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徐家幫煮飯的那三個嬸子都是馬幫里的人的媳婦,窮人家討生活就沒那么多男女之防,但她們被大當家的說過,這跟著的謝大人之女跟她們不一般,要敬著些,但沒想她帶著家人干起活來毫不眨眼,也能讓她們輕快許多,次數一多,這幾個平時默不吭聲的婦人也主動跟謝慧齊說起話來。 深山里出來的婦人只會說她們的家鄉話,謝慧齊會的只是河西話和京城話,往往兩方人說起話來都得連蒙帶猜,就這樣,幾個人處得還挺高興,交流起來就是聽不懂雙方說的話,也是高高興興地你說你的,我說我的,至少情感上是不生疏了。 而跟著徐黑山的大郎謝晉平和小郎謝晉慶也是勤快不已,徐黑山收貨他們就遞秤桿,收好貨就幫著提東西。 有時候那麻袋比謝家小郎高,一趁人不注意,謝家小郎都會背著拖著往騾車上扛,別提有多懂事。 而照看他們的周圍更是比馬幫里力氣最大的那個壯小子還要力氣大,有次馬幫里的騾子掉山溝里,他跳下去就把騾子一舉扛了上來,惹得后面馬幫里的漢子跟他切磋個不停,一來二去,也切磋出了點情義,還會教周圍幾招。 過不了幾日,徐家幫的徐黑山發現謝家人進了他們馬隊里,居然沒給惹什么麻煩,反而還能幫襯著他們這一行人點,他也是笑了。 這謝家人,果然是謝家人,一家大小從主子到奴婢,沒一個是不懂事的。 等到熟了,謝慧齊也會跟徐黑山說幾句話,因著她開口跟徐黑山求了教教兩個弟弟點防身之術,所以她備的那些吃食也就派上了用場,當了師傅費。 其實大郎二郎是會武藝的,他們都被他們阿父精心教過,就是父親不在家,也是隔一日就要打半個時辰的樁。 而在武藝這塊上,二郎要比大郎強些,因之前大郎想當文官,讓弟弟當武官,二郎練的時間便久一點,真論起來還要比他大哥厲害些許。 因馬幫每日早上都會練武,謝慧齊通過幾天的觀察,發現徐黑山這些人會的都是實戰經驗,也就是說這樣的人說上花俏的動作沒有,跟人打起架來,往往都是一擊即中的招法。 而這些,他們阿父是沒法教弟弟們了。 謝慧齊跟弟弟們私下說清楚了利害關系,隔日就帶了他們去拜師,但拜師沒成功,徐黑山說教他會教,但這聲師傅當不起。 怎么說來,謝家也是官宦子弟,他這跑商的賤民當不了正經人家的師傅。 所以謝慧齊也就只能在師傅費上補償點了。 過得幾天,謝慧齊也會在馬車停下買賣的時候下車隔著點距離聽他們講生意,她倒不是想也跟著倒騰,畢竟借著人家的光上京還這搶人家的生意也太不厚道了,也太蠢了。 她只是想多見識點,其實算上從京城到河西的那一次,她這是第二次出遠門了,但第一次她年紀還小,一路上只忙著照顧當時更小的弟弟們,哪有如今這樣的體力心思去看別人。 不過不搶生意,但她做點針線活賣賣,就是賣給徐阿叔也是好的,這就算不上搶人家的買賣,而跟人做買賣了。 等到十一月,北邊的天就越發的冷了,謝慧齊就拿了她們一路做的棉大衣帶著婆子和丫鬟去找徐黑山。 徐黑山把那開襟的棉衫一套到身上,嘖嘖出聲,“還真是恁個暖和,侄女兒你哪弄的棉花?” “還是您放在于家鋪子賣的那批貨呢,”謝慧齊露出點笑顏,“不瞞您說,于大伯家鋪子棉花都讓我給買了?!?/br> 徐黑山也是一樂,“嘿,敢情你還是我主顧?!?/br> 謝慧齊點點頭,笑著露出了幾顆潔白的小貝齒,“現在換徐阿叔當我的主顧了……” 徐黑山哈哈大笑,他是個爽朗的漢子,一拍大腿就道,“中,阿叔一件給你八錢銀,你看中不?” 大忻朝的八錢銀就是一兩銀,一兩銀一千個銅板,一件棉大衣的棉花要五百個銅板,布的話,里頭的那塊要好些,算下來要五十個,外面的那塊就只要三十個子了,扣除掉成本,她們也掙了個四百二十個銅子的人工費,不便宜了。 謝慧齊一算腦瓜子就明了,點頭就道,“中?!?/br> 徐黑山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如果不是小姑娘年紀大了,他還真想揉揉這一本正經的小姑娘的頭。 笑罷他也認真了,道,“阿叔這里人多,光自己人都穿不來來,一兩銀這樣子的長襟衣裳,樣子還好瞧得緊,我看你們的針腳也嚴實得很,那做工也比得上繡紡的繡娘了,阿叔也不瞞你說,你稍微換塊好一點的布料,換你們京里至少也得三四兩銀去了,你做得了幾件就幾件,先賣給阿叔幾件,回頭阿叔在路上收了棉花,也低價賣與你,你多做些,回頭阿叔幫你在京里找熟腳賣了把錢給你,一個銅子也不要你的,還你幫我們做衣裳的情,你看中不?” “我看中?!敝x慧齊跟著他中。 徐黑山又被她逗笑,“你這小姑娘,咋這么精呢?!?/br> 徐黑山說的大致是河西話,但可能也因他走南闖北的多,口音還有點像謝慧齊后世所知道的河南音,別人聽得不習慣,但謝慧齊聽著是沒問題的,跟徐黑山一搭一說的,大小兩個還蠻聊得來。 謝慧齊這廂把手里做的五件經她改造得像儒衫的棉大衣給賣出去了,回去的路上,蔡婆婆對著老天爺連拜了幾拜,“多謝老天爺啊,多謝了?!?/br> 逗得紅豆笑個不停。 而蔡婆子她還真是生怕賣不出去,大姑娘要是知道得不了什么錢,心里會不好受。 人一旦熟了起來,也就放得開了,謝慧齊也時常把壇子里的好物拿出來給馬幫的人加食,那頭屈家幫的人老跑過來蹭吃的,謝慧齊知道后,也送了兩壇子的油辣椒跟辣豆鼓過去。 在屈大栓過生辰那天,當天晚上在打尖的小客棧里,謝慧齊還借了人家的廚房,給屈大栓做了碗長壽面讓大郎帶著小郎送過去。 謝慧齊是不遺余力帶著兩個弟弟在眾人面前培養好感度,跟著這群每日愛高談闊論,大口吃rou大口喝酒的漢子久了,每日臉上都不見笑顏的大郎臉上偶爾也會出現點笑意。 馬幫的人也是什么都有,謝慧齊平時都是在后面齊二駕的那輛馬車跟蔡婆婆紅豆紅菊她們處在一塊,但每天也會抽點時間到前面父親的馬車里跟陪著父親的大郎二郎說會子話,說說他們每天經的事,跟他們分析每個人是怎么做人的。 而這些里,誰最受人喜歡,誰最有威望,誰最被人看不起,都是謝慧齊跟他們討論的事情…… 而謝慧齊知道,只有從這些活生生的人際來往里,大郎跟二郎才有切身的體會,才能得出最實際的經驗,才知道怎么跟人打交道。 不至于進京后,無垢得連人的善意還是歹意都分不出來。 還好馬幫走得慢,這一路還有很長的時間讓她教他們許多東西。 過去是她太護著他們了,所幸現在一切還來得及,為時未晚。 ☆、第二更 前路漫漫,到十一月底,他們才走了一半多一點的路程,馬幫也不特意趕快,他們就是想恰好到年底的那段時日正好趕到京里,趕上過年家家戶戶都要添年貨的時候,他們的貨也能賣個好價錢。 謝慧齊也不急不忙,她一路要忙的事太多,要費心照顧弟弟們,要想法子掙點錢,一點到了地方歇息,她也會到當地挑點有意思的小東西買。 她這也算是憑自己的眼光淘,有時候瞎貓撞老鼠,也能以小錢淘到幾件好物。 這些也算得上是她以后和大郎二郎的家底了,雖說現在沒進京,也不知以后他們家的光景,但多些東西傍身對他們姐弟來說也是好的。 她出去的時候也是戴一個斗笠蓬子,從頭掩到膝蓋去,她往往都是跟著馬幫出現在街市的,那些當地人都當她是馬幫里誰家的小姑娘或是小婆娘,馬幫賣貨也買貨,是手頭有點錢的,買賣往往都是做得成的,所以也有的是人樂意跟她說話。 就是這語言不通,要瞎比劃才能談得成買賣。 馬幫的人看著謝家姑娘也是樂,不用他們幫忙,她拿著手里的銅板跟手上的十根指頭就跟人比劃得起勁,殺起價來比他們這些老買賣人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天進了一個鎮,馬幫停下做交易的時候謝家姑娘也下來了。 這廂謝家姑娘正殺得起勁,伸出纖纖三根指頭意圖把她看中的東西從六文殺到三文…… 謝家姑娘膽大包天,跟人殺價往往一開口就是對半砍,往往會嚇得老實本份的生意人一聽到她的價錢就倒抽一口冷氣,這次謝家姑娘也是一開口就這么殺價,她這次也是遇著老實本份的生意人了,那生意人一數清楚她的價錢連成本價都沒有,搖頭搖得如同撥浪鼓,話都不說了,手腳也不比劃了,不斷地朝她打躬作揖求她饒命,這時帶著大郎二郎經過的徐黑山也是看得嘿嘿樂,回頭對那兩個小的說,“你們阿姐可真是了不得?!?/br> 他這純粹是夸意,二郎聽了臉就往上一揚,讓人只見鼻孔,“我阿姐最厲害!” 一臉的與有榮焉。 大郎卻笑笑不語,垂下眼,掩去了眼里的神色。 他jiejie是厲害,她也只能厲害,除了必須厲害之外,她沒有別的辦法。 他現在還太沒用,什么都給不了她。 而對謝慧齊來說,這一路天天趕路雖也有點辛勞,但充實得很,眼看著她備的東西一天天豐盈了起來,東西都有增無減,手中的銀錢也是,她每天跟她阿父說話的時候都要樂呵幾句,報喜報得那個叫高興。 她這也是鉆錢眼里去了,鉆得不亦樂乎。 這可是他們姐弟以后生活的保障。 她的貴重東西也都是放在前面父親的馬車里,值錢的東西都是塞在棺材下面,她每日都要帶著大郎二郎拜拜,讓他們阿父好好呆在車上保護他們的財產。 等到十二月的中旬,離京城不遠了,馬車里也塞了個滿當,謝慧齊已經開始給大郎二郎做進京的衣裳了,她買的是結實又經看的布料,算不上頂好,但也絕不寒酸了。 她還給他們做了幾件新孝服當里衣穿,衣裳上也還是繡了父親的字。 一路上大郎二郎穿著里襯繡著父親字的白麻布衣一直不愿意脫,孝服都穿到黃了都讓人看不出孝服了,可進京了就這不能這么穿了,穿在里頭,也算是個心意。 “穿得跟京里人一樣,就不打眼了?!敝x慧齊在這日早上過來看弟弟們著穿的時候,跟不愿意換衣的二郎耐心地道,“有時候不打眼,才能活得久?!?/br> 二郎還是不依,“那我阿父走了,我給他穿孝衣,是我愿意,旁人有什么話好說的?” “因你跟他們穿得不一樣啊,他們就看你,就說你?!毙♂套觽兪撬H手帶大的,不管是胡攪蠻纏還是講道理,謝慧齊都能對付他們。 “那我不管,我就要穿這個,穿三年?!币宦返拈L途奔波讓二郎長個了,白嫩的皮膚也變得黃了一點,他在外嘴可甜,愛跟人笑,是最討人喜歡不過的了,就是在他們阿姐面前,他還是還孩子氣還蠻橫。 “那他們還會說到我身上來呢,讓自己小弟弟穿得這么臟還不收拾,會說我不會過日子呢?!敝x慧齊仔細地疊著他們的新裳,慢悠悠道。 “他們憑什么說你!”二郎不依了,他最討厭有人說他阿姐的不是了。 要說也只能說她的好。 “就憑你不聽我的話,不愿意換衣裳呀?!敝x慧齊慢慢道。 “可我是給我阿父穿的嘛……”二郎說不過,眼圈都紅了。 “穿在里頭也是一樣的嘛?!逼鋵崯嵝⑦^了,沒有要穿孝服三年的說法,但謝慧齊也知道弟弟如若不這樣,不讓見到他們的人都知道他們阿父沒了,心里的悲痛就沒有可藏之地,他們還小,能忍成現在這個樣子,她已經覺得他們夠懂事的了。 所以她不急,什么都不急,做不得的事,她慢慢跟他們說就是。 “嗯,穿在里頭也是一樣的?!边@時候大郎點了頭。 二郎見兄長答應了,無可奈何地道,“那好吧?!?/br> “阿姐這樣做,有什么用意嗎?”大郎接過jiejie給他們的新裳,垂著眼睛問了她一句。 “看著阿姐說話……”見他又下意識就垂眼睛,謝慧齊叫他抬眼。 等大郎抬起眼,謝慧齊摸了摸他的頭,“下次跟阿姐說話,跟別人說話都要這樣知道嗎?你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在心里想想就好了,但要是躲著別人不看,聰明人就猜得出假了?!?/br> 大郎下意識又垂眼,但又飛快抬起眼皮來,然后看著他阿姐點了點頭。 這么小,卻要學著像大人那樣過活了,謝慧齊忍住了心中的心酸,不再就這事說下去,接著他先前的問話說,“阿姐不知道進京是什么樣子,可那里是阿父娘親的仇人們住的地方,阿父帶著我們在河西那么遠的地方都死了,現在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誰也不知道我們往后會怎樣,阿姐想我們只有不打眼,才可能活得久一點,知道嗎?” 所以即便是想著那個疼他們阿父的祖母有權知道他們阿父過逝的消息,謝慧齊也狠下了心腸只送了報喪的信,沒提他們回京安葬父親的事。 她怕要是謝侯府知道了,離那些人知道也就不遠了,到時候憑他們幾個早被謝侯府逐出了家門的小輩,哪來的能力與之相對。 就是他們祖母有心護他們,也無能為力,就跟她當年保不住他們的父親一樣。 雖然謝慧齊也不能保證他們進京后不被這些人的耳目知曉,但到底低調要比高調安全一些,小心行事比魯莽沖動要好一些。 “知道了?!贝罄蛇@次看著謝慧齊的眼點了頭。 他跟二郎都長得極似他們阿父,就是年紀尚小,就已極其俊秀,不過不像二郎長像完全隨了他們父親,大郎的嘴唇隨了他們的娘親,因此玉面少年比之父親更多了幾分精致,但他這也是再完美不過的貴族少年的長相了,可如今這樣的一張臉面若冰霜,一個人在的時候更是面無表情,謝慧齊往往看他看得久了就心痛難耐。 她的弟弟們,如若當年沒出意外,他們會是京城里再風光霽月不過的少年。 可現在得跟著她,就像老鼠一樣地四處打洞鉆洞躲著人茍且偷生。 她心中豈能好受。 “阿姐,我也知道了?!倍墒芰私?,垂頭喪氣地把臉貼到棺材上,跟他阿父道,“阿父,我聽阿姐的話啦,你也看到了,不要怪我調皮?!?/br> 說著還是難掩沮喪地扁起了嘴。 他很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