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蘇立誠卻以為妻子還在跟他生氣,“我們出去這么多年為了什么呢,好不容易攢下點錢就能買房子了,眼看著咱們就要成為魯陽市市民了,你這時候突然打退堂鼓,叫我怎么辦?!?/br> 胡新月沒有說話。 “還有之前查出來懷孕的時候你不是不想要么,我看著雨晴哭的那么厲害也難受,要不咱們先不要這個孩子,等過兩年買了房子,再生老二?” 蘇立誠說的冠冕堂皇,胡新月的臉都白了,她知道蘇立誠重男輕女,上輩子那么順著他,也是因為老舊思想主導下,覺得愧疚沒能給他生個兒子??珊髞黼S著時代的發展,她也知道了生男生女不怪女人是男人的問題,不是女人的錯。 “不可能!”胡新月蹭的一下站起來,面對面居高臨下的看著蘇立誠,“我不會打胎,不管兒子女兒她都是我的孩子,一開始我說不要的時候是你要留的,現在知道可能是女孩,就要我做掉,蘇立誠,你是有億萬家產等著生兒子來繼承么?我們每個月掙的是比村里人多,可住的吃的還不如農村人,一個月交了房租扣掉生活費能剩多少錢,一年到頭死摳活摳的就等著過年回來充大頭,這樣的日子我過夠了!你死要面子非要去拼我不攔你,反正我不會回魯陽了,我要留在蘇家寨,種地當農民!” 歇斯底里的胡新月,說得不止是此時的委屈,而是曾經那幾十年的積壓,她順著丈夫的意思走,不代表她沒有思想。 說完,也不等蘇立誠跟她分辯,轉身就出了屋。 胡新月留下來,當然不是為了在蘇家寨種地。 魯陽市南遷市政府規劃新城區,是在兩千年前后,可蘇家寨具體是哪一年拆遷,胡新月卻記不太清了,只記得她娘家槐樹村拆遷的時候弟弟曾到她家打過幾天地鋪,那會兒小女兒剛上幼兒園,應該是2001年,但槐樹村不是魯陽市新規劃區的核心地段,蘇家寨拆遷應該在那之前。 所以她不能讓蘇立誠在魯陽市區買房,她甚至打算讓蘇立誠把倆人的積蓄拿出來,回蘇家寨來再買一處宅基地。 可在魯陽買房不是蘇立誠一朝一夕的夢想,要改并不容易,但是好在,他們還有點時間。 這天晚上,蘇雨晴跟爺爺奶奶睡,夫妻倆一句話也沒說。 第二天一早胡新月醒的時候,蘇立誠就已經不見了,桌上放了個字條。 “媳婦兒,知道你舍不得女兒,你在家多陪陪她,我先回去打掃衛生了,這月房租已經交了,生意還是得做?!?/br> 胡新月將紙條揉成了團,他們在城中村租的單間一個月是四十塊,沿街平房的門面一個月是八十塊,小吃店的生意蘇立誠一個人做不起來,但是今天才初七,要到十五以后回家過節的人都返城后,城中村才會熱鬧起來。 當初是為什么會開小吃店呢? 胡新月有些記不太清了,但是最初進城,蘇立誠是跟著同村的一個干包工的人,想做大生意的,只是他心思太直沒那么多彎彎繞繞,沒半年就被騙了好幾次,賠了個干凈又不肯回老家,這才進了城中村。 胡新月不怕苦,她聽了蘇立誠一輩子,再苦再累她都不覺得怎么樣,唯獨兩個女兒的成長戳了她的心窩子,所以這一回,她要順著自己的意思活! “啪!啪!啪!” 敲門聲剛過,房門就被推開了,蘇雨晴先是在門縫露了個臉,看到胡新月后一把推開了門,蹦蹦跳跳的跑進來,見到mama,臉上寫滿了高興。 “mama,快起來吃飯,奶奶做了我最喜歡的棗花饃饃,可甜了!” 胡新月掀開被子拉著蘇雨晴的手塞進去,“看給手凍的冰的,你是不是又跑出去玩炮了?” 蘇雨晴吐了吐舌頭,老老實實的暖手,“媽,以前在市里面都是正月十五開學,剛才爺爺跟我說,村里的學校都是等廟會結束后才開學,要到二十了呢,今年我終于可以在家看廟會了!” 這個年代的農村新年,年味兒還是很重的,從臘月二十三祭灶開始,幾乎整個正月都是熱熱鬧鬧的,大一點的村子里還會有廟會,鄰近村子間還會有舞龍舞獅串場表演,扭秧歌放大鞭,其實比正月初一那天更熱鬧。 “好,mama陪你看廟會?!焙略麓┖昧艘律?,捏捏女兒的小臉,突然一股子惡心從胃里返上來,忙捂著嘴別開了臉。 然而胃里是空的,干嘔了兩下,并沒有吐出東西,倒是那反胃的勁兒讓她難受出了幾滴眼淚,蘇雨晴忙跑過來貼心的替她順著后背。 “mama,爸爸是不是不同意你在老家陪我……” “沒事兒,mama有辦法?!焙略侣冻鲆粋€狡黠的笑容,她后來跟著蘇雨晴去治療抑郁癥,也聽過很多心理講座,明白一個自信的mama,對女兒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兒,這回她不會再懦弱,她要讓女兒在她身上看到人生積極的一面,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能向女兒展示婚姻的美好,讓她不再恐懼和異性的交往。 可胡新月也知道話不能說的太滿,就算蘇立誠能一個人把店轉讓出去,可出租屋里的東西還得她去收拾,便攏著女兒道:“不過咱們的小店雖然不開了,可東西還是要收拾,也許是這幾天,也許過一段時間,mama需要去魯陽把家里的東西收拾收拾拉回來,不過mama保證,不會去很久,一定努力盡快回來,好么?” 蘇雨晴乖順的點了點頭,“那mama記得,把我貼在床里面的拼音字母報拿回來,以后還能給弟弟用?!?/br> 說到弟弟的時候,蘇雨晴明顯露出了失落。 看著女兒刻意偽裝出來那對小生命的期待,胡新月心酸的很,握住蘇雨晴的小rou手,鄭重其事的望著女兒,“mama肚子里是meimei哦,跟雨晴一樣乖巧聽話的meimei,不是調皮搗蛋的弟弟,雨晴的衣服她也可以穿的?!?/br> 蘇雨晴愣住了,可她的眼睛里卻迸出了亮閃閃的光。 胡新月一瞬間明白過來——或許是更早吧,不是在她懷二胎以后才出現的,那些“你爸媽有了小弟弟就不要你了”的話,或許從蘇雨晴記事起,就不斷有人提起,才會讓她對可能降生的“弟弟”,如此抗拒。 她能怪誰呢? 并不能。 上輩子沒給蘇立誠生出兒子的她不也自卑的很,要說起來,她這個媽也是兇手之一。 不過老天爺可憐她,既然有了重來的機會,她就一定要把女兒護好。 第4章 靠拆遷暴富的人。 雪白的棗花饃,花瓣疊了兩層,每個花瓣中間都夾著顆去了核的大棗,紅白相稱像是藝術品。 蒸花饃費勁,蘇母怕是早上四點多就起了,這會兒才能跟早飯一起擺上桌。 胡新月幫著盛飯拿碗筷,蘇雨晴早就規規矩矩的坐在那兒,捧著個花饃摳上面的甜棗吃。 “饃也要吃,不許只摳棗?!焙略螺p拍了下女兒的手。 蘇雨晴吐舌頭,“我先把棗吃完再吃饃饃呀?!?/br> 胡新月待要再給女兒立規矩,蘇母拉著凳子弄出極大動靜坐了下來。 “女人就該有個持家的樣兒,男人走哪兒跟哪兒,這老二去了城里,冷鍋冷灶的還得忙,怕是連口熱乎的都吃不上?!碧K母一邊說一邊拿眼剜胡新月。 胡新月坐下捧起碗,隔著熱騰騰的早飯沒有說話。 對于婆婆的挑剔挖苦偏心眼,多活了那幾十年,她真的一點都不在乎了。 可她的沉默,在婆婆眼里可半點不乖巧。 蘇母一把將筷子拍在了桌子上,“不吃了,也不知道老二有沒有飯吃!” 她正要起身,姍姍而來的蘇父卻把她又按回了椅子里,“快吃吧,老二都多大了,你當他跟雨晴似的,自己都是開飯館的,那能餓著么!” 老兩口先后坐下,胡新月這才放下碗,“爸、媽,如今城里生意不好做,又要添小的了,我想把店轉了跟立誠回來過,立誠不同意,這才先回去了?!?/br> “那么多年的生意,咋能說不要就不要了,你不胡鬧么!”蘇母急了,她先前只當胡新月耍脾氣。 “你說那么多干啥,孩子們的事兒自己決定?!碧K父拉著蘇母坐下,“你們小兩口商量好,生意是一起做的,不干了也得倆人好好商量著來,雨晴我們幫著帶,沒問題的?!?/br> 胡新月忙去看女兒,見蘇雨晴撇著小嘴低下了頭,忙攬住女兒道:“mama就算去城里,也是抓緊時間把店鋪轉了回來陪雨晴,mama肯定不會把雨晴一個人放在老家的,要陪著大寶貝?!?/br> “爺爺奶奶陪著你不行么,小白眼狼!”蘇母又不高興了。 蘇雨晴哈哈一笑,起身撲到蘇母懷里,“晴晴最喜歡奶奶了?!?/br> 尷尬的氛圍,被小丫頭這么一鬧瞬間消散,胡新月也忍不住松了口氣。 蘇雨晴是天生的心思敏感,再加上上輩子她們夫妻倆的忽視,才會發展成了后來的抑郁癥,醫生說對待這種孩子要多溝通,多關注呵護心理狀態,孩子雖然小,可她也有很大的情感需求。 吃過早飯也沒什么事,胡新月就帶著女兒去村里的小學,想讓女兒提前看看以后要上學的地方。 比起市區窗明幾凈的學校,蘇家寨小學簡陋太多,cao場連跑道也沒有,角落的健身器材也是油漆斑駁,放假的時候教室門都關著,可校門并沒有關,孩子們還可以在cao場上運動玩耍。 初春的暖陽給整個學校都染上了一層淡金色,胡新月懶懶的曬著太陽,整個人都暖洋洋的,舒服極了。 她有多久沒有這樣放松過了? 記不清了,應該是很久很久沒有過了。 或許就是上輩子剛結婚蘇立誠還在鄉政府上班那會兒有過? 胡新月無比享受此刻的寧靜,她希望生活可以一直這么慢悠悠的,更希望兩個女兒以后也能享受這樣慢悠悠的生活,而不是被迫適應都市的快節奏。 在學校玩了好一會兒,胡新月叫過滿頭大汗的蘇雨晴給她擦了擦汗,叮囑她到了飯點得回家,自己先回來了。 蘇家門外停著一輛黑色的大眾汽車,好些個人圍在車邊探頭探腦,胡新月一進門,庭院地上堆著的彩色包裝盒映入眼簾,是過年串門的禮盒。 可是今天已經初七了,親戚朋友該串的門子都串完了,還有誰會來? 胡新月好奇的往堂屋走去,還沒到跟前便聽到屋里傳出來爽朗的男人笑聲,她踟躕著不知該不該進去,蘇母卻從廚房端著一盤瓜子往屋里來。 “是你爸的學生,他是個有出息還念舊的,年年總要來一趟,像是姓牛,你爸都喊他大牛,大名叫啥我倒是不記得了?!?/br> 蘇母掀起簾子進了屋,胡新月正準備跟著進去見見客人,卻正聽見那位叫大牛的男人在說話。 “老師,這兩年流行有機養生,我這回來就是想請您搭個線,在咱們村置塊地搞個有機果園,平時自家吃吃送送朋友,還能帶著朋友來閑聊玩耍,現在城里都流行這個,就是我爸媽好些年不在村里了,我也沒時間一直在村里耽擱,您老人脈廣德高望重,我就想觍著臉,求您老人家幫個忙?!?/br> 竟然是他! 胡新月頓住腳步沒有進屋,眼前一陣恍惚,仿佛人要從夢中驚醒了似的。 然而胃里猛一陣惡心喚回了胡新月的神智,她捂著胸口難受的干嘔幾下,沒吐出東西倒是眼淚鼻涕淌了許多,聽見聲音的婆婆出來看,胡新月嘴上說著沒事,心里卻七上八下的炸開了鍋。 那個大牛,本名牛廣元,將來會是魯陽市著名的企業家,能被采訪上報紙那種。 可他又跟那些改革開放后第一批下??垦酃饽芰Πl家的人不一樣,他是靠著拆遷攢到第一桶金,而后幾乎拆哪兒哪兒有他,身價幾翻,還因此上了報紙,胡新月上輩子,也就是在報紙上見過一次他的照片。 據說當年蘇家寨拆遷,一家平均三套房,他牛廣元一人就拆出來了一棟樓,而那些地,幾乎都是蘇父牽線賣給他的。 蘇父在蘇家寨小學干了半輩子校長,幾乎把一生都奉獻給了自己的學生,資助了多少沒飯吃沒地兒住沒錢買書本的學生,連他自己也記不清楚,村里人說德高望重,第一個想起來的肯定是他蘇明德。 上輩子,胡新月跟蘇立誠根本不知道蘇父幫村里人賣地這事兒,在拆遷之前,蘇父自己也只當那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兒,如果不是后來拆遷村里人鬧到她們家要說法,他們也不會知道。 可婆婆剛才說,那個牛廣元每年都會來看公公。 今天已經初六,往常胡新月夫妻倆幾乎都是年二十七八關店回老家,過完小年初六一早就回去了,而蘇立明那一家子分開過也不會天天往爸媽這兒來。她不知道這人是不是故意躲著他們,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不是因為蘇父的牽線,村里那些賣地的不會那么干脆利落的賣,也不會有那么多人賣,那些人因為對蘇父無條件的信任轉嫁到了牛廣元身上,轉眼就發現被坑,所以后來拆遷才會鬧到他們家去。 胡新月記得,那些人在她家鬧了小十天,直到發現拆遷他們連一根線也沒分到,蘇父還因為生氣得病住了院,那些人才走了。 可蘇父的名聲就此臭了,身體也垮了。 胡新月雖然開了一輩子小飯館沒多大見識,可她也明白,牛廣元肯定是得到了內部消息才會來買地,畢竟連她一個什么都沒有的人重生回來,還盤算著想再買一塊宅基地,更何況牛廣元這樣做大生意的人。 但他不該把心思打到蘇父身上,拿著老人的好心坑害村民,胡新月不了解對方的具體計劃,可她知道拆遷是大勢,這些能得到第一手消息的人更是手眼通天,她只想攔住公公,至于賣地的人,就像當初她跟蘇立誠賣了老家的宅子,自甘自愿那是怪不得旁人的。 但這話,她這做兒媳婦的沒法直接說,就算唐突的說了,公公也不會聽。 她得想個法子。 院子里響起說話聲,是那位大牛要走了。 胡新月還沒想好怎么攔下蘇父的熱心腸,蘇雨晴卻從外頭大喊大叫著跑回來了。 “媽!媽!我爸給你打電話了,快走!去接電話!”小丫頭跑的滿頭大汗,抓住胡新月的手就往外拉,應該是蘇立誠到了市里給她來報平安帶游說的電話。 院子里,蘇父還在跟牛廣元客套,胡新月客氣的對他點了點頭,心里忽然有了盤算。 這年月,村里沒幾家裝電話的,只有學校對面的供銷社里接了公用電話,好多外地打回來,村民們幫忙到家里喊喊人,再給回過去。 可蘇立誠怕胡新月還氣著,就沒敢掛斷,聽見胡新月接起來,忙開口道:“媳婦兒,我到城里了?!?/br> 胡新月淡淡的應了一聲,有意晾著蘇立誠。 電話里很靜,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