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郡王,我受不起那樣的富貴?!?/br> 荀靖之客氣道:“鳳友兄怎么會受不起,江表門閥,有累世功勛,父祖之光足以蔭及子輩?!?/br> 周鸞謙虛地說:“郡王說笑了,郡王說這話,并不真心。如果要我說,我會說天家有功。我們門閥世家有什么功德呢,要是有功德,在我朝時,那功德只是天家的功德,不是我家的?!?/br> 他說:“我給郡王講個故事吧,郡王小坐片刻,等曇姐回來,也見見曇姐?!?/br> 荀靖之本來也不急著走,他如今沒有職務在身,每天都是閑人。 他對周鸞說:“鳳友兄,我是來看你的,不見曇姐也沒什么。你留我,我為你留下?!?/br> 周鸞笑了笑。周鸞和他哥哥周紫麟長得不是很像,但是他一笑的時候,荀靖之隱約從他身上看見周紫麟的影子。 江表門閥子弟中,崔琬能主持局勢,盧仲容讓人捉摸不透,周紫麟強勢,周鸞文弱—— 周紫麟是個傲慢的人,他長得不俗,長眉入鬢,眼中頗有神采,人也能文能武,身體強健,是江表門閥中為數不多身帶豪俊氣質的子弟。 周鸞雖然是周紫麟的親弟弟,氣質卻和周紫麟截然相反。周紫麟身有肅殺金氣,而周鸞像一陣四月的微風似的,溫而不涼,暖而不熱——周鸞也的確沒什么脾氣。周鸞不太像他哥哥,他身體不好,不夠強健,不像哥哥那樣能給人可以依靠之感,眉眼也比哥哥普通。 周鸞對荀靖之說:“郡王,我從小身體就不好。我小時候有些嬌氣,家中大人也照顧我,我便吃得十分精細,我祖母曾開玩笑說我是吃玉粒金波長大的。我小時候在毗陵養病,我祖母怕我不吃東西,每頓飯要廚娘燉十幾條青鱗魚,只為燉出一小碗魚腦,讓我吃一口,補一補身體。我吃魚腦都吃得厭煩了。我記得,有一天,我在自家老宅里散步,家仆和我說前面不能過去,我的驕縱氣跑了出來,偏要過去,過去了才發現那是下人住的地方,他們在那里搬新捕回來的魚?!?/br> 周鸞說著,捂唇咳了一聲,回憶著說:“那里很臭……”他首先回憶起的是氣味,他說:“我看見干活的下人身上皮開rou綻,傷口流膿,他們渾身散發著惡臭,呆愣愣的,和木頭做的一樣。他們看我一眼,眼神呆滯,我被嚇得大哭了起來。我問家仆,我們家怎么有這些臟東西,家仆說他們是干粗活的,不過是一群畜牲,沒了他們,沒人干粗活。我說我不要這樣的人在我家里,也不用他們干活,他們太臟了,我要家仆把他們都趕出去。再過幾天,我去看時,發現那里果然不住人了,我稍稍安了心,覺得家里少了一些臟東西?!?/br> 荀靖之等著周鸞繼續講。荀靖之聽說過江表門閥田連阡陌,門閥子弟不可能親自種地,所以家中總是畜有做苦力的下仆,下仆不可贖身,一日為奴,終身為奴,如同牛馬一般被主人役使——周鸞提起自家有這樣的下人,本身不是什么新鮮事。 周鸞說:“那時北方出現了尸疫,我父親恰好回毗陵看我。我問我父親尸疫是什么,我父親說,人如果得了尸疫,就會變成活死人,我那時突然害怕極了,覺得我前幾天在自己宅子里見過的下人就像是活死人,我心想尸疫已經傳到我家了,嚇得晚上不敢睡覺。第二天我發了高燒,在病中不得安寧,總是夢見那群骯臟的下人,我醒了之后,要家仆帶我去我家宅子里到處找一找,我怕那群下人還藏在我的家里。他們果然還在我家里……家里要留著他們干活。我不許他們住在原來的地方,他們被迫搬到了谷倉附近,住在棚里,活得不如豬狗?!?/br> 周鸞將家中骯臟卑污的下人與狂尸聯系在了一起。尸群到底意味著什么,韋衡曾經問荀靖之,尸群到底意味著什么——荀靖之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那念頭轉瞬即逝,逝去得快得他能沒清楚抓住。 他那逝去的一念中包含著這樣一種想法:那群下人不是尸群……尸群能向人復仇,而人不能。尸群意味著什么,尸群是否意味著在下位者向在上位者的復仇,或許意味著人和人之間的血仇。 周鸞說:“郡王,后來我讀佛經,知道了‘供養’這個詞,我沒有功德,而受人供養。我吃的魚腦,用的是下人們捕來的魚做的,他們吃不到自己捕的魚,還要被我厭惡??ね?,我沒有我哥哥那樣的傲氣,我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長得普通,才德平平,我只是覺得很愧疚——人人有血有rou,眾生一切平等,我沒有功德才華,不該受人供養。我害怕住在我家,郡王,我害怕自己在家中不勞而獲,敲骨吸髓,要人供養?!?/br> 荀靖之問周鸞:“鳳友兄信奉佛門?” “不、不。只是偶爾聽僧尼講經罷了??ね?,其實我做不到不受人供養,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在宅中花園里種了半畝地,只耕這半畝地,已經累得氣喘吁吁了。我是個不稱職的官員,我知道自己尸位素餐,可是我又死死抓著這個官職,靠著俸祿過活?!?/br> 荀靖之說:“鳳友兄有德。君子在位,即是有德?!彼麊栔茺[:“不知道鳳友兄在地里種了些什么?” “我帶郡王去看看?” “好?!?/br> “郡王別笑我就行,我種地種得不好?!?/br> 周鸞帶荀靖之去看自己在宅子花園里辟出的田地。周家的后花園里沒種什么名貴花草,一邊是竹林,長著森森綠竹,另一邊一半是一塊田地,另一半搭了薔薇架,養著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