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自打跟隨梁王顧淵一同入讀太傅府,阿暖就再也沒有在子時之前入睡過。 梁王太傅周衍年逾花甲,白發蒼蒼,卻一定要梳得整整齊齊,攏成發髻以桐木簪束在冠中,連一縷發絲都不能飄散出來。她于是想,果然是有其師必有其徒! 顧淵在王宮時放蕩不羈,喜怒無常,然而到了周太傅這里,立刻就換了個人,斂容肅貌,正色端cao,課業上也十分用功,阿暖很不明白,他都這樣了,還叫她來做什么? 幫他研墨翻書也就算了,為什么他做一份課業,她自己還得做一份? “咳咳?!彼p咳兩聲,她這才發現自己又走了神,連忙端正姿態繼續聽講。她是奴婢,不能與主上平起平坐,周太傅給她在邊角處置了一方小案。她看著周太傅搖頭晃腦地讀詩,忽然一個激靈:她坐在這個地方,他又怎么能看見她在發呆?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敝芴吊兆鲜?,唱誦一遍,命道,“請殿下試解此篇?!?/br> 顧淵慢慢道:“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以物起興也。子都,美人也;狂且,狂丑之人也。不見子都,謂美人之不來;乃見狂且,謂丑人之作怪?!?/br> “撲哧”一聲,阿暖沒能忍住,笑出了聲來。顧淵慢悠悠瞥了她一眼,又補充道:“此詩諷刺國君以丑為美,是非顛倒,綱紀紊亂?!?/br> 周太傅捻須道:“不錯,雖不中亦不遠矣。世有小人而君不能察,反以之為好,這是人君之大敝!”聲音沉了半分,“為人君者,最要緊是明辨忠jian,殿下可記住了?” 顧淵恭聲道:“學生記住了?!?/br> 周太傅鄭重地點了點頭,復接著往下講去。 這日回宮時,顧淵坐軺車,阿暖依例在車旁步行跟隨。馬蹄嘚嘚,輪聲轔轔,顧淵忽然傾身向外道:“你今天笑什么?” 阿暖低下頭去,一邊邁著碎步一邊道:“奴婢沒想到殿下會這樣解釋?!?/br> 顧淵一挑眉,“這不是孤的解釋,這是書上的解釋,孤只是照搬?!?/br> 她一怔,“總之殿下……語言詼諧……” “你到底在笑什么?”他不耐煩了。 她一看到他這神氣就不敢再饒舌,老老實實地道:“奴婢笑的是自己,奴婢自作主張,有另一種解釋?!?/br> “哦?說來聽聽?!?/br> “奴婢覺得,這不過是一個女子在等人,等呀等呀好容易等著了,偏還要拿喬地跟他說:我等的是那美人子都,可不是你這狂人呀!” 她說得繪聲繪色,眉眼都靈動如舞,說到末句又忍不住笑,眼波澄澈地蕩漾了起來。他心神一晃,好像在這寒冷的空氣里感到幾分瓷實的溫暖,卻將長長的眼睫掩下了,聲音重重地一沉:“一派胡言!” 她容色一凜,忙道:“是是,奴婢一派胡言?!?/br> 他這才滿意,懶洋洋地坐回去,猶不解氣地加了一句:“你這是非議圣賢!” 她點頭,“是是,奴婢非議圣賢?!?/br> 他怎么感覺自己好像被她給玩弄了?冷冷哼了一聲,慢慢道:“你這解釋得沒有道理,知道為什么嗎?那女子既然好不容易等到了要等的人,怎么還會說人家是狂丑少年?怕是歡喜還來不及吧!” 她微微疑惑地歪著腦袋想了想,“大約她不想讓少年知道自己在等他?!?/br> 顧淵又皺起眉頭,“裝模作樣,口是心非!” 兩人這樣頂著嘴,渾沒發覺梁宮已在眼前。仆從扶顧淵下了車,阿暖亦步亦趨地跟隨他入宮,走到勿憂宮里,他忽然回頭對她道:“你也一樣,以后不許跟孤拿喬,明白沒有?” 她明白個屁??谥形ㄎㄖZ諾地應了,心里已不知腹誹了多少遍??磥砹和醯钕虏粌H傲慢、古怪、冷漠、有潔癖,還有點莫名其妙! 讀不了幾天書便臨近社日,王宮中開始準備一應祭祀事物,民間也活絡走動起來,將大年的喜慶氣氛在寒冷中一直延續到了二月。 顧淵作為一方王侯,固然是忙得腳不沾地,也帶累了他身邊的一應宦侍仆婢,首當其沖的就是阿暖。 這是怎么說呢? 實在是這位梁王殿下,簡直太過挑剔了。 “不行不行不行!”他飛快地在宮婢們捧著的一方方織錦前走過,甩袖將那些華美錦繡一個個全都拂倒,“這些達官貴人,什么樣的寶物沒見過?這斜文錦太尋常了,換過!” 阿暖站在這一列宮婢的最前端,看見那些宮婢幾乎要掉淚的樣子,斟酌了片刻,慢慢道:“殿下,禮物也分品級,給宗室列侯的禮不宜太重,重則逾制?!?/br> 他回過身來,劍眉高高挑起,“你倒來教訓孤了?” 阿暖道:“奴婢不敢?!?/br> “有什么不敢?孤看你近來是愈發敢了!”他冷冷地道,“孤的意思,不是要逾制,是要這禮足夠顯出孤的心意,當社日大宴的時候送出去不致跌了孤的顏面——孤這樣說,你們聽得懂聽不懂?” 眾婢細聲細氣地答:“奴婢明白了?!?/br> 顧淵揉了揉額角,神情顯出輕微的疲倦,卻又掩飾了下去,而代之以斷喝:“明白了還不退下!” 眾婢慌慌張張地告退了,阿暖斂衽一禮也要往外走,卻被他叫?。骸澳氵^來,幫孤看一樣東西?!?/br> 她一怔,還來不及推辭,他已往臥房走去。 顧淵臥房中的布置她是無比熟悉的,繞過云母屏風,便見一方大床,床邊屏扆相連,垂下流蘇紺綾帳,帳邊香爐緩緩吐出蘇合香的輕曼煙靄,籠得一室華麗似有若無。 顧淵偏好潔凈素雅之風,所以臥房中色澤不厚,都是青、紫、白之屬,然而雕刻裝飾繁復精致,又是他那套“君子好文”的理念。她整理過這臥房無數回了,今次卻還是第一回與他共處于此,一時只覺房中陳設都俗麗得扎眼,令她目光都不知該往哪里放。 這地方再多的附麗,重點也只有那一張床,她還能往哪里看! 他對她這些千回百轉的小心思自是全然不知,徑走到床后,小心翼翼地搬出來一盆珊瑚,擺在房中央,問她:“你覺得這個怎么樣?” 她吃了一驚,定睛看去,這珊瑚高可半丈,一本三柯,枝脈綿延,玲瓏剔透,足為珍品。她不明白他為何要將這寶物拿與她看,只揣摩著道:“奴婢家貧,哪里見過這樣的好物,只聽聞珊瑚樹向來不能有這么高,這一株一定是不凡的?!?/br> 他站在珊瑚樹旁,樹上翠華光轉,映襯他勁直的鼻梁和璀璨的雙眸,表情卻是深晦莫名。他伸手撫摩珊瑚樹上凹凸不平的節理,慢慢道:“不錯,這一株,是要進貢長安薄太后的?!?/br> 她訝然,“薄太后?” 薄太后出自河間薄氏,乃當今圣上生母,大靖天下最尊貴的女人。薄氏一門五侯,煊赫無匹,朝堂上無人敢攖其鋒,潑天富貴全是拜這個女人所賜。阿暖清楚薄太后在大靖王朝中的分量——事實上,也許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她的眸光動了動,仿佛有些情緒轉瞬即逝,倏忽滅沒。 顧淵點了點頭,注視著這株光華燦爛的珊瑚樹,輕聲道:“本來過年時已經貢了東西,但那到底是官面上的。薄太后畢竟是孤的皇祖母,社日也是民間里坊家族齊聚歡宴的好節慶,孤以庶孫的身份送一份私禮,也是情理之中?!?/br> 情理之中,他說的當然是情理之中,可問題是,他為什么要與她說?! 他看她一眼,那目光又漸漸冷凝,“薄暖,是吧?你曾經說,你與河間薄氏沒有關系?!?/br> 她道:“奴婢不敢有半句誑語!” 他仔仔細細、里里外外地審視著她,她低眉斂首,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帶上的穗子,看上去緊張、惶恐、怯懦、無助。他在心里頭冷笑,她可真是一日千變,總有那么多副模樣裝與他看,卻不知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她? 他派人查過,這奴婢的家中確實是一個人也沒有了,她母親刺繡為生,拉扯她長大,于年前去世,她葬了母,便到梁宮尚衣軒謀了份差使。至于她那個所謂的教書的父親,卻是從來沒人見過。 索性任由她瞞著吧,誰人不曾藏了些小秘密呢?抽絲剝繭地查考、條分縷析地推理,只要不害及自身,原也是一種樂趣。她既要玩,他有的是耐心陪她玩。 社日的前一天,闔宮上下忙得不可開交,顧淵卻在從周閣中好整以暇地寫字。 王常走到門外,行了個禮,“殿下?!?/br> 他將筆放下,懶聲問:“都齊全了?” “回殿下,都齊全了。明日大宴,定讓諸位貴人都能滿意?!彪m然隔著一道圍屏,王常仍努力堆著笑容,希冀著那邊的殿下能從自己的聲線中聽出自己是多么地盡心盡力。 “好,你辛苦了?!痹掃@樣說,聲音卻還是冷冰冰的。 王常頓了頓,緩緩道:“殿下說過,那小婢那邊的動靜,都要報與殿下知曉……” “她怎么了?”顧淵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 “她今日到內院告了假,說是社日上要出宮給亡母上墳?!?/br> “她告假,你便批了?” “社日祭祖是人之常情,許多內人都會告假,而況明日大宴并無用她之處……” 顧淵的眉頭跳了跳。他想到今晨她服侍自己出門時,臉上那明顯是輕快愉悅的神情。他當時還問她,有什么事這樣高興?她只抿唇不答。 原來是這樣! 每個人離開他的時候,都是這樣高興的! 心中一陣煩躁,他拿起書簡便往圍屏那邊砸去:“滾!” ☆、第5章 夙夜行露 二月的風已漸漸和緩下來,溫柔地吹開了柳眼,睢水之上翠柳籠煙,柔媚飄舞,拂亂了淺碧的晴空。隨她一同出宮的女官早就不知去向了,誰也不愿為了看著她而放過在宮外游冶的大好機會。她一個人徑往北去,愈走愈偏,四處房屋檐檁低矮雜亂地錯落著,這是流民貧戶所居的地段了。 她背著包袱踏過閭巷間的春泥,鼻尖是剩飯菜的餿味和往來的民夫身上的汗臭味,間或還有煮rou的油膩的香。鄰里分rou,門戶祭掃,雖然流年不利,但社日的喜慶氣氛還是做了個十足十。道旁偶爾見得瘦得皮包骨頭的乞兒餓漢,看到她一身衣飾干凈明麗,也不拉她,也不鬧她,只用一雙雙空洞的眼眸死死地注視著她,她心中又是惡寒又是難過,足下便加快了許多。 漸漸走出了那一片嘈雜,終于來到睢陽城最北頭,一座小小青廬安然而立。 推開吱嘎作響的柴扉,院落里的幾叢春蘭綻出了細嫩的花苞,長葉卻已是枯黃欲死。那是母親生前悉心培植的小花,此刻還緩緩散出垂死的香氣來,然而母親卻已經不在人世了。 她沒有進屋,卻是徑自繞到了后院,院中菜地早已被年前的大雪湮沒成一片荒蕪,院墻邊有一座墳冢,冢前植了一株杏樹,樹邊的木版上是風骨卓拔的漢隸—— “先妣之墓?!?/br> 沒有名諱,沒有尊號,沒有落款。這都是母親的意思。 她走到墳前,自包袱中拿出梁宮中分得的一盤胙rou,端端正正地擺好,又拿出抄寫的祭文,也不讀,便在墳前燒了。青煙裊裊上升,映著麗日流云,漸漸氤氳了她的雙目。 她朝墳頭伏拜,叩首,便那樣將額頭抵在了土上,良久,良久。似乎很疲倦,又似乎只是眷戀。 “阿母……”她低聲說,“女兒已經進了梁宮。也不知前路還走得走不得?聽聞圣上的病一日比一日重了,不理朝政,事情都丟給了薄家。然而梁王殿下性子不好,圣上并不喜歡他,往后的事情,還難說得很呢……女兒此來,只想讓阿母放心,女兒一向都好,阿父……”她靜了許久,聲音似乎被什么哽住了,“阿父想必也是很好的罷!” 她終于直起身來,眼里一片冰凈,沒有淚,全是凝固的冷,冷得刺人。身邊的杏樹已經齊人高了,抽枝散葉,青翠欲滴,她撫摸著樹枝,慢慢地道:“好杏子,你便代我陪著阿母吧……” 社日祭祖,梁王顧淵領眾臣浩浩蕩蕩往郊外遙拜長安,忙碌終日,薄暮時方來到城西的湛園。梁國境內宗親不多,列侯更是早被裁撤,今日的陣勢都是顧淵一個個自旁的郡國邀請來的,道是熱鬧之外,還可為圣上的病情、梅夫人的胎兒祈福禱祝。眼看著十六歲的梁王將成太子,即令這邀請略嫌僭越,也無人肯錯過這個表忠的好時機—— 于是湛園便坐滿了人。 這是前代親王辟的園林,曲水池閣,飄花樓榭,縱是二月春寒,園中也暖氣熏人。挑角飛檐間次第亮起華燈,擺開盛筵,滿堂簪笏,交映觥籌,天邊一輪殘艷的月亮,冷冷的銀輝到得下界人間就全被那無限的燈火、無限的熏香、無限的人來人往給捂成了溫熱的氣流,在每一個人的眉眼里、指縫間、衣袍上馴服地流動著。 這地方藩王的一場宴飲,比之長安帝家,竟是絲毫也不遜色。 誰借了他這樣的膽子? 沒有人敢問出口。只是看著那人眉宇疏朗,衣裾清華,盛著滿懷的月色,含著莫測的笑,在席間一個個與人行酒。 偶爾,他會抬眼望向西首,他的母親文婕妤在一眾命婦女官的簇擁之中,眉開眼笑,似乎心情很好。母子的目光一相對,他便立刻別過了頭去。 他知道母親對他的期望有多高。當初他只有四歲,圣上竟執意讓他就藩,一個四歲的孩子又怎么能離了娘呢?于是文婕妤到底是跟來了。從此以后,圣顏稀見,她再也不能像圣上身邊的其他妃嬪一樣侍奉左右,不能有第二子、第三子,而只能守著他。 守著這個傳聞中品性不佳、乖戾無常的他。 這跟休妻有什么差別,跟守活寡又有什么差別?! 他經常想,母親隨自己就藩,這到底是母親的意思,還是圣上的意思?若是后者,圣上一意孤行將母親趕走,不惜背負乖離陰陽、夫婦不睦的惡名,是為了什么? 是為了……那個羸弱的陸太子,還是那個憂死的陸皇后? 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頭皮都在發麻,手中的漆羽觴卻好似深不見底,玉液瓊漿,永遠也流不完。眼前掠過一個個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天子所置監察王國的內史大人,顧淵特意與他喝了三輪,內史卻始終沒有笑。 他默默地攥緊了羽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