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長公主輕輕嘆息了一聲,繼續對崔琬說:“讓你久住在佛寺里,并非我的本愿?!?/br> 崔琬禮數周全,他挺直了身體,身姿端正,抬手向長公主行禮,道:“崔琬知道?!彼貜烷L公主說:“人在世間,有萬種不得已,殿下對崔琬,情義深厚。錄公行事有誤,殿下受累了?!?/br> “我聽說你近來在寺中抄寫經文?!?/br> “是?!贝掮氐?。崔琬近來一直住在大護國寺中,不能出去,唯有長公主和日本國使者西園寺清正來看望過他。崔琬以往是個喜歡聚會的人,如今獨住,日長無事,為了打發時間,便日日手抄經書—— 他現在明白高平郡王困居在高平郡王府時,整日抄寫《隆正文英》的滋味了:抄寫詩文經書可以靜心,如果什么都不做,只空熬時間,那時間就變得太漫長了。 長公主問他:“我倒也知道些佛理,可方便問你抄的是什么經么?” “崔琬抄《金剛經》,正抄第十八品,佛問須菩提,自己有rou眼否、有天眼否、有慧眼否、有法眼否、有佛眼否?!?/br> 長公主說:“是《金剛經》啊。我父皇晚年愛讀《金剛經》,親手注經。我那時被流放南方,困居在潮州,思念父皇時,就請求縣令允許我去佛寺一趟,有時他會允許,我就去佛寺,聽法師講《金剛經》……我與父親相隔千里,竟只能靠經文與父親維持著聯系,我祈愿自己誦經時足夠虔誠,使父親能在讀經時知道我的思念?!彼f著抬眸看向崔琬,“阿琬,我知道困居的感受,你是好兒郎,我看重你,我不將你久困在這里?!?/br> 崔琬微有動容。潤物無聲,長公主是一個女人,這是她的長處——長公主有一雙凌厲的眼睛,她不大愛笑,平時身上總是帶著屬于天家人的莊嚴,但是她愿意以高貴的身份說出自己的人之常情,崔琬被她話里的子女情味與對自己的關懷所打動。 他聽說高平郡王為長公主送了一卷《寶雨經》,他當然知道那意味什么——面對著長公主,或許他和高平郡王一樣,只能愛戴,難以生出憎恨。誰不希望自己能被一位貴人看著雙眼,以真情相待呢? 崔琬想起人情瑣事,對長公主說:“殿下,我聽說阿曇在建業。我在佛寺,偶然聽來上香的人說,您見到小翁主了。我去了秋浦,如果舒遲或周家人問起這件事情,我該如何回答?” “你倒是心細,我竟然忘了這件事情。我是從阿澤那里來的,剛剛看過我的小外孫女,曇娘是個奇女子,把我的小外孫女帶回給了我,她是我的恩人。如果有人問你,你就說曇娘將我的外孫女帶給了我,是為了讓我不要為難周鸞,然后她就去毗陵找周鸞了?!?/br> “是?!?/br> “周家阿鸞也是個有趣的人,他不該是錄公的外孫?!遍L公主感嘆了一句,然后對崔琬說:“阿琬既然不久后就要離開建業了,此次一走,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回來,不如在離開之前,陪我散散步吧。我外甥八郎在建業,我知道你們二人是老相識了,我們去他的府里找他,叫他出來歇一歇,和他去水目山上走走。他也略通佛理……可惜阿岐不在,阿岐要是在,那就更好了,若是四個人,正好兩兩對坐,我們去水目上閑坐清談,消磨長夜?!?/br> 崔琬說:“得殿下相邀,是崔琬的榮幸,崔琬愿意陪伴殿下之側。不知道宛春侯一向可好么?” “北方將有大戰。千鈞系于一發,不知何時墜落。阿岐守在北方,是受苦了?!遍L公主想到了第五岐,問崔琬:“阿琬,你看我外甥和阿岐的關系,比起你二崔如何?” 不待崔琬回答,長公主說:“自然是不相上下的吧。阿岐深愛我外甥,我外甥也同樣關懷他,二人肝膽相照。阿琬,你也要護好你的好友,不要讓崔滌遇險?!?/br> 長公主話里有話,她要崔琬保住崔滌。崔琬想起來崔滌,輕輕抬了一下眉。清原…… 崔琬和崔滌有過過命的交情。年少之時,青春勃發,意氣非凡,人活著真有無限希望,以為什么都有可能。崔琬一直以為自己和崔滌是一樣的:崔滌敢投身行伍,他就敢去爭一個進士身份,他以為他們都可以不靠自己的家世,只憑自己立下功業。 人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崔琬以往從未懷疑過,自己和崔滌都會在許朝的國史中留下名字,他以為二人的區別只在于,他要名列儒林傳,而崔滌是做了將軍。 二十多歲時,他毫不懷疑“留芳后世”四個字與自己有關。 活到三十歲,他不再是無憂少年了,如今他是五品官,官職不算低微——豈止不算低微,才三十歲便做了五品文官,其實已是榮耀非凡。然而,他到這時才知道,想留下好名聲并不容易,“留芳”絕非易事。況且,世間諸事,原來竟是時勢造人,建功立業的機會,并非單憑人力、心愿就可以得到。 《金剛經》云“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眾人之心,原來皆是妄心,虛假如水中之影——崔琬年少時以為的必然之事,只是他的一廂情愿。那是只憑著年少意氣,不知道何謂天高地厚,才生出的一廂情愿。 他在寺中抄經,在經卷中發現了一張不知何人留下的詩箋,那詩寫得很好:吟詩作賦北窗里,萬言不直一杯水。世人聞此皆掉頭,有如東風射馬耳。 魚目亦笑我,謂與明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