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時隔多年,歌人又參與了一場王侯之宴,只是宴中人少,只有一王一侯——不過兩人。歌人與第五家公子談論舊事,高平郡王請他飲酒。第五家公子已記不清長安的舊事了。 高平郡王問歌人是如何南下的,歌人說自己是跟著一位尚書一家自京兆南下的。外族在靈犀驛追上了相約南逃的北地高官,那位尚書前去和外族談判,剛走過去,就被砍了三刀。 歌人記得很清楚,那天是乾佑九年四月初六,恰好是莊宗賓天三個月后。 四月初六,靈犀驛里外火光大作,軍隊護衛著哀太子的兒子太孫荀永隆,永隆喊:“母妃!”在混亂中尋找哀太子妃,請哀太子妃和自己一起逃命,軍隊撞破了靈犀驛的后墻,請永隆先走,永隆騎馬從坍塌的后墻上沖了出去,哀太子妃不會騎馬,坐在車中,可車過不去,永隆神色焦急,轉身跳下了馬,要帶母親一起走。前面已被外族攻破,外族的士兵涌了進來…… 歌人見尚書已死,外族攻了進來,哪里還有心思再看永隆和哀太子妃一眼,瘋狂逃命跑出了靈犀驛,外族搜索逃出去的人,歌人逃到了水邊,回看岸上,只從外族人的冷鐵上瞥見了紅色,血紅色,那是尸體的影子…… 公無渡河、公無渡河—— 他唱了多少遍公無渡河,可是他寧愿投水被淹死也不想被砍死??! 歌人硬著頭皮跳了水,在水里抓住了一具尸體,抱著尸體向前飄蕩,最后撿回了一條命。 高平郡王聽了他的經歷,久久不作聲,隔了一會兒才說:“永隆……是我四哥。他在靈犀驛時……” 高平郡王嗓子一啞,沒有問下去。他想問的是什么……歌人后知后覺想起來了元鈞永隆之亂——荀永隆是死在了高平郡王手里! 歌人心中震驚,雙腿一軟,幾乎要跪在地上。 沒有人怪罪歌人提起了不該提的事情。第五家公子不愿意讓高平郡王繼續面對死去的永隆,揭過了和永隆有關的話題,問歌人:“先生怎么來了會稽?!?/br> 歌人的心在胸腔中狂跳,沒有人怪罪他嗎……沒有人沒有人沒有人沒有人,他安慰著自己,盡可能以平靜地語氣答道:“貞和二年,我到了建業,沒過多久,惹惱了周家人,所以來了會稽郡?!?/br> 貞和二年,歌人在建業遇到了濮王曾經的下屬,二人再見時,對方認出了他,做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來,說:“一曲公無渡河,不堪愁里重聽?!焙髞硎撬麕透枞寺浼搅藭?。 歌人暗想,自南渡后哪天不是愁里。他認出了第五家阿岐,第五家的命運隨著國運的轉折而轉折,他那意氣風發、名動長安的歲月早已被時勢的大潮吞沒。 意氣風發、名動長安…… 都不值得一提。 他不過是一粒風里的塵土,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公無渡河……如今他已經三十多歲了,聲音不復當年清亮,高亢處亦唱不上去了。 在宴會上,直到宴會結束時,歌人也沒有唱“公無渡河”。高平郡王賜他清酒,他以唱歌為業,為了保護嗓子很少喝酒,但是他想喝郡王賜他的酒。喝了酒后,或許是因為眼花耳熱了,在回家的路上,他小聲唱了幾遍“公無渡河”: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 其奈公何。 車在路上走,水中的魚尾拍擊河道。唱著唱著,他的嘴里嘗到了咸味。 眼淚的咸味。 剛而無虐、簡而無傲,高平郡王是一位名副其實的貴人。兩個月后,他聽說座中的另一位貴人,第五家公子,隨軍北上了。許朝軍隊渡淮水北伐。 許朝北伐,而長安有了一位外族皇帝——圖倫人在長安稱帝,改國號為“秦”。真皇帝也好、偽皇帝也好,這天底下的皇帝往后不再都出自云平荀氏了。 作者有話說: 1銅駝已陷悲回首,汗馬終慚未有功。如許傷心家國恨,那堪客里度春風?!镨?/br> 2但使桃花艷,得間美人簪?!捵语@《桃花曲》 3曹植《箜篌引》 4 《太常引·建康中秋夜為呂叔潛賦》 第198章 渡河2 玄期有限,今將去矣。 八月中旬,荀靖之回建業住了四天。秋來風涼,陛下染了風寒,常??人?。自五日盛會后,陛下與皇后殿下漸行漸遠,陛下的情緒一直不高,身體也不算太好。 國舅不滿于陛下對自己的忽視,將宮中樂人排演《隴頭水》一事泄漏給了錄公……國舅與錄公走得近?;屎蟮钕吕Ь佑谏顚m重城之中,不愿意面對宮外渴望權力的哥哥,而她與殿下之間的感情,不知從何時起,也漸漸變淡了,他們變得像對方的客人了。 陛下納了妃子。對皇后殿下而言,曾經親如手足的家人、年少相識的夫君……都已悄悄發生變化,種種隔閡在暗中增長?;屎蟮钕滦幕乙饫?,萌生了入道的想法。然而她是皇后,一位皇后有母儀天下的責任,除了待在宮里,她無處可去。 陛下納了妃子,依舊不忘去看望自己的發妻?;屎蟮钕屡c陛下談起二十多歲的往事,兩個人的臉上終于都有了一些笑意?;屎蟮钕滦胀?,單名一個嫻字。陛下未登基前,一直稱呼妻子為“嫻君”,后來這個稱呼被“梓童”替代了。 陛下年輕時是一位閑散親王,他為自己卜卦,得蠱卦上九:不事王侯,志可則也。于是陛下常說要是哪天自己受夠了俗務,就撇下身份入道,去做個仙風道骨的道人。那時皇后殿下是陛下的知心人,陛下說自己若是入道,絕不做脫屣妻孥的事情,自己會和夫人嫻君一同入道,兩人一同徜徉山林、遨游人間,做一對神仙眷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