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顧昀猛地站了起來。 沈易的心都懸起來了,見顧昀勉強將握著短刀的手背在身后,青筋快從手背上爆出來了。 好在火龍沒注意到,好像沉浸在了記憶里,喃喃道:“老話說虎毒不食子,我們這些人雖然都是心黑手狠不怕報應的,也沒見過狠成這樣的女人……可是我們大哥不知被她灌了什么*湯,非得說這種不是良家的女人才應該留在山上,合該是我們的人,他一時鬼迷心竅,把命也送了!” 顧昀聲音有些難以察覺的干澀:“怎么送的?” “下毒,蠻人的女人一身都是毒,她在我們山寨里忍了多年沒露出馬腳,漸漸兄弟們都不防著她,輕易便著了她的道,她把整個山寨的人都殺了,連那些跟她一樣被捉上山的女人、奴隸、rou票一起,誰都沒放過,最后放了一把大火燒了山?!被瘕埬樕贤瓷婚W而過,大罵起來,說了一段漫長的污言穢語。 這回誰也沒顧上打斷他,顧昀的臉色難看得快繃不住了。 “我那天正好鬧肚子,酒跟水都不敢多喝,這才勉強能攢夠從火海里爬出來的力氣,撿回一條命,那把刀……那把刀是從我大哥胸口上拔下來的。倘若我再見到那個女人,一定把她大卸八塊!” 顧昀低聲道:“她帶著一個幼童一起殺人燒山?!?/br> “她把那崽子放在籃子里,”火龍道,“背在背上,那崽子看起來總是半死不活的,沒骨頭似的趴在竹籃里,一直看,看著滿地死人,他連哭都不會哭一聲,這么多年,他倘若不死在那女人手里,想必也得是個腥風血雨的妖孽?!?/br> 顧昀一言不發地轉身出去了。 沈易忙追出來:“大帥,大帥!” “這個人不能留,”顧昀壓低聲音飛快地說道,“老蔡還在這,趁他沒有察覺,讓這個火癤子頭永遠閉嘴,做得干凈一點?!?/br> 說著,顧昀突然又想起什么,腳步一頓,眉目間滿是陰霾:“不對,我忘了還有加萊熒惑,當年在雁回的時候,他跟秀娘一直暗通條款,那蠻人準知道什么?!?/br> 沈易心驚膽戰道:“大帥……” “他沒跟我說過,”顧昀的雙肩突然垮下去,身上的鋼板卻讓他彎不下腰,站姿說不出的僵硬,“他從來沒跟我說過,連提都沒提起過……我知道那個蠻族女人滿腦子復國報仇,不會對他太好,可也總歸是血脈相連……” 沈易忙道:“你又不知道胡格爾那瘋女人做過什么,二十年前你還流鼻涕寫大字呢,行了,子熹,這跟你沒關系!” “那回咱倆在大雪地里撿到他,根本不是他年少無知偷跑出去玩,”顧昀低聲道,“他分明是不堪虐待,所以……” 而他們竟然還“好心”把他送了回去。 沈易無言以對。 好半晌,沈易才用耳語說道:“倘若……我是說個假設,假設留下來的那個孩子并不是皇貴妃之子……” 沈易難以抑制地想起多年前,少年長庚在他面前,鎮定地說自己不是皇子,腳上的殘疾是被秀娘砸的那副場景。 顧昀倏地抬起眼:“你想說什么?” “母親是誰不要緊,十八部巫女還是巫女的姊妹區別不大,問題是……胡格爾懷的孩子是誰的?”沈易艱難地舔了一下嘴角。 當年皇貴妃之妹住在宮里,是要嫁給宗室子弟的,元和先帝會做出這種監守自盜的事嗎? 倘若先帝真的那么不要臉,那還真是讓所有人都松了口氣,但如果……不是呢? 如果不是先帝,那最有嫌疑的無疑是當年幫她們逃走的人——心懷不軌,卻能出入宮禁,甚至有能力放跑十八部落巫女,多年后接管那二人留在宮中的暗線…… 這些條件加起來,真的很容易讓人聯想起了癡大師和他那一大幫東瀛jian細。 沈易渾身冰冷:“大帥,這……” 顧昀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如刀,沈易驀地噤聲。 “爛在肚子里?!鳖欔赖拖骂^,雙手撫過手中的短刀,斬釘截鐵道,“北蠻那邊,我遲早有一天也會料理干凈,此事不要再提?!?/br> 沈易:“……是?!?/br> 顧昀面沉似水走了,被鋼板支得筆直的后背顯得格外思慮深重,徑自找到了陳輕絮。 “陳姑娘借一步說話?!鳖欔赖?。 陳輕絮不明所以,跟著他來到一邊。 顧昀道:“陳姑娘精通醫理,又在蠻族的地方待了大半年,我有一個問題想向你請教?!?/br> 陳輕絮忙斂衽道“不敢”。 顧昀心不在焉地虛扶了她一下:“他們那邊有沒有什么特殊的巫術……用得到嬰兒的?” 陳輕絮陡然一驚。 顧昀立刻抓住了她這一瞬間外露的驚愕:“怎么?” 陳輕絮沉默良久,在原地不安地踱了兩步,繼而深深地嘆了口氣:“大帥……聽說過烏爾骨嗎?” 第70章 邪神 顧昀皺眉仔細回憶了片刻:“耳熟,聽說過……好像是北邊的一個什么神?” “是十八部落供奉的四大邪神之首?!标愝p絮娓娓道,“傳說他有四足四臂雙首雙心,司管風災和□□,烏爾骨生性貪婪,降臨時天地變色,一切生靈都會被其吞噬,是北蠻之地最讓人恐懼的一位神?!?/br> 顧昀“唔”了一聲,有點不明所以。 “我深入草原半年,但至今對十八部落的巫毒之術也只能說是淺嘗輒止,其精深與源遠我等外族無從想象——很多巫毒之術與他們古怪的邪神傳說有關,最歹毒的一個就是‘烏爾骨’?!标愝p絮微微頓了一下,“‘四足四臂雙首雙心’,從字面看,侯爺聽著覺得像什么?” 顧昀遲疑道:“聽著像把兩個人黏在了一起?!?/br> 陳輕絮:“不錯,邪神烏爾骨一出生就吞噬了他的兄弟,從此獲得了雙倍的神力。在十八部落中有一種古老的巫術,將血脈相連的兩兄弟在剛出生沒多久的時候合而為一,培養出來的怪……人,能獲得邪神的力量,也叫‘烏爾骨’?!?/br> 顧昀聽了,沉默了一會,輕輕地按了一下自己的肋下,雖然有鋼板護持,但不知為什么,他還是覺得肋下針扎似的疼。 陳輕絮忙道:“侯爺,你的傷……” “沒事,”顧昀擺擺手,他微微舔了一下嘴唇,放緩了語調問道,“陳姑娘,我有些沒聽明白,什么叫做‘把兩個人合而為一’?” 陳輕絮有些猶豫。 “不要緊,”顧昀道,“你盡管說?!?/br> “我也是道聽途說,恐怕并不準確,”陳輕絮壓低聲音道,“就是把周歲以內的一雙幼兒放在一個密封的地方,光、水、吃食……一概不給,兩個中的一個會先被悶死,將死嬰取出來,用秘法煉制?!?/br> 顧昀一瞬間還以為自己身上藥效過去,耳朵又不中用了,艱難地問道:“……什么?” “煉制?!标愝p絮微微咬了一下字,“然后配合蠻族巫女的秘藥做引,給他活下來的兄弟一點一點服下?!?/br> 顧昀失聲道:“那孩子還能活嗎?” “大帥太小看十八部千年的巫毒之術了,”陳輕絮嘆道,“已經失傳的巫毒術中,連將死人制成能跑會動的活僵的記載都有,何況是拿活人煉器。他們認為這樣煉制出來的人……或者叫‘烏爾骨’,從小或力大無窮,或聰慧異于常人,都是因為‘他’其實是兩個人,四足雙首,能請來邪神之力?!?/br> 顧昀猶疑道:“恕我孤陋寡聞,對這種……東西沒什么見解,陳姑娘,我覺得這聽來像不開化的愚民中流傳的無稽之談?!?/br> 陳輕絮道:“用我們固有的見聞理解,侯爺可將烏爾骨視為一種破壞神智的劇毒,有些瘋子比起常人來確實力大無窮,想事情的角度也時常與常人不同,沒有完全失去神智的時候,顯得聰慧異常也并不新鮮?!?/br> 顧昀:“……還有不能用我們固有見聞理解的事?!?/br> 陳輕絮道:“大帥,不瞞你說,我潛入十八部落中尋訪巫毒之術,不光是為了你的耳目,也是為了追溯過烏爾骨,但是蠻人相關的記載非常少,只有一條關于一個古代蠻族大將的傳聞,那個人名字就叫做‘烏爾骨’,此人殘忍嗜殺,但百戰百勝,一手奠定了十八部落如今統一的局面,活了三十二歲,終身未婚,原因是‘非生非死,非男非女’?!?/br> 顧昀聽得直起雞皮疙瘩。 陳輕絮:“我查過此人生卒與出身,得知其母所生為一對龍鳳胎,但之后沒有任何關于女孩的記載,也沒有說她死了……這有兩種解釋,或是家族敗落后女孩走失了,或是……” 這對龍鳳胎被煉成了烏爾骨,死了的與活著的合而為一,男的和女的長在了一起,是以“非生非死,非男非女”。 顧昀按在肋下的手緊了緊,陳輕絮緊張地問道:“侯爺,是不是鋼板松了?” 顧昀彎下腰,半晌才抽了一口氣,低聲道:“為什么會有人做這種事?” 陳輕絮扶著他到一邊坐下:“一般是國破家亡、滿門不保的時候才會下這種狠手,用血脈為祭,供奉給邪神復仇,所有叫烏爾骨的人出世時,都會引起腥風血雨的動蕩?!?/br> 顧昀:“你方才說那像一種傷害人神智的劇毒,這部分說清楚一點?!?/br> 陳輕絮道:“烏爾骨會瘋,剛開始是噩夢纏身,久而久之,人會變得敏感多疑,倘若不加控制,還會漸漸產生幻覺,最后……” “所以……”顧昀才說了兩個字,聲音便啞得像是裂開了,他不得不用力清了清嗓子,才得以將這句話繼續下去,“所以你給他開了安神散?!?/br> 陳輕絮:“……” 她當然知道顧昀指的是誰,無言以對,只好默認。 顧昀微微閉了閉眼——想起來,長庚其實不止一次漫不經心地跟他提起過,肝火旺容易睡不好覺之類的話,他卻根本沒往心里去過,只當這孩子跟著陳家人學醫學魔障了,一天到晚把自己弄得跟小老頭一樣滿嘴養生之道,卻原來……有那么多苦衷。 顧昀:“長庚到什么程度了?” 陳輕絮一時沒吭聲。 顧昀:“你說,不管怎么樣我都接受得了,只要我活著一天,他是瘋是傻我都管到底?!?/br> 陳輕絮道:“殿下……殿下意志堅定,心境平和,多年來身上的烏爾骨并沒有怎么發作過,他自己心里有數,比常人還多幾分克制,只是前一陣子……唔……我已經用針壓制住了,侯爺不必的擔心?!?/br> 她說得雖然含糊,但顧昀卻聽出來了——一直心境平和,沒怎么發作過,除了前一陣。 “是因為我?!彼H坏叵氲?,近乎詐尸似地站起來,一時踉蹌了一下,臉色像是剛被人捅了一刀。 隨后他讓過陳輕絮想來攙扶的手,失魂落魄地走了,僵硬的鋼板撐著他,讓他看起來像個紫流金快燒干的鐵傀儡。 陳輕絮在原地駐足片刻,素白的臉上是十分的凝重,她不由自主地往京城的方向回望了一眼——前幾日放出的木鳥應該已經抵京了,只是……她信中寫的決定真的對嗎? 京城的天陰沉沉的,木鳥飛過時,小小的身影完全融入了壓人的黑云里,幾乎是隱形的。 張奉函從一輛馬車上鉆出來,對車里人拱手致謝道:“勞煩王爺抽空送老朽到此?!?/br> 長庚挑開車簾,笑道:“我連日住在軍機處,也該回侯府拿幾件換洗衣服了,順路而已,奉函公不必客氣——倒是靈樞院沒有給您備車馬嗎?” 張奉函不太在意:“都拿去給下面人跑腿用了,我不出京,老骨頭一把,也該活動活動,現在到處都在打仗,朝廷哪里都在用錢,咱們省一點是一點吧,不能力挽狂瀾,還不能略盡綿薄之力么?” 長庚笑道:“是這個理,后生受教?!?/br> 張奉函忙道“不敢”,長庚卻又叫住他道:“奉函公留步?!?/br> 他說著,將張奉函那封大言不慚要求皇上解禁民間紫流金的奏折取出來,雙手遞過去道:“奉函公恕罪,這封折子我擅自攔下來了,沒往上送——這里沒有外人,我與您說句誅心的話,民間紫流金向來是皇上一塊逆鱗,自武帝開始便沒有一天放松過,將心比心,紫流金對于皇上來說,與傳國玉璽殊無二致,您若是皇上,能容許民間私自拿蘿卜雕玉璽賣著玩嗎?” 張奉函知道自己那封折子遞上去恐怕沒什么用,不是被軍機處打回來,就是又惹隆安皇帝發通脾氣,可他頗有些文人意氣,總覺得“你愛聽不聽,我該說得說”,誰知雁王殿下居然親自紆尊降貴地來找他分說,還講得這么坦誠。 張奉函被他這坦誠弄得老臉有些發紅,嘆道:“殿下……唉,殿下說得有理,一時老糊涂,給殿下添麻煩了?!?/br> “我知道奉函公為國為民的拳拳之心,是靈樞院一根脊梁,這些年大梁的日子不好過,鋼甲戰備全要靠您一手cao持,”長庚擺手道,“我們護著您都來不及,哪有麻煩一說?” 張奉函有點無措,偏偏雁王神色真誠至極,語氣也不讓人覺得rou麻,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只連聲道“慚愧”。 “我那發小兄弟葛晨自從進了靈樞院,整日里便是在我耳邊嘀咕奉函公如何如何,”長庚調侃道,“恨不能連您愛喝猴魁、愛吃腌蘿卜都一起學過去,我看他就差買頂白發每天戴著了?!?/br> 張奉函的老臉這回真紅透了,恨不能將他新收的小徒弟葛晨叫過來抽一巴掌,什么雞毛蒜皮都往雁王耳朵里倒。 “我和葛晨從小一起在雁回城長大,小時候趕上蠻人入侵,他家里也沒什么人了,這么多年一直跟著我……”長庚微微一頓,頗有些為難地看向張奉函,“我不東拉西扯,直說了吧,有個不情之請葛晨想托我跟奉函公說,他一直傾慕奉函公人品,想認您……唔,做個長輩,不求別的,只想將來可以常在膝下侍奉,也算是全了他一樁心愿,您覺得怎樣?” 張奉函一時呼吸都急促起來。 葛晨隨沈易入京以后,便留在京城中入了靈樞院,他又勤快又伶俐,還很有天分,跟張奉函特別投緣,沒幾天便被那老頭收為親傳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