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林初戈勻不出心神猜度莫行堯的想法,疲憊而懶散地歪坐在椅上,到底不忍心叫謝慕蘇犯難,拉了拉方苓的手:“吃飯要緊,反正有錢人請客,你點一鍋雞腿也無妨?!?/br> 她的口吻不自覺地夾著一絲譏諷,寧雙牧輕輕地放下菜單,說:“林小姐不必認為寧家虧欠你們母女,客觀地說,懷孕雙方都有責任,沒人逼你母親未婚生子,一顆藥或者路邊診所一個小手術而已,父親也說過他給了你母親一筆錢?!?/br> 旁觀的陸江引額前沁了一層薄汗,暗叫糟糕,說得太過火了,林初戈若發怒在坐的人都得遭殃,剩下的兩個男人都是鋸嘴的葫蘆,指望他們勸架還是算了。 正要打圓場,忽然聽見林初戈撲哧一笑,陸江引瞪大眼抓起水杯灌了口熱茶,心想林初戈氣傻了不成。 方苓磨著牙忍著氣,細聲道:“謝慕蘇這就是你挑的好男友,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讓你去做個小手術?!?/br> 謝慕蘇窘迫得不行,笑比哭還難看,寧雙牧握了握她的手,鄭重道:“我不是我父親,慕蘇也不是林小姐的母親,請不要混為一談?!?/br> “句句在理?!蹦袌蛲蝗惶痤^,視線在兩位好兄弟之間徘徊,“但她從不想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也不想知道她父母的過往,是你們一廂情愿要認親?!?/br> 寧雙牧垂眸凝睇茶杯中的液體,平和地道:“就算今天江引不說,用不了幾天老爺子就會找上林小姐?!?/br> “朋友變妹夫,親上加親,點菜吃飯吧?!标懡讱獠蛔?,捅了捅嚴清巡停勻的腰腹尋求他的支持,“清巡你說對吧?” 嚴清巡呆頭呆腦地嗯一聲,兩位好友一個唯恐天下不亂事事都要插一腳,一個翻臉如翻書言辭刻薄得非同尋常,他略為吃不消。 莫行堯踱到林初戈的椅子旁,結實的臂膀橫搭在桃木椅背上,寬大的手掌從后攬住她肩頭,彎下腰附耳低語道:“我們先回去?” 隔著層層衣物她卻仿佛感受到了他掌心的熱度,微不可察地點點頭,茶杯的熱氣直往眼里飄,熏得眼前霧蒙蒙的。 這世上不求回報無條件地包容她、時刻顧及她的感受的男人,只有他一個。 ☆、第40章 狗血淋頭(2) 黑云壓城,寒風勁吹,貼在墻上的舊廣告被烈風掀起一角,外露的膠面沾滿了黑糊糊的灰塵,似一團微弱的黑色火焰,于暗處幽幽地燃燒。 天氣播報今日有雨,大街上行人漸稀,人們提著大包小包年貨匆匆往家趕,希冀躲過這場雨。 林初戈望一眼車流,揾了揾冰涼的耳垂,沙聲說:“我沒開車,你也沒開車,又打不到出租車,我們步行回去?” “嗯?!蹦袌蚶^她右手揣進他風衣的口袋里,“餓不餓?” “不餓?!笔中牡呐怛屖顾拷?,她右臉依偎著他肩膀,邊仰視他邊前行,“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爸是誰?” 他側頭看她一眼,反手環住她腰身,似笑非笑道:“別看我,看路?!?/br> 她不依不饒:“你先告訴我?!?/br> “我昨天才知道?!彼稚爝M口袋中捏了一下她的手,難得幽默地說,“叫了將近三十年‘寧伯父’的男人竟然是我未來的岳父?!?/br> “你只會有妻子不會有岳父?!彼种笩o意識地刮著他掌心。 他失笑:“他到底是你父親?!?/br> 想起方才在包廂時為了出氣口不擇言說的那些話,她低下頭說:“你在包廂時很為難吧,一邊是我,一邊是朋友?!?/br> “不為難?!鳖D了頓,他問,“如果我剛才不主動跟你說話,你是不是打算當我不存在,飯局結束就回家?” 她心虛地別開眼:“我以為你還在生氣,不想理會我?!?/br> 他挑起一邊眉梢,佯作驚訝道:“你在意我的感受?” 她的氣勢立時軟了一截,弱聲道:“當然在意?!?/br> 走了一段路,突然刮起一陣狂風,幾片灰黃的枯葉被旋渦似的風卷到空中,裹挾著沙塵無歇無休地打旋,天幕黑沉,暮靄無邊,頃刻便雨雪霏霏,兩人不得不就近前往十米開外的菜場避雨。 菜場內人潮熙攘,空氣里混雜著魚rou的血腥氣和蔬菜的清新氣味,沿路可見嘰嘰嘎嘎叫喚的雞鴨,活蹦亂跳凸著眼珠的魚,啪嗒地擺著尾巴把水珠全甩到路人的衣褲上,不知死活,不知自己即將成為他人盤中餐。 雨說下就下,兩人雖不至于淋成落湯雞,但頭發與外套都淋濕了,林初戈從提包中拿出紙巾,一面踮起腳幫他擦拭雨水,一面笑問:“你在國外這么多年都是自己做飯?” 得到肯定的答復后,她又問:“難道沒有女人自薦當你的廚娘?” 人聲喧鬧空氣腥臊,他卻沒有蹙眉露出嫌惡的表情,神色如常:“我不需要廚娘?!贝竽粗溉崛岬乜ニ~前的水珠,又頑劣地抹在她嘴唇上,“饞鬼,晚上想吃什么?” 林初戈嘟噥了一句臟死了,用紙巾擦擦嘴唇,嘿嘿地笑道:“我想吃糖醋脆皮豆腐,不過公平點,今晚換我來做飯吧,你想吃什么?” 他蘊藉地笑著,俯身湊到她耳邊道:“我不太挑食,但我不想吃口紅,也不想吃香水?!?/br> 氣流微熱,好似蒲公英的茸毛掠過耳邊,她細微地顫抖了一下,悄聲道:“你正經點?!?/br> 腕表指針指向“7”,他稟命不再多語,擁著她走向豆腐攤。 買完菜,雨也停了,他們回了他的公寓。她做飯,他在一旁打下手,避重就輕地告訴她查到的一些往事。 與她所知的相差無幾,是她的生父寧靖元先追求她母親林雅季,之后就是俗套乏味的戲碼,美人追到手后紈绔少爺喜新厭舊拋棄了殘花敗柳。至于母親一個無依無靠貧窮的年輕女學生是如何認識經商的鰥夫寧靖元,而她又是否真是他們輕心大意沒做措施的后果,個中隱情她不知,也不想知道。 他了解她,清楚她的想法因而沒有說,她很感激他的體貼。 “謝謝你……親愛的?!辈坏人磻^來,她便羞恥地捂住臉,低低呻吟了一聲,那稱謂實在太rou麻了。 他禁不住笑起來,上翹的眼尾微彎了彎,蕩開幾許柔意:“我就知道那條短信不是你發的?!?/br> “不是我發的,但補償作數……”她聲音低若蝴蝶展翅,細不可聞。 他輕笑:“嗯?!?/br> 兩周前她帶來幾套衣服放在他公寓里,飯后她拿起衣物進了浴室,晚上自是在他家留宿。 第二天,林初戈和寧雙牧見了面,在醉中天的私人包廂里。 她對這位同父異母的哥哥全無好感,即使是得知自己與他有血緣關系時,內心幾乎無波動,唯一在乎的是莫行堯會怎樣想。 寧雙牧雖是她恨了二十多年的男人的寶貝兒子,但也是她朋友的男友,是莫行堯的兄弟,鬧得太僵不免讓他為難。 她看完親子鑒定報告,把文件還給了寧雙牧,端坐著靜靜地諦視他,心中比較了一番,還是她的男人帥。 寧雙牧不習慣被人從頭到腳地打量,仿佛他是一件待售的商品,而他對她也同樣抱有敵意,索性直言道:“爺爺讓我找你的原因我不清楚,我只是照辦而已?!?/br> 林初戈盯著茶杯蓋上的藍色云紋,甕聲問:“你和莫行堯同歲?” 她無暇關心他的歲數,不過是想確認某些事。 寧雙牧了然道:“同歲,我母親過世得早,父親追求林女士時她已不在人世?!?/br> 她不信任地望他一眼,莫行堯比她大一歲,也就是說在寧雙牧一歲時林雅季生下了她,粗略推算寧雙牧二三個月大林雅季就與寧靖元在一起了。她不知曉他母親過世的原因,即便林雅季不是破壞他人家庭的第三者,她的生父也令她很反感,發妻過世不到百日,身為丈夫的就有心思沉迷于溫柔鄉。 寧雙牧說:“林小姐如果不相信我,可以和我一起回寧家親口問父親,也省得老爺子整天念叨想見你一面?!?/br> 林初戈沉吟半晌,同意了,她想見識一下讓林雅季愛了恨了念了一輩子的男人是何種模樣。 兩輛汽車一前一后駛向城郊,車窗外高聳入云的建筑漸漸變為低矮樓房,嘈雜的人聲也隨高樓一同消失,視野前隱隱約約冒出一痕蒼青,樹影森森,松柏夾道,蔥郁地植滿這片寸土寸金的地段。 汽車開進住宅區,在一棟巴洛克風格的別墅外停下,一個中年女人聽見車喇叭聲趕忙跑過來拉開黑色雕花鐵門,往別墅的方向喊了句“少爺回來了”。 兩人下車,踏上鵝卵石鋪成的小徑,寧雙牧朗聲說:“昨天很抱歉,我不是針對你才說那番話。撇開我母親不提,這么多年來寧靖元身邊的女人懷了孕的只有你母親一位?!?/br> 林初戈揚唇淺笑,林雅季或許想利用孩子上位,但做過藥流這一點不假,是在方苓母親程蕙蘭家開的醫院。年少時程阿姨擔心她體質虛弱,時常拿來一堆滋補的中藥叫她吃,可她比誰都健康。 林初戈笑說:“我媽想打掉我這個孽種,沒成功,我命太硬了?!?/br> 她的話莫名地令他堵得慌,皺了皺眉道:“林小姐習慣用這種語氣說話?” “謝慕蘇沒告訴你?”林初戈無聲無息地打了個哈欠。 一談到女友,他面容變得溫情:“她經常提到你,總是稱贊你,說得天花亂墜?!?/br> 隨口問一句竟勾出他深情的模樣,她胃里一陣泛酸,他言辭間瞧不起寧靖元花心,那他自己呢,一個養尊處優驕矜倨傲的大少爺又能愛謝慕蘇多久?一輩子,一年亦或是更短? 行至大門前,寧雙牧看她一眼,不太放心地說:“老爺子心臟不好,懇請林小姐說話別那么尖銳?!?/br> “我盡量?!?/br> 客廳高敞通亮,迎面的白墻上懸掛著一張巨幅字畫,字畫前的紅木桌上擱著一只粉彩花鳥瓶,廳堂正中擺了一張金漆八仙桌,疏疏落落放著幾把高背扶手胡桃木椅,兩邊的多寶格上展列著各式各樣的鎏金佛像、白玉觀音像、玉石、翡翠和鼻煙壺。 深赭色沙發上坐著兩個男人,較為年邁兩鬢斑白的先看到林初戈,豎起拐杖指了指另一張真皮沙發,中氣十足地道:“初戈是吧,坐?!?/br> 寧雙牧恭恭敬敬地叫了爺爺和父親,方才在沙發坐下。 林初戈天生反骨,笑微微地說:“我喜歡站著?!?/br> 寧靖元困惑夾著少許激動地看向她,都說女兒像父親,她的相貌卻酷似她母親,但林雅季的五官勝在柔,兩道黛眉似春山,一雙眼狹長微挑,漾著一池秋波,唇未點絳自胭紅,氣質清雅如蘭,性子嬌怯內向,旁人多看一眼就會害羞地低頭。而她的氣質比她母親要冷三分,那雙秀眼微垂,瞇成一線懶洋洋地望過來。 “你今年二十七?”寧靖元問道。 他穿一身藏藍三件套西裝,鬢角染霜,一抬頭額前就現出淺淺的紋路,面頰干黃,眼圈濃黑,明顯一張縱欲過度的臉龐。林初戈想,不過如此。 她恨了二十多年的“那個男人”,從腦海中模糊的影子具象化為真實存在的活生生的男人,是別人的父親,他人的兒子,從來與她沒有任何關系。 她來的目的已經達到,便說:“廢話就別說了,老爺子,您找我有什么事?” 寧靖元臉色一沉,正想發作,寧紹賢干咳了一下說:“不管怎樣你身上流的是靖元的血,是寧家的人,我找你是想讓你認祖歸宗?!?/br> “認祖歸宗?”林初戈唇邊掀起一抹笑,雙唇開合不休迸出惡毒的字眼,卻是嬌而媚的聲線,“您一大把年紀說這種胡話也不怕傷了陰騭損了陽壽,我這種鄉野村婦生的下賤胚怎么配和您高貴的寧家牽扯上關系?” 寧雙牧警告般地瞥了眼林初戈,她別過臉冷冷一哼。 寧靖元一貫喜愛柔婉和順的高知女性,聽見某些詞語瞬間蹙起眉頭,自恃父親擺出長輩的嘴臉教訓道:“你媽怎么教你的?對長輩——” “我媽又不是賢良淑德大家閨秀,能教我什么?”林初戈歪著腦袋恣意無謂地笑,似蝎尾般細長的鞋跟徐徐叩擊著地板,“我該被人教導的年紀,你,你們簪纓世族寧家在哪?” 他還有臉提她母親,真是頭頂生瘡腳底流膿,惡心之至。她掌心沁著薄汗,滾熱的血液源源地涌向胸口,壓抑多年的怨氣有如生長在廢棄墻角下的陰濕的青苔,愈長愈旺,密集地裹滿心頭。 她遭受的所有痛苦源自她母親,而導致林雅季落得慘境滿腔怨恨的是寧靖元,她恨林雅季,恨寧靖元,恨她血管里流著他們的血,恨似一把利刃在她胸腔亂絞。 她斜了斜唇,掐著嗓膩聲緩慢地道:“林雅季大著肚子休學時你在哪?她躺在醫院里沒有呼吸時你在哪?我被人指著鼻子罵野種的時候你在哪?我每天打三份工拼命攢學費和我媽的醫藥費時你們寧家又在哪?” 寧雙牧唇角若有若無地浮著一縷笑,挪開眼盯著墻上柳少師遒勁雄健的真跡,骨節細長的手指在膝蓋上輕敲著,是欣賞,亦是為這場口水仗助威。 寧靖元臉色時青時黑,映得他那張蠟像似的臉尤為滑稽,寧老爺子沉著氣不發言,皺紋縱橫的臉上一雙鷹眼直直望著林初戈。 林初戈心笑這兩對父子真能裝,又陡然覺得悲哀,不認她的是他們,現在要她認祖歸宗的也是他們,他們若不改初衷,從始至終視她不存在不打攪她的生活那多好。 她收了笑:“聽說寧靖元先生的公司資金鏈斷裂,董事長職位岌岌可危,你兒子又不愿幫您……莫非是看我攀上了莫行堯這條高枝,記起你貢獻的那顆jingzi?” “行了?!睂幗B賢握著拐杖不輕不重往地上一敲,緩和口氣道,“我曉得你心中有氣,但最好考慮清楚,我和行堯的祖父是舊識,他可是個老頑固?!?/br> 她忍俊不禁,這老頭子是暗示她以她卑微的門第休想嫁給莫行堯,她改個姓就鍍了金鑲了鉆晉升為上流社會的寧家名媛?他寧家已是強弩之末,還好意思給自己臉上貼金。 “那是我們的事,不勞您費心?!鄙砗蠛鋈豁懫鸬统潦煜さ哪新?,秀拔清峭的身影漸漸接近,滿室寂靜,森嚴高門令他籠上一毫陰郁,“我要娶誰,輪不到別人多嘴?!?/br> ☆、第41章 狗血淋頭(3) 冬風蕭蕭,有一年,也是在這棟精雅冷清的別墅里,一個年輕女人惶惶地來,凄凄地走,孤清朣朦的背影像是蒙著一層塵灰吊子,風過人散。 寧紹賢握緊了拐杖,那女人雙親過世,住在遠房親戚家,來找他時穿的衣服打著補丁,他忌諱著寧家的名望和門楣婉言勸她去找寧靖元,他兒子風流成性卻翻臉無情,斷然不愿意受制于一個大學沒畢業的女學生,他相信寧靖元會處理好。后來他聽說自己的兒子給了那個女人一筆錢,她也算有幾分骨氣,沒有苦苦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