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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在線閱讀 - 第1章 《少年起微末》:驚蟄

第1章 《少年起微末》:驚蟄

陽眼見著那個姓陳的小孤兒,估計是實在扛不過冬天的樣子,終于良心發現,于是已經在龍窯拜師學藝的他,便帶著孤兒去往那座位于寶溪邊上的龍窯。出了小鎮往西走,大雪天的幾十里山路,劉羨陽到現在還是沒有想明白,那個長得跟木炭似的小家伙,兩條腿分明細得跟毛竹竿子差不多,是怎么走到龍窯的?姚老頭雖然最后還是留下了陳平安,但對待兩人卻是天壤之別,對關門弟子劉羨陽,也打也罵,但瞎子也能感受得到其中的良苦用心。例如有次下手重了,砸得劉羨陽額頭滲出血來,劉羨陽皮糙rou厚,沒覺得有什么,反而是當師傅的姚老頭,很是后悔。這個在徒弟面前威嚴慣了的悶葫蘆老頭,礙于面子不好說什么,結果在自家屋子里兜圈子兜了大半夜,仍是不放心劉羨陽,最后只得喊來陳平安,給劉羨陽送去一瓶藥膏。

    陳平安這么多年,一直很羨慕劉羨陽。不是羨慕劉羨陽天賦高、力氣大、人緣好,而是羨慕劉羨陽的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里都沒心沒肺,也從來不覺得獨自活著,是什么糟糕的事情。劉羨陽不管到了什么地方,跟誰相處,都能很快地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喝酒劃拳。劉羨陽因為他爺爺身體不好,很早就自力更生,成為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捕蛇捉魚掏鳥窩,無不嫻熟;木弓魚竿,彈弓捕鳥籠,好像什么都會做,尤其是在鄉間田埂抓泥鰍和釣黃鱔這兩件事,劉羨陽無疑是小鎮上最厲害的。其實劉羨陽當年從鄉塾退學的時候,那位齊先生還特意去找了劉羨陽病榻上的爺爺,說可以不收一文錢,但是劉羨陽死活不答應,說他只想掙錢,不想讀書,齊先生說他可以出錢雇用劉陽羨當自己的書童,劉羨陽依然不肯點頭。事實上,劉羨陽活得挺好,哪怕姚老頭死了,龍窯被封禁,沒過幾天他就被騎龍巷的鐵匠相中,開始在小鎮南邊搭建茅屋、爐子,忙碌得很。

    劉羨陽看著陳平安將蠟燭吹滅,放在桌上,低聲問道:“你平時清晨有沒有聽到過古怪的聲響,就像……”

    陳平安坐在長凳上,靜待下文。

    劉羨陽猶豫片刻,破天荒微微臉紅:“就像春天貓叫一樣?!?/br>
    陳平安問道:“是宋集薪學貓叫,還是稚圭?”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不再對牛彈琴,雙手撐在床板上,緩緩彎曲手肘,然后伸直手臂,屁股離開床板,雙腳離開地面。他的屁股懸在空中,撇嘴譏諷道:“什么稚圭,分明是叫王朱,姓宋的從小就喜歡瞎顯擺,不知道從哪里看到‘稚圭’兩個字,就胡亂用了,根本不管兩個字的意思好不好。王朱攤上這么個公子,也真是上輩子作孽,否則不至于來宋集薪身邊遭罪吃苦?!?/br>
    陳平安沒附和劉羨陽的說法。

    一直保持那個姿勢的劉羨陽冷哼道:“你當真不明白?為什么你幫王朱那丫頭提了一次水桶,那之后她就再也不跟你聊天說話了?保準是宋集薪那個小肚雞腸的,打翻了醋壇子,威脅王朱不許跟你眉來眼去,要不然就要家法伺候,不但打斷她的腿,還要丟到泥瓶巷子里……”

    陳平安實在聽不下去了,打斷劉羨陽的話語:“宋集薪對她不壞的?!?/br>
    劉羨陽惱羞成怒道:“你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壞?”

    陳平安眼神清澈,輕聲道:“有些時候她在院子里做事,宋集薪偶爾坐在板凳上,看他那本什么地方縣志,她看宋集薪的時候,經常會笑?!?/br>
    劉羨陽眼神呆滯。

    驟然間,單薄木板床支撐不住劉羨陽的重量,從中斷成兩半,高大少年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

    陳平安蹲在地上,雙手按住腦袋,唉聲嘆氣,有些頭疼。

    劉羨陽撓撓頭,站起身,也沒說什么愧疚的話,只是輕輕踹了一腳陳平安,咧嘴笑道:“行了,不就一張小破床嘛。我今天來,就是給你帶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怎么都比你這破床值錢!”

    陳平安抬起頭。

    劉羨陽得意揚揚道:“我家阮師傅出了小鎮后,在南邊那條溪邊上,突然就說要挖幾口井,原先人手不夠,需要喊人幫忙,我就隨口提了提你,說有個矮冬瓜,氣力還湊合。阮師傅也答應了,讓你這兩天就自己過去?!?/br>
    陳平安猛然起身,正要道一聲謝,劉羨陽抬起一只手掌:“打住打??!大恩不言謝!記在心里就好!”

    陳平安齜牙咧嘴。

    劉羨陽環顧四周,墻角斜放著一根魚竿,窗口躺著一只彈弓,墻壁上掛著木弓,他欲言又止,最后還是忍住沒開口。劉羨陽大步跨過門檻,靴子明顯故意繞過了那些符紙的灰燼。陳平安看著那個高大背影。

    劉羨陽突然轉過身,面對門檻內的陳平安,一矬腰,腳不離地,直沖數步后,重重揮出一拳,然后收拳挺腰,大聲笑道:“阮師傅私底下跟我說,這拳法我只需要練一年,就能打死人!”

    劉羨陽似乎覺得猶不過癮,做了個稀奇古怪的踢腿動作,笑道:“這叫好腿必入襠,踢死悶倒驢!”

    最后劉羨陽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胸膛,趾高氣揚道:“阮師傅傳授我拳法的時候,我有些想法心得,便與他說了閑話,比如我對姚老頭制瓷的獨門絕學‘跳刀’的感悟,阮師傅夸我是百年一遇的練武奇才。以后你只管跟著我混,少不了你吃香的喝辣的!”

    劉羨陽眼角余光瞥見那隔壁丫鬟已經進了屋子,便一下子沒了扮演英雄好漢的興致,對陳平安隨口說道:“對了,方才我經過老槐樹的時候,那邊多了個自稱‘說書人’的老頭兒,正在擺弄攤子,還說他積攢了一肚子的奇人趣事,要跟咱們念叨念叨,你有空可以去瞅瞅?!标惼桨颤c了點頭。

    劉羨陽大步離開泥瓶巷。

    關于這個獨來獨往的桀驁少年,小鎮流傳諸多說法,但是劉羨陽喜歡自稱祖上是帶兵打仗的將軍,所以他家才會有那件一代代傳承下來的寶甲。說是寶甲,陳平安親眼看過一次,其實模樣丑陋,既像是人身上的瘊子,也像是老樹的疤節。不過劉羨陽的同齡人,可不這么說。只講劉羨陽的祖輩,是個逃兵,是逃到了小鎮這邊,給人做了上門女婿,運氣好才躲過官府追捕。說得板上釘釘,好似親眼見過劉羨陽的祖輩如何逃離戰場,又如何一路顛沛流離到了這座小鎮。

    陳平安想了想,蹲在門檻旁邊,低頭吹散那些灰燼。

    宋集薪不知何時站在院墻那邊,身邊跟著婢女稚圭,他喊道:“要不要跟咱們一起去槐樹那邊耍?”

    陳平安抬起頭:“不去了?!?/br>
    宋集薪扯了扯嘴角:“沒意思?!?/br>
    他轉頭對自家丫鬟笑道:“稚圭,咱們走!去給你買一整個將軍肚子罐的桃花粉?!?/br>
    稚圭羞赧道:“小小的蛐蛐罐就夠了?!?/br>
    宋集薪雙手負后,昂首挺胸,大步前行:“我宋家人,鐘鳴鼎食,世代簪纓,如何能夠小家子氣,豈非有辱家風?!”

    陳平安坐在門檻上,揉了揉額頭。這個宋集薪,其實不說那些怪話胡話的時候,給人感覺并不差,但是比如現在這種時候,劉羨陽在場的話,就一定會說他很想朝宋集薪的后腦勺一板磚敲下去。

    陳平安斜靠著屋門,想著明天的光景,多半會像今天,后天的光景,則會像明天,如此反復,于是他陳平安這輩子就會一直這樣走下去,直到最后跟姚老頭差不多。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最后閉眼,再睜開眼,可能就是下輩子的事情了。

    他低頭看著腳上的草鞋,突然就笑了起來。

    踩在青石板上,跟踩在爛泥灘里,感覺是不太一樣。

    劉羨陽離開小巷,經過算命攤子的時候,那年輕道人招手道:“來來來,貧道看你氣色如烈火烹油,絕非吉兆啊,不過莫怕便是,貧道有一法,可以幫你消災……”

    劉羨陽有些驚訝,記得這年輕道人以前給人解簽算命,且不說準不準,但還真沒有主動招徠過生意,幾乎全都屬于愿者上鉤。難不成如今龍窯給朝廷官府關閉,這道士也要跟著倒霉,揭不開鍋了,所以寧肯錯殺不愿錯放?

    劉羨陽笑罵道:“你的法門就是破財消災,對不對?滾你大爺的,想從我兜里騙錢,下輩子吧!”

    年輕道人也不惱火,對劉羨陽大聲喊道:“指望今年百事昌,誰知命里有禍殃。無災不肯念神仙,欲得安穩當燒香……應當燒香啊……”

    劉羨陽冷不丁轉身,快步如飛跑向算命攤子,一邊摩拳擦掌,一邊嚷著:“燒香是吧,我先燒了你的攤子!”

    年輕道人顯然被嚇得不輕,起身后也顧不得攤子了,抱頭鼠竄。

    劉羨陽站在攤子旁邊,看著年輕道人的狼狽身影,哈哈大笑,瞥見桌上的簽筒,隨意伸手將其推倒,竹簽嘩啦啦滑出簽筒,最后在桌上呈現出扇形模樣。

    劉羨陽伸手指了指在遠處停步的年輕道人:“以后見你一次打一次!”

    年輕道人抱拳作揖,求情討饒。劉羨陽這才罷休。

    年輕道人等到劉羨陽走遠,才敢重新落座,嘆了口氣:“世道艱辛,人心不古,害得貧道也糊口不易啊?!?/br>
    就在此時,年輕道人眼前一亮,趕緊閉上眼睛,朗聲道:“池塘盈滿蛙聲亂,刺人肚腸是人心。此處功名水上萍,只宜風動四方行!”

    那對少年少女顯然聽到了年輕道人的話語,只可惜沒有要停步的意思。

    年輕道人微微睜開一絲眼縫,眼見著又要錯過生意,只得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提高嗓門:“狀元本是人間子,宰相無非世上人。學貫天人名動城,得意揚揚精氣神!”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只是繼續前行。

    年輕道人灰心喪氣,低聲咕噥道:“這日子沒法過了?!?/br>
    宋集薪毫無征兆地轉過頭,向年輕道人遠遠拋去一枚銅錢,燦爛笑道:“借你吉言!”

    年輕道人匆忙接住銅錢,攤開手心一看,愁眉不展,只是最小額的一文錢。不過年輕道人將這枚銅錢輕輕放在桌上。轉瞬之間,便有一只黃雀疾墜于桌面,低垂頭顱,對著那枚銅錢輕輕一啄,之后將其銜在嘴中,抬頭望向年輕道人,黃雀眼眸靈動,與人無異。

    年輕道人輕聲道:“去吧,此地不宜久留?!秉S雀一閃而逝。

    年輕道人環顧四周,最后視線停留在遠處那座高高的牌坊樓,恰好對著“氣沖斗?!彼淖重翌~,感慨道:“可惜了?!弊詈竽贻p道人補上一句:“若是能拿到外邊去賣,怎么都有千八百兩銀子吧?”

    宋集薪帶著婢女稚圭來到老槐樹下,發現樹蔭里人滿為患,將近半百號人坐在自家搬來的板凳椅子上,陸陸續續還有孩童扯著長輩過來湊熱鬧。

    宋集薪和稚圭并肩站在樹蔭邊緣,看到一個老人站在樹底下,一手托大白碗,一手負身后,神色激昂,正大聲說道:“方才說過了大致的龍脈走向,我再來說說這真龍。嘖嘖,這可就真了不得了,約莫三千年前,天底下出了一個了不得的神仙人物,先是在某座洞天福地潛心修行,證了大道,便獨自仗劍游歷天下,手中三尺氣概,鋒芒畢露。不知為何,此人偏偏與蛟龍不對付,整整三百個春秋,有蛟龍處斬蛟龍,殺得世間再無真龍,這才罷休,最后不知所終。有人說他是去了極高的道法張本之地,與道祖坐而論道;也有說是去了極遠的西方凈土佛國,與佛陀辯經說法;更有人說他親自坐鎮酆都地府的大門,防止魑魅魍魎為禍人間……”

    老人說得唾沫四濺,底下所有小鎮百姓卻都無動于衷,人人滿臉茫然。

    婢女稚圭低聲好奇問道:“三尺氣概是什么?”

    宋集薪笑道:“就是劍?!?/br>
    稚圭沒好氣道:“公子,這位老人家,也忒喜歡賣弄學問了,話也不好好說?!?/br>
    宋集薪瞥了眼老人,幸災樂禍道:“咱們小鎮識字的沒幾個,這位說書先生算是媚眼拋給瞎子看了?!?/br>
    稚圭又問道:“洞天福地又是什么?世上真有人能夠活三百歲嗎?還有那酆都地府,不是死人才能去的地方嗎?”

    宋集薪被問住了,卻不愿露怯,便隨口道:“盡是胡說八道,估計看過幾本不入流的稗官野史,拿來糊弄鄉野村夫的?!?/br>
    這一刻,宋集薪敏銳地發現,那老人有意無意看了自己一眼,雖然只是蜻蜓點水的視線,很快就一掠而過,但宋集薪仍是細心地捕捉到了,只是他并沒有上心,只當是巧合而已。

    稚圭抬頭望向老槐樹,細細碎碎的光線透過樹葉縫隙,灑落下來,她下意識瞇起眼眸。宋集薪轉頭望去,突然愣住了。

    如今自己這個婢女,有著一張剛開始褪去嬰兒肥的側臉,她好像跟記憶里那個瘦瘦小小、干干癟癟的小丫鬟,有了很大的出入。

    按照小鎮的習俗,女子嫁人時,便會聘請一位父母子女皆健在的福氣齊全人,請她絞去新娘臉上的絨毛,剪齊額發和鬢角,謂之開面,或是升眉。

    宋集薪還從書上看到過一個小鎮沒有的習俗,所以在稚圭十二歲那年,他便買了小鎮上最好的新釀之酒,搬出那只偷藏的釉色極美、猶如青梅的瓷瓶,把酒倒入其中后,將其小心泥封,最后埋入地下。

    宋集薪突然開口說道:“稚圭,雖說姓陳的家伙,按照我們讀書人老祖宗的說法,屬于‘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但是不管怎么說,他這輩子總算還是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br>
    稚圭并未答話,低斂眼眉,依稀可見睫毛微微顫動。

    宋集薪自顧自說道:“陳平安呢,人倒是不壞,就是性子太死板,做什么事情只認死理,雖說當了窯匠,但他再勤勞苦練,也注定做不出一件有靈氣的好東西來,所以劉羨陽的師父,那個姚老頭,對陳平安死活看不上眼,是有其獨到眼光的,這叫朽木不可雕。至于糞土之墻不可圬嘛,大致意思就是說陳平安這種窮酸鬼,哪怕你給他穿上件龍袍,他照樣是個土里土氣的泥腿子……”宋集薪說到這里的時候,自嘲道:“我其實比陳平安還慘?!?/br>
    稚圭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家公子。

    宋集薪和他的婢女稚圭,在這座小鎮上,一直是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富人們,茶余飯后的重要談資,這要歸功于宋集薪的那個“便宜老爹”宋大人。

    小鎮沒有什么大人物,也沒有什么風浪,故而被朝廷派駐此地的窯務督造官,無疑就是戲本上的那種青天大老爺。歷史上數十位督造官中,以上任督造官宋大人最得民心。宋大人不像之前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爺,他不但沒有躲在官署,修身養性,也沒有閉門謝客,一心在書齋治學,而是對官窯瓷器的燒造事必躬親,簡直比匠戶窯工更像是鄉野百姓。十余年間,這個原本滿身書卷氣的宋大人,皮膚被曬得黝黑發亮,平日里裝束與莊稼漢無異,待人接物,從無架子。只可惜小鎮龍窯燒造而出的御用瓷器,無論是釉色品相,還是大器小件的形制,始終不盡如人意,準確說來,比起以往的水準,甚至還要稍遜一籌,讓老窯頭們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大概朝廷那邊覺得兢兢業業的宋大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將其調回京城的吏部敕令文書上,好歹得了個“良”的考評。宋大人在返京之前,竟然千金散盡,出資建造了一座廊橋。后來發現宋大人離去的車隊當中,沒有捎帶某個孩子后,小鎮幾個大姓門庭便恍然大悟??梢哉f,宋大人與小鎮積攢過一份不俗的香火情,加上現任督造官的刻意照拂,少年宋集薪這些年在小鎮的生活,衣食無憂,逍遙自在。如今改名為稚圭的丫鬟,關于她的身世來歷,眾說紛紜。住在泥瓶巷的當地人,說是一個鵝毛大雪的冬天,有個外地女孩沿路乞討至此,昏死在宋集薪家院門口,如果不是有人發現得早,女孩就要去閻王爺那邊轉世投胎了。官署那邊做雜事的老人,有另外的說法,信誓旦旦地說是宋大人早年讓人從別處買下的孤兒,為的就是給私生子宋集薪物色一個知冷暖的體己人,彌補一下父子不得相認的虧欠。不管如何,婢女被宋集薪取名為稚圭后,算是徹底坐實了兩人的父子關系,因為小鎮大族豪紳都曉得,宋大人最鐘情的一方硯臺,便刻有“稚圭”二字。

    宋集薪回過神,笑臉燦爛起來:“不知為何,想起那條死皮賴臉的四腳蛇了。稚圭你想啊,我都把它摔到陳平安的院子了,它依然要往咱們家躥,你說陳平安的狗窩,得是多么不招人待見,才會寒酸到連一條小蛇都不愿意進去?”

    稚圭認真想了想,回答道:“有些事,也講緣分的吧?”

    宋集薪伸出大拇指,開懷道:“正是這個道理!他陳平安就是個緣淺福薄之人,能活著就知足吧?!?/br>
    稚圭沒有說話。

    宋集薪自言自語道:“咱們離開小鎮后,屋子里的東西交由陳平安照看,這家伙會不會監守自盜???”

    稚圭輕聲道:“公子,不至于吧?”

    宋集薪笑道:“喲,稚圭,監守自盜的意思也懂?”

    稚圭眨了眨那雙秋水長眸:“難道不是字面的意思?”

    宋集薪笑了,望向南方,心神露出一抹向往:“我聽說京城那個地方的藏書,比我們小鎮的花草樹木還要多!”

    就在此時,說書先生說道:“世上雖已無真龍,龍之從屬,如蛟、虬、螭等等,仍是真真正正、實實在在活在人世間,說不定就……”老人故意賣了一個關子,眼見聽眾們無動于衷,根本不懂得捧場,只得繼續說道:“說不定就隱匿在我們身邊,道教神仙稱之為潛龍在淵!”

    宋集薪打了個哈欠。頭頂突然飄落一片槐葉,蒼翠欲滴,剛好落在他的額頭上。宋集薪伸手抓住樹葉,雙指擰轉葉柄。

    想著還是到城東門去一次討下債的陳平安,在臨近老槐樹的時候,也看到了眼前有槐葉飄落,于是他加快步子,想要伸手去接住。只是一陣清風拂過,樹葉從他手邊滑過。

    陳平安身形矯健,快速橫移一步,想要攔截下這片樹葉。偏偏樹葉在空中又打了一個旋兒。

    他不信邪,幾次輾轉騰挪,最后仍是沒能抓住槐葉。陳平安無可奈何。

    一個從鄉塾逃學的青衫少年,與陳平安擦肩而過。青衫少年自己都不知道,肩頭上不知何時停留了一片槐葉。

    陳平安繼續去往城東門,哪怕要不到錢,催一催也是好的。

    遠處算命攤子那邊,年輕道人閉目養神,自言自語道:“是誰說天運循環無厚???”

    陳平安來到東門,看到那中年漢子盤腿坐在柵欄門口的樹墩上,懶洋洋曬著初春的日頭,閉著眼睛,哼著小曲,雙手拍打著膝蓋。

    陳平安蹲在中年漢子身邊。對陳平安來說,討債的事情,實在難以啟齒。他只好安靜地望向東邊的寬闊大路,大路蜿蜒而漫長,像一條粗壯的黃色長蛇。

    他習慣性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緩緩揉搓。

    他曾跟隨姚老頭在小鎮周邊翻山越嶺,背著沉甸甸的行囊,行囊里裝有柴刀、鋤頭等各色物件,滿滿當當。在姚老頭的帶領下,他們會在各處走走停停。陳平安經常需要“吃土”,抓起一把泥土直接放入嘴中,咀嚼,細細品嘗滋味。久而久之,熟能生巧,陳平安哪怕只是手指研磨一番,就能清楚土壤的質地。以至于到后來,市面上一些老窯口的破碎瓷片,陳平安掂量一下,就能知道是哪座窯口,甚至是哪位師傅燒出來的。

    姚老頭性子孤僻,不近人情,動輒打罵陳平安。曾經有一次,姚老頭嫌棄陳平安悟性太差,簡直就是個不開竅的蠢貨,一氣之下就把他丟在荒郊野嶺,獨自返回了窯口。等到陳平安走了六十里山路,臨近那座龍窯的時候,已是深夜時分。那天大雨滂沱,當在泥濘中蹣跚而行,終于遙遙看到一點光亮的時候,倔強的陳平安在獨立討生活后,第一次有想哭的沖動??墒撬麖奈绰裨惯^老人,更不會記恨。

    陳平安家世貧窮,沒有讀過書,但是他明白一個書本外的道理,世上除了爹娘,再沒有人是理所應當對你好的。而他的爹娘,走得早。

    陳平安耐得住性子發呆,邋遢漢子好像覺得多半是沒法子蒙混過關了,睜眼笑道:“不就五文錢嘛,男人這么小氣,以后不會有大出息的?!?/br>
    陳平安滿臉無奈:“你不就在計較嗎?”

    中年漢子咧嘴,露出一嘴參差不齊的大黃牙,嘿嘿笑道:“所以啊,如果不想以后變成我這樣的光棍,就別惦記那五文錢?!?/br>
    陳平安嘆了口氣,抬起頭,認真道:“你要是手頭緊,這五文錢就算了吧,可是事先說好,以后一封信一枚銅錢,不能再賴賬的?!?/br>
    渾身透著一股酸腐味的中年漢子轉頭,笑瞇瞇道:“小家伙,就你這種茅坑臭石頭的脾氣,將來很容易吃大虧的。難道沒有聽過一句老話,吃虧是福?你要是小虧也不愿意吃……”

    他瞥見陳平安手中的泥土,略作停頓,促狹道:“就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了?!?/br>
    陳平安反駁道:“我方才不是說了,不要五文錢嗎?難道不算吃小虧?”

    中年漢子有些吃癟,神色惱火,揮手趕人:“滾滾滾,跟你小子聊天真費勁?!?/br>
    陳平安松開手指,丟了泥土,起身后說道:“樹墩子潮氣重……”

    中年漢子抬頭笑罵道:“老子還需要你來教訓?年輕人陽氣壯,屁股上能烙餅!”

    中年漢子轉頭瞥了眼陳平安的背影,歪歪嘴,嘀咕了一句,好像是罵老天爺的喪氣話。

    塾師齊先生今天不知為何,破天荒早早結束了授業。

    學塾后頭有個院子,北面開了一個矮矮的小柴門,能夠通往竹林。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在老槐樹下聽故事的時候,有人喊他去下棋。宋集薪不太情愿,只是那人說是齊先生的意思,想要看一看他們棋力有無長進。宋集薪對于不茍言笑的齊先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觀感,大概可以稱之為既敬且畏,所以齊先生親自下了這道“圣旨”,宋集薪不得不赴約,但是他一定要等說書先生講完故事,再去學塾后院。幫先生傳話的青衫少年,只得先行打道回府,不忘叮囑宋集薪千萬別太晚到,絮絮叨叨,還是老調重彈那一套,什么我家先生是最講究規矩的,不喜歡別人言而無信,等等。

    宋集薪當時挖著耳朵,不厭其煩,說:“知道了,知道了?!?/br>
    當宋集薪帶著稚圭來到學塾后院時,涼風習習,文質彬彬的青衫少年郎如往常一般,已經在南邊的凳子上,腰桿挺直,正襟危坐。宋集薪一屁股坐在青衫少年對面,坐北朝南。齊先生坐在西面,一向觀棋不語。

    婢女稚圭每逢自家少爺與人下棋,都會去竹林散步,以免打擾到三位讀書人,今天也不例外。

    偏居一隅的小鎮,沒有什么所謂的書香門第,所以讀書人堪稱鳳毛麟角。

    按照齊先生訂立下來的老規矩,宋集薪和青衫少年要猜子,執黑先行。

    宋集薪和對面的同齡人,幾乎是同時開始學棋的,只是宋集薪天資聰穎,棋力進步神速,一日千里,所以被傳授兩人棋藝的齊先生視為高段者。猜子之時,由宋集薪先從棋盒中掏出一把白棋,數目不等,秘不示人。青衫少年隨后拈出一枚或是兩枚黑子,猜對白子奇偶后,就能夠執黑先行,也就有了先行的優勢。宋集薪在頭兩年的對弈當中,無論是執白后行,還是執黑先行,無一敗績。

    不過宋集薪對下棋興致不大,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反觀資質遜色的青衫少年,既是鄉塾學生,又擔任書童,與齊先生朝夕相處,哪怕只是旁觀先生枯坐打譜,也是受益匪淺,所以青衫少年從執黑才能偶爾僥幸獲勝,到如今只要執黑,勝負就能與宋集薪在五五之間,棋力手筋的進步,顯而易見。對于這種此消彼長,齊先生不置一詞,袖手旁觀而已。

    宋集薪剛要去抓棋子,齊先生突然說道:“今日你們下一盤座子棋,執白先行?!?/br>
    兩個少年一頭霧水,皆不知“座子棋”為何物。

    齊先生語速不急不緩,仔細解釋了下規矩,規矩并不煩瑣,只是在四星位分別放下黑白兩子。

    齊先生拈子、落子,動作嫻熟,行云流水,讓人賞心悅目。

    平時最喜歡恪守規矩的青衫少年,聽聞“噩耗”后,目瞪口呆,癡癡看著棋盤,最后小心翼翼說道:“先生,如此一來,好像很多定式用不上了?!?/br>
    宋集薪皺眉思索片刻,很快眼前一亮,眉頭舒展道:“是棋盤格局變小了?!?/br>
    然后宋集薪邀功一般,抬頭笑問道:“對吧,齊先生?”

    齊先生點頭道:“確實如此?!?/br>
    宋集薪朝著對面的同齡人挑了一下眉頭,笑問道:“要不要先讓兩子,否則你這家伙肯定輸?!?/br>
    對面的青衫少年頓時面紅耳赤,嚅嚅囁囁,因為他心知肚明,自己獲勝次數越來越多,除了棋力增長之外,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宋集薪這兩年下棋越來越心不在焉,甚至有些不勝其煩了。很多勝負手,宋集薪會故意放水,或是先手布局占優后,棋至中盤,會刻意為了屠大龍而兵行險著。

    對于才華橫溢的宋集薪來說,下棋好不好玩,有不有趣,才是首選。

    對于青衫少年來說,從第一次拈子落于棋盤,他就執著于“勝負”二字。

    齊先生望向自己的學塾弟子:“你可以執白先行?!?/br>
    接下來青衫少年落子緩慢,謹小慎微,步步為營。宋集薪依舊是落子如飛,大開大合,羚羊掛角。雙方性情,天壤之別。

    不過八十余手,青衫少年就輸得一塌糊涂,緊抿著嘴唇,垂頭不語。

    宋集薪手肘抵在桌面上,托著腮幫,一手雙指拈子,輕輕敲擊石桌,凝視著棋局。

    按照齊先生的規矩,雙方對弈,投子無聲認輸即可,絕對不可言“我輸了”三字。

    青衫少年盡管不甘心,仍是緩緩投子。

    齊先生對青衫少年吩咐道:“練字去吧,不用收拾殘局,寫三百個‘永’字?!?/br>
    青衫少年趕緊起身,畢恭畢敬作揖告辭。

    宋集薪在青衫少年身影消失后,才輕聲問道:“先生也要離開這里了?”

    雙鬢霜白的儒雅文士點頭道:“一旬之內,就會離開?!?/br>
    宋集薪笑道:“那正好,我還能為先生送行?!?/br>
    齊先生猶豫片刻,終于還是開口說道:“無須為我送行。宋集薪,你以后到了小鎮之外,記得不要太過張揚。我身無別物,三本蒙學書籍,《小學》《禮樂》《觀止》,你可以一并拿去,經常溫習,須知讀書百遍,其義自見。若是能讀書破萬卷,自是下筆如有神,此間真意……你以后自然會知曉的。至于三本閑雜書,術算《精微》,棋譜《桃李》,文集《山海策》,不妨閑暇時翻閱,也可怡情養性?!?/br>
    宋集薪滿臉驚訝,有些尷尬,壯著膽子說道:“先生像是在‘托孤’,讓我好不適應?!?/br>
    齊先生滿臉笑意,柔聲道:“沒你說的這么夸張,人生何處不相逢,以后總有再見面的一天?!?/br>
    齊先生微笑之時,讓人如沐春風。

    齊先生突然說道:“你去趙繇那邊看看,就當提前道別?!?/br>
    宋集薪起身笑道:“好嘞。那這棋局就勞煩先生收拾嘍?!闭f完歡快跑去。

    齊先生俯身收拾棋子,看似東一顆西一枚,雜亂無序,實則先黑后白,從宋集薪最后落子的那枚黑子開始撿起,順序倒推而去,一子不差。

    不知何時,婢女稚圭已經從竹林折返,只是站在柴門外,并不踏足院子。

    齊先生沒有轉頭,沉聲道:“好自為之?!?/br>
    在泥瓶巷長大的少女稚圭,此時滿臉懵懂神色,柔柔弱弱怯怯,楚楚可憐。溫文爾雅的儒士隱約露出一抹怒容,緩緩轉頭望去,眼神冷漠。少女稚圭依然是迷迷糊糊的模樣,天真無邪。

    齊先生站起身,玉樹臨風,望向稚圭,冷笑道:“孽障逆種!”稚圭緩緩收斂臉上的無辜神色,眼神逐漸冷冽,嘴角掛起譏諷笑意。她好像在說,你能奈我何?

    她就這樣與齊先生直直對視。小院內外,仿佛有一雙蟒蛟在對峙。兩者互視對方為仇寇。

    遠處,宋集薪高聲喊道:“稚圭,回家啦?!?/br>
    稚圭立即踮起腳尖,乖巧回了一句:“哎,好的,公子?!?/br>
    她推開柴門,小跑著與教書先生擦身而過,跑出幾步后,不忘轉身,對那個背影施了個萬福,嗓音婉約可人:“先生,稚圭先走了?!?/br>
    許久過后,齊先生嘆了口氣。

    春風和煦,竹葉搖曳,如翻書聲。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人收拾著攤子,唉聲嘆氣,相熟的小鎮百姓問起緣由,他也只是搖頭晃腦不作答。

    最后一個曾經在此算姻緣的新嫁婦人,路過此地,眼見著年輕道人如此反常,羞羞澀澀停下腳步,嗓音軟糯,嘴上問著問題,那雙會說話的水潤眼眸,卻在年輕道人的英俊臉龐上使勁徘徊。

    年輕道人不露聲色地瞥了眼女子,視線微微向下,是一幅鼓囊囊的風景。年輕道人咽了咽口水,說了一句神叨叨的卦語:“今日貧道給自己算了一簽,下簽,大兇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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