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少女有些茫然,有些恐慌,她已經迷失在了記憶深處,搞不清到底哪些經歷是夢中的情景,哪些經歷是現實中真實發生過的,甚至開始懷疑,現實中的她仍躺在溫暖的大床上沉睡,而醒來后卻發現胸口插著一把匕首生命危在旦夕的是夢中的她,她在做夢,她夢見自己快要死了,夢見自己被囚禁在暗無天日的空間里,夢見自己在這個空間里回憶生前發生的種種,這樣說來葉子欣也不過是個夢中的人物? 她有些不想去回憶了,可那些存在腦海里的記憶卻不安分地活躍起來,不由控制地呈現在眼前——在葉子欣的這場夢里,慕小蓉不再是受萬人追捧的明星。十幾年前,她參加過選秀,并被報紙媒體譽為‘靈魂歌者’,但后來的發展卻一年不如一年。眼看青春流逝,歌壇重新洗牌,一群九0,00后迅速躥紅上位,雖有不甘,但也意識到屬于她的年代已經成了過去,所以趁著容顏未老,憑借還算不錯的姿色順利勾搭到了大她三十歲的地產商程震天,成功退出樂壇做起了專職富太太。 半年前,她老公突發心臟病離開人世,慕小蓉繼承了億萬資產。 葉子欣曾想,大家都是女人,都有著還算不錯的姿色,為何老天如此眷顧慕小蓉?為何她們有著相同的夢想、相同的境遇,卻有著天壤之隔的人生。是的,葉子欣羨慕這個女人,羨慕這個女人擁有的一切…… 如果說,慕小蓉的人生是場美麗而奢華的夢,葉子欣的人生,便如《賣火柴的小女孩》所描述的那樣,當三根火柴熄滅,發現所有的憧憬都不是真實的,最終在圣誕之夜悲慘地死去。 葉子欣滿懷希望地擦亮第一根火柴,是在高中畢業后,她如愿以償地考上了夢寐以求的大學,終于可以離開小鎮,到更廣闊的天空追尋那個長久以來被埋葬在心底的夢想。她的夢想,是當歌手,讓她有這個想法的,是那個比她大四歲的男孩——唐朝。 在那個扭曲的夢里,正處于青春期的慕小蓉遇見了酷酷的唐朝,倆人度過了最美好的時光。然而現實中,慕小蓉根本不認識唐朝,真正跟唐朝相識,相戀,相愛的,是葉子欣,她也不是被父母強制搬離了山河鎮,而是為了上大學。記得臨走前的那晚,唐朝將黃家駒簽名的木吉他遞給她,眼神里閃爍著淚光說:“接下來的路,我無法親自陪著你走下去,就讓它代替我吧,拿著它去完成我們共同的夢想,我早就說,你不屬于這個小鎮,將來你會有更廣闊的舞臺?!?/br> 她倚靠在他寬厚的肩膀上,看著滿天星辰,淡淡地說:“等我回來?!?/br> 長久以來最渴望離開小鎮的是唐朝,他說,鎮里的人不懂音樂,只有去了大城市才能找到欣賞的人,才能有機遇,才能出人頭地??烧乒苤祟惷\的天神,似乎嫉妒他的才華,并不想讓他得以施展,于是制造了一起意外。那場意外讓他的母親癱瘓在床,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顧,即便是這樣,天神還是擔心他有天會離開,于是又趕走了他的父親,那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在某個清晨拋妻棄子拿走了家里所有積蓄。 次日葉子欣坐上了開往谷溪市的火車。從小鎮來到都市,進入了人才濟濟的藝術學院,很快就有了在學校慶新生晚會上演唱的機會,能在數萬人面前唱歌是想也未曾想到過的,她把這個喜訊第一時間告訴了唐朝,晚會上她抱著那把木吉他走上舞臺,自彈自唱了葉蓓的《白衣飄飄的年代》。 當秋風停在了你的發梢,在紅紅的夕陽肩上;你注視著樹葉清晰的脈搏,她翩翩地應聲而落;你沉默傾聽著那一聲駝鈴,像一封古老的信;你轉過了身深鎖上了門,再無人相問;那夜夜不停有嬰兒啼哭,為未知的前生模樣…… 歌曲結束,她放下吉他優雅彎腰對著臺下的觀眾鞠躬,靜靜等待著,靜靜傾聽著,本以為能贏得滿堂喝彩,可隨之到來的是噓聲、口哨聲、哄笑聲。她站在臺上茫然,不知所措,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后來是晚會主持人攙扶著她走下舞臺。葉子欣沒能得到更多的認可,反而成了開學季被人津津樂道的話題,大家開始背地里議論她,議論她的歌聲,議論她寒酸的穿著,議論她貧寒的家境。 在真真假假的議論聲中,第一根火柴滅了,當徹底清醒過來,她才發現,自己所謂的才華,不過是在唐朝面前而已,也只有唐朝會在她唱歌時聽得如癡如醉,并在聽后將她摟在懷里,竊竊私語地說:“你是我見過最會唱歌的女孩了?!?/br> 葉子欣出生在普普通通的工薪家庭,起初父母都在服裝廠打工,生活還算富足,后來為了供養女兒上大學,倆人除了白天正常工作外,晚上就到夜市擺地攤,冬天烤地瓜,夏天烤玉米。就在大學二年級時,葉子欣的父親腦出血去世,沒多久母親便辭去服裝廠的工作和同鄉來到谷溪市,一方面照看女兒,一方面找了份保姆的工作。 母親姓韓,那個同鄉姓田,都在程震天的別墅里。那時的程震天還沒認識慕小蓉,葉子欣的第二根火柴就是在那時擦亮的,藝術學院短暫的生活讓她變了,變得世俗,變得需要靠名牌提包、漂亮的衣服來提升自己的魅力,她開始在意周圍人的眼光,開始怕被人說自己是小城鎮出來的土妹。她開始撒謊騙母親的錢,后來母親實在沒錢了,她就開始偷。別墅里有很多值得偷的東西,那些看似普通的物件拿出去都能賣上幾百幾千。漸漸地,學院里開始流傳她在外面當小姐或傍上大款等說法。為了擊碎這些流言蜚語,她趁著程震天不在家,租來相機在別墅里拍了好多相片發到空間里,相冊的名字寫上“我的新家”,當有人問:“哇,你家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豪華?”她會輕描淡寫地說:“我媽改嫁了,嫁給個地產商?!睘榱俗屵@個謊言逼真,她還特意讓母親安排她和程震天合影,然后把合影放在錢包里,掛在寢室的床頭。 這個謊言讓她贏得了很多羨慕的目光,大家都把她當成了富家女,很愿意跟她做朋友。就這樣她成了藝術學院的風云人物,當她再次在迎新生晚會上唱起《白衣飄飄的年代時》時,倒彩變成了吶喊,口哨變成了漫天舞動的熒光棒,天差地別的待遇,讓她陶醉在自己編織的謊言里無法自拔。四年后,她畢業前,程震天高調迎娶了慕小蓉,她仿佛從美麗高貴的天鵝再次被打成了丑小鴨,周遭人都把她當成騙子。第二根火柴熄滅了。 畢業后葉子欣去參加過谷溪市舉辦的歌唱大賽,海選便被刷了下來,那段日子她和母親還有田嬸擠在保姆房里,慕小蓉看見這樣的情況特意安排出個小房間單獨讓葉子欣住。倆人雖然相差七八歲,因為都喜歡音樂,所以幾乎沒有什么隔閡,經常坐在一起聊天,談人生?;蛟S是從那時起,葉子欣就在內心深處羨慕起這個女人,嫉妒起這個女人。葉子欣會有意無意地模仿慕小蓉的言行舉止,偶爾會趁著沒人在家時,偷偷溜進主臥室,走進衣帽間,換上慕小蓉的衣服,想象著有一天自己也能夠成為慕小蓉。 還記得那是個晴朗的午后,葉子欣坐在別墅外的花園里,慕小蓉走過來,親切地對她說:“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我以前的唱片公司最近有計劃培養新人,我推薦了你,過陣子我介紹負責藝人部的經理跟你見個面?!?/br> 葉子欣的第三根火柴就這樣被慕小蓉擦亮了,接下來的一周她都徹夜難眠,每每想起站在華麗的舞臺上,穿著美麗的衣服,被萬人簇擁的景象就興奮不已,然而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慕小蓉卻沒了音訊。有幾次她主動詢問慕小蓉,慕小蓉都安慰說別急。 長期養成的偷盜毛病,卻從來沒被發現過,讓葉子欣的膽子變得越來越大。有天母親生了病,讓她去樓上打掃,走進主人臥時,她看見床頭柜子上放著一串很漂亮的項鏈。于是動了邪念,站在床邊糾結許久,最后心里安慰自己,慕小蓉應該有很多這種項鏈,丟一串不會被發現的吧? 她把項鏈放在了兜里,直到晚上才敢拿出來,在昏暗的燈光下將項鏈戴到脖子上,站在鏡子前欣賞,卻不料母親忽然打開房門看見了這一幕。在母親的質問下,葉子欣不得不說出實情,母親聽后瞬間落淚,哽咽著說:“女兒,我們雖然窮,可窮的有骨氣,你這樣做簡直丟了葉家的臉,這讓我以后怎么待在這里,怎么面對程先生程太太。去,快去把這項鏈還回去……” 葉子欣也哭了,她說:“媽,這項鏈不值錢的,程太太不會在意這點兒小事,現在要是還回去就真成賊了?!?/br> “傻女兒,不還回去才是賊?!蹦赣H擦掉眼淚,上前搶過項鏈,轉身朝門外走,邊走邊說:“現在還來得及,你不去就讓我去。程太太知書達理,會原諒我們的,會原諒我們的?!?/br> 漫長的半個鐘頭,葉子欣在房間里來回踱著步子,母親再次打開門進來時,若有所思地說:“我沒說項鏈是你偷的。程太太很大度,說不再計較這件事了。女兒,別人的東西咱不能拿?!?/br> 那晚,母女倆抱頭痛哭,相互聊了很多心事;也是那晚,葉子欣認清了自己,她一直都是丑小鴨,即使披上天鵝的外衣,也不過是被遮蓋起來的丑小鴨而已;同是那晚,她信誓旦旦地對母親發誓,以后要腳踏實地,總有一天能夠蛻變成真正的天鵝。 很多事情能夠猜到開頭,卻永遠也猜不透結尾,葉子欣本以為那晚是她的重生,卻未曾想那晚過后,幾名警察闖進別墅帶走了母親。 那是場精心設計的布局,所有的事實都仿佛一夜間扭曲,慕小蓉不再是那個寬容大度的程太太,她聲稱母親還回去的項鏈是假的,田嬸甚至親眼看見早在幾天前,母親拿著項鏈神神秘秘離開過別墅,隨后警方在調查中找到了買家,莫名出現的買家說花了三十萬從母親手里買來了那串項鏈。一串項鏈三十萬?緊接著母親的存折里,就多了那三十萬來路不明的錢財…… 第三根火柴熄滅了。 葉子欣只是睡了一覺而已,整個世界就陌生了,她跑去懇求慕小蓉,懇求慕小蓉放過母親,慕小蓉卻輕蔑地笑著說道:“你們這些窮人想法真是可笑,你母親犯了法,犯了法就該受到應有的懲罰,否則要法律干嗎?要執法者干嗎?” 她跑去質問田嬸為什么要撒謊,田嬸低著頭沉默,什么話都不說,直到葉子欣起身離開時,田嬸才從兜里拿出幾百塊錢,若有所思地說:“用這些錢買張車票回家吧,老家最起碼有個住處,我有個親戚是開飯店的,你可以去他那找些活干?!?/br> 母親被抓走的那天,葉子欣就從別墅搬了出來流浪街頭,靠著彈唱賺些生活費,有時實在沒賺到錢,就找個僻靜的小胡同抱著吉他睡。那段日子并沒有多難熬,她每天都在想著如何幫助母親,直到一周后,母親因為偷盜被正式判了五年有期徒刑。被定罪的第二周,她就收到了母親自殺的消息。長久以來勤勤懇懇,從未遭受如此打擊的母親,選擇了在牢房里結束自己的生命。 葉子欣在田嬸的幫助下,將尸體拉去了殯儀館火化。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個烈日當頭的午后,她捧著母親的骨灰盒,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視線略過每個人的臉,忽然感覺整個世界都和自己沒了任何關系。 她想到了死亡,想到了死后的世界,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萌生了想要結束生命的念頭,這個念頭就如同種子,種在了她的腦海里,很快就在陽光的滋養下生根發芽。夕陽西下,不知不覺已經沿著那條馬路走過谷豐橋,走過了大半個城市。累,突然間很累很累,身體沒了力氣,葉子欣放下骨灰盒靠在街邊的路燈桿坐下。遠方,有輛車駛來,整條街就一輛車,車主卻不間斷地按著喇叭,就仿佛是在提醒猶豫的葉子欣:“我過來了嘍,快沖過來呀,放心好啦,不會感覺到疼的?!?/br> 葉子欣低頭看了眼骨灰盒,緊接著站起身來,那時她的大腦沒有任何雜念,一心想著,等那輛車靠近,她就沖過去,這樣所有的痛苦才能結束。那輛車越來越近,直到離她僅有三五米距離時,她毫不猶豫地沖向車前,耳邊響起車胎摩擦柏油路的聲音,她感覺身體飛了起來,沒有痛楚,僅僅幾秒,甚至還沒等到身體落地,思緒就開始變得模糊,然后,然后便沒有然后了。 14、尸言尸語 有臺老式收音機放在地板上,收音機里正播放著一首老歌,曲調沉重,讓人心情瞬間陷入低谷。房間靠窗戶的位置,放著個竹藤搖椅,椅子前后擺動,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藤椅上坐著位穿著旗袍的中年婦女,她頭發高高盤起,插著根綠玉蝴蝶簪,身上則穿著黑色繡有白色碎花的旗袍。 婦女一只手搭在藤椅上,一只手在腿上有節奏地拍打,用不符合女性的嗓音跟著收音機里傳出的曲調哼唱著——送戰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淚,耳邊響起駝鈴聲。路漫漫,霧蒙蒙,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樣分別兩樣情…… 許多年前,葉子欣還很小,她的母親每每晚飯過后就會像現在這樣坐在藤椅上聽著收音機。耳邊回蕩的這首《駝鈴》,是母親鐘愛的歌曲之一。 房間里燈光昏暗,地上塵土飛揚,葉子欣站在門前,看著熟悉的房間,聽著那首略顯古怪的歌,心臟開始不安分地跳動。她邁著步子走進房間,視線看向了角落擺放的衣柜,衣柜上面有個大鏡子,鏡子里的葉子欣小小的身材,有點嬰兒肥,頭上扎著兩個麻花辮,身上穿著校服。 重新開始的人生?她快步繞過藤椅,正面看向旗袍婦女。婦女閉著雙眼,那張久違的臉上打了厚厚的粉底,嘴唇也涂上了胭脂。葉子欣興奮地撲進母親的懷里,帶著哭腔喊道:“mama?!?/br> 母親身體動了動,聲音平淡地說:“你不該來這里,你不能來這里,快離開,快……”說著,母親推開葉子欣。 葉子欣跌坐在地上,臉已經哭花了,固執地說:“不,讓我留在這里陪著你?!?/br> 藤椅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收音機里的老歌還在繼續。母親緩緩站起身,走到葉子欣身邊,伸出手掌狠狠打在了她臉上,語氣變得憤怒:“你要替我報仇啊,為什么不去替我報仇,走,留在你該留的世界,要讓慕小蓉生不如死?!?/br> 葉子欣捂著隱隱作痛的臉頰,委屈極了,母親卻不顧她的委屈,抓住她的小手,拉扯著她走到門前,將她扔出了房間。房間外,是無底深淵,她不斷地下墜,不斷地下墜,過了許久,忽然有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睜開眼,熟悉的房間變得陌生,手機在耳邊連續不斷地響著。若有所思拿起手機,上面顯示個號碼,接起,還沒等葉子欣說話,對方便說:“是……是劉娟嗎?我是劉不德,還記得嗎?就是上次……” 葉子欣從床上坐起來,打斷了劉不德的話:“我記著。怎么樣,決定好了?” 電話里的劉不德上氣不接下氣:“還……還沒。我……我答……答應你……不是……是……是答應那具尸體的請求,你……你能……能幫我……處理掉……尸體嗎?” 葉子欣暗自竊喜,劉不德答應,就證明可以實施下面的計劃了。她故作鎮定地咳嗽兩聲,說:“當然可以,不過在把尸體處理掉之前,我們需要拍攝一個視頻?!?/br> 劉不德疑惑:“拍什么視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