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徽妍不回答,反問,“李君若是我,賣到烏珊王庭,能賣幾錢?” “我么,”李績看著那匹素縑,“若到烏珊,尋常素縑要賣到一千四五百錢,你這素縑,要貴上百錢?!?/br> 徽妍面色不改,心里卻知道這個數是符合的,此人確是行道中人。 “不過,你這素縑賣不去?!彼a充道。 徽妍訝然:“為何?” 李績道:“你這素縑雖好,卻貴。富貴人家大多著錦不著縑,尋常人家買縑,則是越便宜越好。所以我說,你這縑賣不去?!?/br> 這話的確在理。 徽妍頷首,道,“但我若去賣,不會賣貴,別家素縑賣多少,我的縑便賣多少?!?/br> 李績哂然。這時,旁邊的吾都亦笑,“漢人女君,你可知,為何一匹六百錢的繒帛,賣到胡地卻要翻上二三倍,乃至十倍價錢?” 徽妍道:“為何?” 吾都掰著手指算給她看:“除去貨物購入所費,路上飲水、吃住、匪盜的兇險,亦要算入成本。還有牲畜,當今市價,一頭馴好的壯實駱駝要八千錢,商隊十幾頭駱駝,價錢亦算在成本之中?!?/br> “我可出三頭駱駝?!被斟?。 二人聽得這話,都露出詫異之色。 徽妍知道此事有了說頭,繼續道,“我可與爾等立契,爾等的商旅,我出資一份,爾等替我販貨。這二十匹素縑,隨爾等去賣,回來付我兩萬四千錢。出發之前,貨物、貨錢連駱駝一道立契?!?/br> “兩萬四千錢?”吾都驚訝而笑,“女君何不去賣給趙弧,看他給不給你兩萬四千錢?!?/br> “他自然不會?!被斟裆?,“可我也不會給他三匹駱駝?!?/br> 李績和吾都交換著眼神,沒說話。 徽妍也不催促,道,“二位不若考慮考慮,若想好了,便到城西宣里平準令丞周浚宅中,報王女史便是?!?/br> 二人聽得這些名號,神色微變。 徽妍卻不再多說,她頷首一禮,起身離去。 ******************* 徽妍徑自回到王繆家中,王繆和周浚都在家,見她回來,忙問如何?;斟麚嵰愿?,笑笑道,“還須等一等,看他們如何答復?!?/br> “你要買駱駝?”王繆訝然,皺起眉頭,“三匹,每匹八千錢,就是兩萬四千錢。他們帶著這駱駝走,若丟了或死了,你豈不是虧了血本?” “這不必擔心?!被斟?,“長姊,我在王庭見過許多商旅,這些人,對駱駝最是寶貝,多一頭駱駝就是多一份賣貨的錢,死了人也不能死駱駝?!?/br> “萬一呢?” “萬一可就無話可說了?!敝芸>従彽?,“往西域販貨,本就是刀尖上滾的買賣,成則為巨賈,敗則為窮乞?!闭f罷,他看著徽妍,“你都想好了?這可并非小財,就算一切如愿,回來的錢也不過只平了駱駝的本錢,素縑的本錢可是一銖也回不來?!?/br> 徽妍道:“想好了。姊夫,你和不想想,若我自己要組商旅往胡地,又要花多少本錢?區區三匹駱駝并不算什么,若得長久,當下所出不過皮毛。此番我不過花去了些許賞賜罷了,若虧,傷害無多,若賺,便有了長久之計?!?/br> 王繆想了想,嘆氣:“此事著實瘋……我就怕你被人騙了?!?/br> “騙則更不至于?!被斟器镆恍?,瞅瞅周浚,“我與他們說了,姊夫是平準令丞?!?/br> 平準令專為管轄諸市商賈而設,連趙弧這樣的大戶也要禮讓三分,其中利害,胡商們都是知道的。 周浚一愣,對王繆苦笑,“我與你說什么來著,莫再擔心了,你這meimei,雖有個女史尊號,可比我還jian詐?!?/br> **************** 徽妍其實并不擔心胡商們不同意。她看得出來,這兩個人里面,李績是主事。談話時,他大多時候是在凝眉思索,徽妍知道他已經動了心。 她估計得沒有錯,第二日清晨,侍婢來稟報,說外面有個胡人求見。 待得請進來,徽妍看去,正是李績。 “那些素縑,我回來付你兩萬錢?!崩羁冏聛?,就這般說道。 徽妍并不讓步:“李君,莫忘了貨物本錢是我出的,還添了三頭駱駝?!?/br> 李績道:“那三頭駱駝也要載女君的貨,女君也莫忘了,是我等走荒漠跨沙河,拿命為女君搏利?!?/br> 徽妍笑了笑:“爾等此去胡地,那些駱駝確實要載我的貨,可歸來之時,也必是滿載李君的胡貨。胡地的特產,在中原亦可賣得大價錢。更別說這些素縑,你賣出去的價,定然不會低于四萬錢,李君,這已是無本的買賣,若不愿亦無妨,我可尋下家?!?/br> 李績沉吟片刻,終于應許。 剩下的素縑還要回陜邑購買,徽妍與李績約定,七日后,在西市柳里街□□貨立契。 她親自從長安去了一趟陜邑找到那位店主人,再一番論價之后,以每匹六百一十錢的價格買下了二十匹素縑。再帶上懂得相牲畜的仆人,到畜市中買下三匹駱駝。 萬事俱備,交貨那日,她再看到李績的時候,吃了一驚。只見他把胡子剃了,露出一張年輕的臉。只見烏發烏眼,卻高鼻深目,半像漢人,半像胡人。 他穿著一身干凈的胡袍,腰上一邊掛著一把胡刀和一把漢劍,光鮮锃亮,威風凜凜。 徽妍將契書拿出來,遞給李績。 他驗了貨,看看契書,爽快地在上面簽字畫押。 “爾等這就出發么?”徽妍看看他身后那隊滿載的駱駝、馬匹和十幾個同伴,問道。 “是?!崩羁冋f。 “何時回來?” “兩月?!?/br> 徽妍頷首,笑了笑,行個禮,“如此,愿諸位一路平安?!?/br> 李績看著她,也笑笑,還禮之后,朝眾人喊一聲。眾人應了,浩浩蕩蕩地出發,往城門那邊而去。 王縈跟著來,全然不知底細,看著這場面,一臉懵懂。 待徽妍回到馬車里,王縈問,“二姊,那些是何人?” “一些識得的人?!被斟喍痰卣f。 王縈“哦”一聲,卻看著她,“二姊,你怎似十分掛心的模樣?” 徽妍聽到這話,才發覺自己此時真的是坐立不安,手心還在發涼。她望著那商旅遠去的方向,嘆口氣,幽幽道,“當然掛心了,他們帶走的,都是我的心肝?!?/br> 時辰還早,徽妍無事,便帶著王縈到西市中去。 她們二人來長安,已經近十日,比當初告知母親的日子遲了許多天。昨日,家中來書,戚氏催著徽妍和王縈回去?;斟舷氪朔蠹s不容易善了,便與王縈一道在市中買了巾幗首飾等物,好回去討她歡心。 王縈喜歡別致的小花飾,徽妍給她買了幾樣,她迫不及待地讓徽妍給自己戴上?;馗穆飞?,王縈遠遠望見未央宮北闕上的飛檐,目光凝注。 徽妍發覺了,跟著望了望,知道她是在看從前的故宅。 “你那日與我說,東墻的杏樹還在,去看看如何?”她微笑道,“如今雖已過了時候,可說不定還開著花呢?!?/br> 王縈眼睛一亮,點點頭。 長安很大,皇家的未央宮、長樂宮、明光宮、桂宮、北宮占據了城南,其中,未央宮的北闕和東闕之外,是權貴們的居所,稱為被闕甲第和東闕甲第。而身份低些的貴人以及尋常百姓,則居住在城北的一百六十個閭里。 周浚雖祖上風光過,但新來長安,也只能住在城北的宣里。而王氏從前的屋宅,卻是在闕甲第之中。先帝賞識王兆,賜甲第居住,徽妍和王縈,自出生起就住在那里,推開窗,能望見未央宮的高臺??蛇@屋宅并不是他們家的,王兆失勢時,先帝所有的恩寵都被收回,也包括那家宅。 甲第中居住的都是顯貴,處處高屋大宅,十分安靜,馬車走在路上,能聽到轔轔的回響??斓脚f宅的時候,徽妍與王縈下了車,步行過去。 王縈說得沒錯,東墻邊上,確能看到杏樹的枝頭。只是花期過了,看不到花。而圍墻似乎剛剛修葺過,白堊仍新。 二人站著望了一會,王縈道,“也不知這宅中,如今住著何人?!?/br> 徽妍知道她對童年的長安生活仍然懷念,少頃,輕聲道,“無論住著何人,一旦失了意,便也會與我等一般被逐出去?!?/br> 王縈看看她,似乎覺得有理,點點頭。 這時,前方有車馬聲傳來,徽妍覺得不好再駐足,對王縈說,“回去吧?!?/br> 王縈答應了,再望望那墻頭上的杏樹,跟著徽妍往回走。 那車馬聲漸漸近了,照面而來時,徽妍瞅見那是一輛漂亮的車,前面垂著細竹簾,旁邊一個年輕人騎著馬,周圍跟隨者仆人,大約是甲第中的哪家出行。 才堪堪擦身而過,那馬車忽然停住,過了一會,背后傳來一個聲音,“縈?” 二人訝然,回頭,卻見那馬上的人調轉馬頭走了回來,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男子,面目俊氣,衣服精致。 王縈看著他,怔住,臉忽而紅了起來。 徽妍詫異,看看那男子,只覺陌生,低聲問王縈,“何人?” “是何奉常的孫子,何瑁?!蓖蹩M小聲說。 徽妍想起來。前番,王繆曾告訴她,家中為王縈許過親事,對方就是何奉常的孫子,如今看著這個叫何瑁的男子,當就是王縈的那位前未婚夫無誤了。 何瑁也看到了徽妍,忙下馬,上前向她一禮,“幸會女史?!?/br> 徽妍訝然,還了禮,道:“公子識得妾?” “自然識得?!焙舞CΦ?,“當年女史在宮學中做侍書,何人不識得?!?/br> 徽妍頷首,看看王縈,只見她瞅著何瑁不出聲,欲言又止。 何瑁也瞅著她,卻問徽妍,“女史一家回長安了么?” 徽妍微笑:“我與meimei來長安探望長姊?!?/br> 何瑁頷首,臉上有些失望之色,卻仍滿面笑容,“如此,未知女史與縈住在何處,我……” “瑁,出了何事?”這是,馬車中一個聲音傳來,細竹簾被挑開,一個女子探出半個身來,瞅著他們。 王縈看到那女子,面色忽而一變。 “石云,那是石云么?”她開口問何瑁,“你怎會與她在一起?” 何瑁亦神色不定,忙道,“縈,今日扶陽侯府中辦壽辰,我等剛出來,家中讓我送她回去……縈,都是我父母之意,你知道我做不得主?!?/br> “做不得主做不得主!”王縈眼圈紅紅,一把將他推開,“你家退婚時你也說你做不得主!你明知我最討厭她!”說罷,她再也忍不住,哭著轉身跑走。 “縈!”徽妍著急,也顧不得面色難看的何瑁,忙追上去。 王縈跑得很快,待得回到馬車旁,撲在邊上大哭起來。 旁邊的家人愕然,不明所以。 “縈!”徽妍追過來,伸手將她扶著。王縈伏在她肩頭,聲音哭得破碎,“二姊……父親為何要做太子太傅!為何要惹惱先帝!為何要離開長安……他們從前也很喜歡我,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么……” 徽妍聽著,心中亦是難過,卻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只能緊緊摟著她,“縈,你還有我,還有母親和兄姊??M,莫哭啊……” “王女君?” 正說著話,后面忽而想起一個聲音。 徽妍回頭,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