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自是受得?!被斟€未開口,郅師耆就答道,“匈奴人一生與馬為伴,生在馬背,死在馬背,幾日路程不過玩耍一般?!?/br> 徽妍啞然,瞪著郅師耆。 郅師耆卻似無所覺,似笑非笑,昂首看著皇帝。 徽妍察覺到二人之前氣氛微妙,忙扯了扯郅師耆的袖子,讓他收斂些。 “陛下,”她望著皇帝,忙岔開話,“陛下可曾用膳?方才軍士獵了野物來,妾煮了rou湯?!?/br> 皇帝的目光瞥過她與郅師耆之間的那只手,未幾,看向篝火上的銅釜。 “朕確未用膳?!彼忌椅P,道,“有勞女史?!闭f罷,在篝火邊上坐下來。 徽妍看著他,躊躇了一下,只得請軍士去取皇帝的食具來,親手給他盛一碗rou湯,奉到面前。 皇帝接過,聞到nongnong的rou香,這才覺得自己腹中真是餓了。他低頭,吹了吹熱氣,嘗一小口。抬眼,忽而見徽妍看著他,似乎在等著他說味道如何。 心底忽而舒暢起來,皇帝道,“此湯甚美味?!?/br> 徽妍聽得這話,眉間露出喜悅之色,“妾許久不曾這般做湯,唯恐咸了或淡了?!?/br> “皆恰好?!被实壅f著,看看她,“未想女史亦通庖廚之事?” 徽妍笑笑,道,“不算通曉。從前在匈奴,妾覺得這般做法亦是美味,便學了來?!?/br> “哦?”皇帝饒有興趣,“騎馬和用弩也是么?” 徽妍有些不好意思:“妾也未想過會習得這些,事到臨頭之時,自然便會?!?/br> 郅師耆在一旁聽著,卻是笑了笑,“你即便不會煮食、騎馬、用弩,在匈奴亦無人敢小覷?!?/br> 徽妍一哂,正待開口,卻聽皇帝道緩緩道,“王女史在中原亦人人稱道,從無人敢小覷,且在中原,女史若喜歡,亦可煮食騎馬,卻從不必用弩殺敵?!?/br> 郅師耆聽著這話,面色一變,目光灼灼盯著皇帝。 皇帝則淡然回視,一派從容,慢慢喝著湯。 呃? 徽妍有些僵住。二人雖各自面上和氣,她卻能聽出話語中的不對付。一個坐在左邊,一個坐在右邊,各有威壓?;斟谥虚g,渾身不自在。她隱約能感覺到這二人先前大概發生過什么事,卻猜不出確切,只覺得大概與自己有關。她瞅瞅郅師耆,又瞅瞅皇帝,不敢出聲。 幸好這時候,蒲那和從音醒了,揉著眼睛坐起來?;斟绔@大赦,忙放下勺子,起身過去照料二人。 “餓了么?吃rou湯么?”皇帝亦看過去,溫聲問道。 二人睡得臉紅紅的,看到rou湯,皆露出向往之色,連連點頭。 皇帝莞爾,正要讓從人盛給他們,郅師耆卻已經一手拿著一碗,走到他們面前,將皇帝擋在身后。 “蒲那,從音,吃!”他笑嘻嘻地說,將碗遞過去。 蒲那和從音接過,似乎真是餓了,立刻小口小口地喝起來。 “慢些,莫燙著?!被斟Φ?。 郅師耆看著他們,過了會,忽而目光一閃,“徽妍,你從前說,喜歡誰便嫁誰,記得么?” 徽妍愣了愣,回憶了一下,自己似乎是說過這話。 但她知道郅師耆這么說必有根由,看看皇帝神色,窘然,“王子……” “記得么?”郅師耆又問一遍。 徽妍被他盯得無奈,只得點頭,“自然記得?!?/br> “那便好?!臂熽纫恍?,深深地看她一眼,昂首向皇帝行個禮,走開。 徽妍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心中狐疑不已,未幾,瞅向皇帝。 卻見他的面龐映在火光之中,一派沉靜。未幾,他看過來,與徽妍四目相對,莞爾,神清氣和,“還有湯么,再給朕一碗?!?/br> ☆、第37章 漢軍大隊人馬合作一處,足有五千人。按照先前與杜燾商議之計,皇帝救回右日逐王及外甥之后,迅速東撤,到浚嵇山與蒲奴水相交之地會合。 可才走兩日,郅師耆卻提出,要收攏打散舊部,須落后一步。 徽妍十分詫異,聞言之后,立刻去找到郅師耆。 “左溫禺鞮王一心要殺你,說不定已經回過神來領兵追趕,王子留下,豈非送死?”她急急道。 “碌圖?”郅師耆冷笑一聲,“你道他有多厲害,心比天高膽比鼠小,若非娶了個外匈奴的婦人,給他招了些援兵,他敢來圍我?你安心,先前一敗,他就算知曉那是虛張聲勢也必不敢來?!?/br> 徽妍看他說得自信滿滿,仍不放心,“你召集舊部之后,又如何?” “自是打回王庭去,將孤胡那賊人殺了?!臂熽鹊?,看著徽妍擔憂的神色,卻忽而欣慰,笑意盎然,低低道,“你在擔心我么?徽妍,你心中果然有我!” 徽妍無奈,又來了。 這兩日,郅師耆是變著法黏她。借著來看望蒲那和從音,騎馬來與徽妍并駕同行,一路說這說那,問她家中的事,講笑話,還時不時捎著些甜言蜜語。幸好徽妍從前在匈奴,早已經習慣了他這個樣子,但她覺得,周圍的人未必吃得消。 尤其是皇帝。 郅師耆雖然說的是匈奴語,卻不像別人那樣叫她“女史”,而是直接稱呼她的名字,“徽妍徽妍”的,用的是漢語,總透著幾分與眾不同的親昵。 雖然皇帝在前方,看不到他面上的神色,但徽妍總會忍不住朝他瞅去。只見他似無所聞,也不看這里一眼,而不久之后,便會有軍士過來,請郅師耆回到匈奴的隊伍中去。 郅師耆每次都是笑嘻嘻地應了,走開,不久之后,卻又跑來。面對徽妍哭笑不得的臉和含蓄的提醒,他無辜地說,我來看蒲那和從音,你說的,要對兄弟姊妹好。 后來,一次中途歇息,皇帝終于走過來。 “女史又要趕路,又要照料朕兩個外甥,想必十分累了?!彼?,說罷,看向蒲那和從音,“你二人讓女史歇一歇,隨舅父到前方共乘如何?” 蒲那和從音對皇帝都頗有好感,立刻答應下來。 皇帝微笑,讓軍士將二人接走,又吩咐從人,“去告知右逐日王,王子與居次與朕走在一處,若想探望,與朕并行亦可?!?/br> 他說罷,看徽妍一眼,徑自走開。 徽妍不敢看皇帝,想向皇帝說些什么,又打住。雖覺得此事別扭,可無論郅師耆還是皇帝,二人做事都并無太過。郅師耆雖看上去有些失禮,但關心弟妹,天經地義;皇帝雖好像有意與郅師耆對著干,可看上去,關心外甥關心屬下,也自然得很。反而徽妍,夾在二人中間,兩頭為難。 她并不喜歡這樣,不知如何是好?;实凼且粋€可敬的君王,郅師耆則是她割舍不下的故人,二人與她而言,說不上誰比誰更重要,她也并不想嫁給與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 就老老實實做君臣,做故友,不好么?徽妍有時感到萬分沮喪?;实塾H征,舊人重逢,對于她來說,原本明明是一件多么高興的事啊…… 徽妍決定不與郅師耆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道,“王子,陛下此番來,乃是從大單于遺愿,平王庭內亂。我以為,右賢王與左溫禺鞮王皆兵力不敵,定會敗退。王子,可想做大單于?” “自然想?!臂熽却鸬煤翢o遮掩。 “如此甚好?!被斟π?,“陛下亦有意扶立王子,王子……” “誰要他立?”郅師耆冷笑,“不用他幫,我也能把孤胡與碌圖都殺了?!?/br> 徽妍面色微變,皺眉,“王子不可意氣!” “并非意氣?!臂熽劝菏?,“父親將郅圖水以北皆封與我,我只消往封地振臂一呼,便有十萬之眾!先前是碌圖勾結外匈奴人切了我后路,以致陷入重圍,如今我去召集部眾,到了王庭之后,再迂回往北到郅圖水,召集人馬從北面攻打,定教孤胡那只會背后傷人的蠢材乖乖滾出王庭!” 徽妍道:“可陛下也要攻打王庭,合兵為謀豈不更好?” 郅師耆道:“與他無干。他打他的,我打我的?!彼粗斟?,神色緩和些,“你莫著急,收攏舊部之事,我早已派人在沿途去做,我也要先往蒲奴水。我走捷徑,說不定比漢軍還快?!闭f罷,他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轉頭向外面走去。 “王子!”徽妍在后面喊,他卻不回頭。 徽妍見勸不得他,情急之下,心一橫,去見皇帝。 “收拾舊部亦是好事,千余人,能做何事?”皇帝卻是毫無緊張之色。 徽妍急道:“可王子說要去郅圖水,自己攻打王庭?!?/br> “他能召得十萬兵力,倒是好?!被实劭此谎?,“至于同不同漢人一路,亦由其所為,朕不強人所難,亦不幫不識時務之人?!?/br> 徽妍望著皇帝,結舌無語。 *********************** 郅師耆離開之后,大軍繼續往東,晝行夜宿,浩浩蕩蕩。 一路上,捷報不斷。 杜燾兵分四路。一路殿后,總覽全局;一路往西北,牽制左溫禺鞮王;兩路往王庭,夾擊右賢王。 皇帝救出右日逐王之后,在燕然山,漢軍突襲了外匈奴與左溫禺鞮王聯軍的大營,左溫禺鞮王剛在涿邪山損兵折將,驚魂未定,又遭漢軍伏擊,死傷數千之后,向外匈奴逃逸。 而右賢王聞得漢軍來到,并不甘就此放棄。他以新任單于之名,派使者與漢軍商談,請求與漢庭和親,并保證臣服漢庭。右賢王示好之事,在出征之前的朝議上,早已經估計過。按照預訂之策,漢軍不為所動,令右賢王即刻交出王庭,并承擔弒君謀位的罪責。右賢王自是不肯,召集部眾對抗漢軍,卻節節敗退,數日內丟掉了千里之地。右賢王急忙縮回王庭,隔著王庭南部的一道沙漠與漢軍對峙。 郅師耆從涿邪山脫身之后,落后皇帝一步,一路收攏打散的部眾?;实塾伤?。數日后,按照先前與杜燾的約定,皇帝率軍到達了蒲奴水之畔。 杜燾見皇帝平安來到,松一口氣,忙到御駕前見禮。 皇帝不多客套,下馬之后,即與他進了帳,商討戰事。各方戰報不斷匯集而來,杜燾召集幕僚,與皇帝一道議事,在帳中一坐就是幾個時辰。 入夜之后,幕僚們散去,皇帝與杜燾用過膳,仍繼續說著話。 “右賢王及部眾退入王庭之中,堅守不出?!倍艩c指著地圖,“這片沙海甚要緊,如今正是暑熱之際,人馬跋涉艱難,臣等這兩日多次商討,以為不若繞行,雖須多走千余里,卻可避免諸多變數?!?/br> 皇帝沉吟,搖頭,“跋涉艱難且不論,匈奴除了右賢王、左溫禺鞮王,還有半數部眾在觀望。孤軍深入其境,乃大忌,且過于費勁,是為不妥?!?/br> 杜燾愣了愣:“陛下之意,我軍已到了門前,莫非不進?” “進也不是我等來進,”皇帝看著地圖,意味深長,指節輕輕敲了敲案臺,“朕雖為平亂而來,卻不是讓將士來替人枉死。五萬兵馬,震懾足矣,” 杜燾哂然?;实鄣男郧樗幌蛄私?,練兵用兵,講究精細,更講究實在。能不戰而屈人之兵就絕不硬拼,能用八百人對付就絕不會出到一千,出手就絕不空手,也絕不吃虧蝕本。 “那些觀望的匈奴諸部,可有了回信?”皇帝問。 “這幾日陸陸續續,有三十余部回信,皆愿意順從大單于之意,討逆平亂?!?/br> “不夠?!被实鄣?,“溫羅不是左骨都侯么,朕聽聞他在單于庭德高望重,讓他去說服各部?!?/br> 杜燾頷首,忽而想起什么,“溫羅要說服各部,總須提繼任單于之事。陛下此去涿邪山,不是救了右日逐王么?怎未見其人?” 提到郅師耆,皇帝面色一冷,正待說話,忽然,聽到一陣喧嘩聲隱隱從帳外傳來,好像有許多人在開心地起哄。 杜燾皺眉,向帳外道,“來人,帳外出了何事?” 從人忙入內,一禮,“陛下,將軍,是匈奴人,右日逐王到了,領著四千余兵馬!” “哦?”杜燾眉間一亮,“快將右日逐王請入帳中?!?/br> “只怕要等等?!睆娜苏f著,有些訕訕,“右日逐王在……在唱歌?!?/br> 唱歌?杜燾愣住,未及再問,卻見皇帝從案前起身來,面沉如水,朝帳外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