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薄煙咬緊了牙,臉色慘白如雪,再不說話了。 那人清冷一笑,舉足便去,雪白的衣袂連一絲灰塵也未沾惹。身后委頓的女子卻忽然道:“三郎?!?/br> 那人的背脊一僵,腳步停住。 “三郎,”薄煙柳眉微挑,火光幽微中猶現麗色絕人,“三郎恐怕從不曾喜歡過什么人吧?” 薄昳閉了閉眼,仿佛有一個面孔呼之欲出,卻被他死死地按了回去。 “不曾?!彼f。 薄煙笑了起來,聲音柔媚入骨,“沒有弱點的男人?!?/br> 仿佛被她刺中,薄昳再不理她,大步而去。 墻壁的暗影邊,衰老傴僂的掖庭令慢慢地探出身子來,看了一眼牢房內里的女子,當即沉默而急切地往外走去。 宣室殿。 “陛下,掖庭令張成求見?!?/br> 張成已經衰老得邁不動步子,要孫小言攙扶著才跨過高高的紅漆門檻。隔著遙遠的距離,他看見年輕的帝王正端坐殿中,一身素色喪服,氣度端嚴,這便是當年那個從他的掖庭獄中走出去的孩子啊…… 他雙目微濕,踉蹌地跪了下去,“臣掖庭令張成向陛下請安……陛下……長生無極!” “張令快請起!”顧淵繞過書案急急地走過來扶起他,卻駭然見到張成的臉已全變作青黑一片!他下意識松開了手,而張成的身子竟渾不受力地癱了下去…… “陛下……”他童年的恩人睜著死而不瞑的眼,掙扎著開口,“害死太子的是……薄……薄……” 薄暖恰在這時自內室走了出來,見張成如此情狀,亦是驚疑地止住了步子。張成看見了她,張口欲言,卻再也說不下去,“哐當”一聲輕響,衰弊的身軀倒在了地上。孫小言被嚇得連話也不會說了:“陛下、陛下……” 顧淵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方才想去扶張成的,卻可恥地退縮了。 “傳太醫!”薄暖搶了上來,看了看地上的張成,又慌張地捧起顧淵的手,“你有沒有事?有沒有事?” 顧淵搖了搖頭,“不必傳太醫了?!?/br> 薄暖和孫小言俱一怔。 顧淵伸足,將張成仰面倒下的尸體用足尖輕輕一挑,翻了個身。 一把纖小的銀刀赫然插在他的背脊,入rou三分,鮮血浸透了重衫,還同雨水一齊濕漉漉地披了下來…… 孫小言狠狠抓了一把頭發,“要不,要不奴婢去傳廷尉?” “也不必了?!鳖櫆Y靜靜道,“厚葬他吧。廷尉還有別的事要做——” 他負袖轉身,“傳旨,廣元侯修身不謹,招致非議,茲命奪爵歸第,靜思己過,其案——待查?!?/br> 掖庭獄雖是宮中重地,掖庭令卻不過纖芥小吏,張成的死,并沒有多少人在意。 只除了兩個人。 一個,便是當朝皇帝。他總記得當年還只是個嗇夫的張成給他送了幾件御寒的冬衣,當他與母親在掖庭獄底里將近腐爛的時候,是他每日去將周夫子請來給自己講課。 另一個,卻是長秋殿的文太后。 得到那詹事的奏報,廷尉黃濟本著邀功的心態,即刻便帶人將長秋殿翻了個底朝天。殿門口放了一只木篋,每有什么新發現便往里扔,桐木人、銀針、奇怪的書冊……文太后站在門階上,冷眼看著這一切。 “長信殿那邊,可也是這樣掘地三尺?”她冷然而笑。 “皇太后多慮了,微臣奉旨行事,這長樂宮中,必然是處處都要查的?!秉S濟皮笑rou不笑,滴水不漏地回應。 她掠了一眼篋中的東西,心底漸漸泛起了涼意。這些從她的宮中挖出來的巫蠱之物,竟是何時被藏在了她的眼皮之下,她自己竟一概不知! 作者有話要說:《江山別夜》的劇情已經進入最緊張的時候了~大家有木有什么想看的番外的梗?doris說想看先帝 薄安 陸家姐妹的故事,我已經記下了!嗯,應該還要寫主線cp的番外呀,大家想看什么樣的子臨和阿暖,提一提吧! ☆、第97章 鐵鏟擊破磚石的地面,鏗然的聲音嘈雜不絕。一朝太后的寢殿,竟然便由著些揮汗如雨的蒼頭們隨意挖掘,灰土飛揚。文玦伸袖掩了口鼻自側殿繞過去,卻忽然止住了步子。 她隱約感覺有人在看著她。 隔了朱紅長廊上一水兒的青玉欄桿望去,長信殿的飛檐斗拱直迎著秋空慘淡的太陽。那邊也是一片忙亂,卻不知太皇太后哪里去了。望過長信殿,依稀可見未央宮幾處高閣的輪廓,冷硬的線條閃耀著流麗的光芒。 是誰在看著她?她不知道。然而腦海中忽然飄過了一段久遠的旋律,激得她渾身一顫。 那是多少年前了?多少年前,那一場夜宴之上,她撫琴,他奏瑟,眉眼盈盈處,恍若千山萬水安然而過。 時光驟然顛轉,她再度入京,依舊是涼風臺下的夜宴,依舊是溫潤如昨的眉眼,他安靜地對她說:“阿玦,梁王這可是隨了你?!?/br> 太少了啊——歡娛的記憶太少,反不如那些疼痛的來得刻骨銘心。大雨里的蓮池,浮腫的尸體,漫天飛揚的雪,沉默的棺槨…… 她閉了閉眼,似乎終于決定再也不要去眷戀那些虛無的回憶了,轉身便走。 *** 皇帝突然下旨免了廣元侯的爵位,卻沒有理由、沒有證據,如此強橫暴戾,直令公卿百官聞而震悚,紛紛上書為廣元侯求情。 求情的理由,比奪爵的理由,充分得多。 一則,廣元侯是中宮之父,陛下對其如此無情,則中宮無以自處??稚洗㈨屎蟮谋瘎?,又要重現。 二則,廣元侯功名素著,卻不知到底犯了何罪?有言其以巫蠱枉殺太子,有言其以毒藥暗害皇后,全都毫無根底。廣元侯身為國丈,怎么可能會害皇后和太子? 八月初五朝議,趙王太傅忽然出列,奏言東宮文皇太后不守婦儀,妄為巫蠱,禍害宮闈,致孝貞太子殤逝,其罪甚重,其情甚非。 舉朝大嘩。 顧淵反應了片刻,才想起來“孝貞”是一個多月前為民極議定的謚號。一個還不會說話的孩子,他與阿暖的第一個孩子,轉眼已戴著謚號入土了。 他盯著薄昳,而薄昳面色平靜,毫無波瀾。 他的手攥緊了御案一角,幾乎要將它掀翻,卻終是沒有發作。 他緩緩開口:“太后為朕生母,薄卿此言,是要陷朕于不義啊?!?/br> 薄昳面不改色,“于家,陛下為子,文氏為母,女子三從,夫死從子;于國,陛下為君,文氏為臣,人臣之義,更是從君而已。陛下之所為即是義,人君無不義?!?/br> 他一番長長的拽文,聽得顧淵眉頭高高皺起。這竟是拿他自己的君王權柄來脅迫他了!他一怒,拂袖而起,“那朕敞開手腳任你們宰割,便也是義了?” 薄昳一愣,“陛下何出此言?” 顧淵看著他那副裝傻的樣子,心中直是冷笑,“退朝!” 眾官惴惴散去,只有薄昳留在了最后。 垂簾之后端坐的薄太皇太后,始終不言不動。 “孫兒給姑祖母請安?!北i微微笑著,朝臺上簾后的那片影子行了個家人禮。 薄太后的目光端平似水,吐出的話語仿佛是突兀的:“乾卦上九,亢龍有悔,盈不可久?!?/br> 薄昳笑容妥帖,好像全沒聽明白一樣,“多謝姑祖母教誨?!?/br> 薄太后伸出手來,鄭女官忙去攙扶。薄昳于是見到姑祖母一身縞素,容色蒼涼,而目光猶冷峻坦然——這畢竟是陪伴過孝欽皇帝的女人,她見識過真正的盛世,也見識過真正的明君,而有了那樣的明君盛世的記憶,她仿佛就不會害怕世上一切魑魅魍魎。 “老身將擇日歸政皇帝?!彼淅涞氐?,“你好自為之?!?/br> 薄昳的面色終于不可控制地一僵。薄太后已遠去了,空蕩蕩的承明殿,銅漏里光陰似箭,而沒有人注意到他一個人蕭瑟的背影,正立在離御座最近的丹陛下。殿外秋光冷澈,長風浩蕩吹入,將他的儒衫吹起千萬層褶皺,仿佛大海上不知所依的波瀾。 歸政? 他突然想笑,想大笑,可是他終竟沒有笑出來,他是舉止得體的鴻儒,他如何能在朝堂上失儀? 亢龍有悔么?真是婦人之見! 莫非他此刻追悔,還能夠回得了頭么! *** 喪期過去,宮中縞素漸除,但畢竟清秋寒涼,未央宮沒了那些哀傷的雕飾,反而更顯出一片空洞荒蕪。顧淵怒氣沖沖地走進溫室殿,卻見薄暖正與陸容卿說著話,至親來訪,令薄暖的愁容略略散開了些,偶爾還會露出淺淡的笑意來。 顧淵頓了頓,便想直接再走出去,被薄暖看到,忙輕聲喚他:“陛下,妾正與安成君商量她與聶丞相的親事呢?!?/br> 陸容卿看著眼前的這個女子,她有過孩子,又驟然失去,面容依舊清麗無雙,眼底卻仿佛已沉淀下了許多深沉的情緒。民極來去匆匆,縱是血濃于水,此刻也只能在她心底留下一片恍惚的驚痛。她還太年輕了,而人生的路還太長,她沒有沉湎于悲傷,反而很快就重新站了起來。 這份女子的堅韌,讓陸容卿都驚嘆不已。 陸容卿低下了頭,輕聲道:“國家有難,少君忙得早晚不見人影,只怕他全沒成親的心思?!?/br> “安成君這語氣,還是怨怪朕給聶丞相找太多事了?” 皇帝帶笑的語聲響起,顧淵不知何時已調整好了心情,重戴上一副微笑的面具,“皇后說的不錯,朕命太常寺去準備準備,為你們擇個吉日?!?/br> 陸容卿羞得聲如蚊蚋:“多謝陛下恩典?!?/br> 眾人退下后,獨剩了薄暖,斜倚錦榻,眼簾微合,若有情若無情地朝他睇來。顧淵嘆了口氣,走到榻邊坐下,輕撫她的發梢,“不論朝上有什么煩心事,每到你這兒來,好像便都消散了?!?/br> 薄暖輕輕地道:“有什么煩心事?” “薄三郎要我給母后定罪?!鳖櫆Y靜了靜,終是說出了口,“證據確鑿,是母后害死了民極?!?/br> 他治了薄安,薄昳便用太后來要挾他。 要君者無上,被臣子要挾的滋味,他今日終于體會個徹底。明明知道誰是兇手,卻不能將他繩之以法,他感到難言的挫敗,更感到無邊的憂憤。更令他擔憂的是薄暖,薄暖是認定了母后的…… 忽而,薄暖輕聲開口了:“巫蠱什么的,真是迂闊難測,區區幾個桐木人,難道真可以致人死地?所謂證據,難道不可以假造?” 顧淵微驚,掀眼看她:“你的意思?” “是有人要栽贓太后?!北∨兆×怂氖?,女子的手柔軟芬芳,仿佛能讓人遠離一切痛苦,“子臨,你不是勸我認真理智?我想過了,我一定是錯怪太后了……太后她心地從來不壞,她從沒有害過任何人,反而屢屢受人冤屈,饒是如此,她依舊一心為了你好……子臨,不是她?!?/br> 顧淵抿了抿唇,“可是她屢次針對你……” “那時候她不能容我,只因為她對薄家有怨氣?!北∨⑿χ鴮挀崴?,“我早在她過來照顧民極時便忘懷了?!?/br> 顧淵微微動容,伸臂攬她入懷,她柔順地貼在他胸膛上,聆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漸漸閉上了眼,“子臨,善待你的母親吧。她與我,都是一樣地愛你?!?/br> 顧淵點了點頭,薄暖似乎有些乏了,便在他懷中安然小憩。這樣寧靜的時光,沒有任何人事打擾,就像是偷來的一樣。 薄暖原本只是打了個盹,卻悠悠然直睡到了酉時三刻。睜開惺忪睡眼,發現自己已在床上,被褥蓋得嚴實,外間燈火微明,顧淵剛剛沐浴過,一身月白里衣,正在批閱奏疏。聽見聲響,他回眸一笑,“總算醒了,貪睡?!?/br> 她頗不好意思地揚了揚眉,披衣下床,顧淵又指了指案上,“餓不餓?有點心?!?/br> 薄暖走到案邊,執一塊胡餅放入口中,見他案上的奏疏全是在說益州民變,不由得憂心地問:“益州的事情還沒安定么?” “我會命彥休領云州騎去平叛?!鳖櫆Y將最后一個字落穩,波磔一蕩,便扔下了筆?!斑@些流民不過強弩之末,只恨西南諸州的將領都是畏葸之輩?!?/br> 薄暖掩口輕笑,“仲將軍可是陛下手中最后一把利劍了啊?!?/br> 顧淵眸光一凝,隨口道:“不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