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人們說尸疫被使臣帶到建業了??! 自這場流言帶來的恐慌后,建業又多次發生恐慌。十一月末,陛下被建業一驚一乍的流言攪得心緒難安、夜不能寐,將荀靖之從越州叫回了建業。 陛下似乎在冥冥中預感到了什么,天氣不好,陛下的腿近來又總是水腫,走路不便,太醫和侍衛都建議陛下不要出宮,但陛下依舊讓外甥陪自己去了一趟鐘山下大長公主的墓地。大長公主安葬在陛下子嗣的身邊,陛下所懷念的不只是他的姑母,還有他早夭的孩子。冬天,四周起了霧,陛下沿著墓道前的石像生向前走,不住地咳嗽,咳出的痰中帶了血絲。 他拿下一片落在石馬上的葉子,對荀靖之說:“秋天的銀杏真好看呀,這次來晚了,都沒多少葉子了。其實也是來早了,怎么辦呢……不知道為什么,朕怕明年來不了這里了?!蕖死砂?,”他叫了荀靖之一聲,拉住了自己的外甥的手,拍了拍他的手,問他:“我叫你‘八郎’,你高興嗎?其實我呀,很喜歡大長公主,她是我姑姑,叫我‘阿煦’……我呀,在她面前,不是個皇帝,是個孩子?!?/br> 陛下在風中咳嗽。他已向發妻妥協了,發妻在佛門修行,他們不再是日日見面的夫妻了。他們曾經的孩子已經埋入土中,或許肌膚已經消解,身體已變成白骨了罷……小小的骨頭。他的妃子懷有身孕了,不過他開心不起來。陛下的氣色很差,臉色蒼白,唯有眼周顯出了粉色,還保留著一些血氣。 霧里的鐘山顯得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形狀。陛下拍拍荀靖之,荀靖之感感受到了陛下的手涼,從隨侍宮監手中接過披風,勸舅舅保養身體,請舅舅披上披風。 陛下披上了披風,抬頭看向鐘山,說:“看不見吶。唉……”他嘆了一聲,“身體偏偏在這時不好了,你阿翁說人過五十,身體就大不如前,我也快到五十歲了呢。等你哥哥回來、等他打了勝仗,等阿岐從幽州探明情況回來,今年我們就不繼續打了吧。我……身體累了,休息休息,明年我們遷都,去洛陽。建業的人都怕,怕什么?我們明年去洛陽,就住到北邊,也不用管他們說什么了。你哥哥該當太子了,我許朝會有軍功新貴了……一切都好、都好,都會好?!?/br> 他轉頭對荀靖之說:“八郎,咱們北上之前,你記得提醒我,北上之前我得來看望我姑姑一次,不要忘了告訴她我們要走了,不要讓她守著我的孩子空留在這里、空盼著我們。你還要記得提醒我,我得把我侄子帶走,阿穎啊,他是個胖人,你二舅的兒子都胖乎乎的,阿穎該是瘦了——可他去一趟播州,自己先走了?!?/br> 荀靖之一一答應了自己的舅舅的要求,扶著舅舅在霧里走了一會兒,順著石像生走到了盡頭。陛下說自己腿疼,隨侍宮監看陛下氣色不好,勸陛下不要再走了,陛下不肯聽,走到享殿里,看過了自己姑姑的牌位,親自上了幾炷香。 荀靖之要回越州了,陛下縱使身體不適,還是出了宮,親自去送外甥離開建業。那天的霧依舊很大,荀靖之牽著馬走過來,陛下看著他,難得地笑了一下,說:“我外甥模樣好,我看了高興,你健健康康,我看了,感覺自己好像也年輕了?!彼牧伺能骶钢募?,說:“不知道為什么,這次覺得一定得送送外甥,可能舅舅是老了吧,見不得分別了?!?/br> 微風吹動陛下的碎發,荀靖之看著舅舅,從他帶著哀傷的神情中察覺到了他的衰老,荀靖之說:“下個月過完,就過年了,我回來陪舅舅過年?!?/br> 陛下說:“好呀,咱們一起去通覺寺,看看你舅母。走吧、走吧,我不耽誤你了,你得趕路呢。你走吧,騎馬給我看看,我看著高興?!?/br> 荀靖之再次向陛下辭別,上馬之后夾了夾馬腹,馬往前走了,他在馬上回頭看他的舅舅,他的舅舅向他揮手。 風從耳側吹過,他莫名想起了堂庭山的一個冬天,舅舅那時還是齊王,還十分年輕,為他在風雪中吹徹玉笛——那年他沒有回頭。不知道舅舅那年是用什么樣的目光看著他上山的呢…… 他感受到了不舍。 舅舅老了,他在風中站著,背沒有挺直,他的身體開始衰弱了。一位帝王,無可遮掩地露出了自己的疲態。 荀靖之策馬離開了建業。 后來他再回到建業時,他沒見到自己的舅舅。他再也沒見到自己的舅舅。 作者有話說: 在故事之外 . 羅新老師在自己的作品研讀會上答關于《漫長的余生:一個北魏宮女和她的時代》這本書的提問時,給出了一個很具有悲憫性的回答: “即使我在寫帝王將相,我還是希望從另一個角度來寫的——比如孝文帝,在書里給我們的感覺不是雄才大略、多么了不得的一個人,而是從自我人生實現來看是非常失敗的人,他的早死也與此有關。我不想寫他們的高光時刻,而是從失敗的角度來寫,這與王鐘兒(一位北魏宮女)是同樣的角度——從王鐘兒的角度感受到的世界,灰暗的色彩、失敗的情緒;我們寫的是他們的生命的邊緣部分、他們自己不能把握的部分,我們不能只看到他們表面上的部分,他們也被周圍的環境、時代推動,在這個意義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上到皇帝、下到奴婢,被對自己的欲望、期待、恐懼所推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