一的白色麋鹿主動走出山野大澤,來到她身邊認主,之后涉足修行大道,好像從無坎坷,一路順風順水,甚至有人揚言她只有等到躋身上五境之后,才會遇到第一個瓶頸。

    師弟對那陳平安的輕視,賀小涼不置可否,一笑置之。

    此時,一個矮小少年從廊橋底下的深潭附近,一直來到青牛背底下的水坑,手里只拿著一顆蛇膽石,竟然如先前白色麋鹿一般,在夜色當中大放光彩。

    少年手持石頭,站在一塊露出水面的石頭上,如同頂天立地的仙人,手持一輪袖珍圓月。

    年輕道人豢養的青紅兩尾大魚,不入水中,只在溪水之上,緩緩游走。

    如果陳平安看到這個少年,就會知道他正是杏花巷馬婆婆的那個孫子。

    少年自幼癡呆,很小就被爹娘嫌棄,馬婆婆就自己帶著孫子。少年很不合群,經常一個人爬到屋頂上去看云彩。

    從小到大,跟隨馬婆婆姓馬的少年,被人欺負到最后,覺得踩他一腳都嫌臟鞋子,這個可憐孩子,好像只對泥瓶巷的婢女稚圭笑過。所以馬婆婆才會格外記恨那個婢女,認為她就是個不要臉的狐媚子,肯定是她主動勾引自己的寶貝孫子。

    賀小涼走到那名背負長劍的男人身邊,問道:“關于馬苦玄,當真沒有回旋余地?”

    男人語氣冷漠道:“你們那個小師叔,如果真是想要收這孩子做開山弟子,怎么不自己來?他的名號再響亮又如何?又沒跟我打過,憑什么要讓給他?他要是不服氣,就來真武山找我。贏了,就讓他帶走這個孩子?!?/br>
    年輕道人微笑道:“無非是讓我們小師叔多跑一趟,何苦來哉?”綿里藏針。

    負劍掛符的男人瞇起眼:“哦?”

    賀小涼有些氣悶,看了一眼同門師弟,年輕道人哈哈一笑,便不與那人針鋒相對,自顧自抬頭道:“今天月色真好?!?/br>
    她有些無奈。只要涉及自己宗門的那位小師叔,莫說是她和師弟,恐怕一洲之內的所有年輕道士,皆是與有榮焉。

    廊橋那邊,臺階下,站著一名赤腳僧人,他臉龐方正,有堅韌剛毅的神色。

    這個苦行僧沒有抬頭望向那塊金字匾額,而是看著之前宋集薪插香的地面,雙手合十,低頭悲憫道:“阿彌陀佛?!?/br>
    矮小少年馬苦玄上岸,來到青牛背,看了看兩個飄飄欲仙的年輕道人,又看了看不茍言笑的背劍男人,最后他死死盯著腰掛虎符的后者,咬牙切齒道:“我不要學什么長生大道,你能不能教我殺人?!”

    男人傲然笑道:“我兵家劍修,自古便是天下殺力第一!”

    年輕道人還以顏色,笑道:“哦?”

    賀小涼搖了搖頭,知道大局已定,便覺得辜負了小師叔的托付,心懷愧疚。

    一時間溪畔的青牛背上,劍拔弩張,氣氛凝重。

    李家的紅棉襖小女孩,趕緊躲到神仙jiejie身后。

    青衣少女剛吃完最后一塊糕點,心情正糟糕得很,沒好氣道:“你們有本事找我爹打去!”

    跟少女以及她爹大有淵源的男人,不再板著臉,笑道:“怎么打?”

    年輕道人打趣道:“阮秀,這就有些欺負人了啊。你爹可是接替齊先生的下一位圣人,就像是此方天地的主人?!?/br>
    青衣少女阮秀撇撇嘴,不說話。

    僧人緩緩走來,登上青牛背。

    賀小涼說道:“你們佛門的雷音塔,我們道家的天師印,加上兵家的一座小劍冢,當然還有儒家的山岳玉牌。四位圣人最早留下的四件壓勝之物,不說他們儒家自己內部如何鉤心斗角,只說我們三方,這次各自取回,雖然名正言順,但是如果真的跟齊先生一聲招呼也不打,是不是不太合適?”

    僧人一言不發。

    年輕道人憂心道:“是有點不近人情,但是上頭的旨意難違,師姐你還是不要畫蛇添足了?!?/br>
    那位兵家之人譏笑道:“我不是來跟誰套近乎的?!?/br>
    小鎮那邊,陳平安回到劉羨陽家所在的巷弄,結果看到齊先生就站在門口。

    陳平安快步跑去,不等他發問,齊靜春就交給他兩方私印,微笑道:“陳平安,不是白送給你的,是我有事相求,以后如果山崖書院有難,希望你力所能及地幫上一幫。當然,你也不用刻意打聽書院的消息?!?/br>
    陳平安只說了一個字:“好!”

    齊靜春點了點頭,語重心長道:“切記之前跟你說過的‘君子不救’,那是我的肺腑之言,并非在試探人心?!?/br>
    陳平安咧嘴笑了笑:“先生,這個不敢保證?!?/br>
    齊靜春欲言又止,最后還是沒有說什么,便要離去。

    他原本想說,以后若是山崖書院真有大困局,陳平安你心生悔意,也無須愧疚,只當是沒看見沒聽說便是,不用刻意為之。但是齊靜春不知為何,內心深處,偏偏心存一絲僥幸,連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思來想去,這位山崖書院的前任山主,只得出一個答案。竟然是因為眼前少年,姓陳名平安。他好像跟誰都不太一樣。

    你托付他一事,千難萬難,哪怕明知道他到最后,拼盡全力也做不到,可是你卻能實實在在篤定一件事,他只要答應了,就一定會去做,十分力氣做不到,也愿意咬牙使出十二分力氣。這就是一件讓人感到心安的事情。這本是齊靜春苦求多年而不得的事情。這位主動要求貶謫至此的讀書人,原先只覺得天地處處是異鄉。

    在齊靜春正要轉身的時候,還背著籮筐的陳平安,連忙極為吃力地作揖行禮。巷弄之中,儒家圣人一板一眼地還了陳平安一禮。

    夜幕深沉,督造官衙署,宋長鏡一人獨自返回,少年宋集薪已經去往狗窩一般的泥瓶巷,對此男人沒有強求。身為統兵多年的沙場大將,在尸山血海里,尚且能夠鼾聲大作,所以那個被放養的侄子,這些年日子過得雖沒那么符合天潢貴胄的身份,但宋長鏡沒覺得這就是虧欠。能活著返回大驪京城,就不錯了。

    衙署的年邁管事,一直等候在門口,手里提著燈籠。

    宋長鏡率先跨過只開了一扇側門的門檻,大步向前,說道:“不用帶路?!?/br>
    年邁管事默然點頭,放緩腳步,然后悄然離去。

    福祿街上的這棟衙署,建造得并不豪奢,占地遠遠不如盧、李兩姓的宅子。前任那位貨真價實的窯務督造官,生活得清苦緊巴,小鎮大戶們也沒覺得如何不妥。

    但是宋長鏡不一樣,當今大驪皇帝的同母弟弟,還立下過開疆拓土的不世之功,更是東寶瓶洲名列前茅的武道宗師。他的到來,就像過江龍闖入了一個小湖,地頭蛇們哪怕談不上如何畏懼,面對宋長鏡這種人,也都會拿出該有的恭謹姿態。

    宋長鏡經過一座小院子的時候,看到有人還在房內挑燈夜讀,坐姿端正,獨處之時,仍是一絲不茍,不愧是一位正人君子。

    宋長鏡大袖飄搖,快步走過,嘴角泛起譏諷笑意。

    昔年有少年求學于觀湖書院,書法通神,名動朝野,被南魏國主召入皇宮,于側殿撰寫詔書,正值隆冬大雪,筆凍不能書,帝敕令宮嬪十余人侍于左右身側,為其呵筆。此事迅速風靡東寶瓶洲,傳為美談。只是無人深思,皇城宮禁何等森嚴,這種事情,皇帝不說,宦官不說,嬪妃不說,老百姓是如何知道的?

    走在幽深小徑上,宋長鏡驀然爽朗大笑。

    身穿一身素潔衣衫的宋集薪回到泥瓶巷,見院門未鎖,推開屋門后,看到婢女稚圭坐在正堂的一張椅子上,半瞇著眼,歪著腦袋打瞌睡,當腦袋傾斜到了一個幅度后,就立即坐正,然后繼續歪斜??磥碇晒缡钦娴睦哿?。宋集薪彎下腰,輕輕晃了晃她的肩膀,柔聲道:“稚圭稚圭,醒醒,趕緊回自己屋子睡覺去,小心凍著?!?/br>
    睡眼惺忪的稚圭揉著眼睛,迷糊道:“公子,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宋集薪笑道:“去了趟廊橋那邊,路程有點遠,所以晚了些?!?/br>
    稚圭看到宋集薪的這身陌生禮服,驚訝道:“咦?公子怎么換了一身衣服?”

    宋集薪不愿在這個話題上多聊:“不提這個。那本地方縣志借給你后,讀書識字怎么樣了,要不要我教你?”

    稚圭搖頭道:“不用?!?/br>
    宋集薪回到自己屋子,漆黑一片,脫掉外袍,踢掉靴子,摸到床上,呢喃道:“王朱,王朱,原來如此?!?/br>
    稚圭回到自己屋子,熄燈睡覺,整個人縮在被窩里,發出一陣陣輕微的動靜,像是在偷吃東西,嘴里嚼著些什么。最后她竟然還打了一個飽嗝。

    劉羨陽在鑄劍鋪子這邊,雖然還沒有正式成為阮師傅的徒弟,但是誰都看得出來,阮師傅對這個高大少年很器重,否則也不會手把手親自教他如何鍛打劍條。那一排鑄劍室,如今并不是誰都可以進入的。

    正午歇息的時候,有一個燒瓷窯工出身的年輕人跑到劉羨陽跟前,說有人找他,擠眉弄眼,十分玩味。說是一個比福祿街那些夫人還好看的美婦人。

    劉羨陽嬉皮笑臉跟著他走去,心情其實一下子沉重起來。

    果不其然,在一座水井旁邊,站著一個身材修長的婦人,四周許多挖井搬土的青壯漢子干活特別起勁。

    如小夫子宋集薪所鄙夷的那樣,劉羨陽確實就是個土鱉,但是女子好看與否,跟讀沒讀過書,識不識字,實在是沒有任何關系。也許劉羨陽不知道,籠統含糊的好看一說中其實有一種叫嫵媚,尤其是端莊且嫵媚,尤為動人心魄。

    “媚”這個字,若是解字,本就是畫眉之女的意思。

    眼前這個不知姓名、根腳的夫人,眉毛細巧如蛾蟲之須,額頭像蟬,廣而方正,光潔豐滿。

    今天她只身一人來此,沒有興師問罪的架勢,也不像是要仗勢欺人,劉羨陽稍稍松了口氣。

    劉羨陽不否認,這位雍容華貴的夫人,臉蛋的確好看,如果是以往,說不定在街邊遇上,他還會吹幾聲口哨,可是這并不意味著他就會動心。他心儀的女子,以前是那個泥瓶巷的婢女,如今是,以后也是。

    劉羨陽帶著美麗婦人走向小溪,語氣堅定道:“夫人,你如果是想要說服我,賣給你們那件傳家寶,我勸夫人不要開這個口了?!?/br>
    婦人嫣然笑道:“先別急著拒絕,容我跟你說清楚利害關系,你再來做決定?!?/br>
    劉羨陽臉色不變,故作輕松,其實一顆心瞬間沉入谷底。

    遠處,阮秀蹲坐在一間鑄劍室門檻上,端著一碗飯。白米飯堆積出山尖尖的模樣,高聳出大白碗的邊沿。她狼吞虎咽吃掉“山頭”后,如愿以償看到了被她隱藏其中的紅燒rou,整個人便洋溢著幸福的光彩。她偷偷背轉身,背對著坐在門檻另一端細嚼慢咽的男人,問道:“爹,不管一管那外鄉婆姨?”

    男人甕聲甕氣道:“不管?!?/br>
    阮秀憂心道:“他可是你以后在這里的開山大弟子,就不怕走岔路?”

    男人淡然道:“那就是那小子沒福氣?!?/br>
    阮秀疑惑道:“爹,不會感到可惜???”

    比如她,看到鋪子里那些好吃又精致的糕點,兜里沒錢也就罷了,有錢,買了,結果不小心掉地上,真是活該被天打五雷轟。

    男人答非所問:“紅燒rou好吃不?”

    阮秀下意識開心點頭:“好吃好吃!”

    阮秀猛然繃緊身體,爹下過“旨意”,她每天只能吃一份葷菜,所以她假裝像是只盛了一碗白米飯,將紅燒rou藏在其中。為的就是晚上能夠光明正大地吃上一份葷菜。

    她尷尬轉頭,高高抬起白碗,理直氣壯道:“只有一塊喲,我又沒有壞規矩!”

    男人呵呵一笑,問道:“那么藏在碗底的那塊紅燒rou,吃不著,會不會感到可惜???”

    阮秀微微張大嘴巴,整個人跟被雷劈了似的,心如死灰。

    男人還往自家閨女傷口上撒鹽:“你要是不多嘴問劉羨陽的事情,爹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br>
    阮秀悶不吭聲,小口小口吃著紅燒rou,一看就知道以后肯定要勤儉持家了。

    男人吃完飯,望向小溪那邊的婦人和少年,說道:“這小子只要一天不登中五境,爹就不會管他的死活。哪怕進入中五境,爹會管一兩次,但也絕不會多管,事不過三吧。福禍無門,唯人自召?!?/br>
    阮秀賭氣道:“為啥不管?!”

    男人沒好氣道:“文人收學生,武人收徒弟,都不是江湖幫派招徠小嘍啰,不是想著以后跟人起了爭執,仗著人多勢眾來跟人吵架或是打架。歸根結底,在我眼中,師生也好,師徒也罷,就是同道中人。何況如今劉羨陽還不是我的徒弟?!?/br>
    阮秀沒說話。

    男人感嘆道:“傻閨女,只說這偏居一隅的大驪王朝,知道有多少人嗎?兩千多萬戶!這么多天下人,這么多煩心事,你管得過來嗎?爹會在接下來的六十年里,從齊靜春手里接管小鎮,你也別成天亂逛,安心在劍爐這邊鑄劍練劍,要不然惹了麻煩,爹是管還是不管?”

    不等男人把話說完,阮秀就冒出一句話:“不用你管?!?/br>
    她這句話,把男人憋得差點內傷,威力之大,不比某位劍仙的壓箱底手筆更弱。

    男人真想使勁敲這個傻閨女的榆木腦袋:你的事情,爹能不管?男人有些哀愁。

    阮秀一臉“震驚”道:“咦,碗底怎么多出一塊紅燒rou來。唉,我今天的份額用完啦,還是給你吃吧?爹?”

    男人不用轉頭看,都能感受到傻丫頭的蹩腳演技,無奈道:“算了,你吃吧,爹就當你今天只吃了一塊紅燒rou。記得下午打鐵,別再偷懶了?!?/br>
    這次阮秀的感激,絲毫不作偽:“爹,你真好!”

    男人氣笑道:“是紅燒rou好吧?!?/br>
    阮秀低下頭,扒了一口米飯,輕聲道:“爹也好?!?/br>
    男人繃著臉,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意,想了想,覺得還是生個閨女好啊。

    耳邊突然響起一個嗓音:“爹,晚上還能再吃一塊不?兩塊和三塊,差不太多,對不對?爹你不說話,我就當答應了哦?”阮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跑掉了。最后那句話,則是她已經跑出去老遠才說的。

    男人揉了揉臉頰,自言自語道:“我家秀秀以食為天?!?/br>
    陳平安穿街走巷送完信后,買了一份早點,送去給泥瓶巷的寧姑娘,然后開始熟門熟路地煎藥。

    寧姚今天穿了一件嶄新的墨綠色長袍,干凈利落。她本就長得英氣勃發,這一身衣飾,加上腰佩長刀,比起福祿街、桃葉巷那邊的富家子弟,更有貴氣。

    寧姚猶豫了一下:“就目前而言,你如果真想研習那本《撼山譜》,在學拳勢之前,你要先做三件事:站樁、走樁和睡樁。最后一件事,比較講究竅xue積淀和氣息流轉,很難用言語描述,先不說它便是。反正前兩件事情,無須太考慮天賦根骨,你老老實實按照拳譜上繪畫出來的姿勢,長此以往堅持下去,終歸是有用的,哪怕無法讓你在武道上登堂入室,但強健體魄和延年益壽,不是沒有可能?!?/br>
    陳平安說出自己的一個想法:“在溪水里練習走樁,是不是也行?”

    寧姚點頭道:“當然。及膝練起,再及腰,最后及脖?!?/br>
    陳平安順著她的話問道:“最后不是整個人在水里嗎?”

    寧姚冷笑道:“怎么,你是想在水底練習閉氣,然后練出一只千年王八萬年龜???”

    陳平安悻悻然不說話。

    寧姚想了想:“來,我給你演示一下走樁??醋屑毩?!”

    寧姚讓陳平安把桌子挪開,然后向前走出六步,步伐為三小三大,當她一腳重重踏下最后一步,整棟屋子的泥地,仿佛都發出了一陣沉悶震動。

    寧姚一氣呵成,看似輕描淡寫,其實行云流水,給陳平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如一條瀑布直瀉而下,天經地義,而且蘊含著巨大的力道。又如樹葉在溪水里打了一個旋,圓轉如意,輕柔至極。

    看到陳平安一臉茫然的神色,寧姚又撤回原位,再次演示一遍。

    寧姚站定,轉頭問道:“看明白了嗎?來試試看?”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嘗試了一遍。搖搖晃晃,像個醉醺醺的酒鬼。

    陳平安站在原地,撓撓頭,顯然他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像話。

    寧姚黑著臉,沉聲道:“再來!”

    三遍之后,陳平安已經略有好轉,但是寧姚已經臉色陰沉得像要下一場暴雨。

    她無法想象,世上怎么會有陳平安這樣的笨蛋,練武如此沒有悟性,天資如此糟糕!

    沒辦法,寧姚是一個自幼就站在劍道極高處的人,出身、根骨、天賦、眼光,皆是如此。所以她根本無法理解,在距離她有十萬八千里之遙的山腳,那些人是如何一步一步登山的,更不會懂得那些人為何要走得踉踉蹌蹌。

    最后寧姚實在沒轍,生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就要拔刀砍人,于是靈機一動,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勉強安慰道:“陳平安,讀書百遍其義自見,習武也是一樣的道理,練拳幾萬下,出不來味道,那就幾十萬,一百萬!你去撿你的石頭吧,笨鳥先飛,別灰心喪氣,慢慢來,在小溪里一遍遍練習這個走樁?!?/br>
    陳平安一想,真是這個道理。

    以前聽宋集薪說過一句話,跟寧姑娘的“讀書百遍”差不多意思,叫“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不過他覺得更有道理的,還是寧姑娘所說的幾萬幾十萬不夠,那就練一百萬次嘛。

    陳平安笑著跑出泥瓶巷,一路上默念三小三大,按照記憶去模仿寧姚的走姿。

    陳平安在心中告訴自己的“真相”是,練習一百萬次之后,興許練拳就能小成了。

    所以這部《撼山譜》的練拳,起步就是一百萬次,在那之后,他陳平安才有資格再來談其他。

    寧姚獨自坐在門檻上,自言自語道:“為何感覺自己好像挖了一個天大的坑?那家伙會不會爬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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