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薄充儀在彈琴?”他眉頭微微一動。 “窮極無聊罷了?!北熭p笑,“妾知道陛下撤了樂府,可不要撤走妾的最后一張琴呀?!?/br> 顧淵沒有做聲。簾后燃著蘇合香,是他熟悉的氣味,他走過去,撩開簾子看了一眼,瑞獸香爐氣霧氤氳?!斑@是梁國的香?”他慢慢地道,“充儀有心了?!?/br> 薄煙心中浮出了淺漫的歡喜,她為這一天等了太久,當這一天真的到來,她反而感到不踏實,要重重掐一下自己來保持清醒。她笑著走上前欲解下顧淵沾了寒氣的裘袍:“陛下今次怎會想到來增成殿的?” 顧淵卻往后退了一步,定定地道:“朕有事找你?!?/br> 薄煙的手僵在半空,終是抬起來,稍稍拂了一下鬢發,“陛下請吩咐?!?/br> “吩咐談不上?!鳖櫆Y淡淡地道,“朕是望你幫忙,開金口向太皇太后求個恩典,讓朕的母親……不要離開長安?!?/br> 仿佛心中喀啦一聲塌陷了一塊,有什么東西掉了進去,牽扯得薄煙嘴邊的笑容都不能自然,“陛下這么看得起妾?太皇太后拿定的主意,妾怎么能勸得動?” 顧淵看了她一眼,那眸光深寒,令薄煙忽然心悸,“這闔宮女子之中,太皇太后最看重你?!?/br> 薄煙凄涼地笑了,“那又如何?太皇太后是希望妾能討陛下的歡喜,可是妾做不到——陛下可聽過班婕妤的賦?‘神眇眇兮密靚處,君不御兮誰為榮’!” 顧淵眉頭一皺,但見薄煙清麗的臉龐上全是卑微的期待和倉皇的憂懼。她不是一意獻媚求寵的女子,她所希冀的只是他的一點愛憐,可是他沒有給她。 縱然是傾城絕色,君王不御,更何可為榮? 顧淵靜默許久,才終于啞著聲音開口:“你知道,太皇太后當初突然封了四五個充儀,硬塞進朕的未央宮里來——你知道,朕是不愿意的?!?/br> 薄煙回過身去,伸指撥了撥琴,喑啞,根本不成曲調?!版??!彼穆曇艟腿邕@琴聲,枯澀,像河水干涸過后,露出崢嶸的河床。 “你若能幫上朕這個忙,”顧淵的眉頭鎖緊,好像窗外冷風鎖住了烏云,“想要什么,盡管開口,朕都會為你找來?!?/br> “陛下是有孝心的?!北熆嘈?,“文太后若知道陛下煞費苦心,一定會后悔當日大鬧掖庭?!?/br> 顧淵靜靜地看著她。 “可惜妾要的東西,”薄煙輕輕地、低低地道,“陛下給不了?!?/br> “朕給不了的東西,”顧淵的眸光清亮而坦蕩,“你就不該要?!?/br> 薄煙全身一震,驀然抬起頭來:“陛下!” 那目光盈盈,似含了千言萬語,卻全都封緘住了,一個字也不能吐露。 “——陛下!”孫小言尖厲的聲音突然在門外響起,“陛下,太皇太后召!” 作者有話要說:“神眇眇兮密靚處,君不御兮誰為榮”出自 《漢書·外戚傳下》載班婕妤《自悼賦》。 ☆、第62章 顧淵周身的血液冷了一遭。他不能明白,薄太后方將扳下一城,此時卻來召他,難道是為了向他耀武揚威一番?他看了薄煙一眼,便匆匆往外走去。 薄煙望著那玄黑的背影,身子突然一虛,險些暈倒??翱胺龀肿×俗约?,只覺天地擾擾,六宮攘攘,竟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她那樣卑微的期待,那樣倉皇的憂懼,終究沒有讓他稍一停留。她的心中驀地浮出了恨,如毒蛇的信子,如藤蘿上的刺,纏著她的心,讓她不能呼吸。 論出身,論才略,論容貌,她自認沒有分毫不及宜言殿的那人??墒菫槭裁?,為什么那人就能得陛下獨寵,即使她——即使她時至今日,都不能懷孕? 顧淵來到長信殿,卻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薄暖一身縹青蟬衣,素凈無塵,靜靜地跪在殿中。 薄太后一手拄著銅杖,正聽著小金盅里蛐蛐兒的鳴叫,聽得雙眼都舒服地瞇了起來。見皇帝入內,才慢慢睜開了眼,神色頗為和煦:“皇帝來啦?” 顧淵頓了頓,“孫兒給皇祖母請安?!?/br> 薄太后打量著他的表情,“今日很不開心,是不是?因為老身又將你母后趕到睢陽去了,是不是?” 顧淵面色一白,他未料到太皇太后如此開門見山,“大靖朝以孝治天下,朕為母后所生所養,不能盡孝,心中自然無比慚愧?!?/br> 薄太后笑了笑,“你說的很對。老身想了想,也覺這懿旨下得太過草率?!?/br> 顧淵微驚,“皇祖母的意思?” 薄太后拄著銅杖緩緩地站了起來,一旁鄭女官忙來攙扶,薄太后卻只示意她拿好那一盅蛐蛐,“老身不好朝令夕改,你可再下一道中旨,命你母親不必去了?!?/br> 顧淵心中雖然驚訝莫名,但表情上到底是沒露出分毫波瀾,只懇切地道:“孫兒謝皇祖母恩典!” 薄太后笑道:“莫來假惺惺地謝我。要謝,就謝你有一個好婕妤——只是阿暖呀,你要什么時候,才能給陛下生個皇子呢?” 薄暖的身形晃了晃,卻跪直了,“阿暖知道了,阿暖會盡力……”她咬著唇,再說不出后面的話。顧淵越看越覺奇怪,道:“婕妤與皇祖母鬧什么玄機,朕不懂?!?/br> 薄太后卻一邊撮唇逗弄著鄭女官手中的蛐蛐,一邊往里間走去,“你們夫妻倆的事情,難道還要老身一個外人插手?” 薄太后離去了,顧淵回過頭,只見薄暖滿頭長發梳攏作端莊的高髻,一張幽麗臉龐已是白如片紙。她這一回倒是沒有暈,跪得筆直,初春的風偶或拂起她翩然的衣角,他不由得道:“你冷不冷?” 他低下身,伸手去扶她,她卻沒有搭理,徑自站了起來,險險一踉蹌。他皺眉,而她已當先往外走去。 宜言殿的輦車和皇帝的御輦都停在門外。顧淵很自然地欲上御輦,卻見她繞過御輦,徑往另一乘而去。他突然就來了火氣:“你做什么?” 薄暖停住腳步。 “回來?!彼淅涞氐?,“上車?!?/br> 薄暖低下頭,終于是轉過身,又一步步緩慢地走了回來。 有什么辦法呢,她在他面前,總是要認輸的。 他看見她明明在犯倔,卻做出一副順從模樣,心里又是氣,又是急,“莫非被誰欺負了?朕可沒有欺負你?!?/br> 薄暖搖了搖頭。 顧淵嘆了口氣,想到今日薄太后突然變卦,便知薄暖定然又在長信殿里受了委屈。他拉起她的手,放緩了語調:“與朕一同坐車,好不好?” “這怎么合適——” “朕不要聽?!彼]了眼睛,“你從前又不是沒坐過,別同朕說什么三代末主乃有嬖女,那個什么班婕妤的事,朕不愛聽?!?/br> 她一怔,“班婕妤的事?” 顧淵想起薄煙來,心中一陣煩躁,只悔恨自己怎么會去增成殿找她。干脆一把抱起了薄暖,“你到底上不上車!” 薄暖雙足突然離地,重心一顛,嚇得她立馬抱住了顧淵的頸項,叫道:“放我下來!” 顧淵揚眉,“你這樣還乖些?!币徊教ど狭擞?,才將她搖搖晃晃放下,薄暖驚魂未定,氣急敗壞,頭轉向外面不肯理他。 馬車轆轆起行,他心中暗笑她別扭,伸出手去拽她的手。她掙了一下,發現掙不脫,便隨他握著,目光紋絲不動地望著車外。他帶著促狹的笑意慢慢地道:“朕知道你為什么生氣——你是想要個皇子,對不對?” 薄暖惱了:“不對,一派胡言!” 他笑著摟緊了她的身子,“沒關系,朕是你的知心人,你想要什么,朕都會給……” 她越聽越臊,外面還有車仆,還有孫小言,還有羽林衛,他怎么——“陛下檢點些,這是在長樂宮?!蹦樕显絹碓郊t,語意急促中漸漸柔軟了下來。 他卻不肯放手,單是這樣死纏著她,“別動。朕只有這樣厚臉皮地賴著你,你才沒臉逃開?!?/br> 她靜了,“我何時逃開了?” 他低聲:“你又說謊。每一天,每一個時辰,每一刻,你明明都在逃。朕追你,追得好辛苦,你就別掙扎了,好不好?” 她道:“我若想逃,今日就不會來長信殿了……” “你說什么?”他忽然坐直了身子,目光灼亮地注視著她,好像能將她洞穿,“你到底與太皇太后說了什么,她竟肯松了口留下朕的母后?” 她微微一笑,不說話了。 回到宜言殿中,薄暖一如往常便往浴池去。顧淵平常都是在宣室殿沐浴,今次因為往增成、長信兩殿奔波,誤了時辰,此刻也徑往浴池走。薄暖站在浴池的簾前,停住了腳步,表情古怪。 兩人大眼瞪小眼,片刻,薄暖低下頭往外去,“陛下先洗?!?/br> 他一把拽住了她的手,用了力道,瞬間在她纖白的手腕子上拽出紅印來,“你今天怎么回事?” 她哭笑不得,“我只是讓你先洗?!?/br> 他皮笑rou不笑,“不好?!?/br> 她怔了怔,“那我先洗?” 他道:“不好?!?/br> 她臉上紅了紅,又紅了紅。終究說不出口,教他給說出口了:“你與我一道洗?!?/br> 她囁嚅:“這不好……” “你與我一道洗,然后……我們要個孩子,好不好?”他輕輕靠近了她,她的心猛然一顫。他自后方環住她的腰身,灼熱的呼吸侵略著她的世界。他襟上是她暌違已久的蘇合香,令她有些熏熏然了。他不懷好意地抱著她往后挪,她踉蹌著跟隨他的步伐,而后重簾被掀起,數丈方圓的蘭湯熱霧裊裊,將她的眼前都氤氳成一片濕潤。 “陛下……”她的眼睫微顫,“陛下是當真的么?” 顧淵一挑眉,容色冷峻,“你再不懷娠,她們都要懷疑朕不行?!?/br> “什么不行?”她下意識地問,問完立刻就后悔,恨不得找個地洞鉆下去。他卻朗朗地笑起來,雙眸明亮得仿佛一種勾引,笑睨她道:“你試試就知道了?!?/br> 他說著,便拉著她的手撩開了自己的袍襟,往里邊探去。她只覺自己好像摸到了guntang的烙鐵,少年人的身材削瘦但結實,帶給她難以名狀的陌生的激蕩…… 他輕輕“嗯”了一聲,像痛苦、又像享受,她吃了一驚便想縮手,他卻不讓,狠狠地按牢了她的手。 她抬眸去看他,他的臉像懸崖,像利劍,像深淵,像高山,那樣英氣蓬勃,那樣冷酷無情,可是在這一刻卻顯露出了耽于愛欲的脆弱,眸光中浮出了一觸即碎的歡喜——她怎么忍心碎掉他的歡喜?仿佛有一叢火自她的手底直直燒進了心腔,她突然將手抱緊他的頸項,毫不猶豫地吻上了他的唇。 他眸光一亮,驚訝,和無窮盡的快樂。 多么容易快樂的人啊。 他輕而易舉地便奪去了主動權,她閉著眼,一遍遍享受他給予的一切。像是一道流光倏忽駛過她的夢境,又像是一場花雨猝然灑落她的指端,他抱緊了她,仿佛要將她狠狠揉進自己的生命里,就如蚌貝含著珍珠——他要她,哪怕痛苦,哪怕死亡。 “嘩啦”一聲水花大起,他抱著她跳進了浴湯中。蘭草的香氣與他身上的蘇合香混在一處,熱水將她全身血液都澆透,她從來沒有這樣痛快過,什么前塵往事,什么恩怨情仇,全都被酣暢淋漓地拋棄掉了。他看著她幾近迷醉的神情,只覺自己好像也要被這浴湯的水溫融化掉,他的手輕柔地游走在她的衣袍底下,仿佛生怕驚動了什么,而全是小心翼翼的忐忑的期待…… 他的阿暖呵……總是能讓她手足無措。 她抱緊了他,水波溫柔,眼波溫柔,今日在太皇太后那里所受的委屈似乎全都無足道了,她的眸中突然就涌出了淚水—— “怎么了?”他瞬間慌了神,忙亂去吻她眼睫下錯縱的淚,不斷地保證,“我會小心……你別怕……” 她搖了搖頭,“我不怕?!彼龑㈩^埋入他光裸的濺著水珠的胸膛,仿佛在強調什么,“我不怕,子臨?!?/br> 他頓了頓,“抬頭?!?/br> 她慢慢抬起頭來。 他看見她眼中是自己渺小的影,冷酷,冷酷的背后卻是卑微。他忽然想起薄煙來了,薄煙看著他的眼神,正如此刻他看著薄暖的眼神。 他解下自己的衣袍,隨手丟在水中。 “你先出去吧?!彼氐?,“待我洗完了,會叫他們換水給你洗?!?/br> 她靜了許久,沒有驚訝,也沒有尷尬。然而終竟是有些不甘心的,她還是說出了口:“你反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