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這種事很奇怪,當初她遇到沈青緒的轉世的時候,心中那般激動,幾度失了方寸?,F在遇到了佛子的轉世,短短的激蕩過后,卻很快就明白了眼前的人并非她的佛子。 她放下書,捧著茶杯望了一眼外面的天,暗自感嘆,原來真的將一個人喜歡到骨子里,便就沒了所謂前世今生。 因為佛子就是佛子,獨一無二,是即便轉世也代替不了的獨一無二。 她和佛子,甚至連指尖相觸的親密都不曾有過??呻S著時間的流逝,她對他的感情卻越變越深。 他能理解她所說的作為女子的不易,也能明白她心中始終沒有放下的對眾生的責任,他是因為懂她而愛她。 而她的感情也因為越來越懂他的愛而越變越醇,直至無法取代。 想到這些,她的目光又看了看側房的方向。 她輕聲道,“下月初一嗎……” 到了午后,了塵過來與她說要出去一趟,她應允,只是同他講:“小師父,記得戌時前回來吃飯?!?/br> 了塵應了,到了晚間果然在戌時前回到了小院,只是面色不大好,身上的衣服上還有塵土。 “午后遇到什么事了嗎?”段云笙給他夾了一筷子菜問道。 了塵有些不好意思,忙道謝,道完謝才老老實實的說出了實話。原來他午后在城中化緣,路過大戶林員外家時,覺得人家家里有妖氣,就愣頭愣腦的上去敲門說人家家里有妖,被人推搡了出來不說,還摔了一身泥。 段云笙看了一眼他身上,打著補丁洗的褪了色僧衣道:“還真是不像,小師父出來多久了?” 當年的佛子,雖然悲憫純善,但卻十分通曉人情世故,知道賺錢之前找出自己那身唬人的高僧行頭,是個一個晚上能賺到買下那面價值不菲的團扇的銀錢的??裳矍暗男『蜕?,雖和佛子長著一張極相似的臉,卻呆呆愣愣的,叫人擔心上街會不會被人賣了。 “什么不像?小僧自十六歲出游尋人,現在是第四年了?!比缓笥窒袷桥滤龘囊话慵恿艘痪?,“這樣的事小僧也不是頭一次遇到了,檀越不必為小僧擔心,明日小僧再去林府好好說明白便是?!?/br> “人靠衣裝,佛靠金裝,世人難免以貌取人。小師父長得年輕,身上行頭也不像是那個名寺出來游方的高僧,人家自然不愿信你?!倍卧企闲Φ?,“不過這一回這林家人可是看走眼了,小師父佛珠上的佛魔印,是千葉寺的傳承,小師父是真人不露相?!?/br> “檀越知道千葉寺?” 千葉寺不像金佛寺大悲寺這些國寺一般有名,但在佛學修為上卻絲毫不遜色于這兩座天下聞名的大寺,而在降妖伏魔的本事上甚至要更勝一籌。 段云笙道:“嗯,略知一二。林府有妖一事,小師父也不必太擔心,依我看那妖氣暫時并無害人的跡象,明日我再陪小師父一同去林府。我曾給林員外瞧過病,多少有幾分薄面?!?/br> 了塵愣愣地看著段云笙,覺得眼前的女子言行很怪,但又莫名的想要信她,最后低頭扒著飯嗯了一聲。 用了飯之后,段云笙讓了塵陪她下了盤棋,了塵看到她屋中書架上那一卷卷各門派的捉妖典籍后,更覺得她不簡單,可心里卻還是莫名的覺得她一定是個好人。 過了戌末,段云笙叫了塵回房去,走之前還特意囑咐他道:“小師父住在我這兒樣樣都方便,就是有一點,過了亥正后不要出房間,小師父可能答應?” 了塵不太理解,但客隨主便還是應下了。 沒想到到了亥正的時候,這靜謐的小院中突然出現了一股異常強大的妖氣,了塵見過那么多妖魔,還從未見過如此霸道強悍的妖氣,怕段云笙有危險,急忙下榻要出去查看,卻發現他的門窗早被一股力量封住了。 段云笙也感到了這股氣息,但卻像是完全沒有感知到一般,吹了燈,顧自躺在窗下的藤椅上,靜靜望著窗外夜空中的明月。 “阿皎?!焙诎抵械娜擞拜p輕地喚道,聲音帶著一絲藏不住的虛弱。 第39章 求你活著 夜色深重如墨, 屋內唯有窗外照進來的一點月光。 躺在藤椅上的段云笙的一只手垂在月華之中,瑩白通透到幾乎像是要變得透明一般。 陰影中的人影看著那只輪廓越來越淡的低垂的手,忙上前去將她從藤椅上抱起來, 抱到了房中的木床上。與此同時,房中的燭臺中也憑空亮起了一豆微光,淺淺的照亮了整個房間,照出了段云笙幾近透明, 仿佛立刻就會消散的身體。 “別怕,阿皎?!币缶判е?,帶著些微光的濃重妖氣漸漸自他的身周籠上她的身體。 慢慢的懷中幾近透明的人又漸漸匯聚成了平素的樣子, 那張幾乎就要消散開的臉上也有了一些生氣。 “我從未害怕,害怕的人是你?!倍卧企系穆曇粲挠捻懫?,她有些無力地伸手拉開殷九玄的衣襟,蒼白卻結實的肌膚立刻露出了一片仿佛被無數刀刃割剮過紅色痕跡。 這些紅痕從他脖頸處那一點剜去逆鱗的疤痕開始向下蔓延,一點點爬滿全身,然后一寸寸地綻裂開來,滲出洇洇血絲。 殷九玄見狀,忙將她放到床上, 拉好衣襟起身, 虛弱地往后退了幾步,但卻沒有離開,依舊守在床榻邊望著她。 他這是怕弄臟了她和她的床榻。 當年她剛醒的時候, 他如此為她續命,而她卻道:“你覺得我會感謝你嗎?”,然后將沾染他鮮血的東西都丟出了房間,毫不客氣地說道:“別臟了我的東西!”。 那日她以身化塔,早該魂飛魄散了, 他卻剜下他自己的逆龍鱗為憑借,用逆天之術將她四散的魂魄聚集。 既是逆天之術必會遭受反噬,每聚集一點魂魄,就會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傷痕,而那時她的魂魄早已散若塵埃,所以他的身上才留下這一身仿佛被魚鱗剮了一般的密密傷痕。 每天白天,他身上傷口因為他本身的恢復力漸漸愈合恢復,到了晚上再次施法裂開,日復日一日,周而復始,他就這樣過了三百多年。 若非他與創世神同胞同源,有著萬物不可企及的恢復力,他早該被這逆天法術反噬到血rou無存了。 可即便他有著如此驚人的恢復能力,這術法依舊在不斷消耗他的精氣壽元,哪怕他是超脫六界的存在,這樣下去,也遲早會有壽元精氣耗盡的那一日。 手臂上縱橫交錯的傷口中滲出的血洇濕衣袖,在他蒼白的手上匯聚,然后順著他微顫的手指滑落。不過這血滴還沒落到地面,便在半空中如被蒸發了一般消散無形。 就算是在這種全身刺骨疼痛到幾乎要站立不住的情況下,他依舊在用術法避免自己身上的鮮血沾污她的地方。 而這僅僅只是因為她不喜歡。 若是往常,他這個時候就已經走了,只是今日有些不同。三百年了,除了她剛醒的那一日,這是她這三百年來頭一次主動開口和他說話。 雖然他明白這可能僅僅只是因為她終于遇到了…… 他微微側目,目光往院子中側屋的方向掃了一眼。 漸漸恢復生氣的段云笙看了他一眼,從床上坐起身,然后站起來,經過他僵直的身體,從他身后的三腳高幾上拿了晚間泡的茶,走到外間,坐在木桌邊倒了兩杯茶,對他道:“坐?!?/br> 殷九玄拖著步子慢慢的走過去,已經開始慢慢愈合的傷口,隨著他的步子又裂開了一些。 他施法凈去了身上的血污之后,才坐到段云笙所指的位置上,將她倒的茶捧在手心,手指緩緩地摩挲著茶杯,十足珍惜這一杯涼了的茶水。 “這樣下去,就算是你,也會耗盡壽元而死?!倍卧企吓踔鴽霾韬攘艘豢?,對他說道。 殷九玄垂眸望著雙手捧著的茶水,沒有說話,因為他知道她想說什么——她不愿意依靠他的力量活著,現在見到了想見的人,便更不想如此下去了。 “鳴焱現在很好,晁奇也有了蘇醒的跡象?!倍卧企下朴频卣f著。 這些年她去看過他們,當年鳴焱被抓,重傷的晁奇落入深淵,但卻沒有死,只是陷入沉睡,在她找到他時,已經隱隱有了蘇醒的跡象,她便將他送到了倉仆那兒,交給倉仆照顧。 只是為難了倉仆,要照顧一個失去記憶退化為幼體處于叛逆期的鳴焱,同時還要照看晁奇。 “至于過去的事?!倍卧企项D了頓,殷九玄的心也隨之揪緊。 她道:“我不會原諒你,但我已經放下了?!?/br> “阿皎?!币缶判焓窒胍|碰她,卻又不敢,“我到底該怎么做你才能原諒我?” 段云笙看了看他,低頭微笑,笑容愈發像從前的佛子:“你很清楚,即便我原諒你,我也不會愛你。更何況有些事不是說原諒就可以原諒的?!?/br> 殷九玄靜靜聽著,不知是心里更痛還是身上的傷口更痛。 “至少,至少好好的活著,好不好?”他哀求道。 只要想到她魂飛魄散時的景象,他難受得恨不得先殺了他自己。 段云笙嘆了一口氣,目光越過敞開的門看了一眼門窗緊閉的徹屋,對殷九玄道:“我遇到他了,可惜是他又不是他。遇到他之后,我突然有些明白你那個時候為什么非要小離了。原來佛子是佛子,了塵也只是是了塵?!?/br> “不……”殷九玄抬眸看向她,卻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自己與小離的過往,不是說不清,而是他知道她不在乎,最后只能不甘地說,“我愛的只有你?!?/br> 果然她聽到這話眼中毫無波瀾,只是笑了一聲:“或許吧?!?/br> “阿皎,我知道我錯了,我不會再勉強你做你不喜歡的事,更不會限制你的自由,我只希望你能活著?!币缶判f道,語氣中卑微的哀求,讓人很難想到眼前的人竟是讓天界都忌憚十分的大妖。 “殷九玄?!倍卧企系卣f道,“其實你不明白,我始終都只是個人,一個人是會累的,累了就會失去重新開始的能力?!?/br> 她在人間生活三百年,去了所有她曾經想去的地方,但她身上的孤寂卻并未減少一分。 這些年在人間的經歷,只是讓她從一個與人相處時有些無措的人,變成了一個能自如處理這些人際交往的人。 可她依舊是她,從前她不敢與人交往,是以為身上背負著殷九玄的陰影,怕與自己的關系會傷害別人。而現在她無法與人建立親密的關系,卻是因為她的經歷早已改變了她。她可以對每個人都友善,但卻無法要求旁人理解她的經歷給她帶來的一切。這世間不是人人都是佛子,能那么輕易的了解她的克制和想法。 “阿皎……”殷九玄望著她,臉色難看的幾乎要哭出來,“你知道你如果放棄的話,后果……” “灰飛煙滅?!倍卧企系卮?。 她不過是殷九玄用逆龍鱗為憑借以術法所凝聚的一軀殘魂,只要殷九玄不再為她續命,她立刻便會煙消云散,根本不可能進入輪回。 “可這也是我自己選的?!彼f道。 她不想依附著別人活著,可她現在卻被身上的逆龍鱗控制,只要殷九玄不想她死,她便死不了。所以她也只能等著,等著他放棄,或是等到他也無力維系這樣蝕人的法術為止。 “但是你現在不是過的很好嗎?”殷九玄道,“只要你喜歡,你可以一直這樣過下去,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我不會干涉你分毫,我只是希望你活著?!?/br> “你……哎……”段云笙有些無奈。 殷九玄不會明白,一個人每到夜間就會慢慢失去行動能力,幾近瀕死,要依靠別人的力量茍延殘喘的感受,也不懂她無法接受殷九玄所謂的犧牲的理由。 她不是不愛活著,可即便他將她身上的全部痛楚都轉移到了他自己的身上,她依舊討厭這種永遠被一根線綁著的所謂“自由”。 她之所以沒有自暴自棄,不過是因為她本就是這樣的人,即便無奈,但既然活著,她總想去做一些事,去幫助自己可以幫助的人罷了。 如若要她選,她寧可自由的活一天,也不想無止境的這樣下去。 “算了?!彼龂@了口氣,“你回去吧?!?/br> 還有三日就是下月初一了,或許……她低下頭,不再言語。 她下了逐客令,殷九玄也不敢多留,忙捧起茶杯,仔細地飲盡她為他倒的茶水,便拖著依舊虛弱疼痛的身子走出了院子。 殷九玄走后,段云笙靜靜的在木桌旁坐了很久,才吹熄了燭臺睡去。 翌日一早,一直守在房門口的了塵突然驚醒,發現門窗上的禁制被撤去之后,急忙推門出去去確認段云笙的安全,卻見她此刻正拿著一柄木劍在院中練劍。 她的動作很利落優美,但卻帶著一股像是已經深入骨子里習慣的狠絕。 莫名叫人有種“霹靂手段,菩薩心腸”的觀感。 段云笙見他出來了,便停了手中的劍,隨手一拋,木劍精準的插入了掛在門口柱子上的劍鞘之中。 “小師父醒了?!彼χ戳艘谎哿藟m身上穿著的昨日的舊衣,像是明知故問一般說道,“小師父昨夜沒睡好吧?!?/br> “檀越,昨晚……” “來的是我的舊仇家?!倍卧企蠌澲佳?,打了盆水遞給了塵,“小師父去洗漱一下,過來吃早餐?!?/br> “仇家?”了塵驚住。 段云笙卻依舊含著笑,也不解釋,只是把手中的水盆往了塵的懷里送了送,“快去?!?/br> 她動作親昵而自然,笑容又那樣溫柔,就仿佛是一對老夫老妻…… “阿彌陀佛?!绷藟m被自己心中徒然而來的念頭嚇了一跳,不覺退后了兩步,匆匆接過水盆,飛快進了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