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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修真小說 - 浮生相盡歡在線閱讀 - 第9節

第9節

    她的死期本應該在十日前,國君衛隊進入她的宅邸,一個領衛捅了她一刀,無常再牽走她的魂魄。

    但那個領衛是她從前帶過的士卒,根本下不了重手。

    可更重要的是,江婉儀她不甘心,深入心肺的不甘蔓延,集結了一身濃到化不開的怨念。

    幾個無常牽她的魂魄,試了幾次都不成功。

    像這樣無常勾不走的魂魄,常常要衍生為執念入心魔的死魂,出離六道,再也入不了輪回。

    她隔壁那位蹲了三十年大牢的老漢被我從睡夢中拎了起來。

    老漢睜開雙眼以后,向江婉儀這里看了看,頓了半晌,他給江婉儀扔過去一個藏了許久的硬邦邦的饅頭:“吃點吧?!?/br>
    江婉儀沒有反應。

    老漢抱著茅草往她這邊靠了靠,繼續說道:“哎呀,蹲了三十年大牢,旁邊終于有個人了。正好我們二人都沒睡意,不如你陪我說說話吧?!?/br>
    江婉儀沒有說話。

    老漢說:“哎,既然你不說話,那我給你唱個歌吧?!?/br>
    于是老漢開口唱了首友人把酒的助興歌,雖然五音不齊不值一聽,但江婉儀終于開口了。

    “你從前,在軍營里待過?”

    老漢抱著茅草來了勁,湊過去興致盎然地回答:“那是自然,我從前可是江家營的一等衛兵,一直跟著七當家過活。要不是不小心被個公子哥給陰了,如今起碼能當上個副將?!?/br>
    鐵欄銹跡斑斑,牢房內周遭昏暗濕氣漸起,柵欄窗外杜鵑泣血夜啼,偶爾幾聲老鼠磨牙嚙齒的聲音傳來,倒能增加些生機。

    江婉儀說:“原來是七叔的手下?!?/br>
    正當我寄希望于老漢繼續開解她的時候,火使叫了我一聲,我回頭看他,只見來了兩個拿著勾魂鎖的無常。

    月令鬼玉牌亮了亮,兩個無常恭敬地對我行禮,異口同聲道:“見過月令大人?!?/br>
    我蹙眉問道:“又來帶走江婉儀的魂魄?”

    其中一個無常答道:“月令大人安好,江婉儀的名字已不在生死簿上,我們二人是來擒拿一個六十余歲的老漢?!?/br>
    江婉儀第二日再看向老漢的時候,就發現他已經涼了。

    但是我由此覺得,軍營是一個可以下手的點。這位新君他敗就敗在過于急躁冒進,若他先將江婉儀賦閑個十年,等到她在軍中威望被更迭的士兵消磨殆盡,再來開刀,效果會更好。

    戰場上的交情是過了命的硬道理,不是一幫隨風倒的墻頭草就可以刮去。

    這一日似乎與平常沒有什么不同,江婉儀握著那個饅頭,面色平靜地入口咀嚼,但是她再抬頭時,卻看到了那個成婚六年的丈夫。

    翩翩佳公子一襲青色長衫,持著折扇隔道鐵欄靜靜看著她。

    這位在郢城花街柳巷為了樂伎琴曲就一擲千金的貴族公子,見到江婉儀抬起了頭,萬年不離手的明月溪竹折扇啪地一聲掉到了地上。

    他似是壓根沒注意到扇子落了地,只蹲下身來定睛看著江婉儀,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別怕,我一定會救你出去?!?/br>
    江婉儀握著饅頭的手有了極為輕微的顫動,然后回道:“我們已經和離了?!?/br>
    明月溪竹折扇被惡狠狠地撿起來,咚地一聲敲響了鐵欄,這位自小被寵大的世家公子隔著欄桿火冒三丈地怒回道:“胡說八道!我從來沒有同意過,你怎能自作主張?”

    然后又像是擔憂江婉儀失去了主心骨,他立刻柔聲道:“等你出來以后,正好賦閑在家,不如給我生幾個孩子。女孩我可以教她畫藝琴道,男孩……”

    他昨日去街頭撕破那些紙張刮出的傷口猶在,有些遲疑卻仍舊看著江婉儀繼續說道:“男孩……還是像你這般好?!?/br>
    ☆、第12章 平沙垠(三)

    江婉儀她夫君的親姑姑,就是沉姜國當今的太后,新君的嫡母。

    有位出身沉姜貴族世家嫡系的風流公子,向來喜歡音律和美人,更兼有潔癖。如今卻為了他下獄的發妻,不吃不喝跪在沉姜國的正南門門口已有三天三夜。

    不過憑他那副嬌弱的公子身板,怎么能跪這么久,自然是因為我給他灌了冥洲王城的湯藥。

    那一日我蒙面劫了他的馬車,這位公子豪氣萬丈地對我說,只要放了他,多少錢都不是問題。但他要趕著救他老婆,當下就塞給我厚厚一沓的大額銀票,感動得我在灌藥的時候又多加了好幾份的量。

    如若江婉儀是個男人,事情無疑會好辦很多,尤其在朝堂之上。

    不過作為化解江婉儀怨念的利刃——這位公子他現在一定不能死。

    酒樓客棧,集市前后,官府門口。

    凡是人多的地方都有征戰過沙場的士卒靜坐,他們穿著軍隊的衣服,坐得不言不語,形成了一種詭異而龐大的規模。

    我不怎么寄希望于那些同江婉儀打拼過的時下身處高位的將領們。

    他們已從戰場上退下,有了溫柔貼心的嬌妻美妾,正在享受人間難得寶馬雕車和富貴榮華。除此之外,沒有兵權的高位武將,在朝堂上的地位甚至不如中位文官。

    這些武將在江婉儀下獄時,還能當朝勸阻國君三思,但當感到事成定局,卻也并不準備拿出什么家當來力挽狂瀾。

    江婉儀她拋頭顱灑熱血,讓將士折服,讓眾人欽佩,可是當年跟著她的副將,或許心中一直隱約記得,軍營里曾經屈于一個女人位下。

    而更為重要的是,不同的環境決定了不同的感情。

    在草木皆兵的黃沙戰場,和高床軟枕美人膝旁,定有不同的想法和意念——當日的珍寶,可能就是今下的稻草。

    所以說凡人心智不堅,因為境況一變,人心即變。

    不過這本是人之常情,并沒有什么好難過。

    但對于回師的士卒而言,卻又是另一番境界。

    他們回來之后,仍舊繼續從前的日子,窮苦依舊窮苦,辛勞依舊辛勞,泯然眾人地雞鳴而起,日落而息。

    但是戰場上的那些經歷,卻是他們不同于常人的驕傲資本,而當這個鶴立雞群的厚重資本被誣蔑,變成了通敵叛國的淪喪,又如何能視之為無物。

    江婉儀陽壽已盡,但我要讓她知道,戎馬征戰的那些日子,她的一切都有人肯定和記憶。

    除了在監獄里殺掉那些試圖cao縱江婉儀身體的妖獸魔怪,還要把這些心有不甘的士卒聚在一起,做這些事情,花了我很多力氣。

    沉姜國的國君大概還不知道,他一手將一個忠君報國的好將領,變成了一個滿腔憤恨到無常都拽不走的死魂囚徒。

    不過想到浣錦那個姑娘一心只要主母的位置,我跑到他們家翻箱倒柜了一整天,倒騰出來她和國君各路謀臣的來往書信,然后將那些書信都送到了江婉儀她夫君的手里。

    沒想到這位公子看了信以后,竟然雙目通紅,難過到差點哭了,讓我心里非常愧疚。

    貴公子不愧是世家出身,即便被嬌寵著長大,也頗有些世家行事的風范。

    沉姜國貴族世家們奉行的,是心不狠就站不穩。

    他當夜就帶著幾個奴仆,將浣錦捆在院子里,沒有問她一句話,也沒有解釋一個字,直接下令讓奴仆把她活生生地給杖殺了。

    之后他就趕去了正南門端端正正地跪著。

    我開始還有些擔心,覺得浣錦是那樣想做正妻的姑娘,這樣不明就里地死了以后,會不會也帶著一身怨念變成了死魂。

    但后來我又覺得,如果浣錦當真是個不屈就的充滿節cao的好姑娘,她就不會做官妓,她做官妓的時候尚且能忍受,做妾的時候卻覺屈辱……

    說到底,只是因為看到了能往上爬的好位置。

    半個時辰后無常出現,并將浣錦帶走。

    麻煩的人不討厭,討厭的是添麻煩的人。

    現在的國君,就是這么看那位跪在正南門的公子的。

    因為新君并非太后親生,于是太后還是頗為含蓄地同國君說,她覺得江婉儀時下入獄并不合適。文人們鼓噪地也有些過了,郢城內外都有毫無身家或者身家微薄的大撥士卒平靜地鬧事,殺了便會有民憤,是不是能緩一緩。

    太后對娘家人的護短是從她三歲就體現出來的,而那位已經跪了十天十夜的貴公子,不巧恰是她唯一的哥哥年過五十才有的獨子。

    這位哥哥撒手人寰之際,握著meimei的手老淚縱橫地表示,一定要幫忙照顧年幼不懂事的兒子。

    太后含辛茹苦地照顧著這個侄子,卻一共被這個侄子氣暈過兩次。

    第一次,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

    那一天,天后的侄子走路兜風地歡快跑進慈寧宮,拽著太后的袖子雙眼發亮地說,他很敬佩那個戰功赫赫的女將軍,他很想娶她為妻。

    在太后震驚到說不出話的時候,這位侄子還歡天喜地補充道,正好他自己是個閑職,娶了她以后就在家里給她帶孩子,絕不干涉她行軍。

    這樣就可以讓那女將軍既保持著她的戰功,又來當他的老婆。

    太后聽完,一口氣沒提上來,當場暈了過去。

    而第二次被氣暈,就是聽聞這位侄子跪在南門口要求重審江婉儀叛國一案。

    不過除了生氣,太后還感到非常非常的不可思議。

    只因她侄子是從小用錦衣玉食養大的標準公子身板,怎么就能在南門口不吃不喝撐了十天十夜,簡直就是匪夷所思到完全讓人不能理解。

    她當然不能理解,冥界第一藥師解百憂的湯藥,自然是頂級的好。

    現實與我預想的有稍許不一樣,在朝堂上居然還有一些人能夠拋開曾經被女鎮國公壓在頭上的不平,看在江婉儀曾經的汗馬功勞上,于當今這個好時機,為了她而說話。

    更不一樣的是,這個領頭的人,居然是當年的九軍侍郎。

    當年被撂翻在地的同樣出身豪庭貴族的九軍侍郎,在這么多年的宦海沉浮中,已經是舉足輕重的內閣輔要。

    曾經的年少輕狂早已消散于流逝的時光,余下只是幾番清流與勛貴間甚為不易的摸爬滾打,才得來的老練和圓滑。

    我看了他的神智才知道,江婉儀下獄時,他不是默然不想救,而是多年的為官之道,讓他知道有時候要先靜觀其變。

    正如新君也不敢立刻殺了江婉儀,怕橫生枝節便先關押,這位內閣輔要,也認定靜觀其變后才能一舉成功的道理。

    這個道理甚至讓他無顧于……做一只忤逆新君的出頭鳥。

    而現在,他拋卻已經保持了十幾年的中庸之道,面對著一心掌權的新君,挺身跪在保和殿最中央的晷線上。

    初生的緋色朝陽,透過正殿裝飾著玉石的欄窗,在他身上鍍了一層暖色的金黃。

    他在朗聲中抑揚頓挫道:“江鎮國公一案,百般蹊蹺,臣愿以項上人頭作保,請我王重審此案!”

    愿以項上人頭作保。

    他這樣說道。

    他的同黨之人深諳唇亡齒寒之理,于此時一同跪下,這樣內閣的人就已經多半倒戈。

    隨后幾個武將跟著跪倒在地,其余武將也再不敢站著,暗投于太后的臣下也沒敢忘主子的命令,同樣對著新君拜伏在地。

    有了第一個挑起的人,對江婉儀有些許佩服或是顧念的人,都不再考慮其他。

    新君在上,他們都知道新君在想什么,卻也都彎身跪下為江婉儀求情。

    保和殿里的朝陽明媚到刺痛新君的雙眼,他的面前,跪著幾乎大半的朝臣,異口同聲卻振聾發聵道:

    “請我王重審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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