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頭看簡牘久了脖頸酸痛，楚王自己扭幾下脖子，完全不用寺人亢叫來侍女給他按摩，以前在軍中的時候，一天幾乎全花在打仗上面，楚王從戰場上一下來，將腳上的皮靴子一脫，哪怕身上的盔甲還沒去，躺在那里就能睡，久而久之，楚王也不是多要人來服侍，甚至有些是他隨手就自己做了，不用旁人來。

    “對了，那人你看到了？”楚王話里說的就是那個向來獻殷勤，卻被楚王退了回去的縣尹。

    寺人亢垂首笑了幾聲，“小人哪里會看不到?！蹦敲创笠慧缭谀抢?，他是要有多眼瞎才看不見？

    “這人也正是個妙人?！背鯇χh尹還有一點印象，可是那點印象還和自己挨打扯上關系。

    “有這份聰明，還不如花在如何減去他那一身rou上面?！背跸肫鹉侨说臉用?，覺得簡直是比渚宮里的那些優伶還讓人捧腹些。

    人聰明是聰明，可惜用錯了地方。

    楚王不介意有那么幾個想要討好自己的人，身在這個位置上，若是沒有人想來討好，那才是凄慘。

    他來云夢澤不過就是來祭祀，等到祭祀一事完了，他就要立即返回郢都，春秋兩季是發動戰事的好時候，等到入冬，打仗起來就格外吃力。

    “待會讓人告知貞人，將祭祀的日子占卜出來?！背醯?。

    “小人明白?！彼氯丝簯鸬?。

    過了初秋的楚國在秋雨中一日比一日冷，若是再將祭祀時日推后，等到向周圍南蠻部落或者是其他諸侯國開戰，補給線就會拉長，而且冬日里打仗諸多不便，讓人心煩。

    楚王的意思，負責占卜的貞人自然是明了他的意思，這燒灼龜甲說是要看上天的意思，可這里頭還是有幾分人力，占卜立刻貼心的就給楚王定在了十日之后。

    祭祀東皇太一，年年都有這么一回，有司早就將祭祀的有關事宜給安排的清清楚楚，若是因為時間太緊就忙不過來，那么又有不少的位置可以空出來了。

    三日后，楚王進入齋戒。

    祭祀神靈前，必須要欲身沐發，不進酒rou，向神靈以示恭謹。

    楚王繼位前兩年覺得有些難受，后來漸漸的也習慣了，何況一年一次而已，比起那些戰事中的苦累，也算不上什么了。

    寺人亢在楚王齋戒的時候，安排了不少寺人服侍，侍女沒有一個，齋戒途中也必定不能近女色，這都是從祖先那里傳下來的規矩，寺人亢可不敢違抗，尤其，他看得出來楚王還惦記著陳媯，陳媯年少，但容貌幾乎無人能比，見過那等姿容的美人，再看別的人，總覺得容貌實在是不合心意。

    他才不去做這個討厭事呢。

    可是寺人亢沒想到，這事他不做，卻有人替他做了。

    楚王齋戒即將結束的時候，行宮里多出八個女子來。行宮中楚王一年只來兩次，可就是兩次還是有不少的寺人和侍女負責潔掃，可是這一次來的可不是什么負責打掃的涓人。

    寺人亢見著宮室中多出來的幾個揚越女子，嘴巴險些張的能塞進個桃子。

    “這些人是哪里來的？”他扯過旁邊一個寺人問道。

    “還能是哪里來，自然是縣尹送來的?！北凰氯丝豪〉乃氯顺猿孕?，“你忘記了？這事那個縣尹可不是第一回做了?！?/br>
    寺人亢突然想起來，還真的不是頭一回干了，只不過那一次國君都被提回去了，那些送來美人也只好回去另找夫婿。

    這次怎么還不死心喃？

    “我說也無事，”寺人道，“祭祀完鬼神之后，國君說不定還想有美人慰藉呢？”

    寺人亢冷笑瞪他一眼，“慰藉？這些丑八怪算是個甚么美人？到時候國君發怒，你我就都小心著吧！”

    那些揚越女子看在寺人亢眼里真的不算是什么美人，揚越一代樹木眾多，瘴氣也重，所以在山野中行走的人，難免會面帶枯黃。

    當然這幾個美女被縣尹養的不似平常揚越人那般發黃面枯，可是看著寺人亢心里總覺得那樣算是美人，那么天下人都是美人了。

    寺人亢在心里把縣尹給罵了一頓。

    楚人祭祀和中原諸侯不同，都是在夜里祭祀，熊熊的燎火在太廟前兩邊拍開，足足有百數之多。

    楚人先祖鬻熊是周文王之師，為了周人滅商把自己的一條性命都給搭進去了，可是到了周代商立，周王分封諸侯的時候，卻將楚人給忘記了，一直到周武王之子周成王，才勉勉強強給了楚人一個子爵。

    楚國有了這么一個子的爵位，才從一個部落成為楚國，立國開始，楚國窮的連祭祀先祖的牲畜都拿不出來，最后還是從旁邊的小國里偷了一頭牛，因為不光彩就在夜里祭祀，后來就將夜里祭祀鬼神先祖的習慣給一代代的傳下去了。

    楚王身著大冕服頭戴楚國特有的高冠，手持用今年新收的稻谷釀造的新酒緩緩的倒在那一排放置好的包茅上。

    包茅縮酒，向神靈進獻最好的美酒，那邊是宰殺完畢的牲畜，青銅禮器里還呈放著豐碩飽滿的五谷。

    楚王將青銅酒爵中的酒完全倒在包茅草上，酒液透過重重的包茅滴下來。

    太廟前的幾只巨大的青銅鼎下放置著火，鼎里煮著的都是牲畜。

    過了一會，楚王看向那邊等候的貞人，點了點頭。

    貞人會意，揮手讓人將上一回楚王出征帶回來的部落蠻夷首領帶上來。好幾個武士壓著一個□□男人走到太廟臺階下，那男人披頭散發，身上和臉上全部都是詭異的刺青，這么冷的天氣里，男人就一條腰下的粗布，還是為了遮丑。

    上面的祭司一聲令下，武士們將掙扎不已的男人強行按跪在地上，一名武士拔出銅劍，干凈利落的將蠻夷首領的頭顱斬下。

    鮮血噗的一聲飛的老高，在太廟前留下一道猩紅的血跡。

    楚王在太廟中沒有看到外面血腥的模樣，但是他心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和已經脫離了殷商影響的中原不同，楚人的作風和祭祀里還保留著強烈的殷商遺風，用俘虜的血rou來祭祀先祖神靈，那是最好的貢品。

    接下來是拜祭由活人扮演的“尸”，所謂尸者，就是扮演那些神靈和先祖的活人。一般做“尸”的是太子之類的人物，但是楚王至今還未娶妻，子嗣更是連影子都看不到一個，只能請出公室中德高望重的長輩來擔任此角色了。

    祭樂響起，楚王帶著公室和卿大夫們對著上頭的老人拜了又拜。

    這番一直折騰到天都快蒙蒙亮了才宣告結束。

    別人一夜不睡早就困的恨不得一頭栽在榻上，偏偏楚王一夜未睡，精神還好的很。不過精神再好，他也要沐浴潔面，一夜里又是殺人又是祭祀，他拜來跪去，身上的禮服繁雜，就算是一個精壯男子，這么一晚上折騰下來，身上也不好聞。

    寺人亢服侍楚王褪下衣裳后，就默默的退到了浴室外，坐在門口隨時聽候吩咐。

    不一會兒，幾個身材窈窕的女子來了，身著輕紗，那豐*乳*肥*臀的一看就知道是有備而來。

    “這……”寺人亢立刻直起身板來，楚王在沐浴的時候不太愛有人在旁，這些女子是怎么來的。

    “是縣尹送過來的楊越女子！”旁邊的寺人見到寺人亢要去阻止，連忙一把拉下他，“何必擋人路呢！”寺人責怪道，“萬一國君日后看上哪些女子中的哪一個，你不是要吃苦嘛，而且就算國君看不上，與我們又沒有任何壞事?！?/br>
    “……”寺人亢聽著，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就那些女子？你好好瞧著，待會我們肯定都要被國君給罵了！”

    楚王所在的浴室是靠著原來一個溫泉修建的，泉水溫燙，泡在里頭就算有再多的疲憊也要沒了，楚王愜意的靠在池壁上，享受這一刻的放松。

    突然細細的足音傳來，一雙手已經按在了楚王的肩膀上，楚王下意識的立即伸手扣住肩膀上的那只手，反向重重一轉，立即從背后傳來一聲哀叫。

    女子？

    楚王轉頭一看，見著一個容貌姣好的女子張著嘴痛叫，嘴里說著的話他聽不明白，似乎是東邊蠻夷說的話語。

    “汝乃何人！”楚王想起自己竟然這么毫無察覺的就被人給近了身，頓時心下好一陣火氣。

    楚室中是相當沒有規矩的，弒君之事時有發生，就是他的君父，楚武王也是發動了宮廷政變，殺死自己的親侄子，做了楚君。楚王不會認為自己就能在正統的高位上一直這么毫無危險的坐下去，誰知道不過是一時疏忽，就來了這么一個女人，要真的是來取他性命的，說不定真的能得手了。

    他見著那女子一口牙被染成了黑色，更可怕的是兩顆門牙是被鑿掉了。

    楚王知道有些蠻夷部落里不管男女都有這種習俗，到了成年的年紀，便拔掉兩顆門牙，而且牙齒染黑，防止蟲牙。山里頭的人不像貴族還能有青鹽能夠清潔口齒，干脆用草藥全部染黑，一了百了。

    縣尹當初選美人的時候，也不是沒有想到這個，但是鹽貴，貴的能讓縣尹自己全家都勒緊褲腰帶，何況每次征伐周圍蠻夷部落，有不少蠻夷女子會被楚國公族卿族收走，那么這種也無所謂了？

    楚王看著那口黑牙，頓覺一陣惡心。

    “寺人亢！”他高聲喚道。

    那邊的寺人亢聽到楚王的召喚，立刻連滾帶爬的跑了過來，“國君有何吩咐？”

    “這女子是從哪里來的？你們守在門口是死了么！”楚王將手中的女子摔在一邊，怒斥道。

    寺人亢立即跪在地上，“都是小人的過錯！”寺人亢心里明白，這時候趕緊的認錯最好，至于和楚王說不是自己放進來的……

    那還是算了，說不定楚王會氣的更厲害。

    “不過……這女子的來處……小人聽說乃是縣尹所獻?！彼氯丝赫f完就趴在那里裝死了。

    楚王聽到這一次又是縣尹送來的美人，蹙了蹙眉頭，他看向趴在那里的女子，“你走吧，寡人不需要你服侍?！?/br>
    說到了這會，楚王已經沒有泡溫泉的興致了，他裸著身軀就從水中出來，哪怕當著一個女子的面也沒有半點要回避的意思，寺人亢抬頭望著那個揚越女子張大嘴看著楚王，心里不由得鄙夷。

    他連忙從地上起來，拿過放在一旁的大浴巾，將楚王的身體給包裹起來。楚王自己是無所謂身體被女人看去了，不過寺人亢覺得被這么一個女奴看，也忒虧了點。

    “寡人上回還說他聰明不用在正途上，這次他直接將寡人嚇了一大跳，”楚王身上就披著這么一條錦帛往那邊的宮室大步走去，“這次把他送來的人全部退回去，偌大一個行宮，還用的著別人送女子進來？簡直可笑！”

    楚王這次是動了些脾氣，寺人亢險些出來一頭的冷汗，“國君趕緊將衣裳穿好，天冷會得風寒的?！?/br>
    說著向幾個寺人使眼色，寺人們七手八腳的幫楚王穿戴起來，不過一會兒工夫，楚王穿好衣裳坐在茵席上，寺人亢拿來篦子等物，跪在楚王身后，給他梳發。

    楚王一手撐在手臂下的漆幾上，不遠處豆燈的燭火明亮，他看著那處明亮，想起當時陳媯還在渚宮的時候，他曾經幾次燈下看美人。

    陳媯年幼，他不可能懷著什么禽獸的心思，最多的就是想在處理過政務后，看著她，哪怕她什么都不說，只是坐在那里，他也覺得心情舒暢。

    回想起來，明明年紀小小的，坐在燈下，整個人都好像要融入到里頭去了。

    她低頭撫琴的那一抹溫柔，他現在還記得?？上?，陳媯對著他的時候，從來都是一張冷冰冰的臉，似乎多和他說一句話都是浪費。

    楚王想著就有些氣悶，似乎在渚宮的那些天里，她對身邊的寺人，甚至是對那些舟人都是和顏悅色，偏偏對上他這個國君，從來不主動說話，甚至難得的幾句話都是沒辦法了才說的。

    回想起來，她都沒有對他笑過。

    那么多女人想服侍他，偏偏陳媯對他不屑一顧，讓他憤怒的是，他還真的就看上她了。

    當初真的不應該一時心軟就放她回去，這下人回去了，他就算派大夫前去，也根本不知道到底是哪個陳國公女，陳國的陳媯多著呢，誰知道是哪個？

    寺人亢手里拿著馬蹄篦給楚王篦發，突然聽到咚的一聲響，把他嚇了好大一跳。等定下神去看，楚王手下的漆幾已經被打翻在地上了。

    寺人亢在那里看著，有些摸不著頭腦，國君這又是怎么了？

    ☆、第37章 溫泉

    妘出嫁到蔡國的第三個月，送嫁的上卿帶著當時拉妘的帷車的馬回來了。蔡姬聽寺人來報，心中懸著的一顆石頭終于是落下了地。

    女子出嫁到夫家，也不是一開始就是夫家的人，行過昏禮之后，要過三月，行為品性都讓夫家覺得滿意之后，才會將女子的名字祝告于太廟，宣告家族里又多了一個人，之后將婦家的馬遣返，表示不會出婦。

    “看來蔡侯對妘還算是喜歡?！辈碳мD頭對陳妤這么說道。

    陳妤勾了勾唇角，算是自己對蔡姬這番話的認同，見著妘，她似乎已經看到了自己一年后是個什么樣子的了。

    “等到你出嫁的時候，要是妘能夠傳來好消息就好了?！辈碳Φ?。

    太子終究還是要立君夫人所生的長子，這是各個諸侯國都通行的規矩，算是對嫡系的保護，陳妤想起鄭國那一堆亂糟糟的事情，心里就煩躁，鄭國倒是太子繼位，可惜宋國往鄭國的內政上插了一腳，搞得鄭伯換來換去，到了如今君位之爭才算是落下帷幕。

    “一定會的?！标愭ゲ粫⒆约盒闹械乃妓胝娴囊还赡X的都告訴蔡姬，她選了個好聽的說給蔡姬聽。

    她口上在說妘明年一定能夠給蔡姬一個外孫，心里頭大呼造孽，蔡侯都是三十出頭的老男人了，可憐妘還是一個十五歲的青澀少女。

    怎么看都是讓她完全接受無能的一對，她想想自己，明年她出嫁也差不多是十五歲，然后息侯二十六……

    實在也是好不到哪里去。

    “你最近學禮學的如何了？”蔡姬為大女兒高興了一會，突然想起身邊還有一個婚事已經定下來，待嫁的。

    陳妤聽到蔡姬問起了自己，立刻腦中警報大響，所謂的學禮就是拿出周禮的那一套繞來繞去，還有將息國的譜系從祖上到現在，背個滾瓜爛熟，要是再有空閑，可以了解一下息國的那些公室和卿大夫們。

    “此事我說了不行，母親要去問傅姆?！标愭ハ肓讼牖卮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