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顧淵深深吸了一口氣,額上青筋微露,“你抗旨不遵,該當何罪?” 皇帝性情喜怒無常,沒有人比教他多年的老師更熟悉了,這一來周衍終于是勉強舉步,上了一層丹墀,便再也不肯靠近御座。 “夫子?!鳖櫆Y閉了閉眼,將手頭一份帛書扔了下去,“這是昨日太皇太后處遞來的,本擬今日朝議,朕……朕沒有議?!?/br> 周衍將那帛書展開一看,面色陡變,“遷仲相?!” 顧淵點頭,“遷原丞相仲恒為校書郎——這是降了多少級?” 周衍將帛書雙手放在丹墀上,突然攬襟拜下,“陛下,臣有本要奏!” 顧淵微抬眼,“夫子請說?!?/br> “臣請陛下——忍耐!” 周衍的聲音緩慢,掉在云夔紋地面上,卻震得人心發涼。顧淵的嘴角輕輕抽了一下,皇冕上垂下的珠旒不斷晃蕩,但他的神色卻淡到極致,絲毫不起變化。 周衍咬牙道:“陛下可命仲相國統領太學,領校蘭臺諸書,仲相國一代鴻儒,如此當是千秋萬代之幸!” 顧淵微微一笑,眸光靜謐,“周夫子莫說錯了,仲恒如今不是相國,不過是聽候發落的階下囚而已——天子之副,三公之首,百官之冢宰,先帝之顧命——便這樣讓他去整理圖書?!”突然伸袖一拂,朱漆高案上的簡冊灑落在地,好像亂了整盤的棋子,聲音嘈雜亂心——“領校蘭臺,注圣人言,千秋萬代是幸運了,那朕呢?朕被斷了一臂!” “陛下!”周衍膝行一步,抬起頭來,蒼老的臉上竟已是倉皇零淚,“陛下慎言!太皇太后如此做,也是因仲相國曾與梅謹同受遺詔,仲相國處境危險……” “那是先帝在……”顧淵切齒,“仲相國生平從不結黨營私,他并非梅氏一黨,太皇太后為何還容不下他?” “陛下!陛下可還記得乾卦九四?”周衍顫聲道。 顧淵頓了頓,看著一夜之間頭發白了大半的老師,“或躍在淵,無咎?!?/br> 周衍重重點頭,“陛下,真龍不安于地,卻仍未能飛于天際,為何?時機未到??!故要守柔順,忍心術……陛下,請陛下為大靖基業作想,仲相國一時否泰,但性命無虞,來日……來日方長??!” 顧淵站了起來。一步,兩步,慢慢走下玉陛,伸出手去,將涕泗橫流的老臣緩緩扶了起來,嘆口氣,拍了拍他的手背,“學生方才失禮,請夫子勿要怪罪……夫子的話,學生記住了。先帝給學生取的名字,學生無日敢忘?!?/br> 說完他便徑自走了。周衍抹了把老淚,看著那玄深的皇袍撐起他高瘦而挺拔的身軀,那樣的年紀,那樣的英氣,那樣的野心……為人臣下的,誰不愿輔佐明君開創盛世?可是這樣雄健的一只鷹啊……卻是自一開始,就被鎖死在籠子里了。 ☆、第31章 不事王侯 侍中薄昳自昭陽殿后門走入,卻恰見到梅婕妤——梅太夫人,在寢殿中整理行裝。 上一回見她是在小紅樓了,彼時她得寵正盛,意氣風發,眉目是幸福的盈潤;今次再見,卻是遍身縞素,身形瘦了一圈,長睫之下的剪水雙瞳好似總帶著不能干涸的淚。 他走過去,輕輕地道:“你再這樣打扮,會招陛下不快的?!?/br> 她回過頭,見到是他,既無驚異也無歡喜,只是淡淡地,“難道這世上還會有人管我作何打扮?” 他說:“我不是來了么?” 她靜了靜,“我要去思陵?!?/br> 思陵,那是先帝之陵。他心中一驚,“去做什么?” “去守陵?!彼氐?,“帶著阿澤?!?/br> “你——”他一時氣急,卻又不得不壓低了聲音,“你真是,讓我說什么好?我為什么要做這個侍中?還不是為了能守著你不要干傻事?你卻為什么還要往外跑!” “我要守著先帝?!泵反鹊脑捯魠s很平靜,“薄侍中為何要如此說話呢?難道還以為我與阿澤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仲相國都貶去蘭臺了啊——也對,”她慘淡一笑,“薄家人做事總是萬無一失。兩邊都押上,才是穩賺不賠?!?/br> 他微微皺眉,卻沒有生氣,聲音放得更加低柔:“阿慈,在你心里,永遠只有先帝,是不是?” 梅慈全身一震,抬眼看他。那樣孱弱的面容,那樣無助的表情,他一瞬間不能忍住,伸臂擁住了她。她竟沒有掙扎,他將她的臉輕輕抬起,溫和從容地道:“你去守陵也好,可以暫時避開局勢;但你要記得,我在這里?!?/br> 梅慈突然哽咽出聲:“薄昳,我是先帝的寡妻?!?/br> 薄昳搖了搖頭,卻沒有應對她的話,“你若一走了之,淮南梅氏必危。阿慈,你是個聰明的女子?!?/br> 梅慈踉踉蹌蹌地從他懷抱里掙了出去,睜大了雙眼,話音幽冽:“我是聰明,可是這未央宮里,哪一個女人是蠢的?你去看看長秋殿里那個人,她聰明嗎?她聰明得害死了陸皇后!可是她現在還不是跟我一樣,跟我一樣!”話到最后帶了悲聲,似啼似笑,“你還想拿我的家人來威脅我嗎?” “阿慈!”薄昳咬牙道,“我是為你籌謀,怎么變成了威脅你?先帝的事情已經過去了,現在是誰的天下,你看不清么?” “我當然看得清?!泵反壤湫?,“現在,難道不是你們薄家的天下么?” 薄昳離開了。 梅慈望著空蕩蕩的殿宇,這個地方,曾經是多么熱鬧啊。她仿佛還能看見一年之前,這里賓客不絕,衣香鬢影,環佩簪釵,大家稱jiejie道meimei……啊,還有,還有那時常停在她宮殿門口的帝王的鑾輿,那個人算不上一個好皇帝,可是他對她是真的好,是真的不帶任何利用與索取的好。 大約也正因他的感情太多太重,所以,他當不了一個好皇帝吧? 而不像,不像今日御座上的那個人……那個鐵石心腸的少年天子。 梅慈心想,薄三郎溫柔儒雅,而圣上冷硬乖戾,這兩個男人,難道有什么本質的差別嗎? 大正元年三月朝議,前任丞相仲恒素精儒術,命為校書中郎,領校蘭臺史書。 “讓我進去!我要見陛下!”一個年輕的急躁的聲音在未央宮前殿外響起,而后是兵戈齊刷刷一震的聲音:“仲將軍,請留步!” 忽然一個小內官從殿中跑出來,朝著丹墀之下的人招了招手道:“仲將軍,陛下準您入見?!?/br> 仲隱舒了口氣,展顏一笑,爽朗而干凈,“多謝孫大人?!?/br> 孫小言領著仲隱在殿外解甲卸劍,走入前殿暖閣,顧淵正懶懶地翻著書,口中冷冰冰地道:“還是那樣莽撞?!?/br> 仲隱大咧咧地在他對面坐下,“我若不莽撞,那一日怎么帶得走阿暖?” 顧淵皺了皺眉,“算我欠你的?!?/br> 仲隱端正了神色:“我一直以為我們是朋友的?!?/br> 顧淵抬起棱角鋒銳的眉,看了他一眼,“我們是朋友?!?/br> 仲隱道:“朋友會不會互相欺瞞?” “……那要看情況?!?/br> 仲隱道:“我的父親……” “啪”地一聲,一卷簡冊猛然摜落在他的肩上! 這一摜是用了狠力氣的,編連書簡的麻繩都被砸脫,竹簡七零八落地跌在地上,好一陣清脆亂響。但聽顧淵又一聲斷喝:“身為宮衛,妄議朝政,放肆!” 仲隱沒有搭理肩上的疼痛,梗著脖子道:“陛下寵信薄氏,打壓舊臣,鐵石心腸!不知那位薄家女郎,又當如何作想?” 顧淵眸光驟冷:“你說什么?” 仲隱毫不在乎地道:“陛下對阿暖的好,到底幾分是真心,幾分是利用?” 顧淵沉默了。他的手抓著案上的書簡,青筋畢露;目光是隱忍的,隱忍之中掀涌著痛苦的波瀾。 但他終究沒有一個字的辯解。 “滾?!彼偷偷氐?,“滾!” 外間的孫小言見顧淵怒成這樣,連忙跑進來欲將仲隱扶走:“仲將軍,陛下自有陛下的安排——” “滾!”仲隱卻突然轉過頭對他厲聲一吼。孫小言愣了愣神,仲隱竟一把推開他徑自站了起來,兩步走到顧淵身邊道:“你口口聲聲說自己喜歡她,要娶她,我且問你,你能讓她當皇后嗎?你能保證六宮佳麗之中,永遠只寵她一個嗎?你總以為自己喜歡她喜歡得發緊,總那樣任性妄為胡攪蠻纏,你有當真為她考慮過半分嗎?你明知她是薄氏的人,還要將她拉進這趟渾水里來,你不是愛她,你是害她!” 他狠著聲氣說了一通,顧淵竟沒有即刻與他爭辯。 “說那么多,”許久,薄唇勾起一個冷冷的笑,“你不過是在掩飾自己心底的齷齪。你也想娶她,對不對?有了薄氏作依仗,你就能幫到你父親,對不對?” 仲隱駭然地笑了,好像是被刺中了,而愈加要笑得張狂:“齷齪?陛下,英明的陛下,我們是一樣的齷齪!” ************ 三月丁巳上巳節,風云變幻的朝局并沒有影響到薄暖的及笄禮。 廣元侯府沒有女主人,她的笄禮的主賓是廣穆侯薄宵的夫人。長樂宮的太皇太后也遣人送了賀禮來,在一眾琳瑯滿目的金銀珠寶之后,壓箱底的卻是一把木梳。 既有了太皇太后御賜的木梳,便不好再用自家準備的了。薄暖的長發光可鑒人,當主賓為她梳發加笄的時候,她聽見女賓中的贊嘆聲。 她們都說,薄家女郎這是真的長成啦。這還未開臉呢,就已經把圣上迷得神魂顛倒;待成熟些時日,還不要成了禍水? 三加完畢,她攏起了發,笑顏去與這些人周旋。心里想著的卻只有那一個人。 圣上當真是寵愛她的嗎? 大家都是這樣看的。 可是……她的目光掃過薄氏親戚的一張張臉?!墒?,他之寵愛我,只不過是因為有你們在罷了! 她避了賓客回到內室,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廣額長眉,瓊鼻櫻唇,一雙鳳眼自然上挑,瞳仁是不見底的漆黑,平添了凜冽風情。她聽聞自己的相貌酷似年輕時的太皇太后,竟是侄孫女隨了姑祖母;許多人借題發揮,便以為薄家又將出一個皇后了。 她到琴臺邊輕輕撥了幾聲,不成曲調。她忽然想起顧淵是通擅音律的,不知他斂袖cao琴時會是怎樣的風姿呢?旋而她又想,今日上巳祓禊,不知他這個做皇帝的會不會帶頭去水邊沐??? 她險些笑出聲來。 那樣好潔的人,恐怕身上一星水滴都不肯沾的吧! 薄暖想得沒有錯。 皇室出游于渭水之畔,連綿數里金綃帳,顧淵在帳中望著和天麗日之下在水濱歡快奔跑的宗室男女,自己懶懶地舒了舒胳膊,頭也不回地道:“孫小言?!?/br> “小的在?!?/br> “可見到薄侍中?” 孫小言愣了愣,“薄侍中?不,小的并未看見……” 顧淵坐直了身。原來是幾名女子相攜而來,手中捧著清水,向皇帝問禮。顧淵煞有介事地持著柳條蘸水往她們低垂的秀發上輕點了幾下,微笑道:“平身吧?!?/br> “謝陛下賜福!” 最后一個抬起頭來的是薄煙。 顧淵頓了頓,“城陽君女請留步?!?/br> 薄煙漫然回望。 “朕聽聞今日薄家在城中有喜事,女郎怎么沒去?” 薄煙輕輕一笑,“陛下問我,是關心我,還是關心薄家的喜事?” 顧淵挑眉,只覺和自己不在乎的聰明人說話真是絲毫不費力氣,“自然是后者?!?/br> 薄煙溫柔的眸子里掠過一絲哀愁,但仍是端莊地微笑著,“所以臣女過來了——陛下在這邊想必無聊,如有意去廣元侯府轉轉……” 顧淵站起了身,回頭對孫小言道:“擺駕回宮?!?/br> 薄煙微微一笑。 顧淵與她擦肩而過,玄黑的長袍嘩啦掃過,“朕在未央宮北門等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