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黑長的頭發似魚尾在空中一蕩,蕩出一陣清涼的香氣于鼻翼間化開,細瘦嶙峋的小臂撩過他手指,似水如脂,冰冷滑膩,溫熱的呼吸噴拂在鎖骨,人又挨得近,空氣越發燥熱,仿佛要燒起來一般。 他不由蹙起眉頭,后退兩步,才抬眼端視跟前的女生。 她也在看他,一張素凈的臉嵌著一雙明澈的眼,白膚白衣,頰紅唇粉,黑白分明的眼中噙著一絲怔然,觸及他的目光猛地低下頭。 “美女,”陸江引笑說,“走路看路啊?!?/br> “對不起?!绷殖醺甏颐θ酉乱痪湓?,垂著頭繞開他們離去。 “這是第幾個了,為什么都往行堯懷里撞,沒有妹子撲到我的懷里?”陸江引遠眺著女生的背影,揾了揾濕涔涔的臉,“我長得不帥嗎,果然冷淡款更受歡迎嗎?” “少來,中午在食堂排隊的時候不是有個大波妹一個勁往你身上蹭么?!敝窀湍幸馕渡铋L地擠擠眼,“蹭也就算了,還要捏著嗓子說‘對不起,人家不小心’,心機女?!?/br> 陸江引撓撓后腦勺,木然地說:“有嗎,我怎么沒感覺到,吃個飯像打群架一樣,人擠人,哪里分得清是男是女?!鄙陨酝nD,他問,“剛剛那個女生是誰啊,你們認識嗎?” 紫衣男生馬上接口:“四班的林初戈,整天板著臉,跟修道院的尼姑似的,聽說她媽是干那一行的?!彼坪跖滤麄儾欢?,他簡練地解釋,“就是拿錢張腿?!?/br> 莫行堯睫毛微顫,斜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唇正要開口,陸江引先他一步說:“這種瞎編的話你也信?!?/br> “她雖然長得好看,但不愛理人?!敝窀湍胁遄斓?,“她朋友方苓不錯?!?/br> “那個黃皮惡婆子?”紫衣男擺擺手,“兇得要命?!?/br> “有料啊,”竹竿男的雙手在胸前一寸的距離抓了抓,抓到兩團空氣,“起碼有c?!?/br> 紫衣男猥瑣地一笑:“我懂,我懂?!?/br> 陸江引把額前汗濕的頭發往后一掠,露出白皙光潔的額頭,迎著毒辣的太陽瞇起眼,故作深沉地說:“你們真幼稚?!?/br> 天氣太熱,紫衣男腦門上新長出幾顆青春痘,脧見陸江引白凈的臉,帶著些許嫉妒地調侃道:“陸江引,你皮膚比女人還好,長得又漂亮,你媽是不是把你生錯了性別?” 陸江引聽不得別人評價自己相貌漂亮或陰柔,把籃球往地上一摔,大怒道:“你有種再說一遍?!信不信老子揍你一頓?!” 籃球受力咚地彈起,又即刻下墜,慢慢滾到角落。 雖是晚飯時間,教學樓下沒幾個人,但紫衣男生在家里也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被嬌養慣了的大少爺,被他這么一吼,面上有些掛不住。 他邊卷袖子,邊揚聲道:“來就來,我還怕你不成!” 莫行堯攔在兩人中間,神色凜然不怒自威,低喝道:“別吵了?!?/br> 臉紅脖子粗的二人不約而同地哼了一聲,偃旗息鼓,各自朝自己的班級走去。 熱浪陣陣襲來,碧空如洗,好似藍汪汪的海水將天空淹沒,萬里無云,金黃的陽光灑在繁華街道的盡頭,為古舊低矮的建筑飛了層金。 一群人攢聚在一棟老式洋樓外,黑色瓜子殼不斷地從一張張朱紅嘴唇中吐出,嘁嘁喳喳的談話聲似蚊蟲嗡鳴,長久不停息,女人們揮舞著芭蕉扇將日光斬斷,絲絲縷縷的光線斜斜照進涕淚滂沱蓬頭垢面的女人眼中,廉價的腮紅,橫生的皺紋,干枯的皮膚與槁木般的軀干盡數暴露在眾人眼皮底下。 瘦骨伶仃的女生自逼仄小徑款款走來,仿佛飛行了數公里終于尋到口糧的蒼蠅般,十來雙黑銀銀的眼睛直黏著她姣美的臉蛋和青澀的身段,目光蘊藉,神情或惋惜或嘲笑。 雙腿沉重得像灌了鉛,林初戈跨過一堆瓜子殼,慢步行至洋樓前,眼神毫無溫度,面無波瀾,任由他們打量。早已習慣,不習慣也得習慣。 掃一眼細聲啜泣滿身灰塵的中年女人,粉似桃花的唇邊綻開一抹譏笑,她道:“還哭?天也快黑了,你不收拾一下自己換件干凈衣裳去接客?” 林雅季抹了把臉,騰地從地上跳起來,一把揪住她的頭發,聽見她疼得輕嘶一聲,歪嘴笑罵一句“賤人”,搖搖蕩蕩往屋里走。 林初戈使勁掙脫她的手,失腳踩中一塊硬邦邦的石頭,腳一崴,險些栽倒在地。泛黃的白裙下擺露出一片更白的肌膚,僅僅一秒,長裙的裙擺便被一只瘦棱棱的手按住,纖細瑩潤的小腿在一眾臃腫黑黃的女人當中顯得分外珍貴。 人叢里有人小聲說:“真sao,她女兒怕也是*的命了?!?/br> 林初戈頃刻氣紅臉,側頭瞪發話的男人一眼,那男人哈哈大笑,拔高聲調道:“往后接客記得知會我一聲,叔叔一定來捧場?!?/br> 男人們笑,女人們也笑,刺耳的笑聲將女人和女生環繞。 “呸!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張鱉一樣的臉!滾回去捧你家奶子下垂渾身肥rou的母豬!”林雅季緋紅的臉上盡是血跡和抓痕,色已衰,妝已花,猙獰可怕。 她罵完就拽著林初戈的手臂進屋,摔上門,揚手想摑她一記耳光,林初戈趔趄著躲開,涼涼地望一望母親:“你今天沒喝酒吧,這個點兒就發瘋?” 林雅季端量著女兒,黛眉黑眼,粉唇白臉,自己涂脂抹粉也不及她素面朝天光艷。她是殘花敗柳一百一夜人人厭,而她卻是初綻杜梨干干凈凈惹人憐。 無邊無盡的恨與怨交織成一股郁氣,僵在空中蘆柴棒似的手拈起她肩頭的發絲嗅了嗅,女人笑道:“那死鬼也沒說錯,你長得漂亮,該好好利用皮相。與其一輩子賣給一個男人,不如趁著年輕撈一筆,青春不賣也是會過的?!?/br> 林初戈不怒反笑:“然后像你一樣什么男人都不挑,只要給錢就陪他上床?你想開咸rou莊當鴇母是你的事,別扯上我?!?/br> 林雅季譏笑道:“裝什么貞潔烈婦,誰知道你會不會背著老娘在學校亂搞,不穿校服穿白裙,想勾引誰呀?” “我等會還要回學校上自習,不想跟你吵?!绷殖醺昶胶偷卣f,“徐永南的女兒中午來找我了,你把房子還給他吧?!?/br> “你這賠錢貨還想管老娘的事?你不住就滾,天大地大總有林小姐的住處,別禁不起餓冷鉆進旅館上了哪個男人的床就行?!?/br> 林初戈垂眸,不再同她爭辯,默默開了門往外走。 天幕已掛上一彎鉤月,稀稀朗朗幾點星,她一人沿著小徑前行。 天大地大,卻無她的容身之處,已在方苓家住了一個月,委實不便繼續打攪她;而方予,在繼父家的屋檐下低著頭受盡窩囊氣,也不能去給她添麻煩。 身無分文,明天的早餐都成問題,住旅館更是奢想,林初戈輕笑出聲,廢物,一團爛rou,連自己都養不活。 街燈昏黃,幾只飛蛾叮叮地撞擊燈罩,無歇無休,視域前方一位年輕男子牽著一個孩童,大手握著小手,一粗一細兩條胳膊來回搖擺。她揉揉酸澀的眼眶,加快了步伐。 回到學校,林初戈在教學樓六樓拐角處碰見方苓。 方苓嬌憨地笑笑,遞給她一碗酒釀:“有點涼了?!?/br> 林初戈鼻子一酸,沙聲道:“謝謝?!?/br> “我們倆還謝什么謝?!狈杰哒f,“爺爺說暑假想接方予回來住幾天,你陪我去七班,找周遠寧談談?!?/br> 言畢,方苓心虛地攏了攏劉海,她實在有點怕周遠寧,看起來溫溫和和的人,態度卻強橫至極,每次都拂了方家的面子,老人家掛念孫女想上周家探望方予,他竟然不同意。思及此,方苓暗罵道,無情無義神經病。 林初戈并未多問,端著裝有酒釀的塑料碗和她一起向七班去。 方苓覷了覷好友慘白的臉色,想起中午在校門外攔住她們的女孩,嘆道:“中午那個女生看起來比方予還小,嘴竟然臟成那樣……她沒再找你麻煩吧?” 林初戈搖搖頭。 來到七班,周遠寧恰好站在教室門口,白衣黑褲,單手插在褲袋里,清癯面孔浮著一絲笑容,含情脈脈注視著眼前的女生。 那女生背對著她們,看不見長相,方苓撫著胸口吐舌頭:“嘔,好惡心,周遠寧又發情了,這一次他想對哪個女生下毒手?” 林初戈莞爾,壓低嗓音道:“聲音太大了,他會聽到?!?/br> “方苓——”突然有人高聲喊方苓的名字,聲線粗啞得像公鴨。 方苓擰著眉轉身,眼見前方一米的距離有個電線桿似的男生張開雙手撲向自己,她敏捷地倒退,眼疾手快奪過林初戈手中的塑料碗,毫不留情潑向那男生。 竹竿男三百六十度旋轉,動作輕盈得仿佛學過芭蕾,原本目標為方苓胸部的兩只手掌啪地拍在墻上,堪堪躲過飛來的液體。 而那碗酒釀,不偏不倚全部潑到經過的哈欠連天的陸江引身上。 飛來橫禍讓陸江引干脆地罵了句臟話,摸著黏膩的襯衫在原地轉了一圈,把在場所有人都瞪了一遍,大吼大叫道:“是誰,是誰潑我?!” 周遠寧含笑上前遞給他一包紙巾,莫行堯拍了拍他肩膀。 方苓說:“這位同學,十分對不住,不過你也有錯,走路瞄著天花板干嘛,看路啊?!?/br> 林初戈蹲下身,望著一地酒釀,心想,好餓。 ☆、第34章 前塵往事(2) 暑假即將結束時方苓和竹竿男——賀榮安在一起了,林初戈得知時很不解,那賀榮安在她眼中是一個滿腦子黃色思想三句話不離性的猥瑣男,說不準何時獸性大發對方苓動手動腳,好友明知道卻毅然跳下火坑。 再三追問,方苓才解釋說:“談著玩啦,我連手都沒讓他牽,他要是敢對我做什么我絕對不會放過他。而且開學就高三了,晚自習要上到那么晚,我家和他家同路,多一個人總要安全點?!?/br> 林初戈雖仍然有些不放心,但朋友的私事自己也不便多說,只得咽下嘴里的話。 母親夜夜帶不同的男人回家,生意似乎好得很,卻未給她一分錢,她也沒有伸手向林雅季要錢,她能想象出母親會擺出什么樣的嘴臉、用如何惡毒的字眼羞辱她,罵得盡興了,才不情不愿扔給她幾張錢,帶著刺鼻香水味和老男人身上獨有的汗臭的錢。 學校附近新開的小超市需要幾個短工,冒著被人認出來的風險,林初戈虛報年齡去超市打零工,閑時溫習功課或者看看雜書,暑假過得也算充實。 這天晚上,林初戈被方苓拉著去夜市吃小龍蝦。傍晚下過一場雨,涼風習習,愜意舒爽,兩人都穿著棉t恤,牛仔短褲和人字拖,在人潮中慢步前進。 燈光如水,從夜市路口流向城市盡頭,黃澄澄的光似是要點燃漆黑的天幕,香辣的氣味刺激著味蕾,一路走來人聲鼎沸,嘈雜而祥和。 五米開外一家龍蝦店門前立著四個男生和一個女生,林初戈瞥見那雙似夜般黑沉的眼,心里一慌,忙低下頭端量自己。近看黑t恤上起了細小的毛球,密密布滿衣裳,牛仔短褲洗得發白,人字拖在曛黃的燈光下透著廉價材質的光澤。頭發并未扎起來,走了一段路,她能感覺到額前沁出一層薄汗,在旁人眼中定是無比丑陋。 林初戈說不出的氣惱,斥問方苓道:“你叫那么多人來干嘛?” 方苓莫名地斜瞟了她一眼:“我才沒叫他們,八成是賀榮安叫來的,都是認識的人,你那么緊張做什么?” 林初戈想,她也不明白有什么好緊張的。因為方苓與賀榮安的這層關系,她和他們說過幾句話,僅限于此,關系應該沒有熟悉到一起吃飯的程度吧。 她平復心神,深吸一口氣,與方苓一同走到他們面前。 的確都是認識的人,周方予,周遠寧,賀榮安,陸江引,和莫行堯。 周方予不知在生哪門子的氣,亮閃閃的眼珠在她們臉上一溜,抬起尖尖的下巴,鼻孔朝天地跨過門檻,進了店內。 林初戈側目看方苓,方苓默契地轉頭同她咬耳朵:“方予還記恨著中午的事呢?!?/br> 周方予在方家住了一周,今天下午才回周家,臨走前收拾行李喊了林初戈和方苓幫忙。她下個月就滿十五,胸部卻一馬平川,而方苓胸脯傲人,又有張利嘴,捏著小堂妹的少女內衣大肆嘲笑了她一番。 “我們給她道個歉?”林初戈翹起唇一笑,眼如彎月,燈光落進她眼底似無數星光。 “我才不道歉,”方苓小聲道,“她也經常罵我,我回嘴怎么了?!?/br> 四個男生被晾在一旁,進去不是,不進去也不是,打招呼無人理,著實尷尬。 幸而說完悄悄話,方苓就豪氣沖天地一揮手:“大家都進去吧?!?/br> 眾人魚貫進屋,走在方苓前面的是陸江引,他上身穿一件黃短袖,下著一件花褲衩,腳上趿著一雙黑色塑料拖鞋,吊兒郎當到了極點。除卻他,剩下的三個男生皆是襯衫長褲。 方苓說:“陸江引,你這身打扮和我家樓下整天坐在椅上抱著腳摳啊摳的老頭一樣?!?/br> 陸江引倏然停下腳步,兇神惡煞瞪著方苓,他一停,為了避免撞上他,方苓慣性地倒退,不留神踩中身后的林初戈的拖鞋,人字拖鞋底磨得很光滑,林初戈打了個踉蹌,無以控制地往后滑了幾步,下一刻一只寬大有力的手掌扶住她的右肩。 不知為何,她不敢回頭。 莫行堯問:“沒事吧?” 方苓又開始向前走動,林初戈窘迫地說了句“沒事”,低著頭前行。 已過飯點,店內清冷人稀,一張張桌上堆滿粉白的蝦殼,鮮香的氣味于空中浮沉。七人挑了張小圓桌落座,賀榮安厚著臉皮在方苓身畔坐下,他左手邊是周遠寧,而周遠寧的左手邊是周方予。一群人按照熟悉程度入座,林初戈發現自己夾在方苓和莫行堯中間。 距離近得她能嗅到他身上清爽好聞的氣味,她臉瞬時燒得guntang,偏偏他還把腦袋湊過來,湛黑的眼中映著一張紅得滴血的臉:“你沒事吧,臉這么紅,發燒了?” 林初戈猛搖頭,小聲說“沒事”,說完垂頭盯著面前的水杯。他一靠近,呼吸就變得艱難起來,她想,自己沒發燒,只是缺氧。 好友這般反常,方苓把一切看在眼里,了然于心,轉了轉眼珠說:“要發燒也是你發燒吧,大熱天的穿這么多?!?/br> 莫行堯沒接茬,收回目光靜坐在椅上。 他漠然的態度令方苓略有些不滿,又說:“你們這些大少爺身子骨嬌貴,吃得慣大排檔的東西嗎,吃壞了肚子可別怪我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