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顧淵一怔,半晌,“……那是好事?!鳖D了頓,又道,“那孩子很聰明?!?/br> 薄暖輕輕嘆了口氣。似乎是毫無意味地,卻莫名牽得他心頭一痛。她在同情誰?顧澤嗎? 他抱著她一直奔到了皇城東北,宣平門上,早已插上了大靖的旗幟。亂兵颯沓而過,有人認出了他,給他牽來一匹馬,眼神不住往薄暖身上打量。 顧淵將她抱上了馬,視野一下開闊起來,宮城泱泱,全在身后,似一個巨大的窟窿,而滔天的大火就從那窟窿之中竄出了叛逆的頭—— “去哪里?”他利落地上馬,雙臂環過她的腰拉穩了韁繩,低沉的聲音有力地響在她的耳畔。 一整個世界,此刻正攤開在他們的面前。聶少君的郡國圖上的每一處山川,此刻正在她的心懷中靜默地行過。 她安心地往后靠在他的胸膛上,終于,任由淚水滾落下來,聲音于虛弱中透出了幽微的歡喜,不可磨滅的歡喜。 “你想去哪里?” *** “反虜薄昳,何不出降?!” 外間的吼聲漸漸地清晰了,清晰得他能聽見每一個字的縫隙間,那咬牙切齒的痛恨。 薄昳麻木地坐在一堆碎陶之中,不知過了多久,竟再度撐持起氣力,站了起來。 他搖搖晃晃地走出了溫室殿,亂軍亂民一齊攻入,宮中的下人們早已逃光,四處都是末世的廝殺之聲。然而這廝殺之聲隔了百級丹陛、萬里彤云傳到他耳中時,卻只剩了一點模糊的回響,像是在風雪里凋零的花瓣,連一星漣漪,都不能再激起了。 他走回宣室殿,這是未央宮中的高處,可以俯瞰全長安。他卻再也不想去看這背棄了他的長安,只是一直走,走到殿中御案之后,拿起了那一方傳國璽。 冰涼的玉,鑲著銳利的金。他將臉貼在那璽上,仿佛這樣就能感受到天意。 天意,是不是注定要讓他做一場失敗的豪賭? 歷史,又將如何記載他? 他開創新朝的抱負,他革故鼎新的決心,他不堪言的身世,他已成灰的感情…… “嘶——”一聲輕輕的響。 天子之劍,安安靜靜地劃破了他的喉嚨。 他艱難地抬起頭,看見雪光漫天,宣室殿大門敞開,有一個女子,眉目寧靜,容顏清婉,微微笑著朝他走來。 她淡靜的容色里,全是對他的信任和愛戀。 阿慈…… 他想開口,卻只能翻出一股血沫。 阿慈,我再也不會背叛你了…… 咚地一聲,他倒在地上,懷中仍死死抱著那一方傳國璽。 五歲的孩子將沉重的長劍往地上一扔,便去拉扯他懷中的傳國璽。 “給我……給我!”顧澤咬牙切齒地拽著,眼中仿佛燃燒著熊熊火焰,“這是我的!你害死我的阿母,你奪走我的天下,你亡了大靖朝——你這惡人,你這十惡不赦的大惡人!” 他的老師睜著眼,再也不能回應他的指控。 顧澤終于自他的懷里拽出了傳國璽,用力過猛以至于跌在了地上。傳國璽染了血,卻還是那樣晶瑩透亮,美麗得近乎無情—— 這個在一瞬間長大的孩子,便在空蕩蕩的大殿之中,在未央宮高處的北風里,蜷縮著身子抱緊了這無情的玉璽,大聲地哭泣了起來。 大正五年十二月廿九,長安城破。亂民劫掠長安三宮,搶入長樂宮時,竟發現薄太皇太后已經死去多時,安靜地躺在寢殿中,尸首因外間大火的高溫而腐壞泰半,卻仍可辨出那張蒼老臉容上悲哀的神色。 她的手邊,還有一方沒能寫完的密牘。 這個女人,亡了大靖,又護了大靖。她再也不能為自己做分毫的辯解,而只能等待史筆的裁決了。 而當靖天大將軍仲隱帶兵攻入未央宮宣室前殿時,竟見到傳聞中已被薄昳害死的少帝顧澤,衣冠袍履一絲不茍,手捧傳國玉璽,端坐在天子的正席上。 在顧澤的腳下,是一柄染血的禮劍,劍尖所指,正是那篡位逆賊,薄昳的尸首。 仲隱愣怔了一瞬,立刻解劍跪下: “末將仲隱,奉迎陛下興復靖室,陛下長生無極,大靖天祚永昌!” “平身?!?/br> 清脆的童聲,卻是蒼涼的語調。仲隱抬起頭來,看見顧澤眼中幽暗如深淵,幾乎要懷疑自己看走了眼—— 然而,這,正是一代帝王的眼神啊。 *** 正月朔,前靖少帝顧澤再即位于未央前殿,改元同始,誅篡逆,興靖室。仲恒、仲隱、聶少君輔政,十年,天子親政。三十年,海內泰安,天下一統。史稱同始中興。 是為后靖。 120|1.11| 同始四年,睢陽北城。 “阿母!”一個背著藥簍的小男孩一蹦一跳地跑回家里來,家中的大人連忙出門迎接:“檀兒小心些,別摔了!” 小男孩朝著母親笑起來,“阿母剛生了阿妹,不該出來的,叫阿父出來!” 正是悠長的午后,春光爛漫,院中花木生香。他的母親亭亭立于青翠欲滴的桂樹下,發髻輕挽,神容纖潤如水。時隔四年,她不似以前那般瘦得伶仃了,二十五歲正是女子最好的年紀,被那微渺的日光一照,竟是艷光離合,不可方物。 她走上前來,解下孩子背上的藥簍,溫柔笑道:“你昨日《毛詩》沒背下來,還有膽子見你阿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