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怒濤翻滾,拍擊巖石時,迸發出白色的飛沫,白得真像是雪……潮州不下雪?;疑膸r石被海水打濕,變成黑色。我脫下鞋子,光著腳踩在石子上,腳下的海水冰冷刺骨,石頭硌腳,尖銳的部分劃破了我的腳掌。我要走到有海水前面去,這不是矯揉造作、裝腔作勢,這是為了提醒自己:這就是你走來的路,你從北方走到了南方,這一路走得很艱難。 “海浪在我眼前翻涌,如同幾千匹白馬齊齊奔騰,潮水向我撲來……海風吹起我的衣袍,我那亮眼的衣袍被海水打濕。一身華服——它們太輕了,輕得就像榮光,我如今又披上了一身榮光。我站在石灘上,身側立著黑色的峭壁,我轉頭看著峭壁,忽然生出了一種錯覺:其實我是身在一口井中。我再次看向海面,忽然想起了枚乘的《七發》: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鷺之下翔。其少進也,浩浩溰溰,如素車白馬帷蓋之張。其波涌而云亂,擾擾焉如三軍之騰裝……2 “看吧,我還記得《七發》,許朝最高明的文士教會我文章,我曾經是一位能識文斷字的公主。面對著海面,我告訴自己:你終于走到了這里,這就是你的前路了,波涌而云亂,?!床磺灞M頭,其中可能醞釀著吞沒一切生命的怒意,你的命數正如你面前的大海一般,不可預測?;潞2豢深A測,因此你不要過早高興,也不要輕易高興。 “我開始渴望權力,我坦蕩地說:我渴望它。一份沒有權力支撐的榮光,很快就會凋落,江表門閥不斷出仕,正是為了不斷獲得權力,支撐起自家的榮光。阿岐,一曲宿霧,是吹給我自己、是吹給你,更是吹給八郎——不要拒絕權力。我們已處在宦海之中,看不清前路,卻也無路可退,我們走到今天,誰的腳上沒有沾血呢?只有榮光是遠遠不夠的,獲得權力,是為了保住更多人,也是為了保住自己。 “阿岐,我明白你的恐懼,但你不該害怕你的爵位、不該害怕自己要觸碰權力——你該害怕的是你沒有權力。八郎,其實我早就想和你見面了,我想親自和你說一說話,但是我們都太忙了。我和你見面,我希望你明白,每次你的身份變更背后都有一個推手,權力。你是第二個出生的孩子,你哥哥是太孫,你不應該妨礙太孫的權力,所以是你——而不是你哥哥——離開了母親。如果你和太孫只能活下來一個人,那么失去身份的是你。 “你入道后叫‘奉玄’,但你不必認為‘奉玄’可以長久安穩,你看看你的舅舅,他有了權力,他想起了你,所以你‘奉玄’的身份就立刻煙消云散了。處在建業,即使你身在道觀,你真的能心無旁騖嗎?八郎、阿岐,我們這樣的身份真的可以避開權力、榮光這樣的字眼嗎?血緣和權力離得太近,時事艱難,此時此刻無法避開權力——這就是我們的命數。不要說‘我們’,抬眼看看江表門閥,他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周易》上九‘亢龍有悔’曰:貴而無位、高而無民,動而有悔也。貴而無位,沒有權力,會到處受困。八郎,幾年前我勸你出任郢州刺史,這不只是為家國考慮,也是我作為一位姨母,在我的外甥考慮。我不擔心你哥哥,但我擔心你:你得親自握住權力,否則你會輕易地失去你所擁有的東西。你握住權力,眾人就不敢輕易地擺布你。避開權力?不要避開。不要避開,也不要像房安世那樣走一條不符合規則的路,按照規則行事,當有人把它給你,握住它。 “阿岐,如果你對房安世的話感到疑惑,那么我會說:房安世走的路,不是一條正常的路。你必須記得權力和人有關,房安世選的那條路,推到極點,可就沒有其他人在了——眾人無存,唯有權力泛濫。權力存在于人與人之間,是‘我’握有它就可以命令‘你們’,然而如果沒有其他人在了,‘你們’不在了,那‘我’命令誰呢。如果人皆死盡,權力也會不再是權力,一切只會重歸荒蠻。因此,握住權力的,不該是房安世說的強者,而應該是有德之人。有德,才能在權力下保留住‘你們’。 “阿岐,獲封并不重要,這只是開始,而且是一個太過簡陋的開始。不要拒絕權力,即使你不想憑借它保有金銀珠玉,你也得擁有它,因為你必須得靠它保有自己——你沒有這樣東西,如果其他握著這樣東西的人要來害你,你會毫無還手之力。不必回避權力,但是不要肖想不該屬于你的權力,那不符合規則。當陛下給你們獲得權力的機會,你們兩個都要記?。哼@是符合規則的權力,握住它?!?/br> 握住它。 長公主的語氣不重,但是“握住它”這三個字本身足夠沉重,它們沉沉地壓了下來。 篪曲似乎不曾停止,竹篪的余音依舊停留在聽者的耳中。宿霧,北風吹海,有霧冥冥……低回沉郁的篪曲將帶著大霧的嗚咽海風帶到了建業的一處宅邸中。 握住它。 荀靖之看向自己的姨母,長公主坐在主榻上,她的眼角已經長出了細紋,那是歲月在經過她的身體時給她留下的痕跡。荀靖之忽然意識到,他的姨母也不是生來就是他的姨母,她也有自己的年少之時——擁有無限嬌寵,父母慈愛溫和、兄弟和睦…… 然而如今,她步入了或許自己也未曾設想過的中年時代。 榮光的光暈已經碎裂,冷血潑到了她的身上,她不再天真,不活在夢里,她不是一位溫和的夫人,也不以誰誰的妻子、誰誰的母親的身份出現。她是許朝的長公主、是手握重兵的大州長官,親情只是她的附加身份,她是天下獨一無二的荀崇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