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莫行堯背著光擋在林初戈身前,面容看不分明,身軀似是籠了一層陰影,黢黑的眼亮如寒星,陰惻惻地瞟謝慕蘇一眼,松了她的手。 寧雙牧趕過來還未觸碰到謝慕蘇的衣角就被她使勁推開,謝慕蘇紅著眼問:“你早就知道了?” 寧雙牧斂眉垂眸,神情已然默認。 陸江引立在牌桌旁,眼看著此情此景,猶豫著該不該上前,弱弱地打圓場道:“以前的事就別計較了……” 嚴清巡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默默地守著一桌散牌。 “謝慕蘇你干嘛呀?”方苓回過神來慍怒地問道,語氣不善。 黑色文件夾被丟在地毯上,內里的紙張全部散開落滿一地,每一張紙上都印著一個女人的黑白照片,蹙眉,微笑,撅嘴,側影,背影……一顰一笑絕代風貌全被囊括在這數頁紙中,仿佛是紙做的囚籠將這位美人囚禁于此,青春永駐,光艷地永存于眾人的腦海里。 一只鴿灰色皮靴踩上畫中佳麗的臉,謝慕蘇雙眼紅腫,脧了眼腳下的黑白照,忽地勾唇笑起來:“我爸為了一個女人拋妻棄子,而我竟和這個女人的女兒做了十年朋友,全天下都找不到一個比我更傻的人了?!?/br> 林初戈睖睜地盯著腳邊的紙上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孔,心生疲乏,林雅季真是死了也不讓她安寧地生活。 她極緩地抬頭,微微翕動嘴唇:“對不起?!?/br> 謝慕蘇唇邊笑意更甚,邊笑邊向前走,方苓害怕她又動手,起身把林初戈護在后,壓低聲音道:“一個巴掌拍不響,林阿姨有錯,你爸也好不到哪去?!?/br> 客觀的言語卻刺痛了謝慕蘇,她的父親對她的母親不忠,是一個三心二意用情不專的男人,視婚姻責任諾言如糞土,或許沒有遇見林初戈的母親她父親也一樣會出軌——可哪里有什么或許。 謝慕蘇目不轉睛地注視林初戈,眼底浸滿涼意,面帶笑容,輕言細語道:“你不是一向小肚雞腸睚眥必報的嗎,現在既不還手也不還嘴裝出一副柔弱的白蓮博取同情?” 寧雙牧過意不去拉了拉她的手,莫行堯不卑不亢道:“謝小姐,請就事論事,她母親做的事不該由她來承擔責任?!?/br> 陸江引踟躕許久,硬著頭皮慢騰騰地走過來,小聲道:“你們不是朋友嗎,就是氣話說得也有點過了……” 謝慕蘇逐個地巡視他們,嗤地笑道:“父債子還天經地義。你們一個個都護著她,她從小沒父親她可憐,那我呢?”她渾身抖得像禁受著烈風猛吹的荒郊枯草,用盡全力撥開面前的男人們,尋出一條路忍著淚逃也似的離開包廂。 寧雙牧匆匆說了句“抱歉”,大步追了出去。 林初戈無心再待下去,低著頭對莫行堯說:“我想回去?!?/br> 莫行堯按住她肩膀將她攬在懷,一言不發帶著她離去,留下面面相覷的三人與滿屋狼藉。 酒未闌人先散,遠處炮聲大震,脆響一聲接著一聲,停了片刻復又響起來,像小孩的哭聲,苦累了歇一會再繼續哭。 林初戈無聲地流淚,恍若失去知覺機械地邁腿往前走,任由淚水打濕臉頰。莫行堯看在眼中,心仿佛被針扎了一下,一瞬透不過氣。 他止住腳步,抬手替她擦拭眼淚,柔聲道:“別哭了?!?/br> 她卻哭得更兇,好似一旦有人安慰,所受的委屈苦難就瞬間放大了數百倍。 從小到大被扣上的帽子不外乎“妓女的女兒”、“小三的女兒”,無論是哪個前綴都讓她覺得骯臟污穢,父親狂妄自大沉溺于女色,母親道德感低下好吃懶做,再恨他們身體里流的也是他們的血。林雅季也曾溫雅嫻靜姿貌絕倫,可那又如何,晚年的母親未嘗不是三十年后的她的寫照。這樣的她怎么配得上他。 已逝的人許是幸運的,生命像一條長河滾滾地流,無盡無休,但最痛苦的事不是活,而是活著還要承受無窮的恨與怨。 “你早就知道了?”她怯聲問。 “不知道?!彼灰詾橐?,佝僂著腰平視她,輕聲道,“那些都不重要,我不會因為一個女人是寧家二小姐就喜歡她,也不會因為你是林雅季的女兒就討厭你,無論長輩們之間發生過什么,我愛你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懂了嗎?” 淚水像斷裂的珍珠項鏈止不住地滾落下來,她捫著臉低應道:“嗯?!?/br> ☆、第43章 峰回路轉(1) 消沉了一晚,到了第二天林初戈情緒仍然很低落,垂頭喪氣一句話也不說,安安靜靜靠在沙發上呆呆地望著白茫茫的天花板,胸口幾乎無起伏,仿佛是一具停止了呼吸的艷尸。 莫行堯心中像倒了桶濃稠的膠水,五臟六腑粘成一團,黏黏糊糊說不上來什么感受。他進廚房端了一杯熱牛奶出來,走到沙發旁把牛奶遞給她。 林初戈牽動面部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一夜未睡皮膚蒼白得像白瓷,白瓷上描著一雙暗淡無光的眼,襯著青黑的眼圈更顯憔悴。 她敷衍似的喝了兩口,玻璃杯回到他的面前,他嘆了口氣接過杯子放在茶幾上,不滿溢于言表:“你和我分手的第二天一樣照常上學,現在為了一個女人不吃不喝?” 林初戈感到好笑卻笑不出來,僵著臉說:“分手那天我哭了一整晚,眼睛都快哭瞎了,我媽看到又在一旁冷嘲熱諷……回想起來,我也很奇怪我當時哪來那么多的眼淚,為了愛情就能哭一晚挺可笑的?!?/br> 他仿佛坐在過山車上,一會接近云霄一會摔下懸崖,心情忽上忽下只因她一句話。 他閉口不語,她偷偷地覷他一眼,微皺了下眉挪動著身軀靠近他,環住他窄瘦精實的腰腹,臉偎在他胸膛上軟語呢喃道:“你又不理我……” 莫行堯掃了眼她亂蓬蓬的頭發,甚為無奈地將她抱到大腿上,下頜擱在她肩頭聞著清淡的香氣,兩條手臂纏著纖瘦腰身把她抱得緊緊。他們好似雙人石雕,又像嚴絲合縫鑲嵌在一起的鉆石與戒托。 這一刻,林初戈全身心地依賴著他,有一個人時刻陪伴著她安慰她從不生她的氣一味地包容她,什么自尊面子都不再重要。 “大學時我認識了謝慕蘇,將近十年,她和方苓同班,一開始我有些討厭她,因為我和方苓兩個人從小就認識,親密無間很少吵架,突然橫插進來一個陌生女人,我覺得唯一要好的朋友被她搶走了?!彼龁?,“很幼稚吧?” 他搖了搖頭,她繼續道:“后來發生了很多事,就慢慢接受了她,我聽方苓說過謝慕蘇的家庭,但沒想到是因為林雅季她父親才會拋棄她們母女?!彼酀匦α诵?,“這種話由我來說有些假惺惺的感覺?!?/br> 她講起往事,大學時年幼時的,都是他不曾參與過的人生階段,他耐心地傾聽,必要時字斟句酌地安慰她。實誠地說,無論是謝慕蘇還是林雅季,他都不同情,若不是因為林雅季是她的母親,他根本不想查那些陳年舊事,實在擔心會影響到她的心情,令她再度自我厭惡瞧不起她自己。 一宿未睡,說累了她便在他懷中睡著了,莫行堯抱起她推開臥室的門,將她放在床上才替她掖好被角,手機鈴聲又把她吵醒。 莫行堯只嗯了一聲通話就結束,林初戈眨著眼疲憊地問是誰。 他答道:“雙牧,他和謝慕蘇待會過來?!?/br> 林初戈鯉魚打挺從床上坐起,穿了衣服趿著拖鞋踢踢踏踏跑到客廳,心神不寧地坐在沙發上等待他們。 以謝慕蘇的性格不會這么快就原諒自己,但她愿意主動來找她是一種好的跡象。 二十分鐘后,方苓同他們一起走進來。 寧雙牧進門就說:“抱歉,慕蘇昨天一時控制不住情緒?!痹掚m是對林初戈說的,眼睛卻看著莫行堯。 莫行堯固然生氣,但明白怎樣都怪不到寧雙牧的頭上,因而道了句別放在心上。林初戈稍微想想自己對寧靖元的厭惡排斥,便能理解謝慕蘇有多么恨林雅季,抿了抿唇沒有吭聲。 三個女人互相看了一眼,林初戈說:“去書房談吧?!?/br> 公寓不過九十來平,小書房占據了十平米,映入眼簾的一面墻被鑿空,整齊地擺放著滿墻的書籍,一張桃木書桌,一把黑色轉椅,兩把花梨木椅,再加上三個女人,這一隅之地更有一種逼仄之感。 三人都不說話,默然地站著,氣氛沉悶,像夏季大雨前潮濕燥熱的晌午。 漫長的寂靜后,謝慕蘇先開了口:“我不是來向你道歉的,就算我們是朋友我也不會原諒你的母親?!?/br> 她雙眼腫得像核桃似的,面容冷淡,方苓動了動唇,殘余的理智令她強壓下嘴邊的話,說再多也只是火上添油,人人都固執己見,什么是對什么是錯,什么是道德什么是不道德,白紙黑字的金科玉律也只是人定下的,隨著時間的變遷會被推翻被更改,沒有絕對的對與錯。 林初戈坦然地說:“我知道?!?/br> 謝慕蘇定定地凝視她,自嘲地一笑:“那你知道我很討厭你嗎?你的母親破壞了我的家庭,我喜歡的男人與你有血緣關系,而你十年來遮蓋了我的光芒,我們形影不離,別人總會把我和你放在一起做比較,我處處不如你像襯托紅花的綠葉一樣。我討厭你嫉妒你,但又發自內心地敬佩你羨慕你?!?/br> 一連串的話像鞭炮般刺耳迅疾,林初戈覺得訝異又荒唐,剛認識時自己雖然對謝慕蘇抱有敵意但不久就煙消云散,真心誠意地視她為朋友,可她竟會討厭自己。論學歷相貌家境男友謝慕蘇都不輸給她,母親恨不得她去死,父親視她們母女若敝屣,她有什么地方值得謝慕蘇嫉妒的。 林初戈下意識地看向方苓,她們自小就認識沒少被人拿來比較,可長輩同學們談起此類的話題無論對誰都有褒有貶,并未偏袒任何一方,沒有哪一個人是完美的,皆是缺點與優點并存。她們都不喜歡被人當作話題議論,可方苓并未因此而討厭她。 “關于你父母的事,對不起?!绷殖醺暌Я讼伦齑?,無論怎樣是她母親有過錯在先,她能說的唯剩對不起,而所謂的綠葉紅花,她從不認為謝慕蘇比不上自己。 驚覺自己過于失態,謝慕蘇訥訥道:“你什么都沒做不用道歉,我父親也有責任,我接受不了他是那樣的男人就遷怒于你……” 方苓聽見謝慕蘇如此肺腑之言,心知她已經消氣了,只是拉不下臉來道歉。昨夜謝慕蘇在電話里指責她袒護林初戈,她認為不是當事人誰也不了解實情,謝慕蘇父母離婚時林阿姨才剛剛生下林初戈,一個單身母親分身乏術,單方面地把責任都歸咎到女人頭上未免太武斷且有失偏頗。 她如慣常那般用洪亮的聲音說:“既然話說清楚了,我們就不聊那些糟心事了,談點別的吧?!?/br> 謝慕蘇笑笑,即使她努力忽視過往、不計較林雅季與林初戈的血緣關系,心里的疙瘩一時半會也消失不了。 東拉西扯聊了一會,謝慕蘇和寧雙牧一同離開,方苓逗留片刻也回了家。 林初戈拖著兩條沉重的腿進了臥室,筆直地癱倒在床,像打了一場惡仗的士兵般,心理乃至生理都倦怠不堪。 莫行堯虛攬著她肩膀扶她坐起來,右手擎著一塊面包喂她吃了兩口。 “喂小孩似的?!彼緡伭艘痪?,徑自拿過面包送到嘴邊咬了口,話鋒一轉道,“謝慕蘇說她很嫉妒我?!?/br> 莫行堯坐在床沿邊,淡聲道:“你這么完美,她嫉妒你很正常?!?/br> 她哭笑不得,滿腹牢sao不知該如何傾訴。 男人素來秉承著“一朝是兄弟,一生是兄弟”的理念,只要沒有殺父奪妻之仇彼此間好得穿一條褲子,不會吵架只會打架,個個都認為自己帥絕天下,人人都嫉妒他而他不會妒忌旁人。但女生間的友情摻雜著許多特殊的情緒,謝慕蘇討厭她,林雅季討厭她,兩個關系親密的人都對她產生同樣抵觸的情感,她活得真失敗。 她自言自語似的說:“我從小就很討厭林雅季,有時甚至惡毒地希望她去死,可她去世的那天我又很難過……她患了肺病,害怕傳染給我一向把房門反鎖,飯也很少吃,我打電話給方苓的母親,請她勸林雅季去醫院,勸了很久我媽才松口同意,她從房間走出來時瘦得像皮包骨頭……” 他一手包住她手掌,一手輕緩地拍撫著她的后背,她眼睛酸脹,悶悶地說:“我想這就是報應吧,她做了不道德的事。但她品性再卑劣,再作踐她自己折磨我,我再恨她,她是我媽這一點無法改變?!?/br> 辯駁,爭吵,倔強地堅持自己的想法,亦或是離家同父母脫離關系,都無法斬斷相連的血脈,像是烙印一樣。 莫行堯沉聲道:“人無法選擇出身,也無法干涉他人的思想與行為,你母親的所作所為與你無關?!?/br> 林初戈應了聲,在心底說了句謝謝。 ☆、第44章 峰回路轉(2) 三月霖雨纏綿,瓢潑大雨將人困在公寓里,像身在無門無窗封閉的監獄,尋覓不到出路,終日郁郁。 昨夜兩人倚在燈下看書,他看,她發呆,一頁紙寥寥幾段字他看了數十遍,每一個標點符號的位置都記得清清楚楚倒背如流,她不動彈不出聲,他便沒有翻到下一頁,靜靜陪著她發愣。直至午夜,她才細聲說想回房睡覺。 他抱起她回臥室,她像攀樹繞藤的莖四肢緊緊纏著他,又像樹袋熊般吊掛在他身上,枕著銅墻鐵壁似的溫暖胸膛入睡。于他,是沉甸甸的僅他一人享有的權利,一切理應由他承擔。月光如凍霜,暖氣被打開,空調運作時微弱而吵擾的嗡嗡聲響了一整夜。 天光漸露,雨勢小了不少,林初戈起得早,端著一杯溫水站在陽臺前一邊啜飲一邊望著遠景。 聽見腳步聲,她轉過身說:“我肚子餓?!?/br> 帶著輕微鼻音的稚嫩聲線,消瘦孱弱的身段,像三歲孩童般,莫行堯的心不由為之一軟,便是鋼鑄銅淬的堅固壁壘只怕也會坍塌。 冷風涼雨吹進陽臺,她上身穿著件薄黑外套,凍得哆哆嗦嗦,像電線桿上毛發濕透鳴囀啁啾的麻雀,順理成章被他拉進屋。 “我們去定中后巷的老街吃早飯?”他溫聲提議,“好久沒去過了?!?/br> 林初戈笑說:“專程去那么遠的地方吃一頓飯,太奢侈了?!?/br> 莫行堯打定主意回母校,難得固執,一雙眼黑似墨亮如冰,兩片唇薄若削鋒如凌,面部工致的線條透著一分少見的冷硬。 她投降:“去就去,別瞪我?!?/br> 他反駁:“我沒有瞪你?!?/br> 她不理會,委委屈屈道:“提起定中就生氣,校慶那天把我當作犯人一樣反剪我的手還揩我的油……” “……我喝醉了?!蓖虏豢盎厥?,他微赧,揾了揾耳根說,“以后不會了?!?/br> 林初戈笑著說好,不再逗弄他,腳步一轉進了浴室。 狂風卷起天藍喬其紗窗簾,像一波海浪一下一下拍打著墻壁,霧氣騰騰的玻璃窗上冒出半弧冷陰陰影綽綽的太陽,仿若剝開了殼扔進水中的白煮雞蛋,一點點浮上水面來。 寒氣逼入室內侵襲著單薄衣衫,莫行堯前去關上窗戶,回到臥室正想換衣服,忽然聽見她手機的來電鈴聲。 一接通對方便扯著嗓子問:“林初戈,聽說你媽搶了謝慕蘇的媽的男人?” 莫行堯本能地捂住手機,捂得嚴嚴,仿佛就此捫住了對方的嘴,清越尖利的女聲變為模糊的嗚嗚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