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人亢都不得不說申侯還真舍得，聽說這位申姜還是申侯嫡出公女，只是命不好，小小年紀遇上家國被滅，君父為了保命又將她當做禮物送了過來。

    “而且，申侯還托人說，愿國君子嗣昌盛?！彼氯丝杭恿诉@么一句。

    楚王聽了寺人亢的忍不住發笑，這討好他的手段還真是常見，送女子給他生孩子。他看向那個少女。

    少女容貌還有幾分不足，尚未完全長開，看著委實有幾分幼小，華麗的深衣穿在身上，又梳著婦人的發髻，實在是有幾分小兒故作成人裝扮的味道。

    申姜察覺到楚王的打量，瑟縮了一下，又想起君父送她來的囑咐，只好強撐著。

    “妾都會的?！鄙杲伦约簳蝗绯醯囊?，聽到楚王發問，她連忙答道，“只要國君讓妾做的，妾都會?！?/br>
    寺人亢瞧著垂下頭去。

    “罷了，”楚王笑笑，“既然都來了，那么你便和宮人去認認吧?！?/br>
    他大步走到那邊的茵席上坐下，讓寺人亢帶申姜下去，“讓她去見宮人吧?！?/br>
    宮人是平日里處理楚王起居的人，也是由貴族擔任，楚王這么安排，既符合了當時申侯送申姜來說的話，又不至于辱沒她。

    并不是和寺人雜役為伍，讓同是貴族的宮人去教導，任何人挑不出錯來。

    申姜心里一沉，知道楚王是看不上自己了，但心里又慶幸。

    她從茵席上起身，跟著寺人亢出去了。

    楚王在茵席上坐著看了一會簡牘，簡牘上大多是當年申國公宮里的一些律法竹簡，他看了一會，覺得有些不錯，決定帶回郢都讓左尹和司敗一同研讀，看能不能將這些律法加入到楚律當中。

    放下手里的竹簡，楚王覺得手臂酸疼，在席上就活動了一下臂膀，誰知道一不小心扯動傷口，楚王嘶了一聲，捂住傷處。

    雖然犀甲擋住了那箭鏃不少力道，但是到底是破開了皮rou，養起來也不是那么容易好的。

    楚王想起當日醫師對他的吩咐，不能食用魚蝦蟹等腥物，也不能碰女子。想起申侯送來的那個公女，楚王就不禁在心里罵了申侯幾句蠢貨，他這還碰不得女子呢，都說不要了還巴巴的送過來。

    想起那公女年幼的樣子，楚王心里都覺得別扭。他想起當年遇到妤的時候，明明也是一樣的年紀，可是偏偏看起來要比真實年紀大上那么一些，而且容貌也的確是讓人舍不得移開眼。

    同是女子，差別如此之大。楚王都不禁有些感嘆。這回到郢都，他一定要好好解一解自己的相似之苦。

    妤如今在郢都，心情恐怕和他也是一樣的吧？

    陳國宛丘的城墻那邊，又一次迎來了楚國人，上一回是楚王派卿前來行聘禮，要立被擄到楚國的仲媯為夫人，前來的上卿也是衣華麗之服，頭戴楚冠。但是這一次來，前來的楚人卻是乘坐著兵車，身上還座髹漆合甲，長戟拿在手中，讓人不禁膽寒。

    守城門的兵士都被這幾年來連連的戰事給駭破膽子，哪怕陳國和楚國是姻親之國，見著楚國人這么直接開到宛丘城門，說什么也不敢自作主張將城門上的吊橋放下來，只能又去向大夫稟告。

    大夫對這事做不了主，只得去稟告陳侯。

    陳侯聽到大夫的話，臉上抽搐了兩下，“楚人又來了？”

    大夫坐在陳侯的下首位置，也是愁眉苦臉，“回稟國君，楚人都到宛丘城門了，而且說是奉楚子之命帶夫人前來問候父母?！?/br>
    “平常婦人出嫁要問候父母，是派遣卿大夫來沒錯?！标惡蠲碱^打成了一個結，“可是楚子代夫人派人來，這到底是何意？”

    大夫聽到陳侯這么問，不知道陳侯是真不知道還是明知故問，“國君當真不知？”

    “若是不知，問爾等作甚？”陳侯心中原本就煩躁，聽到大夫這么一問就越發的心煩起來。

    “臣覺得，楚子這一次，明面上是代楚夫人問候父母，實際上是在警告國君?！贝蠓蛐闹邪@一聲，覺得陳侯實在是駑鈍，但是再駑鈍那也是陳國的國君，他耐著性子和陳侯解釋。

    “為何？”陳侯反問。

    “臣聽聞最近楚子親自帶兵滅了申國，申國原本位于鄭陳淮水之南，如今楚子滅申，越過淮水便是陳國。前幾年楚子出兵伐鄭，齊侯讓諸侯聯盟，共同幫鄭伯抵御楚軍?！贝蠓蛟谛睦锓藗€白眼，“此事恐怕已經觸怒了楚子，如今申國既滅，我陳人相當于完全暴露在楚國眼中。比以往自然是危險許多?！?/br>
    陳侯聽著大夫的解釋，發現申國已經被楚王滅了，楚王想要發動戰事來對付他還真的是一件輕松的事。

    陳楚已經接壤，就算向齊侯求救，照著齊侯一遇上事就喜歡召集諸侯會盟的做法，說不定等諸侯聯軍趕到的時候，楚子早就坐在陳國公宮里了。

    陳國并不善于打仗，而且陳國之內也沒有像鄭伯兄弟那樣的將才。

    想到這里，陳侯已經白了臉，嘴唇都有些哆嗦。

    大夫見到陳侯如此神色，就知道他已經想明白了其中道理，心中長嘆一聲。

    “我次女被楚子寵愛，并且立為夫人，按道理，陳國和楚國乃是姻親之國，也但不會到這個地步吧？”陳侯心里到底是抱著一絲僥幸。

    大夫一口氣噎在喉嚨口，上不來下不去，險些被噎死。他看著陳侯老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陳侯見著大夫面色發青，連忙喚過寺人讓大夫去瞧瞧疾醫。

    大夫動手將前來攙扶他的寺人拂開，“國君，楚子對自己親舅父尚能動手，妻父又當如何呢？”

    中原諸侯彼此之間聯姻，共氣連枝，可是楚國那可是南蠻之地，楚子更是其中的翹楚，為人之不要臉簡直讓中原人嘆為觀止。

    這樣的人，還能指望他能看在楚夫人的面子上，對陳國高抬貴手。

    大夫覺得自己已經快要被陳侯給氣死了。

    “如今楚子意在威脅，國君應當如何？”大夫問。

    “如何如何……”陳侯從席上站起來，在宮室內來回急躁的走了好幾圈，“當年楚國勢大，寡人不得不派人去楚國討好楚子。楚子伐鄭，齊侯召集諸侯，寡人若是不去，下場就是被齊侯攻打。如今這楚國又逼了過來……”

    陳侯想到這些只覺得腦仁生痛，上一回二十年前他的嫡出兄長為了討好遠在洛邑的周天子，拒絕了鄭伯聯盟，結果鄭伯打上門來，公宮都被攻破，那些從先祖開始就積攢下來的財物更是被鄭國搶光，最后還不得不賠上一個公女了事。

    這一戰實在是將陳人的勇氣給打掉了，更何況面對的是國力在鄭國之上的齊國，齊侯說要召集諸侯，明擺著是要代行天子之事，他能如何，顧忌著楚人不去么？敢不派兵么？回頭齊侯就要拿著這個作為討伐他的借口了！

    “哎，”大夫重重嘆了一口氣，陳國夾在諸侯國之中，處于中原又和晉等國靠近，楚人南面會對此地重視幾分。

    陳國如今就是被齊國和楚國夾在中間，不管討好哪一面，都勢必要得罪另外一個。

    “將楚人放進來吧?！标惡钤趯m室中如同困獸來回走動，終于他停了下來，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國君？”大夫出聲。

    “去吧，讓人將他們放進來吧?！标惡钍制＞氲膿]了揮手，“楚人真的要來，寡人能攔得住他們的嗎？并且吩咐賓館里的人，要好生招待他們?！?/br>
    事到如今還能有什么好辦法，總不能真的將楚國往死里得罪，大夫垂下頭來，“唯?！闭f罷，從席上起身從宮室中退了出去。

    宛丘城門口的吊橋被放下來，城門洞開，楚人們的戰車從宛丘城門處直接進入，沒有下車脫去身上的犀甲，將箭矢綁起來的意思。陳國人雖然心里都很不滿，但只能眼睜睜瞧著楚人就這么大搖大擺的進來了。

    太子御寇得知消息，前去見陳侯，在陳侯宮室門口卻被告知陳侯身體不適，不宜見人。他只好去了蔡姬的宮中。

    蔡姬的夫人宮也算是消息靈通，那邊陳侯還和大夫跳腳，她這邊就已經知道了楚子代女兒派人前來問候父母的事。蔡姬并不是什么無知婦人，心下一想就察覺出這事的不對勁。

    如今兒子一來，母子立刻屏退眾人將宮門關起來商量。

    “楚人終于是來了?！辈碳ё谙?，手指揉了揉眉心，她看向太子御寇，“我陳國處境微妙，齊國楚國爭鋒，陳國就夾在其中，兩面為難啊?！?/br>
    “我陳人原本就不善征戰，楚人兇悍之名遠播，如今楚人前來意在威脅，君父怕也毫無辦法?！碧佑苣晟俚拿嫔先菓n慮。

    “如今還能怎么樣，楚人來了和楚人好，齊侯問起只能說是被楚人所迫?！辈碳лp笑了一聲，“如今莫說陳國，就連蔡國都是楚子俎上rou?！?/br>
    蔡侯如今還被扣在楚國，不準許蔡國派人將蔡侯贖回去，一副擺明要把蔡侯一輩子留在楚國的樣子。

    二女兒出嫁在蔡國遇上的那些事，蔡姬是后來才知道的。知道的時候怒不可遏，一個堂堂諸侯，非禮到對自己的妻姨都能出言戲弄，可見為人輕薄好色到了甚么程度。

    妘出嫁之時，照著周禮，從娘家陳國陪嫁去的媵妾，再加上其他送媵的同姓之國，足足有九個之多。那蔡侯竟然還不滿足，對著自己的親女兒如此對待。

    蔡姬知道蔡侯被楚人俘虜的時候，一開始不是不高興這個侄子終于受到了教訓，可是時間一長，等到女兒都做了楚國君夫人，楚子還是沒有放人的消息，她就知道楚子是要將蔡侯作為籌碼要挾蔡國了。

    蔡姬對侄子厭惡非常，但對蔡國還是有那么一抹親情，難免為蔡國擔心起來。

    “母親莫要擔心。如今齊侯野心勃勃想要稱伯，若是楚子冒然出兵，恐怕會正中齊侯下懷?！碧佑艽鸬?。

    “嗯，希望如此吧?！辈碳Х畔氯嗝碱^的手，“如今你姊姊成了楚夫人，我還不知道她在楚國過的怎樣呢?！?/br>
    太子御寇早已經行冠禮，能夠見到許多他國行人，自然能知道不少消息。

    “聽楚國行人說，姊姊很受楚子喜愛?！碧佑苷f到陳妤終于嗓音放緩了些，身體也不如一開始那么緊繃著。

    “她早些生個兒子，我才能放下心來?！辈碳У?，“楚子原本就是個野蠻之人，我也不指望他會遵從什么周禮對妤禮遇了，妤有個兒子，將來也好在楚國立身?！?/br>
    “母親說的是?！碧佑茳c頭。

    “聽說君侯最近很疼愛那個庶孽？”蔡姬話題一轉就轉到了陳侯身上。

    太子御寇面色頓時古怪起來，“的確是?！?/br>
    “他最近是越來越不像樣了，明明一個庶孽，還讓什么士人之妻前來哺乳，明明是一介嬖妾之子，還弄的好似多尊貴一般，也不怕小兒受不住?！辈碳дf起陳侯都有些咬牙切齒，作為君夫人，她最討厭那些不安分的側室，還有陳侯對庶子疼愛的行為。

    要說父親愛兒子天經地義，那么也太過了點。嫡庶不同，待遇衣著甚至車駕上都有不同，陳侯倒好，來個兄弟大同，這讓蔡姬咬碎銀牙。

    “母親莫要往心中去?！碧佑軇裾f道，“何況宣年紀還小，日后如何也難說?！?/br>
    “哼，你忘記衛莊公之事了？”蔡姬從鼻子里發出一聲輕哼，反問兒子。

    太子御寇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起來，衛莊公不愛夫人莊姜，反倒是偏愛側室，生了不少庶子，如此倒也罷了，可是他最愛的是嬖人之子，諸位公子中，地位因為自己的母親都有些微妙的差別，衛莊公將嬖人之子當嫡子養，結果等到莊姜撫養的公子繼位為君，那個嬖人子在衛國鬧出了不少的動靜，甚至還弒君之后打算自立。

    這些事諸侯們之間都是知道的，蔡姬這次說出來更是往太子御寇的心上戳刀子。

    十幾歲的少年雖然過了崇拜父親的時候，可是被母親這么不加遮掩的提醒，如同在他面上打了一記似的，心上難受的厲害。

    “好了，母親不逼你?！辈碳б娭鴥鹤幽樕y看，心下一軟。

    “母親，御寇告辭了?！碧佑軓南掀饋韺Σ碳б欢Y。

    蔡姬點點頭，“你去吧?！?/br>
    等到孩子退出宮室外，蔡姬讓侍女拿來銅鏡，銅鏡中照出她發鬢上的幾絲銀發，這些年她頭發上的銀發越來越多了。

    她想起自己的二女兒來，這個女兒容貌是公室女中最為出色，但也是最不安分的一個。如今她看著兒子的性子不禁有些頭疼。

    “要是御寇有幾分能夠像他的姊姊，我也能夠少生幾根白發了?！辈碳Ц袊@道。

    **

    楚王帶著申國的寶物回到郢都，這次楚王的大勝而歸再次讓在郢都的楚人覺得振奮，但城門開啟，許多楚人涌向街道旁，爭先恐后的看看車上那些戰利品的樣子。

    楚王帶著大批寶物回來，卿大夫們帶著美人回家，兩廂正好。

    陳妤得知消息，和鄧曼一道在渚宮等候楚王。

    楚王的車駕過了茅門，就見到了鄧曼和陳妤，他從車上下來大步走向自己的母親和妻子。

    “母親！”楚王雙眼明亮，眼里滿滿都是自得。

    “好，能回來就好?！编嚶鼘⒊跎仙舷孪麓蛄苛撕脦状?，再三確認楚王安好，連連點頭。

    陳妤站在鄧曼身后看著楚王，楚王倒是比出征之前瘦了些，她心下想著要不要等楚王到她那里用晏食的時候，讓庖廚多準備些rou。

    楚王和鄧曼說了幾句話，看向了陳妤。

    兩人雙眼對望，沒有一句話語，但是陳妤被楚王看得身上發燙，臉上也快紅起來。

    楚王雙眼含笑看著她面含羞怯。

    “國君回來了?！标愭タ偛缓谜驹谀抢镆痪湓挾疾徽f，給楚王說了這么一句，其實她想問的很多。但是這么多人面前，她不好問出口。

    “嗯，寡人回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