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莫長生背脊挺直,凝神看向那突然出聲的青年。 那青年仿佛也察覺到了莫長生的目光,溫和的看向他,眸子里滿是安慰之色。 只一眼,莫長生就知道,眼前這個和他相貌間有幾分相似的人是誰了。 莫長生猜到了青年的身份,而元白真人,卻是鐵青著一張臉瞪向莫長憂——還有跟在莫長憂身邊來的那個華服公子。 “好一個莫長憂!好一個純陰體質,以色事人的男寵!”元白真人當即辱罵道,“莫長憂,你倒是好本事,不但能讓一個金丹真人對你言聽計從,還能讓他奔波千里,特特為了你來救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弟弟!論起以色惑人,本真人身邊那么多爐鼎,竟是一個比得上你的都沒有!” 莫長生一怔,原本打算從儲物袋里取出衣袍重新換上的動作都頓住了。 純陰體質?爐鼎?還有以色事人?這是什么意思? 莫長生忽然發現,他腦袋竟然遲鈍了起來。 莫長憂卻是面色絲毫未變。 他依然站在劍上,然后完全無視了元白真人,反而對著莫長生伸出手:“長生,為兄自可為你查驗體質,無需勞煩元白真人,還不過來?” 莫長生腳步一轉,就要朝著莫長憂而去。 “小小爐鼎安敢欺我?當日你從本真人手中逃出,本真人念在千幻道君的面上饒你不死,今日,就該讓你這弟弟補償于我。這個莫長生,我卻是要定了!” 元白真人卻是真的惱了,忽然大喝一聲,右手手心陡然出現一張金色漁網,那金色漁網“嗖的”一聲,就要朝著背對著元白真人的莫長生飛去! 眼看著那漁網正對著莫長生當頭罩下,就聽“?!钡囊宦暣囗?,莫長生仰頭看去,一道白色冷冽的刀光倏然閃過,好巧不巧,正好將那金色漁網中間劃過。 原本金光大閃的漁網,驟然暗淡了下來,就如同凡間漁夫捕魚為生的普通網子一般,掉落在地上,再也看不出其先前的光華。 “壞蛋!” 莫長生只覺手臂一疼,隨即就整個身體騰空躍起,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被一只手帶到了莫長憂的身邊。 “大壞蛋!”氣鼓鼓的聲音再次響起。 莫長生心中驚疑,面上卻是不動神色的轉了頭,看向那個將他拉了過來,說話語氣間,猶如稚童的華服公子。 “不許你欺負我的爐鼎!也不許你欺負我的爐鼎的弟弟!”華服公子周身靈氣閃動,二十五六歲的面容,俊逸瀟灑,然而一出口,卻恍若七八歲護著自己物件的孩童一般,“你要再敢欺負他們,我就帶人砍上你的元白峰!” 元白真人法寶被毀,一口心頭血噴出,狼狽的倒退了一步,“呸”了一聲,怒極反笑:“砍上我的元白峰?烈陽啊烈陽,我看你是真的傻了,現在竟是連宗門門規都記不住了么?你若敢砍上我的元白峰,那么按照門規,你就當去思過山脈思過三十年往上!”看著華服公子,即風烈陽依舊不服的神情,元白真人又道,“你以為,你去了思過山脈,還能有誰護得住他們二人么?到時候,他們二人還不是任我打殺……我便是將他二人都當做爐鼎,你又能奈我何?” 風烈陽卻是不知聽懂了幾句,只憤然扛著身上的刀,踩著疾行靴,就沖了過去:“不許搶我的小爐鼎!小爐鼎是要陪我一輩子的!他一輩子都不許離開我!你敢打他的主意,那我就先殺了你!” 風烈陽殺機驟顯,刀刀都是往元白真人的要害處砍去。 風烈陽如今雖是真的傻了,然而他手底下的法術、刀術和修為卻是扎實的很,比元白真人這個靠丹藥堆起來的金丹真人可是靠譜多了。 不過半柱香的功夫,元白真人狼狽逃竄,身上已經不知被刀芒砍了多少傷口了。 “不打了不打了!我認輸,以后不打你的爐鼎的主意了!” 風烈陽哪里肯聽元白真人的話,只是耳邊卻傳來了他的小爐鼎的咳嗽聲,風烈陽這才疑惑的看了過去。 莫長憂搖了搖頭,然后對他指了指莫長生,又指了指天。 風烈陽鼓著臉,惡狠狠地又砍了元白真人丹田上方一寸的位置一刀,方才道:“發誓!你發誓不欺負小爐鼎和他弟弟了,我就不殺你了。要不然,我今天就把你砍了,然后再把你扒光了,扔到宗門門口去!” 元白真人被風烈陽最后那一刀給嚇傻了。 他是真的沒有料到,以他的身份,這風烈陽竟然真的敢對他動手,而且還是渾身殺意憤然而來! 還有風烈陽的最后一刀,只差一點——只差那么一點點,他好不容易用丹藥堆起來的金丹就要被一刀斬碎了! 元白真人終于不敢小看眼前這個傻子了。 人家傻歸傻,可是打架的功夫在那里,就是真的殺了他——估計宗門也只會向他的那位老祖匯報,是一個傻子砍了他!難道老祖還會因著一個傻子而不顧修為減損沖到下界來幫他報仇么? “好,我、發、誓!”元白真人咬碎一口銀牙,陰狠的目光,頻頻掃過莫長生和莫長憂二人。 …… 元白真人在立下心魔誓,又被風烈陽搶下了那張破碎的金色大網之后,終于頂著一身砍傷,陰郁的離開了。 因著莫長憂特意讓元白真人在誓言里加了不得向師門告狀這一條,眾人竟也不必擔憂會有賞罰殿的人來抓他們。 元白真人離去,莫長生帶著莫長憂和風烈陽一起進了他的小山谷。 莫長憂看著莫長生若有所思:“阿弟你是練氣三層的修為了?”然后就兀自笑了,“若是我們沒有趕到,阿弟也不會真的被元白真人帶走?!?/br> 師門可以容許元白真人去挑選欺凌那些還不到練氣三層的外門弟子,可是,像莫長生這般,雖是五靈根,卻是在修煉了不到四個月,就到了練氣三層的弟子,是不可能讓元白真人肆意凌虐的。 莫長生搖頭:“即便能活下來,卻也要吃一番苦頭?!?/br> 莫長憂聞言,只覺是自己連累了弟弟,如果不是他和元白真人當年的恩怨,也不至于使得元白真人非要弟弟不可。他剛要說些什么,就被風烈陽撲了過來。 “長憂長憂,這里好漂亮!我把你阿弟扔出去,我們在這里雙修幾天好不好?好不好啊長憂?”風烈陽緊緊地抱住莫長憂,明明比莫長憂高了半個頭,卻反過來自然無比的對著懷里的莫長憂不住的撒嬌,眼睛還時不時的向莫長生飛刀子。 小爐鼎的阿弟雖然長得和小爐鼎挺像的,看著也蠻順眼,可是,這個阿弟連聲哥夫都不知道叫,還老是吸引小爐鼎的目光,害得自己和小爐鼎說話的時間都少了! 這個阿弟一點都不可愛! 就該丟出去! 莫長生臉色頓時難看了起來。 不是為著風烈陽想把他從他的家里丟出去,而是因著風烈陽的話。 雙修? 哪里來的雙修?明明莫長憂身上半點靈氣都無,他第一眼看到莫長憂的時候就覺得不對,現在細細想來,莫長憂來到仙門,自然不可能不修煉??赡L憂這會子沒有靈力,那只能說明——莫長憂身上修煉來的靈力都被人給采補光了! 而那個采補了莫長憂的人,定然就是眼前這個傻子莫屬了! 莫長生面色不好,可是莫長憂卻是拍了拍風烈陽的后背,習慣性的哄道:“這會不行。等我再把修為提高到了練氣九層,我們再雙修,嗯?要乖啊?!?/br> 風烈陽還是不高興,他將小爐鼎抱得更緊了,微紅了臉,小聲道:“那、那就不雙修,我們、我們就只那個,我輕一點……好么?好么?” 莫長憂自始至終聲音高低起伏都未變,只溫聲道:“除了雙修,都必須要固守精元,你又忘了么?” 風烈陽臉漲得通紅,終于委屈又氣憤的推開了莫長憂。 “壞蛋!小爐鼎是壞蛋!” 然后就踩著疾行靴,飛到了山谷一側的山頂,背對著莫長憂和莫長生,蹲了下去。 山谷中,只剩下了莫長生和莫長憂二人。 兩人沉默了許久,莫長憂才開口打破了平靜。 “爹娘還好么?聽芙蓉說,咱們還有兩個弟弟?” 莫長生看了一眼離去的風烈陽,道:“爹娘都好。兩個弟弟也很可愛。你送過去的讓凡人身子健壯的丹藥,我也化開給爹娘和弟弟吃了。聽說柳師姐的家人在照顧他們,想來,應當還好?!?/br> 然后莫長生就把莫老爹和莫老娘給莫長憂縫制的粗布衣裳,還有家里做的腌菜腌rou,都拿給了莫長憂。 “哥哥拿著罷。就算用不上,也都拿著罷。這是爹娘給的。衣服也是娘每年都特意給你縫的?!?/br> 莫長憂看著那些粗布衣裳,還有腌菜腌rou,微微失神:“是我對不住爹娘。如今,又對不住你了。阿弟,我做了風烈陽的爐鼎,你會跟著我一起顏面盡失,會不斷的有人以此為由來辱罵你,你可怪我?” ☆、刺青 可會怪他? 莫長生搖了搖頭:“我想知道真相。不只是你為何一直不肯見我的真相,還有這些年,你始終沒有給家里寫過一封信,以及……你做了烈陽真人的爐鼎,可是自愿的?” 莫長憂稍一遲疑,就聽眼前才堪堪十三歲的小少年板著臉道:“你可以不說,但是,我不愿意聽我從未見過面的哥哥,一見面就對我編造謊言?!?/br> 莫長憂心中苦笑,可是卻也不打算欺瞞莫長生了。 他經歷過的那些事情,或許難堪,或許恥辱,難堪的讓他避之不及,恥辱的讓他想要徹底忘記,然而莫長憂卻還是一一說了出來。 他不想有一日,他的阿弟,會從別人的口中得知這些事情。 “當年,我少年意氣,一心想要尋求長生,因此一意孤行的拋棄父母離開了家鄉,來到了逍遙宗??墒清羞b宗的日子,顯然是不如我曾經想的那般逍遙自在?!蹦L憂看著遠方,將往事娓娓道出。 莫長憂也是十三歲時來到的逍遙宗。 他剛來的時候,和普通的山里長大的少年一般,并不識字,也不知天高地厚,雖然靈根資質不算好,可是莫長憂卻憑著少年意氣和一股子驕傲,愣是在外門弟子里第一個從大字不識一個,到完全能聽得懂求道谷里夫子的課程;同樣也是第一個引氣入體,第一個突破練氣一層、練氣二層,甚至莫長憂那時的驕傲與勤奮,還被內門一位筑基后期的師叔看重,偶爾透出意思來,讓莫長憂好好修煉,早日筑基,待到莫長憂筑基之日,他大約也能結丹了。金丹真人便能收徒,到時……莫長憂雖是從窮苦的大山里出來的少年,可是卻是那時他們那一批里的外門弟子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然而這個第一顯然是不好當的。 在莫長憂修煉到練氣二層,并且多次出入內門,跟隨那位筑基后期的師叔學習陣法的時候,莫長憂終于被嫉恨他搶了風頭的外門弟子設計遇到了元白真人。 元白真人那時正好需要練氣初期的小修士供他用采補的方式吸食靈氣。只是元白真人的采補之道,與周公之禮也并無差別,因而在看到了相貌俊美的莫長憂后,元白真人就直接放棄了他原先打算帶走的人,而將莫長憂給帶回去“伺候”他了。 莫長憂那時驕傲是有的,心機自然也不缺。而元白真人那時還自以為做事隱秘,并無多少人知曉,因此對莫長憂的看管也不嚴。于是一個不小心,莫長憂就從元白真人那里逃了出來。 外門弟子在師門出入都靠銘牌。而銘牌之上,其實并沒有外門弟子的本命精血,因此莫長憂一開始的打算,是直接逃出逍遙宗,甚至逃出五靈大陸,直接奔著東九洲而去,干脆到東九洲做一介散修,也好過淪為爐鼎,被采補而死。 然而莫長憂千算萬算,也沒有料到他在逃跑的過程中,會在妖獸林中遇到當時重傷的風烈陽。 莫長憂面不改色的從風烈陽身邊走過,原想著置之不理,結果卻被風烈陽一只手捉住了腳腕——風烈陽那時已然是金丹后期了,莫長憂顯見是掙脫不開風烈陽的,即便風烈陽已經閉著眼睛昏死過去。 莫長憂氣急,卻也不敢真的砍了風烈陽的手。幾番權衡之下,莫長憂只能安然坐在那里陪著風烈陽,甚至為了這位金丹真人不會在醒了之后將他滅口,還將自己為數不多的丹藥,全都給風烈陽灌了下去。如此二人間有了因果,這位真人便不能真的殺了他了。 莫長憂的丹藥雖然只是練氣期丹藥,然而卻也幫了正在與腦袋里的奇石奮斗的風烈陽的大忙。風烈陽因此將奇石控制在自己的腦袋里,奪回了身體的控制權,因而醒了。 但是,風烈陽也因著奇石所待得位置,心智退化到七八歲的稚童一般。 風烈陽的母親千幻道君找到風烈陽的時候,風烈陽正因著第一眼看到的是莫長憂,而巴著莫長憂不放。 風烈陽會受重傷,并且腦袋里會有塊奇石,都是因千幻道君和人斗法,風烈陽一心幫著母親而受傷的。也因此,千幻道君才會正巧趕來,找到兒子,也因其天生靈目,一眼看穿了莫長憂的純陰體質。 莫長生聽到這里,眉頭蹙得很緊:“既然這樣,那么就是哥哥誤打誤撞救了烈陽真人,按著修真界的因果之道,哥哥又為何做了爐鼎?即便是千幻道君識破了哥哥的爐鼎資質,哥哥以這個秘密換因果,豈不是正好?” 莫長憂笑容苦澀,搖頭道:“一開始的時候,千幻道君的確對我和顏悅色,并未為難于我。甚而,在我提出千幻道君幫我保守爐鼎體質的秘密的時候,千幻道君還送了我能遮掩體質的玉佩?!?/br> 莫長憂的爐鼎體質固然會受到一部分修士的覬覦,可是對于一些心懷大道,顧及因果,期盼有一日能渡過最后一道天劫,飛升上界的修士來說,莫長憂的爐鼎體質可有可無。對千幻道君來說,無論如何,莫長憂都誤打誤撞幫了風烈陽,就是放他自由又何妨? 然而這一切都在千幻道君給風烈陽查探身體,并且發現風烈陽腦袋里的那顆奇石也早就開了靈智,一旦取出,就會引發天劫,而風烈陽的修為正好到了金丹后期,奇石的天劫來了,就很可能將風烈陽原本到達金丹圓滿期才應當來的元嬰天劫一起引過來的時候改變了。 “千幻道君愛子心切,心知烈陽真人心智有損,是不可能連續打坐十天半月,以此提升修為,所以就這么留下了哥哥?讓哥哥做烈陽真人的爐鼎,烈陽真人通過采補之道,以此提高修為?”莫長生問道。 莫長憂搖頭:“不。千幻道君并未強迫我。她只是將烈陽真人當時的情形講出,然后……我便自薦枕席,自請做烈陽真人的爐鼎?!?/br> 莫長憂驕傲是驕傲,然而在元白真人的事情之后,他卻更加的識趣。 那日,千幻道君明明半句威脅利誘之言都沒說,明明絲毫元嬰道君的威壓都未釋放,可是莫長憂就是知道,若是他不自己提出來,而是讓千幻道君逼迫著做了烈陽真人的爐鼎的話,那他就半點自由都沒有了。主動提出,或許還能因著識時務而得到一部分的自由。 甚至烈陽真人恢復心智之后,或許他還能活下去。 他只能自薦枕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