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馬文文根本沒聽清小男孩在說什么,她的耳朵仿佛失聰了。 小男孩抬起手里拿著的衛生巾在馬文文眼前擺了擺,把頭湊過來說:“在我臉上親一口,親一口就把尿布還給你?!?/br> 馬文文僵硬地扭頭看了一眼課堂里起哄的男生,情緒瞬間爆發了出來,抓起放在旁邊課桌上的鋼筆,直接插在了小男孩的眼睛上。接下來的場景,小男孩大叫著捂著眼睛,教室里的其他同學,有的面無表情愣在那,有的撕心裂肺地驚叫,有的直接沖出教室在樓道里喊著老師。馬文文站在原地,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后來,馬文文被學校開除了,小男孩瞎了只眼,兩方家長協商了大半個月,最后父親不得已抵押出了東北土菜館來賠償。 突然間一家人都閑了下來,父母不用再早出晚歸了,于是辭掉小保姆,整日待在家里。本來這正是馬文文長久以來渴望的場景,她曾經編造一個又一個謊言,想出各種古怪的理由來,無非就是想讓父母留在家里多陪陪她,如今,這個愿望終于成真了,可卻再也找不回當初那種渴望了,找不回跟父母膩在一起的樂趣了。 她把自己囚禁在臥室,自己不出去,也不允許父母走進來,到了飯點兒母親會按時把飯菜放在門口。那段時間,父母爭吵多了起來,經常能夠聽見樓下倆人大聲爭論著,爭論的內容多數為了錢,少數為了她。 半年后的某個清晨,父親踹開了她的房門,隨后有幾個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男人沖進來,把睡夢中驚醒的馬文文捆綁起來,扛進了一輛白色的車。那輛車慢悠悠地開著,幾個穿白大褂的男人坐在她旁邊,父親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她向那幾個穿大褂的男人求救,他們就仿佛什么都沒聽見似的,無動于衷。她向父親求救,父親回頭看了她一眼,嘴唇上下蠕動,似乎想說什么,最后卻什么都沒說出來。 2009年5月28日,她被送進了谷溪市第八人民醫院,經過兩周的檢查后被轉移到西京華慈醫院,這間醫院有另外一個名字,叫“華慈精神病院”。 葉子欣在那個破舊的小旅館里做了場夢,夢里變成了慕小蓉。從噩夢中逃出來,葉子欣的仇恨最終被唐朝所融化,回到山河鎮開始了新的生活,可就在少女以為一切都要結束了時,有個殺手闖進房間殺了葉子欣。瀕臨死亡的葉子欣緩緩閉上眼,當用盡力氣再次睜開眼睛時,葉子欣變成了喝醉酒趴在包廂洗手間里睡著了的馬文文。 回憶是不可控制的。開始時,她以為是自己在回憶,是自己在控制著回憶的走向,后來她隱隱察覺到,那些回憶根本不是她在控制,她也根本無法自主選擇去回憶哪段內容,忽略哪段內容。 有股無形的力量在牽著她的鼻子走,她仿佛是一盤空白的卡帶,回憶是跟卡帶緊緊鏈接起來的,有人在卡帶里錄一句話,她就回憶一句話;有人在卡帶里講述一段場景,她就回憶一段場景。她試著掙脫那股禁錮著她回憶的力量,然而每次掙脫出來,面對眼前的空無一物,面對四周深不可測的黑暗,陷入的則是更大的恐慌當中。那雙手好久沒碰觸她了,那個聲音自從上次短暫出現過后也再也沒有出現過,難道陪伴在她身邊的“唐朝”終于要丟下她不管了嗎?不,也許他只是去了趟洗手間而已,畢竟人有三急嘛,現實中他可能花了三五分鐘跑去洗手間解手,但在這個空間里,她要等上幾個寒暑。 少女這樣安慰著自己,然后期待著,期待著那雙手,那個聲音的再次出現,然而她等來的卻是那股無情的力量再次將她拉進了回憶里——馬文文的故事依舊在繼續! 華慈醫院有棟樓在西北角,共三層,最頂層住著病情嚴重、極具危險性的人;中間這層住著的是有攻擊性、有輕微暴力傾向的;底層分兩個區域,一個區域是休閑娛樂區域和食堂,另外的區域里住著相對正常的患者。上兩層是單間,大多數時間患者是被鎖在房間里面的,只有最底層的病房是合住,每個屋子里大概能住三四個人,白天他們也可以在大廳里自由活動。 剛送過去時,馬文文被判定重度抑郁癥患者,有暴力傾向,被關在了二樓靠右邊的房間里。那個房間沒有窗戶,事實上二樓的所有房間都沒有窗戶,窗戶用泡沫擋住了,連地板和墻壁都包裹著泡沫,走在上面軟軟的,是防止病人自殺吧。門旁邊堆放著一些報紙、雜志,是供病人無聊時消遣用的,她注意過,那些報紙雜志大都是2005年以前的,好久沒更換過了。她的專屬醫生是個滿頭白發的中年男人,護士都叫他周醫生,周醫生每周二和周四都會來找她談心,但大多數時間馬文文都是蜷縮在角落里。每月的15號和27號是探視時間,開始的時候母親每隔一個月來一次,每次過來相互說不上幾句話。馬文文最后一次看見母親,是在入院后的第二年,母親坐在她對面,沉默了良久,最后說:“我要走了,去很遠的地方,以后可能不會來看你了。不過放心好了,我預存了醫院的費用,應該夠了?!?/br> 馬文文頭低著,始終沒有抬起來,也沒表現出任何驚訝,就仿佛這件事一直是在她的預料之內。母親那次走后,從此她的生命里就沒有了關于母親的任何消息。她在二樓住了兩年多,在周醫生的幫助下病情終于有了好轉,才從二樓搬到一樓,和兩個女生住在一間病房里,那兩個女生年齡都不大,一個30歲,結過婚,有過孩子,原本生活得很幸福,然而就在去年,她的孩子放學路上被人拐跑了,自此便患上了抑郁癥。另外那個女孩24歲,體重186斤,肥胖讓她受盡了嘲諷……在她們這間病房的隔壁住著位二十六七歲的作家,郁郁不得志的懸疑小說作家。作家出生在農村,從小學習成績不好,加上父母常常吵架讓他的性格變得越來越古怪。作家的經歷跟馬文文的經歷有些相像,于是倆人那段時間成了朋友。 2013年6月,馬文文出院了。母親預留下來的住院費還剩下一些,她拿著那些錢回了陵鎮。整整四年時光,再次回來,原本生活會有好的開始,然而當她推開門,走進院子,看見臟兮兮的父親像瘋子一樣盤腿坐在客廳中間的地板上對著她傻笑,周圍橫七豎八地堆放著無數個酒瓶子時,已經預感到接下來她要面對的是比之前更加糟糕的人生。 母親走的這兩年,父親每天都爛醉如泥,積蓄花光了就去借,借不來了就去賒,賒不來了就偷,偷不到了就搶,里里外外欠下了將近五萬元的外債。馬文文回家的第二天,就有債主聞訊找上門來,她把母親預存在醫院剩下來的錢全部還了出去,之后只能去找工作。 家還是那個家,卻沒了記憶中的歡聲笑語,忽然所有的重擔都壓在了她身上,壓得她無法呼吸。難道這就是生活的本來面目?不,她要逃出去,從這種生活里逃出去,不能就這樣被囚禁一輩子。 后來,她遇見了李根。 25、癮 那晚李根喝多了酒從馬文文家離開,走了沒多遠便遇見個同樣喝醉酒的小青年,倆人相互看了眼,一個說“瞅個屁”,一個說“你欠揍是不是”,于是倆人大打出手,李根把那個小青年的腿給打折了,小青年躺在地上哇哇大叫,李根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中蒙頭大睡,睡到后半夜忽然驚醒,想起了打架的事兒,連夜開摩托車逃到了谷溪市。 次日中午,有六七個小青年踹開了馬文文家的大門,當時她正在睡覺,被吵醒急忙下樓,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其中有個小青年指著她大聲吼了句:“這小婊子就是李根女友,給我打……” 好在那幾個小青年看在她是女人的份上,下手并沒那么重,只是給了警告。馬文文搞清楚狀況后試圖聯系李根,可卻怎么都聯系不上,直到兩天后,李根主動打過來電話,約她去新時尚。馬文文坐車過去時,李根已經和幾個哥們喝得有些多了,她湊到旁邊,在李根旁邊小聲說:“前兩天被你打傷的那人說,讓你拿兩萬塊錢過去,否則以后在陵鎮見你一次打一次?!?/br> 李根一只手摟起馬文文,一只手從兜里掏出個小瓶子說:“放心,那件事已經搞定了,給你個好東西,以后發家致富就靠它了?!?/br> 馬文文疑惑地問:“什么好東西?” 小瓶子里裝著很多小藥片,李根拿出一粒遞給她介紹道:“這東西能讓人嗨翻天。我把敲詐來的五萬塊全買了這些?!?/br> 馬文文聽見這話有些不敢相信,語無倫次地說:“你……五萬……” 李根拿起酒杯遞給馬文文,不緊不慢地說:“你緊張什么,這東西很賺錢的,用不了半個月就能翻幾倍賺回來。不信你問我哥們,他半個月賺了二十萬?!?/br> 坐在李根旁邊的胖子湊過來附和著說:“弄好了一個月賺個百十來萬不成問題?!?/br> 有時候生活是需要冒險的,馬文文沒再說什么,一口喝掉酒杯里的酒,起身走到旁邊隨便點了首王心凌《第一次愛的人》。讓人眩暈的燈光,大到可以震破耳膜的音樂聲,她陶醉在其中。然而歌剛唱到一半,馬文文突然感覺有些不對勁兒,那種感覺像是喝多了,周身都在旋轉,轉得她頭暈目眩差點兒跌倒。她努力控制著身體,讓自己別跌倒,視線看向正前方的電視屏幕,屏幕里播放著mv, mv里的人也是歪歪扭扭的。她從進屋開始就喝了一杯啤酒,不可能多???忽然想起剛才李根介紹的藥片,若有所思地轉身看向李根,李根和他的哥們眼神里寫滿了興奮,焦點集中在她身上。 馬文文努力控制著平衡,一步一頓地走到李根面前質問:“酒……酒里摻了藥片?” 李根臉上掛著淡淡的笑,似乎并沒覺得這件事有多嚴重:“總是要找人試試這藥片有多大威力,怎么樣?說說什么感覺……” 馬文文怎么也不會想到李根會拿自己試藥,轉身想要離開包廂來表達自己的不滿,然而此時思緒變得很亂,身體也仿佛不是自己的了,音樂的刺激讓她不自覺地跟著左右搖擺,起初還有暈厥的感覺,后來完全沒有了,取而代之的則是興奮,異常興奮,體內似乎蘊藏著巨大的能量需要發泄出來,否則身體便會被憋爆炸。她就那樣跳著,瘋狂地甩著頭發,拼命扭動著腰肢。李根帶頭站起身,幾個人將她圍在里面,盡情嗨了起來。不知過了多久,記憶斷了檔,她只記得釋放完隱藏在身體里的能量后整個人虛脫般躺在了沙發上。再次睜開眼,發現眼前是雪白的顏色,整個房間里無論是床、墻壁、天花板、地板都是白的,刺眼的白色,馬文文太熟悉這里了,她曾經在這個房間里度過了兩年的時光——精神病院二樓,為什么又會來到這兒?恐懼感侵占了大腦,她不假思索地站起身,幾步跑到窗戶邊兒,瘋狂地撕扯著擋在窗戶前的泡沫吼道:“為什么又要關我,你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然后身后的門開了,吱嘎一聲,她回頭,看見了那個頭發花白的周醫生。周醫生走進來,坐在床鋪旁邊的泡沫椅子上。馬文文跑過去跪倒在周醫生跟前,抽泣著詢問:“我不是已經好了嗎?我不是已經離開了嗎?為什么你們又要把我抓回來?” 周醫生低著頭,手里拿著厚厚的檔案,輕聲細語地說:“你從來沒有離開過,所有經歷的事都是你腦袋里的想象而已?!?/br> 馬文文聽到這里堵住耳朵,使勁兒搖著頭:“不可能不可能,這一切不是真的?!?/br> 周醫生抓住她的手腕,將她的手從耳朵上拿開,依舊低聲細語地說:“是真的,都是真的。你最初來時是在一樓,那時你說自己叫慕小蓉,是個歌手,我們去調查這個歌手根本是不存在的。后來你被安排在二樓時說自己叫葉子欣,是被慕小蓉害得毀了容的女人。來到三樓,你說自己是馬文文。再這樣下去,你會永遠迷失在自己的想象里。記住,不要相信你認為的現實……” 馬文文緊閉上雙眼,大吼著:“你在撒謊,為什么要撒謊?!?/br> 周醫生沒回答她,過了十幾秒,耳邊靜悄悄的,她緩緩睜開眼,發現坐在面前的周醫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母親,母親整張臉拉的很兇,見她把眼睛睜開,語氣生硬地說:“我警告過你,以后不準在裝神弄鬼,否則非打死你不可?!闭f完,母親伸出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咧嘴笑著說:“我現在就殺了你?!?/br> 呼吸,呼吸變得不順暢了,她掙扎著,雙手在脖子上使勁兒地摳,試圖摳掉嵌在上面的手,然而卻無濟于事,就在意識變得模糊時,天和地互換了位置,原本的地變成了天,原本的天變成了地。她懸浮在天上,看見自己被李根和他的哥們包圍著,她的頭發是散著的,眼神迷離。忽然,懸浮在半空中的身體開始急速下沉,有股無形的力量將她拉進躺在沙發上的馬文文的身體里。她睜開雙眼,身體挺直,整個人變得硬邦邦的,隔了幾秒才使勁兒喘口氣從沙發上滾落下來。 包廂里靜悄悄的,音樂已經停止了,玻璃桌上擺著二十幾個空酒瓶。她腦袋隱隱作痛,身體像是剛做完體力運動似的軟綿綿地使不出任何力氣,李根和他的哥們沒在包廂里,不知去了哪?馬文文緩了好久,才勉強坐回到沙發上,到處翻了翻,翻出手機找到李根的號碼撥打過去,然而嘟嘟響了幾聲后被掛斷了。馬文文疲憊地躺在沙發上,淚水順著眼角止不住流了出來。 此時她倒希望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只不過是幻覺,她依舊躺在精神病院的病床上。馬文文絕望地哭了很久,直到服務員走進來說“時間到了”,才失魂落魄地走出包廂,路過樓下吧臺時,忽然想起李根在這里混得很熟,幾乎每個人都認識,于是跑過去問吧臺里面的女孩:“李根呢,李根哪去了?” 吧臺里的女孩看著她,輕聲回答:“走了,都走了好一陣了?!?/br> 馬文文激動地詢問:“他去哪兒了,告訴我他去哪了?!?/br> 吧臺里的女孩搖了搖頭說:“這我上哪兒知道去?!?/br> 李根拿她試藥,李根把她一個人丟在包廂里走了。李根不是人。眼淚又止不住流了下來,她抽泣著離開“新時尚”,如孤魂野鬼游蕩在午夜的城市間,她看見三五成群的年輕男女說說笑笑地走過,她看見一對兒情侶羞澀地手拉著手,臉上洋溢著幸福,她看見一個醉漢,一個像極了父親的醉漢醉倒在路邊,嘴里含糊不清地說著什么。道路兩旁起初是高樓大廈,后來變成了荒山野嶺,她就沿著那條路走著,麻木地走著,走了很久很久,走出了谷溪市,走上了高速路,走過了一個村莊。天起初是烏漆墨黑的,后來漸漸亮了些,再后來太陽緩緩升起,越升越高。 次日下午,她走著回了陵鎮,回到家中,走進衛生間將自己的身體使勁兒刷洗了幾遍,上樓趴在父親的床上繼續哭,最后淚哭干了,嗓子哭啞了,便睡著了。 接下來的兩天她仿佛丟了魂,餓了就去冰箱里找吃的,吃完了就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天花板,看累了繼續睡,睡醒了繼續哭。第三天,馬文文沒時間哭了,她生病了,身體里像是有很多蟲子在來回蠕動,開始還能忍住,慢慢地體內的蟲子越來越多,越來越癢,到了晚上時,那些蟲子開始撕扯她的rou,她拼命地在墻上蹭,在地上打滾,用雙手捶打著胸口,就在完全失去理智前,猛然想起在新時尚時李根曾遞給她一粒藥片,放哪兒了?她像個瘋子似的在臥室里翻來覆去,最后在衣兜里翻出了藥片,急忙塞進嘴里吞下。無法言喻的感覺,那些在體內來回蠕動的蟲子仿佛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緊接著天地開始旋轉,眼前的房間被撤換掉,換成了白色。 頭發花白的周醫生又出現了,他依舊坐在泡沫凳子上,面無表情地說:“歡迎回來。這次幻覺里你又經歷了怎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