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他只知道,顧澤自從出生起,就有父親的呵護和母親的疼愛,有滿宮人圍著他打轉,有漂亮的衣衫和精致的食物,有隔三差五心血來潮的大宴和賞賜……便連他這個親兄長,也只能隔著人山人海,遠遠地望一眼被簇擁著的阿弟。 他自己出生的時候,是什么也沒有的。 他何嘗不知十六歲的自己去與一個襁褓中的嬰孩爭奪父親的寵愛是很可笑的事情? 然而……然而他什么也沒有??!因為什么也沒有,所以當他此時此刻站在這驟然空曠下去的殿宇中,他覺得很冷。 驀然有人聲響在他的耳畔:“殿下?殿下!” 他怔然回神,薄煙的雙眸盈盈彎起如月牙兒,“皇三子已無礙了,殿下不妨去看看?!?/br> 他往那帷幄走了兩步,便聽見里面梅婕妤歡呼的聲音:“阿澤醒了!陛下您看,他醒了!” 而后便是皇帝溫柔的沙啞的聲音:“醒了便好。真是嚇壞你阿父阿母了,你知不知道?” 顧淵呆住了。 他從來不知冷面冷心的父親還會有這樣的一面。父慈母愛,宛如普通民間最簡單和樂的三口之家。 這一瞬間,他簡直想拔足而逃。 皇帝出來了。 他看了看孫謁者,隨口道:“城陽君女救治皇三子有功,且去少府領賞吧?!?/br> 薄煙不急不忙地謝了賞,又道:“不知梁王殿下為何在此?” 大約是因為方才顧澤的病情確實險惡,皇帝對這位薄氏遠支的女郎頗是和顏悅色,“朕還需徹查阿澤生病是何人動的手腳?!?/br> 薄煙有些驚訝,“動手腳?從皇三子的脈象看,只是普通的氣血不調,一時窒塞?!?/br> 皇帝一頓,“趙太醫!” 那趙太醫立刻慌張回應:“回陛下,皇三子確是誤食毒物,就是那碗粥的問題!” 皇帝冷哼一聲,又對薄煙道:“這碗粥,便是被這個小謁者動了手腳!” 薄煙仔細看了看孫小言的面目,款款地笑了,“陛下說笑了,這位小謁者我是見過的,就在兩個時辰前,殿下去增成殿請安,身邊帶的就是他呢?!?/br> 再度走出未央宮時,夜雨已小了許多,斜斜如飛,無孔不入,即便撐了傘也濺濕衣擺。顧淵走到軺車邊,對車仆吩咐了幾句,回身對薄煙道:“請女郎上車?!?/br> 薄煙受寵若驚地道:“不勞殿下相送……” “孤有話對女郎說?!鳖櫆Y斬釘截鐵地道。 薄煙靜了。而后,乖順地就著車仆的攙扶上了車。 顧淵跽坐其側,衣角相擦,薄煙玉一樣的臉頰在微淡的夜色里不可見地紅了一下。車仆執鞭起行,馬蹄嘚嘚聲中,顧淵始終目視前方,話音冷冽:“女郎今次為何要幫孤這個大忙?” 薄煙微笑道:“我已說了,是文婕妤收到殿下的通報,恰知道我略通醫術,便讓我去效勞一二的?!?/br> 顧淵道:“所以女郎與孤的母親已經說好了么?許的是什么,皇后?王后?” 薄煙臉頰一白,旋即泛起大片的緋紅,“我并沒有……” “城陽君薄定?!鳖櫆Y慢慢地道,話音在夜中如帶著金屬的冷感,“不過是薄氏微不足道的遠房一支吧?孤還聽聞你是城陽君的獨女?依孤看,城陽君這注,押得有些險了?!?/br> 薄煙深深吸了一口氣。面前的少年傲慢而語帶譏誚,冷漠而眉目峻刻,深沉夜色削出他干凈利落的側臉,她意識到自己面臨的是一個強大的對手,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她從頭到腳都看穿了。 “薄煙只知道,梁王殿下明經通禮,人品高贍?!彼遄弥朕o,“薄煙能力微薄,亦知殿下不是忘恩負義之徒?!?/br> 他笑了,笑容是冰冷的,“你錯了,孤正是天底下第一個忘恩負義之徒?!?/br> ☆、第24章 飛燕結裾 薄煙的身形微微一晃,忽然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他,眸中若含秋水,“殿下,我是真心……” “——停車!”顧淵卻毫不留情地截斷了她的話。 車輪轆轆而止,城陽君的府邸已到。薄煙慢慢下車,才發覺自己手心已被冷汗黏住,而胸腔里的那顆心仿佛已經不再跳動。 梁王乖戾,鐵石心腸,她過去不信,今日大雨之中,終于領會個透。 她終于是斂衽行了個恭恭敬敬的禮。 “多謝殿下?!?/br> 顧淵沒有應聲,軺車蕭蕭,徑自遠去了。 建章宮的鳳闕下,他竟又見到了那個嬌小的人影,心跳驀地滯了一拍。 這一整天的倉皇奔走、心力交瘁,好像突然就找到了出口,都堵在心頭呼嘯著要奔流出去。他跳下軺車,三兩步搶上前,又在距她兩步開外停住了。 “怎么還在這里?” 她看了他一眼,低下了頭去,“我也該走了……” “等等!”錯肩的一刻,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臂,她驚怔回頭,夜風恰拂起了她的長發,露出那一張幽夢般的面容。 他手上一用力便將她拉進了懷里,根本不管她的掙扎,一手扣住她的腰,另一手托起她的臉頰,雙目明亮,宛如夜空中被雨水洗過的星,愈加璀璨出塵。 “阿暖,孤若能查清陸氏大案,你便嫁孤可好?” 她的面色有一瞬的緋紅,又有一瞬的蒼白。她的目光搖爍不定,他便知道她又在做別的思考了。他不禁煩躁起來:他不要她那樣聰明行不行?他實在惱恨這夜色,竟不能讓他看清楚她的表情—— 她到底是高興還是悲傷?到底是驚喜還是恐慌? 她忽然開口了:“殿下但能徹查陸氏一案,阿暖可向殿下保證,廣元侯府,乃至薄氏一門,盡可為殿下驅使?!?/br> 他的第一反應是冷笑。 好大的口氣! 她不過是個剛剛歸宗的少女,廣元侯在薄氏五侯中地位亦最末,她憑什么這樣保證? 她的目光還那樣堅定,語氣還那樣冷淡,他將她削瘦的軀體死死地扣在自己懷中,好像這樣就能從她身上找出些許溫度。 些許與權謀無關,與黨爭無關,與朝局無關的,人的溫度。 他劍眉斜飛,冷冷一笑:“你以為孤要的是這個?” 她一怔,難道不是么?她都做了這樣的保證,他難道還真的要娶她?與薄氏結姻,對于野心頗大的他來說只能是一時權宜之計,他終歸要嫌薄氏掣肘的。 可是她卻感覺到他的心跳,guntang,伴著斜飛的小雨的鼓點,隆隆地震響在她耳畔。她的呼吸漸漸變得紊亂,她不太能堅持自己的思考了。 在這靜默相擁的一刻,那些權謀與心機,那些盤算和判斷,好像全成了微不足道的。 只有他急促的心跳,染著蘇合香,似夢,似真,是此時此刻,最最重要的。 他仔細地端詳著她的表情,漸漸便覺心灰意冷,手一撤放開了她,“有你如此保證……孤便安心了?!?/br> 她踉蹌幾步站穩了,行了個禮,匆匆轉身離去,再不敢讓他看到自己臉上的紅暈。他背過身去,半晌,才發覺自己竟忘了問她,為何要在這里等他,這么久。 皇三子病了一出之后,皇帝顧謙竟也病倒了?;实墼静×硕嗄?,到底還有些精神氣,如今竟已不能上朝,百官議奏,外朝事交丞相,內廷事交太后,篩選之后再擇定比較過得去眼的送呈圣閱?;实塾鷣碛嗟厮拊诮ㄕ聦m鼓簧殿,臨著滄波浩渺的太液池,仙山綽約,冰霧流離,終歸是一年將盡了。 臘月初十,日光隱在云后,皇帝不知哪來的興致,一定要在太液池上泛舟觀景。一干內侍被這突如其來的詔命亂了手腳,頂著肅肅秋風拖來云舟,又撐持著皇帝一步步行上船去。中常侍馮吉畢竟伺候皇帝多年,心思機警,命人拿鐵鏈系在舟尾,這樣船行便不致太過輕蕩。 太液池浩浩蕩蕩,一望無際,皇帝倚坐在船頭玉帳之中,目光越過虬龍船首,一直望向不遠處的三座仙山。馮吉知道皇帝心意,讓船工往仙山劃去。 “馮吉啊,”皇帝卻忽然開口了,這一開口,便顯露出暮年的滄桑疲態來,“你跟隨朕多少年了?” 馮吉連忙近前來,哈著腰道:“回陛下,老奴跟隨陛下有小二十年了?!?/br> “二十年……”皇帝的目光漸漸變得渺遠而不可捉摸,“二十年,那么你是見過她的?!?/br> 馮吉一怔,剛想問陛下說的是誰,立刻又把話咽了回去,只將腰壓得更低了,“是,老奴是見過孝愍皇后的?!?/br> 皇帝靜了很久,輕聲說道:“二十年前,她也喜歡隨朕到這太液池上泛舟。朕恐舟行飄蕩,還特地纜了幾條金鎖。她站在船頭,就在這里,裙裾飛揚,就如立刻要隨風入水,離朕而去……”皇帝閉了閉眼,“她也終究是離朕而去了?!?/br> 馮吉聽著,聽著,漸漸感受到皇帝蒼老話音中那一層無力與落寞,心境也變得如這秋空一般蕭索。他搜腸刮肚,想不出有什么好辭令可以寬慰老年人懷念發妻的悲哀,便也隨這碧波萬頃一同沉默了下去。 “阿慈,阿慈……”皇帝低聲喃喃,眼皮垂了下來,“她常與朕說,這江山如牢籠,無人可避……然則她終究是逃出去了……而今,想必朕也馬上便可逃出去了罷……” 馮吉駭然大驚,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陛下!” 皇帝略略掃了他一眼,忽然自己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叭ツ暄?,今年反而不落雪——來年恐怕又要饑荒了……阿慈啊,他們都在說,朕是個昏君。阿慈,大靖江山,都要亡于朕手了……”馮吉聽得臉色青白,眼風瞟見皇帝一步步走向船頭,心頭大震,再也顧不得君臣之禮,搶上前去抱住了皇帝的腰,大哭道:“陛下,陛下不可輕舉妄動,此是太液池中,水深百尺,危險啊陛下!” 皇帝的目光卻已渙散,口中仍是輕輕喚著“阿慈”,欲邁步,卻被馮吉死死地限住了,他皺著眉頭回頭望這名跟隨了他二十年的宦官,許久,許久,突然兩眼一翻,暈厥了過去。 皇帝并沒有昏迷很久。半個時辰之后,他便自一片龍涎香中醒來,眼前是容色惶急的馮吉,并沒有他人。 他望著馮吉,神態是前所未有的清醒。馮吉立刻傾身過來,聽他說道:“旁人知道么?” “沒有?!瘪T吉低聲應答,“奴才未得陛下旨意,不敢隨意將陛下昏迷的事情報與其他宮去?!?/br> 很好?;实燮v地想。馮吉果然是懂他的。 二十年故人風流云散,算來算去,自己好像竟真的只剩眼前這一個老奴可以依靠了??杀??他仿佛又看見了一雙安靜的眼,一副安靜的面孔,她并不是出奇的美麗,但是她眉宇間的輕渺的哀愁,總是令年少的他心生向往與恐懼。 向往與恐懼。那便是愛,是愛的全部。 他咳嗽了幾聲,馮吉連忙給他撫背,他制止了他的動作,慢慢地道:“替朕擬詔……傳,丞相仲恒,御史大夫梅謹,還有……梅婕妤和皇三子顧澤,即刻過來見朕!” 馮吉猶豫了一下?!氨菹?,梁王殿下就在附近玉堂殿,老奴雖不敢說,但恐方才之事已驚動了……” “不要讓梁王知道!”皇帝突然扶著床直直坐了起來,雙目圓睜瞪視著馮吉,“命程衛尉帶兵……不要讓梁王出來!” 顧淵沖出玉堂殿,便見到一排排甲兵嚴陣以待,為首的是皇帝從未央宮帶來的程衛尉,對他行個半禮,面露難色:“殿下請留步!” 顧淵鐵青著臉孔又往回走,直直走回觀畫閣去,寬袖帶風拂倒了一個個書架,最后走到墻邊,“唰”地一聲拔出了銅架上的那柄劍。 黃金的劍鞘,白玉的劍璏,懸珠的劍帶,翡翠的劍首。這本是一柄禮器,但當它出鞘的一刻,就挾帶了山濤一樣的怒,鋒刃在深冬白亮的日光下轉出嶙嶙的冷光—— “?!钡匾宦?,他手中的劍格上了來人的刀。 顧淵眉頭一擰,就地拆招,那人亦不慌不忙,左右應對。觀畫閣中一時光焰翻飛,將滿室竹簡的清香都攪成了叮當哐啷的冷銳的金鐵之氣。 “篤”地一聲,顧淵的劍脫手飛出,陡地釘在了紅漆的束竹柱上,赤紅的劍帶火一樣飄揚。 “殿下的劍技大有長進?!敝匐[將刀入鞘,單膝跪地,臉上猶帶著笑意,“可以接末將十四招了!” 顧淵冷冷地哼了一聲,回身到書案之后撩袍坐下,“莽夫?!?/br> “我若不來攔阻,”仲隱笑著提醒道,“恐怕殿下方才就真的沖出去了吧?那樣的話,誰才是莽夫?” 顧淵瞥了他一眼,“程衛尉如何肯放你進來?” “他并未放我?!敝匐[走到書架前,拿起一冊竹簡自己拋著玩,“我自己進來的。你身邊的守衛太差了?!?/br> 他不再用敬語了,這讓顧淵安心了許多。他總疑心自己身邊的人沒有一個是坦蕩的,但仲隱或許是個例外。 “我不能用身手太強的人在身邊?!鳖D了頓,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