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雅先生愣了愣:“那我們怎么辦?妥協嗎?” 教皇沉默了一會:“那也只能祈求神明保佑了——” 保佑江北水軍真的像圣使說的那樣,還在吃奶的幼年期,保佑北方戰場上的加萊熒惑足夠瘋狂,能把大梁人牽制得牢牢的,他們或許能在險路中求一個好結果。 在江南西洋軍內部勾心斗角并醞釀一場新的陰謀時,顧昀趕到了江北,落地第一時間令人加固防線,瞭望塔兩個時辰一輪班,全體嚴陣以待,然后安撫軍中情緒,重新編隊,讓眾將官各自歸位——姚大人畢竟是個文官,雖然壓得住陣腳,但不可能有顧昀那種令行禁止的權威,沒有他指哪打哪的效率。 從中午一直忙到了傍晚,顧昀才有了一口水的工夫,嗓子眼快冒煙了,幾乎能嘗出一點血腥味,也顧不上講究什么茶不茶水不水的,抄起一碗涼水就灌了下去。這一年江北開春格外的晚,前幾天剛下了一場凍雨,四處繚繞著一股刺骨的陰冷,這一碗涼水讓顧昀從里到外涼了個透徹,他狠狠地激靈了一下,心里茫然地想道:“還有什么事來著?” 這時,姚鎮走過來對他說道:“大帥,當時往軍機處發急件的時候,朝廷第一時間回函不日派人來,這一兩天應該也快到了,方才得到消息說是雁王代表皇上過來了?!?/br> 雁王雖然辭官,但身份在那,又跟鐘老將軍有一段師徒緣分,為表榮寵,讓他來代表皇家走一趟,也是合情合理的。 “嗯,他是應該來看看?!鳖欔澜K于想起自己還忘了什么事,“那什么……重澤,靈堂設在什么地方,帶我去看看?!?/br> 姚鎮將他帶到了靈堂那。 靈堂比別的地方還要陰冷些,鐘蟬的棺槨停在中間,香煙繚繞。 顧昀的腳步在靈堂門口突然停了下來——這幾天太忙亂了,他南北兩處跑,大事小情都cao心過一遍,自然而然地把一個事實給隔絕了,直到這一刻,一個念頭才猝不及防地擊中了他的胸口。 他想:“是我老師沒了?!?/br> 姚鎮奇怪地回過頭來:“大帥,怎么了?” 顧昀深吸了一口氣,搖搖頭,進去給鐘蟬上了一炷香:“忙你的去吧,我跟他在這呆一會,有事隨時叫我?!?/br> 姚鎮低聲道:“生老病死人皆有之,大帥還請節哀,帥帳已經收拾出來了,待一會盡到哀思就早點休息吧,我讓人守在門口,大帥有事吩咐?!?/br> 顧昀點了點頭,也不知聽進去沒有。 等靈堂空了,他的目光才緩緩落在鐘蟬臉上,因為是無疾而終,鐘老將軍的神并不猙獰,但也談不上安詳——死人臉上都籠罩著一層灰,臉皮像是蠟做的,跟活著的時候不太一樣。神魂已去,皮囊就是皮囊,空落落的。 顧昀在旁邊坐了下來,手肘撐在那棺材邊上,靜靜地想起年幼時當他老師的鐘蟬。 那時驃騎大將軍還沒有被年歲縮水,沒有這么枯瘦,是威風凜凜的精悍,眼睛里總像是有兩把刀,定定地注視著誰的時候,刀鋒就能露出來。 “小侯爺,背下兵書不能證明你會打仗,豈不聞古代紈绔‘紙上談兵’?你若是這樣就自滿,恐怕連組織街頭頑童打一場群架都贏不了?!?/br> “小侯爺,功夫就是兩樣,一個是‘工夫’,一個是‘疼’,如今老侯爺與公主都不在了,你身份清貴,除了皇上,沒人敢傷您的貴體,您要是自己想舒服,自己想寵著自己,沒人能逼您往前走,往后想怎么樣,您自己要想清楚?!?/br> “榮華富貴不是武將一生歸處,既然皇上執意鳥盡弓藏,眼下反正也天下太平了,那就讓他藏吧,往后末將不能常伴左右,小侯爺還要好自為之?!?/br> “山水自有相見時,后會有期!” 長江后浪推前浪,百代風華有老時。 顧昀耳畔漸漸模糊,眼睛也有些看不清了,不由自主地在燭火下瞇起來,而他渾然味覺,仿佛仍沉浸在經年的舊事里,一代將軍能活到古稀之年且無疾而終,乃是大幸,不知多少人羨慕,確實是喜喪,顧昀覺得自己談不上哀不哀的,只是胸口有點堵。 長庚也是一路趕來的,到江北大營的時候天都黑了,到了以后來不及安頓,聽說顧昀在靈堂,他便屏退左右直接過去了。 守在靈堂門口的親兵認識長庚,遠遠地見了,立刻機靈地進去報訊,長庚都沒來得及叫住他。 那親兵叫了一聲:“大帥,雁王殿下來了?!?/br> 顧昀毫無反應,長庚估計他是忙暈頭忘了吃藥,便一掀袍角邁步要進去:“沒事?!?/br> 親兵小心翼翼地伸手在顧昀肩上拍了拍:“大帥?” 顧昀陡然被驚動,半瞎地沒看清來人,心里先是一緊,還以為出了什么事,他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一直堵著什么的胸口突然一陣尖銳的刺痛。 一口血毫無預兆地嗆了出來。 第109章 十年 親兵嚇得魂飛魄散,當場傻了,被長庚一把推開。長庚渾身上下的汗毛全炸了起來,手腳比江北的寒天還冷。 顧昀剛開始只是胸口疼,這一口血吐出來反倒是舒服了些,只是嗆咳得停不下來,前襟上沾得都是血跡,他也看不清周圍有什么,胡亂擺擺手:“別聲張……咳,沒……咳咳……” 長庚強壓著崩潰邊緣的神智,正要將他抱起來,忽然聽見顧昀含糊地叫了他一聲:“……長庚……” 他忙深吸了口氣,側耳過去聽:“嗯?” 顧昀鼻尖都是血腥味,這回連嗅覺都不管用了,全身上下也就只剩下腦子還強弩之末地清楚著,斷斷續續地說道:“長庚……雁王這幾天馬上要到了,此事不許傳出去,尤其不能……讓他知道……” 長庚心快裂開了,紅著眼睛沖旁邊的親兵吼道:“叫軍醫過來?!?/br> 親兵撒腿就跑。 姚鎮也真是要心力交瘁了,欲哭無淚,簡直懷疑是江北大營風水不好,剛倒下一位又接著一位,還是位不能出事的祖宗,當下忍不住對跟著長庚一道過來的了然大師道:“您是來給鐘老做法事的吧?法事不急,要不然您先給念經驅驅邪吧?” 了然大師愛莫能助地看著他,比劃道:“啞巴不會念經?!?/br> 長庚本以為自己跟著陳姑娘學過一陣子醫術,就能當半個大夫用,可到了緊急關頭才發現,有一個病人他真的束手無策,他看見那個人的血,腦子里已經先一片空白,背下來的醫書仿佛一股腦地都還給了陳姑娘,更不要說醫治。 江北大營最好的軍醫全都聚集在剛收拾好還沒來得及住人的帥帳里,出來進去的每個人都十分緊張,長庚死死地抓著顧昀不放,也不嫌自己礙事,就那么悄無聲息地坐在一邊,弄得軍醫們都戰戰兢兢的。 了然有些憂慮地站在門外看著雁王,他聽說過當年京城之危時,長庚是怎么被扎成一只刺猬的,此時真是生怕他在江北大營發作——這里連跟能壓制住他的人都沒有。 然而出乎他意料,長庚從頭到尾都安靜極了,沒有半點要瘋的意思,顧昀那一句迷迷糊糊的“不能讓他知道”像一根定海神針,結結實實地把他的心魂釘在了身軀里。 長庚忽然覺得自己從顧昀身上索取的東西太多,而且在不經意間越來越貪得無厭,乃至于從未讓他有過一天的放心日子,他身上那些新傷與舊傷都是怎么來的,自己全都被瞞得死死的,長庚幾乎能想象出來顧昀有多少次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傷病交加,還要對旁邊的人交代封鎖消息,不讓自己知道。 “殿下,”一個軍醫小心翼翼地上前道,“大帥這回有一半是積勞成疾的原因,還有……呃……他這一兩年內在前線積壓的傷,傷及過肺腑,這口淤血一直沒有出來,這回雖說看著兇險,倒也未必全是壞事?!?/br> 長庚聽了,默默地伸手壓住顧昀紊亂的脈搏,勉強定下心亂如麻的神,胡亂摸索片刻,還是沒能摸出什么所以然來,只好信任這些軍醫地診斷,“嗯”了一聲后問道:“怎么用藥,諸位有結論嗎?” 那軍醫遲疑了一下,說道:“呃……大帥這種情況,最好還是不要過分用藥,主要以溫養靜心為主?!?/br> 他說完,自己也知道自己說了句廢話,小心翼翼地看著長庚那攥著顧昀攥出了青筋的手,生怕雁王發作他,可是戰戰兢兢地等了半天,長庚卻沒說什么,只是怔怔地在旁邊坐了一會。 然后他彬彬有禮地拱手道:“多謝,還請諸位盡力而為?!?/br> 幾個軍醫受寵若驚,魚貫而出,各自盡心盡力去了。了然和尚這才悄悄進門,愁眉苦臉地在長庚面前站了一會,找不著什么事做,只好略盡綿薄之力似的伸手拂開顧昀微微皺著的眉心,無聲地誦了一聲佛號。 長庚嘆了口氣:“別介,大師,他和佛祖有仇,你在他面前念經,是打算把他氣醒過來嗎——木鳥在身邊嗎?給陳輕絮寫封信?!?/br> 了然抬眼看著他。 長庚面無表情道:“問問她,幫顧子熹瞞了我多少事?!?/br> 了然比劃道:“王爺還好嗎?” 長庚肩膀微微動了一下,剎那間,了然和尚覺得他差點垮下去,可是長庚沒有垮,他低頭看了顧昀一會,做了一件差點把了然大師嚇哭的事——他一邊不依不饒地攥著顧昀的手,一邊當著了然的面緩緩俯下/身,在顧昀眉間親了一下,親得認真而虔誠,近乎是莊嚴肅穆的。 了然目瞪口呆地倒抽了一口涼氣。 長庚目光沒有離開顧昀,也不知是對誰低聲說了一句:“還可以,放心吧?!?/br> 了然大師受到了驚嚇,念著“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邁著小碎步奪路而逃,只剩下長庚默默地守著顧昀。 后半夜,顧昀由昏迷轉成昏睡,似乎陷在什么夢魘里,偶爾會不安地動一下,長庚記得顧昀那年高燒不退時,也是怎么都躺不住,但好像如果讓他感覺到身邊有人陪著,他就能稍微安穩不少,于是靠在床邊一直摟著他。 鐘將軍靈堂中幽幽的火光亮著,不知他倘若泉下有知,歸來托夢,會對顧昀說些什么。 長庚收緊雙手,用一種類似于保護的姿勢抱著顧昀,第一次,他心里沒有對小義父的依賴,沒有對心上人的欲/望,反而像是珍重地抱著個年幼而脆弱的孩子。 在那些求而不得的日子里,長庚曾經無數次地幻想過,如果自己早生十年、二十年,那么他和顧昀之間是怎樣的光景? 而今,在潮濕陰冷的江北前線,可望不可即的十年光陰縮地成寸,被他一步邁過去了。 可惜他在這一夜十年,也沒耽誤西洋人的小動作。 這天夜里,圣使與教皇完成了內斗,以圣使的短暫勝利告終,達成偷襲大梁水軍的一致意見。 計劃本來定在這個陰沉沉的的夜晚,不料沒等行動,瞭望塔突然傳來消息,說大梁的江北防線收緊,警戒級別調整到了最嚴肅危急的情況。 雅先生飛快地沖進已經注滿動力、整裝待發的主艦:“陛下!顧昀來得太快了,大梁水軍顯然不是什么還在吃奶的幼兒軍隊,對方已經提高了防御級別,我們這樣硬碰硬不符合經濟……” 他話沒說完,圣使已經臉色難看地大步闖進來:“誰也不準更改我的計劃!” 圣使能代表國王與各大貴族周旋在教廷和軍隊面前,背景一定是十分深厚的,是位深受信任、才華橫溢的少爺,為人傲慢又狂妄,他頭幾天才還夸過???,人前人后根本沒把大梁水軍和那位玄鐵營主帥放在眼里,不料話才放出去就被打臉。 別的姑且不論,圣使的自尊心就接受不了。 教皇也急了:“請您收斂一下自己的個人情緒,戰爭不是斗氣和開玩笑!” 圣使臉紅脖子粗地爭辯:“沒有人拿戰爭開玩笑,陛下!如果敵人這只是虛張聲勢,那說明什么?這恰恰是我們進攻的最好時機!” 雅先生立刻反問:“如果不是虛張聲勢呢?” “沒有那種可能性,”圣使陰森森地別了他一眼,“這些脆弱的水軍根本沒有戰斗力,你們只不過是擔心承擔風險——” 雅先生:“這是毫無邏輯的狡辯!” “注意您的措辭,先生,”圣使冷冷地說,隨后,他目光一轉,從懷里摸出一卷羊皮紙,“我不是來商量的,先生們,半個小時前我已經簽署了代表圣地的最高調用令,這是備份件,請看清楚?!?/br> 雅先生臉紅脖子粗,還沒來得及抗議,主艦“海怪”突然發出一聲嘆息似的長音,竟就這么不由分說動了起來! “你瘋了?”雅先生失聲吼了一嗓子,本能地拔/出腰間佩劍,“快停下!” 圣使也不示弱,立刻把他那金碧輝煌的騎士重劍也扛了出來:“為國王與無限榮耀戰斗到死是我們的光榮,我們到前線來,不是為了龜縮在港中跪地祈禱的!” 雅先生:“你說什……” 教皇:“夠了!” 圣使面帶譏誚地冷笑:“怎么,陛下還有什么吩咐?” 教皇的面頰神經質地抽動了片刻,終于在已經離港的主艦上無計可施地妥協:“如果一定要按著你那荒謬的計劃來,那至少戰場上要由我的人來指揮?!?/br> 圣使巴不得同意——萬一行動失敗,教皇大人就是一只現成的替罪羊,他志得意滿地沖雅先生冷笑一聲,收回手中劍,大聲喝令道:“全速前進!” 是夜,一水經過偽裝的西洋“海蛟艦團”緩緩地散在漫長的兩江戰線中,悄然繞開江北大營,準備沐浴在神的榮光下登陸。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疆,十八部落也派出了第二批使者與大梁接觸。 曹春花親自趕到了北疆,他跟陳輕絮都曾經深入過北部蠻荒之地,對天狼部落十分熟悉,并肩為此時微妙的北疆局勢保駕護航,陪著沈易在玄鐵營防線外見北蠻來使。 透過千里眼能看見這一回的北蠻使節依然不是空手來的,身后拉了一個車隊,從車隊外觀與車轍印深淺來看,像是專門來運送紫流金的。 一個二十五六的年輕男人別使者團簇擁在中間,乍看像是這一群人的領頭人,然而再一細看,只見那年輕人臉色蒼白,帶著顯而易見的驚恐不安,被幾匹馬夾在中間,倒像是給左右挾持來的。 沈易不敢主動找陳輕絮搭話,只好低聲問曹春花道:“那男的是誰?” 曹春花透過千里眼看了一眼,回道:“加萊熒惑的二王子?!?/br> “什么?”沈易皺皺眉,“確定嗎,你沒看錯?” 曹春花沖他拋了個媚眼,捏著蘭花指往沈易胸口一點:“哎喲沈將軍,沈先生,我這輩子就兩樣東西記不錯,一個是人臉,一個是人說話的腔調,您就信我吧?!?/br> 他小時候,沈易還帶著他讀過書,那時感覺此人是個頗正常的小姑娘,誰知長大以后,隨著他“恢復”男兒身,整個人搖身一變成了這幅德行。沈易作為一個大齡學究型未婚男子,實在看不慣也消受不了曹娘子這種彪悍的挑逗,當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下意識地往陳輕絮的方向錯了一步,躲開那根占他便宜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