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徽妍的心砰砰跳著,眼眶有幾分發澀。 他什么都明白。 此話由他說開,徽妍并未覺得惶恐,而是如釋重負。心中感動,又摻著些說不清的滋味,在胸口漲得滿滿。 “妾……深愧!”她喉嚨卡了一下,伏拜在地。 皇帝深吸一口氣。 “如此,還有一事,煩女史告知朕?!?/br> 徽妍擦擦眼角:“陛下但言?!?/br> “戚夫人,想念朕么?” 呃? 徽妍愣了愣,忽而像被噎住了一樣,抬頭。 卻見皇帝看著她,似笑非笑,“女史當初說不做女史,是要侍奉戚夫人。朕此番回去,還想見見戚夫人,商討讓女史入宮侍奉蒲那、從音之事?!?/br> 徽妍咽了咽喉嚨,無語。 這個人,果然正經都是裝的。 ☆、第39章 聽到皇帝提到母親,徽妍想到上回他到家中做客攪出的風波,心緊了緊。 皇帝道:“蒲那與從音尚年幼,初到長安,人事未熟,女史與二人親近,若由女史照料,當是大善?!?/br> 徽妍忙道,“若是服侍王子與居次,妾自義不容辭,陛下不必與妾母親商議!” “哦?”皇帝露出訝色,“當真?” “當真?!?/br> 皇帝意味深長:“卿莫不是怕朕再去見戚夫人?” 當然是!徽妍心里道,嘴上卻忙不迭否認,“陛下哪里話,陛下蒞臨,妾家門楣生光。只是陛下在宮中已是諸事cao勞,些許小事,若還要陛下登門親諭,豈非教妾無地自容!” 皇帝看著她,片刻,露出笑意,頷首,“女史如此明理,朕心甚慰?!?/br> 徽妍亦不自然地笑了笑。方才話才出口,忽然意識到,自己跟他,似乎又回到了歸朝之初。 看著他深深彎起的唇角,徽妍只覺果真十分像一只狐貍。 **************** 回到自己帳中的時候,徽妍意外地看到了郅師耆。 他坐在蒲那和從音榻旁,靜靜看著熟睡的二人,神色溫和。 聽到動靜,他轉頭??吹姐墩趲らT邊上的徽妍,郅師耆并無訝色,站起身來。 “與我說說話,好么?”他走到徽妍面前,低低道。 徽妍看著他,那張年輕的臉上,先前的戾氣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迷茫。深邃的雙眸黝黝的,仿佛一只走丟了家門的幼犬。 “出去說吧?!被斟p聲道,與他走出帳外,又將帳門放下。 郅師耆看著帳門將鋪上兩個小小的身影擋住,沉默著,好一會,開口道,“方才,我嚇著他們了,是么?” 徽妍抬眼。 “還有你?!臂熽葷M面歉意,支吾道,“徽妍,我不想如此,我總是很急?!?/br> 徽妍苦笑,低聲道,“無事。蒲那和從音一向敬愛你,他們不會將此事記掛心上?!?/br> 郅師耆眉間稍解,深吸口氣,抬起頭,望向漫天的星辰。 “王子還想去郅圖水么?”徽妍問。 郅師耆搖搖頭。 “我方才想過了,他說得對?!臂熽日f著,補充道,“嗯……我是說陛下,方才角抵時與我說,如今之事,都在父親意料之中?!?/br> “如今之事?”徽妍訝然。 “所有事?!臂熽鹊?,“孤胡叛亂,漢庭出兵,還有皇帝意欲立我為單于?!?/br> 徽妍更是詫異。二人角抵之時,她確實注意到皇帝壓制著郅師耆,曾對他說話,但周圍喧嘩,她根本聽不見。沒想到,他竟是與郅師耆說了這些。 “徽妍,你或許不知,我離開王庭,其實是父親臨終前吩咐?!臂熽壤^續道,“他讓我去燕然山,說那里易守難攻,還讓我帶上蒲那和從音,說萬一遇險,漢軍定會來救?!?/br> 徽妍有些震驚。 回想起種種,片刻,問,“那……溫羅骨都……” “我方才去見了溫羅骨都,他也都告知了我。當初去長安時,父親曾交代他,若王庭動亂,太子定是不保,要借漢庭之力扶我做單于?!?/br> 徽妍心思起伏,沒有言語。 想到烏珊單于,她有些欷歔。閼氏雖然是單于的妻子之一,也養育了兒女,但二人只有夫妻之名,情分可謂淡薄。單于很少到閼氏的宮帳中留宿,閼氏也從不去邀寵。但平心而論,對漠北匈奴而言,烏珊單于是個不錯的君主,清楚自己的位置,也清楚臣下們在想什么,精心經營,維持漠北安寧數十年。 而對于身后之事,他自然也會有所考量。他知道漢庭會維持漠北王庭的生存以對抗外匈奴,一旦生亂,皇帝不會袖手旁觀。他會出兵平亂,再扶立一個新的單于。郅圖水以北的封地,對于郅師耆來說不過是個名頭和幌子。他真正能依靠的力量,其實是漢庭。而郅師耆帶著蒲那和從音,便與漢庭有了最直接的關聯。 郅師耆有些啼笑皆非:“徽妍,他既然都想到了,可為何不將這些都告訴我,好讓我知曉該做什么?” 徽妍沉默了一下,道,“也許,大單于還期望著右賢王不會造反,王庭會順利傳位,而你就會在郅圖水畔的封地過上無憂無慮的日子?!闭f罷,她莞爾,“王子,其實單于一向待你甚好?!?/br> 郅師耆沉思者,頷首,又忍不住皺眉。 “可我……”他有些支支吾吾,“可我待父親一向不好?!?/br> 徽妍抿抿唇,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郅師耆一向叛逆。他的生母身份低微,在王庭中無權無勢,自幼便常受兄弟欺負。大概也就是因此,郅師耆一直很要強,徽妍常常聽說他跟單于頂嘴,被單于大罵,甚至拿著馬鞭滿王庭追著打。后來閼氏徽妍等人與郅師耆熟了,他才漸漸變得不那么渾身是刺。單于甚至對此很高興,專門賞賜了閼氏,嘉獎她對郅師耆的教化。而當郅師耆成年以后,單于還像對待別的有部眾支持的孩子那樣,將他封了王。 其實這許多王子之中,論脾性,郅師耆與單于最像。沖動易怒,又心思深藏。但單于畢竟經歷世事磨練,懂得權衡利弊,懂得隱忍收斂。郅師耆則不一樣,有時沖動起來會不顧理智。就像今日之事,他未必不知道去郅圖水召集部眾是紙上談兵,但因為對皇帝有怒氣,便撕破臉也不肯留下。 “王子往后有何打算?”她問。 “我與溫羅骨都商議好,明日便隨他動身到東邊各部去,召集部眾?!臂熽鹊?。 “東邊?”徽妍訝然。 “正是?!臂熽鹊?,“那邊有百余部,都在觀望,但都敬重溫羅骨都。且如今有了漢庭授意,他們自然知曉該幫誰?!闭f著,他笑笑,“你也知曉匈奴人如何想,漠北匈奴四百余部,誰得了最多人支持,誰便是單于。成了定局之后,連孤胡和碌圖書中的那些人都會投奔過來,連仗都不必打?!?/br> 徽妍心中安穩下來,也不禁笑笑。 “那王子日后可要謹慎些,眼光放遠,莫再胡亂發脾氣?!彼滩蛔《诘?,“便如今日這般,陛下雖惱你,卻還想著救你??蓳Q做別人,未必會善了?!?/br> 郅師耆即刻換做一臉不以為然之色,哼道,“你當他真心為我?還不是為了漢庭?!?/br> “莫管為誰,幫了你便是幫了你?!被斟櫭?,認真道,“王子將來做了單于,也切不可再想什么誰幫你是不是真心,都是意氣之言……” “知曉知曉!”郅師耆最怕聽她教誨,無奈而委屈,“徽妍,我對你才說這些話!” 徽妍看著他,不再多言,卻覺得他這般模樣,似乎又回到了自己初到王庭之時,不禁笑起來。那時,他被單于強令向漢使學漢文,徽妍教他閱讀典籍,他被折磨得苦惱不堪,卻也因此與自己熟識。 “我……我走了?!臂熽瓤粗?,少頃,撓撓頭,“天未明便要啟程,我此來就是道別。蒲那和從音,便暫且隨你去長安,等王庭平定了,我再接他們回來?!?/br> 徽妍知道終有此時,雖舍不得,還是頷首,“我知曉,王子保重?!?/br> 郅師耆深深地看著她,似乎還有言語,終是沒有多說。少頃,轉身走開。 徽妍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想到了什么,道,“王子,且慢!” 郅師耆訝然回頭,徽妍道,“且等一等!”說罷,轉身入帳,沒多久,又走出來。 卻見她手中拿著一只小小的桃符,遞給他,“此物,是我年幼時,我母親給我的,說乃老桃木雕成,最是避邪鎮惡,讓我隨身佩著,可保平安。這些年,我雖奔波,也遇過兇險,卻的確終化險為夷,想來此物當是靈驗。今后王子一人拼搏,也將此物帶著,可為護佑?!?/br> 郅師耆眉間一亮,接過來,卻道,“可我拿去了,你豈非便失了護佑?” 徽妍道:“我回去還可向母親討一個?!?/br> 郅師耆笑了笑,立刻收起來,放在衣服里。他看著她,似乎十分高興,眼睛閃閃,“徽妍,你果然還是喜歡我!” 又回到這個問題,徽妍啞然。 郅師耆卻似乎并不在意她會如何回答,突然上前,用力地抱了她一下。 “你也保重!”他在她耳邊低低道。 徽妍面色通紅,看著他好像怕被她追打一樣,在漫天星光中笑著走開,又不住回頭,正如從前。 溫羅的提議很有效,郅師耆隨他離去之后,消息不斷傳回。 有漢庭重兵為后盾,投靠郅師耆的部眾與日俱增,未出十日,王庭東邊諸部皆歸右日逐王麾下。而郅圖水以北,及各方無主觀望諸部,也紛紛派人聯絡,效命右日逐王。 雖然右賢王仍占著王庭,但漠北歸屬,已成定局。 事情大體落定,皇帝離開長安多日,也不再逗留。將漠北之事交由杜燾坐鎮之后,皇帝御駕在北軍的護衛下,浩浩蕩蕩地往中原開去。 蒲那和從音從前一直聽母親說長安,如今終于要去,一路上皆是興奮。坐在馬車上,一會問長安還有多遠,一會又問,是不是過了那座山就會到了? “大軍到長安,最快也要二十日?!弊罱K,還是皇帝給出了權威回答。歇息時,他讓軍士取來地圖,在蒲那和從音面前攤開,“從蒲奴水出發,到范夫人城,往東南,過了朔方,才到司隸,最后才是長安?!?/br> 蒲那和從音看著他在地圖上指指點點,茫然地睜著眼睛,似懂非懂。 徽妍在旁邊看著,不禁苦笑。他二人不過幼兒,連字都未識得全,怎會看得懂地圖? 皇帝卻似乎全然不這么想,指著上面一個個地名,耐心地解說。 “弘農?”蒲那認出其中一個地名,立刻道,“那是徽妍的家!” “長安是舅父的家!”從音也跟著說。 兩個小兒正嘰嘰喳喳地圍著皇帝說話,這時,軍醫送了藥來,徽妍接過,對皇帝道,“陛下,該換藥了?!?/br> 皇帝應了一聲,自然地抬起左臂,拉起衣袖。 徽妍坐到他身旁,將布條拆開,清理傷口,換上新藥。她動作一向很輕,皇帝也從不說疼。但從音卻似乎很擔憂,挨在徽妍旁邊看著那傷口,小臉上都是緊張。 “舅父痛痛……”徽妍涂藥的時候,她忍不住小聲說,還輕輕往上面吹氣。 徽妍和皇帝都不禁笑起來。 皇帝用右臂將從音抱過來,道,“舅父不痛?!?/br> 徽妍語重心長:“居次若覺得痛,日后可就要小心,走路莫跑得那么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