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敲山
華,真是個倒霉秧子,在這里都會差點道心崩碎。你與他的買賣,照舊進行便是,你小子盈虧自負,我不摻和這種芝麻綠豆大小的破爛事。不過離開之前,你必須跟我去趟廊橋,磕幾個頭,之后就沒你什么事情了。跟我回家,做你該做的事情,坐你該坐的座椅,盡你該盡的本分,就這么簡單,聽明白了沒?” “聽當然聽明白了,宋大人的言辭并不晦澀?!?/br> 宋集薪譏笑道:“只不過憑什么?” 男人笑了,轉身第一次正視宋集薪,反問道:“姓宋的娘娘腔說你天資卓絕,這評價也真是不怕閃了舌頭,你不妨猜猜看,覺得我憑什么?” 若是細看,就會發現兩人之間,竟然有幾分形似和神似。 宋集薪怒氣更重,只是始終隱忍不發。 男人不再賣關子,玩味道:“憑什么?當然憑本王是個天字號的大倒霉秧子,竟然會是你小子的親叔叔?!?/br> 宋集薪內心劇震,臉色微白。 白袍男人對此視而不見,雙手扶住那根玉帶,望向窗外的天空,微笑道:“也憑本王是大驪王朝武道第一人?!?/br> 其實這句話換成另一個說法,更為震懾人心,只不過男人寧做雞頭不做鳳尾,覺得只要是居于人后,哪怕是僅僅一兩人之后,也根本不值得宣揚。 男人想起那個坐鎮此地的儒家圣人,嘴角滿是鄙夷,冷哼一聲。 假若不是身處此方天地,老子一只手,就能捶殺你齊靜春之流的三教神仙。 學塾茅屋內,齊先生正襟危坐,正在聽蒙學稚童們的瑯瑯書聲。 真正意義上的正襟危坐,宋集薪和趙繇這些讀書種子,也難以領略其中精髓。 儒教有一部“立教開宗”的經典,名為《大禮》,其中《修身篇》有專門講到,君子當坐如尸,因為尸者神像,坐姿如尸,則其莊重肅穆,可想而知。 此時此刻,齊靜春好像一五一十聽到了白袍男人的心中默念,云淡風輕,微笑道:“武夫掌國,了不得了不得。只不過,白龍魚服,非是吉兆啊?!?/br> 宋集薪家門口那邊傳來腳步聲,劉羨陽剛想要跳下墻頭,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有人溫聲笑問道:“你小子是不是寶溪窯口姚老頭的徒弟?姓劉?” 是那位身穿白衣腰系玉帶的窯務督造官,大步走出門檻,向墻頭這邊笑臉望來。 劉羨陽隨之身體僵硬,發現自己竟然沒了力氣跳下墻頭,心虛干笑道:“回大人的話,是我。當時大人去咱們龍窯開窯的時候,師父讓我給大人演示過幾樣活計?!?/br> 男人點了點頭,打量了一眼劉羨陽,開門見山地問道:“少年,想不想去外邊看看?比如投軍入伍,上陣廝殺,我保證你只要熬得過十年,就能當上大官,到時候我親自給你在京城擺酒慶功,如何?” 站在男人身后的宋集薪臉色陰沉似水,握緊那塊苻南華贈送的老龍布雨玉佩。 這個頂著“私生子”“野種”頭銜很多年的讀書種子,如今已經知道身邊男人的真實身份,所以才更加明白男人所說言語的分量,“親自擺酒”這四個字,將會是一張大驪最厲害的保命符,是一架官場最長的青云梯。 劉羨陽絞盡腦汁想出一些酸文醋字,結結巴巴道:“謝過督造官大人厚愛,不勝惶恐……只是小的已經答應要做阮師傅鐵匠鋪的學徒,實在不好反悔,還望大人不要……大人不計……” 劉羨陽想說的話一下子卡在喉嚨那里,死活都記不得了,急得滿臉通紅。 宋集薪看似善解人意地提醒道:“是大人不記小人過?!?/br> 白袍男人一笑置之,不以為意:“無妨,等你哪天有機會走出小鎮,可以去最近的丹陽山口,找到一個叫劉臨溪的武人,就說是京城宋長鏡舉薦你來此投軍,他若是不信,你就跟他講那個叫宋長鏡的人說了,你劉臨溪還欠他三萬顆大隋邊騎的頭顱?!?/br> 劉羨陽癡癡點頭道:“好的?!?/br> 男人笑著離去,宋集薪送到院門口就想止步,男人好似算死了他的心思,沒有轉頭,直接說道:“隨我去趟督造官衙署,我領你見個人?!?/br> 宋集薪兩只腳如釘子一般扎根地面,黑著臉道:“我不去!” 那個于小鎮百姓而言門檻極高的地方,對于聽著流言蜚語一年年長大的宋集薪而言,卻是一座龍潭虎xue,是一道過不去的心坎。 在外邊一向行事雷厲風行的宋長鏡,沒有惱火宋集薪的不識時務,也沒有停下腳步,但是語氣放緩了許多:“根據衙署諜子眼線的記載,你已經見過那個姓高的隋朝皇子了吧?你知不知道,隋朝高氏與我們大驪宋氏,是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的千年宿敵。同樣是皇子,他敢來到這座位于敵國大驪腹地的小鎮,而你宋集薪,同樣是皇子,卻不敢在自己家的江山版圖上,去一座小小的官???” 宋集薪第一時間不是咀嚼這番話的深意,而是瞬間轉頭望向劉羨陽,只見高大少年正坐在墻頭那邊揉手敲腿,好像完全沒有聽到宋長鏡說話。 走在泥瓶巷里的大驪白袍藩王嘴角翹起,他收獲了一點意外之喜。不愧是我們老宋家的種。 不過一想到宋集薪還是那個女人的兒子,身為大驪第一武道宗師的權勢藩王,也覺得有些心煩和棘手。 宋集薪一咬牙,回頭跟站在屋門口的稚圭說道:“我去去就回,午飯不用管我?!?/br> 宋集薪剛走出院門,又轉頭笑道:“拿上我床頭那兜碎銀子,去杜家鋪子買下那對龍鳳香佩,反正以后咱們都不用攢錢了?!?/br> 稚圭點點頭,打了一個小心的啞語手勢。宋集薪開心一笑,瀟灑離去。 等到宋集薪走遠,坐在墻頭上的劉羨陽小心翼翼問道:“稚圭,宋集薪跟督造官到底啥關系?” 稚圭用憐憫的眼神看著劉羨陽。 劉羨陽最受不了她這種眼神:“干啥,不過是認識個管燒瓷的官老爺,了不起???” 稚圭扯了扯嘴角,自顧自回屋取了食物來,開始喂養老母雞和那群毛茸茸的小雞崽子。 劉羨陽沒來由覺得灰心喪氣,跳下墻頭對屋內嚷嚷道:“姓陳的,咱們去鐵匠鋪!不受這窩囊氣了?!?/br> 稚圭背對著一墻之隔的鄰家院子,嬉笑道:“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可惜窩囊廢就只有一肚子窩囊氣?!?/br> 劉羨陽熱血上涌,連耳根子都通紅了,走到黃泥墻邊,一拳重重砸在墻頭上:“王朱!有本事你再說一遍!” 稚圭丟掉所有玉米、菜葉,拍拍手,轉頭笑瞇瞇道:“你以為你誰啊,讓我說就說?” 劉羨陽看著身姿正在抽條、越來越明艷動人的稚圭,說不出話來,感覺空落落的,就像心里有一只瓷碗摔在了地上。 陳平安其實早已站在門檻那邊,看到這一幕后快步走到院子,輕聲道:“走吧?!?/br> 兩個少年并肩走在小巷里,劉羨陽突然問道:“陳平安,我是不是很沒有出息?” 陳平安想了想,認真說道:“巷子里的街坊鄰居都說我娘親很好,又說我爹是出了名的悶葫蘆,所以我覺得喜歡不喜歡誰,跟有沒有出息,可能關系沒那么大?!?/br> 劉羨陽哭喪著臉:“那我更慘啊,就算以后自己打拼出來一座龍窯,或是把阮師傅的手藝都學到手,她豈不是也一樣不喜歡我??!” 陳平安識趣地閉嘴不言,以免火上澆油。 陳平安走在熟悉的小巷里,突然想起一幕場景。早年跟隨姚老頭沿著溪水進入深山,看到一頭小麋鹿在溪邊飲水,見到他也不懼怕,麋鹿喝過水后,就低頭望著溪水,久久沒有離去。溪水水面除了麋鹿的倒影,水中還有一尾徘徊不去的游魚。 走出祖宅前,寧姑娘建議他既然有了一片槐葉,就早點離開小鎮,有了祖蔭槐葉的無形庇護,便不至于有太大的意外,最好不要在小鎮逗留太久,因為她不知道劉羨陽一事會不會殃及他。但是陳平安堅持要親眼看到劉羨陽被阮師傅收為徒弟,才能安心離開。因為當年要是沒有劉羨陽,他早就餓死了。 當然,陳平安內心也希望能夠看到那位寧姑娘在他家里把傷養好了,只不過當時他沒敢說出口,怕被她認為是輕薄。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爺爺留給你的那件寶甲,是不是絕對不會賣給外人?” 劉羨陽一臉天經地義道:“廢話,當然死也不賣!” 他一拳捶在身邊的陳平安肩頭,玩笑道:“我又不是你這種財迷?!?/br> 劉羨陽雙手抱住后腦勺:“有些東西暫時沒有,可以用錢掙來,可有些東西沒了,這輩子就真的沒了?!?/br>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懂了?!?/br> 快走到泥瓶巷巷口的時候,劉羨陽爆了一句粗口,陳平安隨之收起思緒,抬頭望去,頓時有些心情沉重。 是福祿街的盧家大少盧正淳,當年就是此人帶著一幫狐朋狗友,把劉羨陽堵在這條巷子里,差點把他活活打死,如果不是陳平安跑去喊那幾嗓子,家中已無長輩親戚的劉羨陽,恐怕就真要被扔去亂葬崗了。 宋集薪當時蹲在墻頭上看熱鬧,還不停地推波助瀾,之后又跟心有余悸的陳平安說,盧正淳他們那種行為,在小鎮外叫作“為氣任俠”。 盧正淳攔住劉羨陽的去路,擠出笑臉道:“別緊張,我今天不是來跟你算舊賬的,而是……” 劉羨陽打斷盧家公子的話語:“還來?好狗不擋道,給老子起開!” 盧正淳臉色尷尬,強顏歡笑道:“劉羨陽,我這次是真的有事情跟你商量,上回那事兒,你不等我們把話說完,就直接跑了,這樣不好。你好歹聽聽看我這邊給出的條件,對不對?真要說起來,咱們哥們也算不打不相識,沒必要鬧得那么僵,我和那些客人,是很有誠意的!” 劉羨陽歪了歪腦袋,譏諷道:“怎么,你給人牽線搭橋還上癮了不是?我就奇了怪了,你說你盧正淳,好歹是咱們小鎮最闊綽人家的孫子,咋就那么喜歡給外人當狗腿子?” 盧正淳臉色鐵青,卻依然要維持住臉上的笑容,整個人顯得很滑稽可笑,近似哀求道:“劉羨陽,只要你開口,不管要什么,他們都會盡量滿足你,比如說銅錢?要不然你說個數目,如何?例如……一百五十貫錢?便是……兩百貫,我也能幫你還價去,兩百貫啊,這都能讓你在咱們福祿街買下半棟宅子了?!?/br> 劉羨陽凝視著眼前此人的眼神和臉色,鄙夷道:“兩百貫,你打發叫花子???還誠意?勸你就別跟我在這兒虛頭巴腦的了,老子還要忙活正事,你滾一邊去!” 泥瓶巷外拐角處,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騎在魁梧老人肩頭,身穿一襲大紅袍子的男孩被婦人牽著手,本該天真爛漫的歲數,臉上已經有了與年齡不符的陰鷙神色,用自家家鄉那邊的言語說道:“這個盧家人是不是太蠢了些?要來何用……” 婦人搖頭柔聲笑道:“施恩于人,要懂得斗米恩升米仇,談買賣,想要獲利最大,就該如盧正淳這般,先試探對方心理價位的底線所在?!?/br> 男孩疑惑道:“跟這些土人賤民做生意,也需要如此麻煩?” 婦人笑道:“人性復雜,人心陰暗,并不以修為高低來分多寡。小地方的人物,哪怕見識短淺,可是也不全是傻子。你若作此想,遲早有一天會吃虧的?!?/br> 男孩哦了一聲:“娘親熟稔人心,為何不直接出面談?” 婦人耐心解釋道:“看看咱們的穿著,任你去哪家店鋪買東西,只要是稍微精明的賣家,都忍不住會宰客的?!?/br> 男孩嘆了口氣:“只是我們如此扭捏,也太不舒心了?!?/br> 婦人蹲下身,雙手扶住孩子的臉頰,望著那張酷似他爹的容貌,正色道:“記住,修心,亦是修行之一。順境修力,逆境修心,缺一不可?!?/br> 男孩晃了晃腦袋,掙脫開婦人的雙手,沒好氣道:“又來這套空泛道理,煩死了?!?/br> 婦人有些無奈,卻也沒有繼續語重心長傳授道理,只覺得自家孩子天資好、根骨好,又有兩個姓氏的家世作為靠山,所以未來的路還很長,雖說性情稍顯偏執陰沉,但是大可以文火慢燉,拔苗助長才是最大的不妥。 聽著小巷里的無趣對話,女童有些憂愁:“猿爺爺,要是那人死活不愿意賣,我們怎么辦???” 雙手及膝如猿猴的老人笑了笑:“那就讓他去死好了。老奴來此,本就是為了應付這種最壞的情況,要不然那筆錢,就等于打了水漂,連個響兒也沒有。不過到時候小姐的安危,會有些麻煩,估計得托付給宋家,或是李家才行?!?/br> 拋開其他不說,若是殺人,雖然老人會被圣人驅逐出境,但是比起無聲無息打了個水漂,就算是往水里投下一顆石子,好歹有點水花濺起。只不過不到萬不得已,老人絕不會出此下策,畢竟那部劍經意義再大,正陽山再視若珍寶,比起自己肩頭上這位小姐的長生大道,終究是遠遠遜色的,至少對老人而言,是如此認為。 小鎮四姓十族,以盧氏為首。但如果放在外邊,恰恰相反,實則是盧氏墊底。這源于由盧氏主支當國執政的一個王朝,被大驪兩大邊軍聯手覆滅后,盧氏在東寶瓶洲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 巷子那邊,劉羨陽聽盧正淳說著什么高官厚祿、腰纏萬貫、美女如云,就像是對著一個掉書袋的宋集薪,格外惱火,上前一步,指著盧正淳的鼻子斬釘截鐵道:“那鎧甲是我劉家的祖傳,跟錢沒關系!你就算今天就讓我搬到你家去住,從今以后你盧正淳每天喊我爺爺,我也懶得理你!姓盧的,聽清楚了沒?!” 孤零零站在泥瓶巷口子上的盧正淳,死死盯著眼前這個混不吝,擺明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劉羨陽,一頭撞死在這里的心都有了。 之前自己在廊橋那邊擔任說客,擋住劉羨陽去往鐵匠鋪子的路,結果出師不利,回到福祿街的宅子,爺爺招待過了那些高高在上的貴客,不露聲色地將他喊到密室,沒有說任何狠話,也沒有說任何家族大業的大話,只是指著白布下的尸體:“正淳啊,爺爺沒有其他要求,只希望別讓你弟弟死不瞑目,希望到了頭七那天,你已經走出小鎮,就當是替他看看外邊的風景?!?/br> 盧正淳突然眼眶濕潤,哽咽顫聲道:“劉羨陽,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劉羨陽目瞪口呆。 這個錦衣玉食的年輕人,愈發脆弱無助,嘴唇顫抖,泣不成聲道:“好不好?我給你下跪,我給你認錯,行不行?” 撲通一聲,盧正淳結結實實跪在泥瓶巷的泥地上,開始磕頭。 男兒膝下有黃金。但盧正淳磕頭磕得很不含糊,砰砰作響。 泥瓶巷外墻根那邊,小女孩腳丫一下一下輕輕踢著老人胸膛,想著這一路行來,相中了哪些入眼的山峰,想著挑選哪一座搬回家鄉才好。 男孩有些幸災樂禍,隨口問道:“娘親,這個姓盧的是不是失心瘋了?以后咱們難道真要帶著個瘋子離開小鎮,那多丟人現眼???” 婦人神色復雜,想起許多親眼目睹的奇人異事,欲言又止,最后搖頭道:“不會的?!?/br> 劉羨陽有些手足無措。他打破腦袋也想不到盧正淳會如此作為。一個小鎮最富裕門戶的嫡長孫,就這么跪在自己腳邊磕頭? 劉羨陽臉色糾結,就在此時,一直在觀察劉羨陽和盧正淳的陳平安,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對他輕輕搖頭。劉羨陽于心不忍道:“這也太不像話了……” 陳平安眼神堅毅,不言而喻。 大大咧咧的劉羨陽,已經有心軟的跡象??墒窃趯幰ρ壑袨E好人的陳平安,此刻反而顯得極其鐵石心腸。 陳平安的直覺告訴他,如果劉羨陽在盧正淳下跪之前,答應下來這筆買賣,說不定最多吃些苦頭,但是性命無憂??墒乾F在劉羨陽,已經陷入自己之前遇到的困境,當時若非齊先生插手,自己的命運就是殺死苻南華,然后被殺,或是被云霞山的人,或是被老龍城的人。而且更致命的是,按照寧姑娘告訴他的“規矩”,盧正淳本身就是小鎮人氏的話,他或者盧家要殺劉羨陽,齊先生極有可能是無法管束的。 陳平安心思一轉,趁著盧正淳還在拼命磕頭,壓低嗓音跟劉羨陽說道:“實在不行就假裝答應他,咱們先見到阮師傅,等你被收為徒弟再說?!?/br> 劉羨陽點了點頭,對盧正淳說道:“哥們兒,你還是先起來吧,起來說話!你他娘的這么整,算哪門子事!” 盧正淳沒有起身,抬起頭,紅腫額頭上沾滿泥土。 劉羨陽無奈道:“不過你需要先回去,跟他們好好合計合計,商量出一個公道價格才行。別再糊弄我了,我又不是傻子,什么兩百貫銅錢,且不說我會不會虧到姥姥家,只說那幫貴人不嫌掉價嗎?” 盧正淳緩緩起身,笑道:“是這個理兒!只要你肯松口就好。劉羨陽,以后我盧正淳就是你兄弟了!你認不認我都沒關系,反正我認你!” 劉羨陽走過去,跟盧正淳勾肩搭背,一起走向巷口,安慰道:“老盧啊,以后可要帶著兄弟一起享福?;仡^等到這筆買賣談成了,我怎么都該請你喝頓好酒?!?/br> 盧正淳一邊擦抹額頭,一邊歡暢笑道:“喝酒還不簡單,這有什么難的,而且我來請,哪能讓你破費,就這么說定,不然老哥我可就生氣了?!?/br> 劉羨陽哈哈笑道:“就知道老盧你是厚道人,以后跟你混準沒錯!” 陳平安跟在兩人身后,稍稍偏向小巷墻壁一側,死死盯住巷口那邊的動靜。 宋長鏡帶著少年宋集薪,在年邁管事的領路下,趕往督造官衙署后廳。 管事說那位遠道而來的書院崔先生在此等候了小半個時辰后,說要動身去學塾拜訪一位儒門長輩。 宋長鏡對此不置一詞,只是問道:“死在小巷的那個刺客,查出來是哪方勢力的棋子沒?” 管事有些猶豫。 宋長鏡皺眉道:“嗯?” 年邁管事趕緊彎腰惶恐道:“正是福祿街的宋家?!?/br> 宋長鏡冷笑道:“也不知道給本王一點點驚喜!” 年邁管事汗如雨下。 宋集薪默不作聲,眼神熾熱。 學塾內,齊靜春輕輕放下書本,轉頭望去,門口那邊站著一位面容英俊的年輕人,高冠儒衫,笑而不語。齊靜春面容沉靜,不茍言笑。 小鎮上,一個身穿古怪衣服的光頭男人,赤腳而行,神色枯槁,來到鐵鎖井旁,望向深井,雙手合十,閉眼輕聲道:“佛觀一缽水,十萬八千蟲?!?/br> 小鎮外,一座山峰之巔,有人立于一株參天古樹的粗壯樹枝上,眺望小鎮輪廓,腰懸一枚虎符,背負一柄長劍。 此方天地之外,一條傾斜向上、仿佛通天的漫長道路上,四周云霧繚繞,看不到任何風景。有年紀輕輕的黃冠道姑,身騎白色麋鹿,緩緩登高。她身旁又有一位面如冠玉的道士,步伐輕靈,如行云流水,有一紅一青兩條長須大魚,在他四周縈繞游弋。 儒釋道兵,三教一家,即將齊聚于小鎮。 小鎮南邊溪畔的鐵匠鋪,父女打鐵,火星四濺如一場絢爛火雨。 男人手持劍坯,對正在掄錘的馬尾辮少女說道:“這段時日,不要去小鎮了?!?/br> 少女手上的力道立即弱了一大截,感覺全身力氣都隨著小鎮上的吃食點心溜走了。 男人氣笑道:“出息!” 少女化悲憤為力量,重重一錘,使勁砸在通紅的劍條上。璀璨火花映照之下,少女如一尊火神降世。 劉羨陽和陳平安走出泥瓶巷后,發現兩撥人馬分別站在左右兩邊,小女孩騎在魁梧老人的脖子上,身穿鮮艷紅袍的倨傲男孩站在儀態雍容的婦人身邊。劉羨陽從中走過的時候,泰然自若,落在白發老人眼中,倒也算有幾分大將風度,陳平安竭力隱藏的那份謹慎拘謹,則相當不入法眼。 盧正淳和兩人告別后,戰戰兢兢留在原地,小心翼翼稟報道:“劉羨陽提議諸位仙師給出一個適宜價格,下次他便忍痛割愛,賣了傳家寶?!?/br> 婦人望向正陽山的那位白發老人,笑問道:“猿前輩意下如何?” 老人略作思量,沉聲道:“事不過三。在這之前,就按照劉羨陽所說,給他一份滔天富貴便是,正陽山能夠給這少年一個山門真傳弟子的身份,除此之外,我還會私自借他一件法寶,為期百年。至于你們清風城許家,自己看著辦?!?/br> 婦人震驚道:“正陽山真傳身份,已經尊貴至極,猿前輩竟然還要拿出一件法寶?難道這個劉姓少年,還是一位九歲時被買瓷人放漏的修行天才?” 老人置若罔聞,只是對小主人笑道:“小鎮好些鋪子,各有淵源來歷,小姐可以逛逛,說不定就能撿漏?!?/br> 小女孩童心童趣地嚷著“駕駕駕”,身為正陽山首席供奉的老人哈哈大笑,慢跑起來,如山岳移動。 男孩笑道:“正陽山真是好大的威風!” 婦人示意盧正淳先行打道回府,她自己帶著兒子隨意走在街道上,給他解釋其中淵源:“正陽山除去那條普通的登山主路,還有專門的‘劍道’,傳承至今,已經開辟出六條登頂之路,這就意味著正陽山涌現過六位貨真價實的證道劍仙?!?/br> 男孩嗤笑道:“老皇歷再厚有何用,吃老本能吃幾年?能夠進入小鎮的各方練氣士,就連比我們后來的那幾撥,家家戶戶,誰家祖上沒闊過?” 婦人牽著男孩的手,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最近百年,有兩條嶄新劍道即將到達正陽山之巔?那個跟你同齡的小女孩,出奇之處,在于她可以在那座劍氣縱橫的‘劍頂’之上,進退自如,逗留時間之長,甚至比正陽山幾位老祖也不遜色?!?/br> 男孩愣了愣,隨即停下腳步,無比惱火道:“既然那蠢丫頭這么身世不俗,娘親你為何不早就告知我,我就不會一路上跟她針鋒相對,惹得她有事沒事就頂撞我。若是讓我過幾年娶了她做媳婦,以后再順勢結成道侶,對于我們清風城豈不是一樁大利好?!” 婦人看著那張猶帶稚氣的漂亮臉蛋,怒氣沖沖,像一頭雛虎,她不怒反笑:“你與那小女孩,都是有望登上‘上五境’的修行巨材,所以你們的姻緣線,就會更加復雜多變,一意孤行,刻意為之,反而不美。你真的以為現在那丫頭,只是全心全意討厭你?” 男孩皺眉道:“不然呢?” 婦人柔聲道:“順其自然吧?!?/br> 男孩突然一本正經道:“娘親,我不喜歡跟在劉羨陽身后的那個家伙。從第一眼起,就很不喜歡!” 婦人好奇問道:“這是為何?” 男孩用心思考片刻,回答道:“這個家伙,有些奇怪,他跟什么都明白的盧正淳,還有什么都不懂的劉羨陽,都不一樣。還有,我尤其討厭他那雙眼睛!” 婦人只當是兒子又開始耍孩子氣,便勸解道:“小鎮之內,不可隨心所欲,但是你要想啊,這里所有人在此方天地崩塌之后的下場,你心里是不是就舒服很多了?!?/br> 男孩點了點頭,下意識重復說了初見陳平安時的兩個字:“螻蟻!” 出了小鎮,陳平安和劉羨陽很快就見到了那座廊橋。劉羨陽隨口問道:“你說宋集薪他老子,為啥要蓋這座廊橋?蓋也就蓋了,又為啥偏偏要將以前那座石拱橋給覆住,聽說石拱橋也沒拆,就像穿了件衣服似的,不曉得到了夏天會不會熱,哈哈哈……”說到最后,劉羨陽被自己逗樂了。 廊橋這端懸掛一塊金字匾額,是一塊不知出自誰手筆的“風生水起”四字匾額,字極大。 兩個少年走上臺階的時候,劉羨陽狠狠跺了幾腳,神秘兮兮道:“姚老頭有次跟我說,這臺階底下有古怪。說剛剛建造廊橋那會兒,有天深夜,宋集薪他爹命人在這里挖了個大坑,埋下一只等人高的大瓷罐。你怕不怕?” 陳平安沒好氣道:“這有什么好怕的?!?/br> 兩人走入陰涼的廊橋,劉羨陽低聲道:“你說會不會是因為橋底下的那個深潭,淹死過好幾個人,需要請和尚道士來作法鎮邪?” 陳平安從不妄言鬼神之事。劉羨陽得不到答案,也就沒了興致。 這座新建沒多久的木制廊橋,如今還泛著一股淡淡的木香和漆味,主要梁柱的木頭,全是從封禁無數年的深山老林里砍伐而來,極難搬運出山。繞山而行的小溪平時水位不高,遠遠不足以浮起那些巨大木料,只好挑選暴雨時分,但那時節山路泥濘濕滑,一個不小心就會掉入洪水當中,可謂極其危險,所幸那一次并無青壯百姓落水身亡。有人說那趟運木出山,學塾先生齊靜春親自前往幫忙,手把手教人如何運作,所以是托了齊先生的福,這才萬事平安。 到了北邊的廊橋臺階,劉羨陽突然一屁股坐在巨大的長條青石上,陳平安只得跟著他蹲在一旁。 劉羨陽笑問道:“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和宋集薪會不會成為很要好的朋友?” 陳平安搖頭道:“可能關系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br> 劉羨陽好奇問道:“為啥啊,你們倆街坊鄰居的,又是差不多歲數。說實話,宋集薪是喜歡掉書袋,說話也難聽,可好像也沒做啥傷天害理的事情啊,你又是好相處的脾氣,怎么就不行?” 陳平安笑道:“不聊這個,等下咱們到了鐵匠鋪,你千萬別吊兒郎當的,能不能保住你家的寶甲,就看你能不能當上阮師傅的入門徒弟了?!?/br> “知道啦知道啦,陳平安,說實話,你這喜歡叨叨叨的脾氣,以后真得改改,要不然能被你煩死?!?/br> 劉羨陽向后倒去,后腦勺擱在廊橋最上邊的臺階上,望著蔚藍天空,道:“你跟著姚老頭走得很遠,爬山也爬得很高,那到底能看到多遠的風景???” 陳平安隨手拔出一根甘草,撣去塵土后就放在嘴里咀嚼,含糊不清道:“最遠一次,應該是大前年的時候,我跟姚老頭來回一趟,大概是一旬時間,光是封禁的山頭就繞過十多個,最后走到一座很奇怪的山,高到嚇人,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爬到半山腰的時候,你一眼看去,就已經全是云霧了,最后我和姚老頭好不容易才到了山頂,結果……” 劉羨陽等了半天,一直沒等到下文,轉頭笑道:“沒你這么拉屎拉一半,就提起褲襠的??!” 陳平安有些感傷,輕聲說道:“你也知道,姚老頭對我印象很差,幾乎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道理,也不愿教我燒瓷的真本事。每次進山,姚老頭都不愛說話,往往從進山到返回龍窯,加在一起,都沒幾句話??墒悄谴蔚搅松巾斨?,姚老頭大概是心情好,便多說了一些,說讓我看看那邊的風景,看到就算了,下山之后別多嘴,做人就該埋頭做事,如果光耍嘴皮子,以后就算出了小鎮也是丟人?!?/br> 劉羨陽安慰道:“不是我給姚老頭說好話,他不喜歡你,可也不討厭你,他對誰都是那副臭脾氣,也就到我這邊稍微好點?!?/br>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其實我心底一直很感激姚老頭?!?/br> 劉羨陽突然怒道:“扯了這么多,你還沒說到底看到啥了!” 陳平安伸手指向東邊:“我們爬的那座山已經很高了,但是我在山頂看去,最東邊還有一座山,更高,我都說不出來它到底有多高?!?/br> 劉羨陽罵罵咧咧道:“不就是看到一座高山嘛,我他娘的還以為你看到騰云駕霧的神仙了!” 陳平安想了想,充滿憧憬道:“說不定那座山上,真有神仙呢?” 劉羨陽笑問道:“陳平安,那你覺得神仙也需要吃喝拉撒不?”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如果神仙也要拉屎的話,比較不像話啊?!?/br> 劉羨陽一巴掌狠狠拍在陳平安腦袋上,然后站起身就跑:“這不神仙就拉屎在你頭頂啦!” 劉羨陽下手沒輕沒重,這一下把陳平安打得有點暈乎,他也沒想著追打劉羨陽,起身后自言自語道:“打雷,是不是神仙們在睡覺打鼾?下雨的話,總不應該是神仙撒尿吧,那咱們也太慘了……” 陳平安加快腳步,很快就追上了劉羨陽。 打打鬧鬧,終于來到溪畔那座鐵匠鋪,連同黃泥屋和茅舍在內已經搭建了七八棟,在陳平安眼中,這些都是大把大把的銅錢啊。 有一大撥小鎮少年和青壯年正在打井,同齡人多是劉羨陽這般的龍窯學徒出身,沒了皇帝老爺賞賜的那口瓷飯碗后,能夠在鐵匠鋪繼續混個鐵飯碗,已經算運氣很好的了。不過按照劉羨陽的說法,這些幫忙的人當中,多是臨時打雜干活的短工,阮師傅說他最多只收幾個入室弟子,其余人最多成為長工。 劉羨陽揮手道:“你在這兒等著,我去跟阮師傅打招呼去,看能不能帶你見識見識打鐵的光景。嘖嘖,你要是看到他閨女掄錘打鐵的模樣,我保證能嚇死你!” 陳平安站在原地,沒有隨意走動。 環顧四周,已經有七口水井的雛形了,井口還留著轆轤架子和圍欄,有些井口,不斷有人用頭頂著簸箕鉆出來。 看著忙碌打井的眾人,陳平安習慣性蹲下身,捏起一把泥土,在指尖緩緩摩挲。摸上去比較濕潤,但其實并不是水性土,恰恰相反,而是火性土,不過屬于火性土的最后一種,按照姚老頭的說法,這叫“七月流火壤”,土性會自行轉為溫涼,不算太燥,可塑性強,而且這意味著加固井壁的時候,不易塌方,是好事情。 顯而易見,鐵匠阮師傅即便不是挖鑿水井的行家,也絕對不是外行人。只是陳平安不太明白這么點大的地方,鑿出這么多口水井做什么。 陳平安轉頭望向小溪方向,咧嘴一笑?,F在這條無名小溪,落在他眼里,那就是一座躺著金銀銅錢的寶庫。 只不過今夜摸完蛇膽石之后,陳平安要偷偷去趟泥瓶巷,按照顧璨離開小鎮之前的悄悄話,去他家那只大水缸底下挖東西。顧璨當時走得火燒屁股,也沒說啥,只說是他家的寶貝,連他娘親也不曉得東西被他藏在那里了。 陳平安一想到那個鼻涕蟲,就想笑。 以前陳平安是劉羨陽屁股后頭的跟屁蟲,跟著劉羨陽抓魚捕蛇掏鳥窩,陳平安成為少年之后,自己身后也多出一個小跟班。 對無依無靠的陳平安來說,一個是他的哥哥,一個是他的弟弟。一個需要他報恩,一個需要他照顧。所以這么多年下來,陳平安活得很艱辛,但是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