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西域聯軍自知拼不過玄鐵營,倉皇撤退途中便合計出了一條毒計,安排精通易容的西域死士暗算顧昀,此時聽見爆炸聲,還以為得手,精神大震,正打算一舉拿下絲路口,誰知還未追至古絲路大關,便正面遭遇了傾巢而出的玄鐵營。 那一聲爆炸似乎徹底激怒了這群黑壓壓的鐵戰神,龜茲國統帥本以為逼退玄鐵營便可以迎回國王,不料一抬頭見國王的腦袋高懸旗桿上,跟旌旗一起蕩悠悠,活像一把打了結的寒磣流蘇,龜茲統帥“啊”一聲直接跌下馬去。 為首的玄鐵將軍臉上扣著鐵面罩,黑壓壓的玄鐵輕重甲下根本分不出誰是誰,仿佛怕敵陣看不清旗上掛了個什么,那將軍在獵獵風中一擺手,一個輕騎回手將割風刃卷成了一朵花,割斷了旗桿上一根繩子,龜茲國王人頭落地,一路滾出去,龜茲國統帥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抱住國王的人頭,與那光溜溜的一顆腦袋大眼瞪小眼片刻,終于忍不住“嗷”一嗓子,在兩軍陣前嚎起喪來。 這一嗓子仿佛是玄鐵營的號角,下一刻,重甲整體動了,主帥身披輕裘,端坐馬背上,將手中割風刃舉起,豁然下劈,方才鴉雀無聲的兩萬黑烏鴉人與馬一同舉步,將喊殺聲也壓抑在那隆隆的腳步聲里。 西域官兵大駭,除了顧昀,玄鐵營中哪個將領敢做主先斬后奏,直接殺龜茲國王? 難道顧昀竟然沒死? 看這架勢,他們非但沒能炸死顧昀,反而激怒了玄鐵營。 這一宿,沙海被血,玄鐵重甲對上西域戰車,退敵于古絲路外二十里,西域聯軍反擊不成,再次潰散,玄鐵營一路窮兇極惡地追殺至西域諸國境內,斬敵首近萬,屠盡龜茲貴族。 陳輕絮剛把帶著捷報回京的雁王車隊送走,還沒來得及從喜極而泣的激動中回過味來,兩個玄鷹就直接飛到了西北傷兵所:“陳姑娘,大帥請您去一趟?!?/br> 顧昀再次醒來的時候,是有人要強行掰開他的嘴喂藥。 周遭亂七八糟的什么也聽不清,顧昀輕喘了一口氣,感覺心肺燒著了似的一陣劇痛,活活要把眼淚疼出來,他尚且沒完全清醒,迷迷糊糊地想道:“這是快死了嗎?” 這念頭甫一冒出,顧昀便狠狠地咬住牙。 “不行,”他心道,“加萊熒惑還活著,江南尚在淪陷,我死不瞑目?!?/br> 這股子狠仿佛一劑雞血,直接從他心口打進去,顧昀一激靈,倏地醒了過來。 正給他喂藥的沈易撬不開他的牙關,急出了一身冷汗,此時突然感覺顧昀牙關一松,竟能自己吞咽,頓時大喜過望,連聲叫道:“子熹!子熹你睜眼看看我?!?/br> 陳輕絮忙道:“醒了能進藥就沒事了,沈將軍,你別哆嗦,嗆著他了,給我!” 顧昀沒讓西域死士炸死,誰知讓姓沈的一碗藥湯給灌了個九死一生,不知從哪攢了一點力氣,掙扎著要推開那禍害,他這一動,整個帥帳都沸騰了,一大幫五大三粗的漢子嗷嗷哭叫,七手八腳地都想上去幫忙。 陳輕絮忍無可忍:“夠了!都給我出去!” 顧昀敏銳地嗅到了一股女子身上特有的香味,知道是陳輕絮來了,微微偏了一下頭,避開送到嘴邊的藥碗,吃力地睜開眼。 陳輕絮知道他在憂心什么,忙一個字是一個字地在他掌心寫道:“雁王已經回京了,他不知道?!?/br> 顧昀蒼白的嘴角微微彎了一下,似乎是笑了,勉強將藥喝下去,精神又渙散開了。 顧昀震傷了肺腑,加上舊傷復發,反反復復地燒了一宿,“死不瞑目”四個字磐石一般地撐著他,第二天便讓人嘆為觀止地爬了起來,湯藥如水似的灌下去,緊著便把手下將軍全都叫來,聽了一遍戰報。 等這邊散會,陳輕絮將一碗藥端到他面前,顧昀接過來一飲而盡,不知這回是撞傷了腦袋還是巨響傷了耳朵,他本來就靠藥物維系的耳畔一直嗡嗡的。 放下空碗,顧昀第一句話便問道:“雁王幾時走的?” 陳輕絮惜字如金道:“初三一早?!?/br> 顧昀松了口氣——西域一線盡在他掌控中,只要長庚已經走了,那此事就絕不會有一個字傳到京城中。 至此,公與私兩件事他都放下心來,自動將此事算作了虛驚一場,沖陳輕絮一笑道:“最近我有些忘形,一時不查,現眼了,見笑?!?/br> 陳輕絮沒有笑,反而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做出要長談的架勢:“侯爺,我有幾句話同你交代?!?/br> 顧昀一愣。 有些大夫是氣急敗壞型的,病人但凡有任何一點不配合,都要嘰嘹暴跳一番,還有些大夫是放羊型的——你找我來我管治,不愿意治拉倒,不勉強,愛作不作,愛死不死。 陳輕絮無疑屬于后者,無論顧昀夾鋼板上前線,還是一再一意孤行地加重用藥劑量,她都沒說過什么,極少這樣正色。 顧昀:“陳姑娘請?!?/br> 陳輕絮:“人身上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并非單打獨斗,耳目也都連著臟器,侯爺幼年毒傷的后患一直延續至今,而此番戰役又接連傷筋動骨,使肺腑震蕩,五臟不安——西域之亂既然已經壓下去了,以我之見,大帥最好借著押送戰俘之機,回京休整一二,否則……” 顧昀:“總有一天,什么靈丹妙藥也治不了我了對嗎?” 陳輕絮臉上沒什么異色,點頭道:“侯爺自己的身體,想必心里是有數的?!?/br> 顧昀“唔”了一聲,好一會沒吭聲。 人在二三十歲的時候,是很難感覺到歲月流逝帶來的“老”與“病”的,偶爾身上不得勁,一般也不會往嚴重的地方想,沒有切身的感受,旁人“珍重”“保重”之類的叮囑大抵是耳邊風——有太多東西排在這幅臭皮囊前面了,名與利、忠與義、家國與職責……甚至風花雪月、愛憎情仇。 顧昀也未能免俗。 直到這一刻。 他原來總覺得自己的歸宿就是埋骨邊疆、死于山河,他把自己當成了一把煙花,放完了,也就算全了顧家滿門忠烈的名聲。 可是事到臨頭,憑空冒出了一個長庚,一巴掌將他既定的軌跡推離了原來的方向,他忍不住心生妄念,想求更多——比如在社稷損耗過后,還剩下一點不殘不病的年月,留給長庚。 倘若他早早死了,長庚一個人背負著那北蠻女人歹毒的詛咒,以后可怎么辦呢?萬一有一天烏爾骨發作,他真的……那誰來照顧他?誰會管他? 陳輕絮不善言辭,本來擔心自己拙嘴笨舌,說服不了顧昀,誰知還沒等她打好腹稿,顧昀卻忽然道:“我知道了,多謝,以后也還請陳姑娘多多費心,現在這個局勢,休養未必能成,但只要我不入宮面圣,邊關沒有緊急軍情,那藥能不用盡量便不用了,好不好?” 陳輕絮愣了愣,突然發現顧昀好像不一樣了。 三代玄鐵營傳到顧昀手中,就是鐵板一塊,他一句話便是令行禁止、絕對權威。在顧昀消息封鎖下,京城只得到了西疆大捷的消息。 奉函公在朝堂上一邊聽一邊哭,舉國沸騰——連顧昀后來上書請罪,說自己陣前擅自殺龜茲國王的事就都顯得像細枝末節了。反正顧昀那活驢陣前手段強硬不是一天兩天了,連李豐都覺得這很像是他能干得出來的事。 只有長庚對著那傳到軍機處的請罪折皺起眉——雖然說不清為什么,但他就是覺得里面有隱情。 可惜還沒等他細想,送信的玄鷹特使便又拿出了另一封信:“王爺,這是侯爺交給您的家信?!?/br> 顧昀上一次給他寫家信,還是那人剛剛前往古絲路的那兩年,還有一封是沈易代筆的。 長庚涵養功夫一流,平靜地接信道謝,一口又真誠又熨帖的場面話張嘴就來,直把沒怎么見過世面的玄鷹特使說得眼淚汪汪,恨不能磕頭賭誓要報效家國,暈暈乎乎地就被打發走了。 特使一走,長庚立刻揮退了兩側隨侍的小太監,迫不及待地拆開,他手本來就巧,拆得又極為小心珍重,信封沒有撕壞一點,拿出去還能當個完整的用。 剛一打開,里面先掉出了一小截壓干的杏花。 顧昀活像沈易上身了,事無巨細地寫了好多話,他本就嘴欠人損,描述起西域聯軍的熊樣更是不吝壞水,敵軍屁滾尿流之態簡直如在眼前,倘若軍機處還有人在,這會大概要驚悚了,誰見過風輕云淡的雁親王在案牘成山的桌案后自己笑得這么開懷? 結尾,顧昀又寫道:“關口有幾株杏樹,為戰火牽累,樹干已然焦灰大半,蟲蟻不生,本以為早已死絕,一日巡營歸來,竟見枯木逢春,槁灰中又生花苞,一夜綻開,可憐可愛,行伍之人煞風景者不計其數,講甚么惜花愛花也是對牛彈琴,不如先下手為強,先下一枝與你玩去……” 安定侯那能傳世的行楷后面涂了一句,長庚依稀辨認出那是“愿來年早春能剪侯府幾枝春梅”,后來大約是覺得議論未來事不祥,復又涂去,瀟瀟灑灑地寫了個落款,不知是故意的還是巧合,他那落款處隱約留了個花枝的印記,端素地橫過那個“顧”字,單是看一眼那壓了花痕的字,就能感覺到一股暗香撲面而來,說不出的風雅無雙。 長庚被他悶sao了一臉。 這些世家公子哥們無論平時看起來是粗是糙還是不走心,這些吟風弄月的小手段個個都會,誰都有那么壓箱底的幾招。 長庚不由得想起那次顧昀灌多了黃湯的那股卡在風流和下流之間的勁,他倒不至于為了那些個莫須有的風流韻事捻酸吃醋,反而覺得這樣的顧昀怪可愛的。 長庚就著一碗涼茶,慢吞吞地把顧昀的家書從頭到尾看了三四遍,恨不能將每一個字都拓在腦子里,閉著眼落筆都能摹出一封一模一樣的,這才將信紙和干花都收進荷包貼身放好。 隨后他落筆在一邊的紙上寫了“世家”兩個字,微微合上眼。 “雁親王”三個字一出口就是代表皇族的,值此國難當頭之際,世家與皇族之間利益空前一致,只要他不出格,便不會有不長眼地跳出來跟他過不去,很多手頭寬裕的世家甚至對烽火票表達了極大的支持,這回多多少少都出了一點銀子…… 那么下一步呢? 邊關一旦動手就是巨額的軍費,流民還在源源不斷的渡江,大梁境內人心惶惶,不事生產,那一點應急用的烽火票銀很快就會見底,朝廷總不能靠借錢活著。 改革田制、稅制、民商制度等等俱是迫在眉睫,隨便動哪里都得傷筋動骨。 屆時,滿朝上下的世家權貴都會是他的敵人。 長庚方才還帶著溫暖笑意的表情冷了下來,狼毫輕勾,在“世家”二字上打了個叉。 燈下年輕的親王俊秀極了,也冷酷極了。 奉函公也好,葛胖小也好,陳姑娘……甚至顧昀,他們好像都覺得挑起大梁的那個人可以在大廈落成時將大梁輕輕撂下,拂衣而去。 但那怎么可能呢? “權勢”二字,在危亡之際,從來都是一條你死我活的不歸路。 第76章 離心 幾日后,西域諸國求和的消息傳入京城,軍機處奏請隆安皇帝后,緊急商量了一天,批復安定侯,需確保兩件事:第一,讓叛賊三五年內無翻身之力,省得他們對付洋人的時候這邊再后院起火;第二,要紫流金,越多越好,國庫之危暫解開,但大梁紫流金之困還未松口,四境之圍之所以先從西邊下手,玄鐵營在此是一方面,其次也是為了以最快的速度解決紫流金問題。 其他大小事宜由安定侯自己酌情做主。 隨后雁親王便進宮面圣,將這一階段的戰事、烽火票的成果與李豐做一個簡短的報告。 李豐掐指一算,幾乎要震驚于烽火票的效果,忍不住道:“怎么這么多?” “這也不稀奇,朝中大人們急圣上之所急,愿意毀家紓難者不計其數,關鍵時候豈有自保的道理?多少都盡了些力?!遍L庚先不慌不忙地拍了個馬屁,又道,“至于民間——有道是‘賈人夏則資皮,冬則資絺,旱則資舟,水則資車,以待乏也’,能成一方巨賈之人,大抵都不是只會追逐眼前蠅頭小利商販?!?/br> 李豐沉吟片刻,問道:“那按你的意思,他們打算從朕這里追逐到什么呢?” 長庚不假思索地侃侃道:“商人家財萬貫,但也需得風里來雨里去,從某種程度上來看,比看老天爺臉色吃飯的農人強不到什么地方——有時候朝廷一條法令下去,就能讓萬貫家財傾家蕩產,或是行商途中遇到強梁,身家性命都會不?!缃駠y當頭,以江南首富杜萬全等人為首的一干商會巨賈挺身而出,一方面是為了報國,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想找皇兄當個靠山呢?” 奉承話李豐聽得多了,沒那么容易被打動,神色淡淡地看著話里有話的雁親王。 長庚也不多賣關子,又趁熱打鐵道:“眼下正是用錢之際,朝廷還打算發第二批烽火票,皇兄看……是不是適當給這些商會領頭人一點甜頭,以鼓勵更多人傾囊相助呢?” 李豐沒吭聲,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打量起長庚。 有時候“真心實意”這種東西是有時效性的,過期不候,譬如京城被圍困,隆安皇帝滿腔悲憤與愧疚,恨不能一頭撞死在先帝陵時,打算傳位給長庚的決定是真心實意的。也譬如眼下局勢漸穩,他看長庚的角度也隨著時日一起緩緩偏轉,也偏得十分真心實意。 雁王李旻方才二十出頭,放在尋常人家里,不過還是個剛剛開始學著挑梁過日子的毛頭小子,他卻在短短半年間一手將大梁危局緩和下來,此時靜立西暖閣中,芝蘭玉樹、沉穩有度,讓人說不出的……妒忌。 試想一代九五之尊,甫一登基沒幾年,便先后被兩場叛亂糊了一身官司,還鬧出了“北大營嘩變”這種滑天下之大稽的奇聞異事,乃至于最后被外族鐵蹄染指山河,四方生民流離失所……而這一切在走過最低點之后,都在雁親王上朝掌握軍機處開始慢慢好轉——李豐心里會是個什么滋味? 百年后史家該如何評價這段歷史? 李豐真是一點也不想知道。 最重要的是,他還那么年輕。 李豐心頭橫亙著一股陰郁,態度也跟著冷淡下來,不輕不重地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們既是大梁子民,為國為民,便是傾家蕩產,難道不是分內之事嗎?要朕許什么好處——那不真成了買官賣官了?成何體統!” 長庚極會察言觀色,與李豐目光輕輕一接觸,立刻就知道皇帝這毫無來由的冷漠是因為什么,心里雖在冷笑,臉上卻露出一副不似作偽的震驚與不解:“皇……” 李豐不耐煩地打斷他:“行了!如何嘉獎深明大義的民間商人,回頭讓戶部和禮部一起理出個分寸來,適可而止就是,不□□寵太過?!?/br> 長庚擺出一張“悶悶不樂”的臉色,半晌,才不情不愿地道了聲“是”。 李豐看了他一眼,忽然似有意似無意地提起:“吏部尚書衛疏年事已高,昨兒夜里正好下雨,他早起趕著上朝,一沒留神在自己家里摔了一跤,摔斷了腿,朕派太醫看過了,眼瞅著恐怕要不好,衛家已經向朕遞了請辭告老的折子……這樣一來,吏部尚書一職恐要空缺出來,阿旻你統領軍機處,可有人選舉薦?” 這是一句不甚高明的試探,但不高明不代表沒效果。 對于李豐這種生性多疑的人來說,無論長庚是順水推舟地籠絡自己人上位,還是答得過于滴水不漏,都不是李豐希望看見的,前者說明他野心太大,后者說明他處心積慮。 長庚先是一愣,隨即本能地脫口道:“什么?衛大人出事了?” 那模樣竟像是真的一無所知。 這句話脫口說完,長庚仿佛“才回過神”,發覺自己答非所問,于是皺眉思索良久,對隆安皇帝焦頭爛額地嘆了口氣:“這……皇兄恕罪,臣這一陣子每日圍著這一點銀子打轉,實在也是無暇他顧,吏部的折子可能還沒來得及看見。這個……尚書一職至關重要,臣一時也想不大出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