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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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邊曉風淺蕩,秀荷聽見里頭小柳春問:“阿廷,你走神兒了,你在想些什么,剛才的那個女人她是誰,還從來沒見你與哪個女人說過這樣多的話?!?/br> 梅孝廷回答,聲音在古樸的老藥房里顯得清涼:“哦,她是我大哥的小姨太從前在繡莊上的女工。我什么也沒有想,大夫剛才說你的嗓子怎樣了?” “不要是你在老家的女人就好,我跟你,圖得就是你的不三心二意?!?/br> “傻瓜,胡思亂想些什么。女人愛了一個就夠,其余的都不過是過眼云煙……” 世間浮生滄瀾,人來了人又走,漸漸便把那聲音遠去在身后。 阿檀支吾了一下,說道:“三奶奶,這個人先前在咱家門前站了一晚上。那天晚上你在鎮上沒回來,董媽和我兩個人守著宅子。雨下得可大,他淋了一身濕,董媽叫他進來避避,他默著不肯進,蕭瑟得像只漂亮的男鬼……我還一直就以為是見了鬼呢,今天才知道原來他是真的出現過……” “……哦。后來呢?!毙愫傻呐磷泳o了又松開。 “沒有后來了?!卑⑻纯慈棠趟坪醪辉诼?,又或者在想些別的什么,然后便無聊地閉了嘴。 …… 街角拐個彎,滑進去就是銅錢胡同,掌柜的說得沒錯,幾步路的功夫就到。 深幽幽一條寂寥窄巷,胡同口擺張矮凳,有黑臉長鼻子的老漢坐在凳上給人補鍋,“西瓜西瓜”,鐵器摩擦的聲音聽得人毛孔悚然。一路沿著高墻暗影往前走,穿堂風肆無忌憚,把人的裙裾吹得撲簌簌向后輕揚。 巷子太老,太陰,又太長。聽說那醇濟王府撞死的婢子娘被人抬出來,腦袋上的血一路沿著胡同尾滴到了胡同口,后來不知道被送到哪兒去,又不知道什么時候胡同里便鬧起了鬼,人們搬走了,然后醇濟王府的風水和陰德就也給損了。閻王不派人往醇濟王府投胎,除了老王妃生下的三個兒子,孫兒輩里就只有一個病歪歪的世子爺,還不成材,鎮日里就知道花天酒地光敗家。 但戲班子都摳門,學徒呆的地方可不管你有鬼還是沒鬼,反正都是臟雜亂。等到你熬成了角兒,然后甚么珠寶首飾、甚么高檔寓所就都給你備上了,你出來進去便成了人上人。 “我與你前世里姻緣有分,初相見兩下里刻骨銘心,詞偏短意偏長纏綿無盡……”一絲低清的唱曲兒把人心幽幽牽引,聽見那破落矮墻內傳來女孩兒的哭啼,還有少年們吊嗓子的聲音。 尋著聲源往里頭走,果然看到一扇斑駁的褐木舊門。門扇半開銅鎖半垂,聲音從里面傳來,叫:“娘——,娘——,你不要打我,我要我娘……” 子青…… 夢魘一般,只聽得秀荷心間一悸,猛一下便把門推開來。 她的神情嚴肅卻又飄忽,倒把里頭的人們嚇了一跳。 那師傅是個老頭兒,六十上下胡子斑白,粗糲的手指正把女孩兒的耳朵上提著,皮鞭子一下一下地往她身上抽??匆娦愫蛇M來,本來正要斥罵她多管閑事,但看她衣裳華美,卻又不敢發作。粗著嗓子問:“這位少夫人您找誰?我們這兒的孩子來路都正,都是父母家長簽字畫押送進來,您要買奴才請您上別處去,這兒可是正經戲班子?!?/br> 秀荷看著女童淚花楚楚的眼眸,神思恍游:“你干嘛打她?” 師傅儼然覺得這少婦人是多管閑事,暗舒了一口氣,吊著嗓子道:“喲,這您可就是外行了。咱吃戲臺上這碗飯的可不容易,想成角兒,那還真就要學會吃打。不打不成器,我打她是她的造化,是我賞她臉兒,是祖師爺看中她能吃這碗飯。我要不打她,她將來就只能套面具扮花臉打雜兒。從前小燕笙就是這么打出來的,如今小柳春也是,您不懂別亂摻和——” 一邊說一邊把秀荷請出門,砰一聲關緊咯,鞭子和女童的哭聲再次響起來。 門葉子把女孩兒清秀的淚眼隱匿,六七歲上下的年紀,哭著娘哭啞巴了也沒人應她。秀荷心里想起子青,又想起乖嬌嬌的小甜寶。子青說她不愛唱戲,但不唱就得挨打呀,受不住了就沿著胡同深處往里跑,跑到盡頭就到家了。家也不是家,靠近了還是要打。 …… 人的夢也是奇怪,許多地方你從來不曾去過,夢里頭卻熟悉,等到真的見到了,也不覺得有多么陌生。那胡同的盡頭果然是座豪闊的高門大戶,階前石獅子左右高矗,漆紅的門外站幾名藍衣侍衛,冷冰冰的像一尊尊雕塑。 秀荷站在石獅子旁看著,怎么眼前便浮起子青小時候滿身鞭痕的模樣。 聽“吱嘎”一聲,有轎子在兩步開外停駐。先下來一個清俏俏的大丫鬟,十七八歲年紀,穿一身粉裳綠裙,小抓髻上輕插一支花簪,個子不是很高,卻很抓人的眼球。 然后再扶下來一個老嫗,約莫有六十上下,很瘦,顴骨很高,唇也薄,薄得像兩張紙片,連紅色都看不見了。周身的氣場莫名滲人。 兩個人往臺階上走,那丫鬟邊走邊道:“王妃其實不必這樣躲著,三夫人若是不講理,您就是在門前躲過了她,她也一定還得追到院子里頭來?!?/br> 老王妃唾了一口,聲音陰幽幽的:“我要是不躲她,她就得在大門前和我鬧。京城里多少雙眼睛看著咱們家,這要叫人曉得她為了不許老三納妾,差點兒把老三那玩意都剁了,不曉得要被人怎么笑掉大牙。她自己不生養,倒還不許別人生養了,這sao賤的骨頭?!?/br> 醇濟王府到了成禮這一輩,就只有兄弟三個,還都是老王妃自己所生。再往下,除了成禮這房生下個兒子,病歪歪的,二十一二歲還整天花間柳巷不務正業,其余兩個房里都沒再有所出。暗地里人們都說是因為當年逼死了那個婢子娘,還把人家姑娘賣了,血染了家里的大柱,破了風水和陰德,從此斷子絕孫了。 但醇濟王府做的缺德事還少嗎? 素玥心里冷笑,嘴上卻不說話,只是小心攙扶著老王妃。 老王妃莫貞正要抬腿進門,眼角余光忽然瞥見臺階下站著一道綺麗的身影。十六七歲年紀,穿一身嫵媚的緋紅,衣裳上還有花,手中攥一抹荼白的帕子飛來拂去,安安靜靜地站在那里。 頓時被嚇了一大跳,像鬼啊,怎么忽然想起來那個賤婢生的小賤種。清清瘦瘦的,平板板地掛著一件舊衣裳,扎著小雙丫,臉上也不知道被誰打傷,一道一道的血痕,很想回來卻又輕咬著嘴唇倔強。 老王妃只稍看一眼心里就煩。 那賤婢子娘生得真好看,老王爺把她糟蹋了就算,結果還把她母女兩個藏起來。王府那么大,被他一藏藏了六七年,等到被發現的時候丫頭都那么大了,氣得莫貞都恨不得把老王八蛋剁了。但老王八蛋色心不死,你剁了他他興許還能改用手和嘴。只能逼著她一個一個地把女人往死里捻。她可看不慣那小賤種的倔強,眼睛也清透得像一汪幽井,這樣的女孩兒記仇,得趕出去。 “……索魂兒來了?!蹦戯E骨動了動,拽著素玥的袖子:“誒,素玥,你可看見下頭有人影站著???” 素玥回頭,看到石獅子旁站著的秀荷和阿檀,紅唇嬌顏,穿一身緋紅明媚,素白的手兒輕攥手帕,道不出江南女子的柔靜味道。她莫名定定地看住,有些兒神游:“哦,回王妃,是有兩個人吶,不是鬼?!?/br> 素玥…… 秀荷也抬起頭來看素玥,這是個清麗的女人,舉止笑顏間總有著一抹淡淡的疏離,卻又遮掩得恰好,叫人輕易看不出來。應該也是個要強的女人,她和她原本以為的樣子有些不一樣,卻又有些像。秀荷眼前忽而一幕晃過素玥與庚武的畫面,但頃刻又讓她抹掉了。 想不到竟然在這樣的場合見面,秀荷勾了勾嘴角,大概算是個回應。 老王妃莫貞這才認真看向秀荷,看那張臉,莫名又想起當年坐在轎子里看家仆踢子青四個月的肚子。胡同里后門幽森,照不到人影,她還是心魂不定。 問秀荷:“你叫什么名字?打哪兒來的這里?”審視地看著她,聲音也刻薄,天生對女人有一種敵視。 秀荷卻并不怕她,只是從素玥的打量中移開視線,笑了一笑:“哦,打南邊兒來的,才進京城,不小心走錯了胡同?!?/br> 南邊來的……老王妃蹙了眉頭,粗略數算了秀荷的年紀,這丫頭不說自己叫什么名字,但那張臉卻騙不了人。 她便知道那個留在南邊的索債來了。 呵,賤婢子生的果然心思深吶,連門第都提前教閨女認好了,是想把小野種送上門來沾王府的光嚒。沒門。 老王妃啐了一口,顴骨上的眸光陰颼颼的:“王府的門前可不是甚么人都能站的,要看身份,你別跟這杵著,大白天讓人看見像見著了鬼兒。素玥,去拿一盆水出來潑一潑,去去晦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