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童年時的那些仇恨好像如白鴿振翅般快速飛去，變得微不足道了起來。

    少女拉開椅子坐下，說了聲早，隨后問道：“您怎么……瘦了那么多？”

    她難得管閑事：“我看院子里的花都沒了，馬廄也沒人打理，我們家的經濟是不是出問題了？”

    洛斯特侯爵抬頭看了她一眼，“沒有問題，是我不想?！?/br>
    一旁的管家便好心插嘴道：“大人是想多給你們三姐妹攢點嫁妝?！?/br>
    澤卡萊亞：“哦?！?/br>
    “澤卡，我們繼續昨天的問題?！币娕畠郝渥?，男人放下餐具，手肘撐在木桌上，十指交叉，“王都開設了不少貴族課程。像你二姐芙羅拉專門學了服裝搭配，你大姐迪莉婭讀了些法律知識?！?/br>
    “爸爸想，如果你有什么興趣愛好，不一定是為了結婚，爸爸也是打算送你去王都的。繪畫、音樂、烹飪，你有什么愛好都可以告訴我?！?/br>
    “我只喜歡武器，爸爸你允許我繼續練么？”澤卡萊亞將珍貴的黃油涂抹在烤好的面包上，“修道院就挺好的，除非你還是想讓我社交?；蛘摺夷軈⒓油醵嫉能婈?？”

    “……”洛斯特侯爵神色復雜地看向自己的女兒。

    “對了，迪亞茲夫婦那件事，”澤卡喝了口牛奶說，“我們家這么清簡，恐怕辦不了聚會，要不然就在他們落腳的旅館辦吧？”

    “我想，這事用不著你cao心?！焙罹舫爸S地笑了笑，“你知道他們為什么著急收|養|孩子么？”

    “洗耳恭聽?！睗煽ㄒЯ丝跓熝南隳c，露出了滿意的神情。

    “莫倫的母親病重在身，應該快不行了?！焙罹粽f著，從口袋里抽出一封信，“剛送來的，他們說要趕著回去見母親最后一面?！?/br>
    “什么？”澤卡哐當一下起身，她塞在內袋的書籍因為動作劇烈掉了出來。那些書籍砸在餐盤上與地上，發出幾聲清脆的聲音。

    她連忙接住搖搖欲倒的茶杯和差點泡進牛奶的書籍，按捺著火氣拿起桌上的三明治塞進嘴里，又蹲下身去撿桌底下的，“我現在就去追他們?！?/br>
    “你追不上的，他們已經連夜走了?！焙罹舭研艛S到少女身上，“況且你急著追上了又怎樣，想參加他母親的葬禮么？”

    少女冷笑一聲，“所以你就是為了拖住我？”

    “我有什么好拖住你的，”洛斯特侯爵平靜地注視著她，“領養孩子帶給病重的母親看，完成母親最后的遺愿，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倒是你一直在激動些什么，澤卡？”

    他揮去了身邊的侍從，“你有什么事情，就來問我吧。澤卡，說不定爸爸今天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哦?！?/br>
    ……

    澤卡萊亞把幾本書重新整理好放在空余的椅子上，她轉頭看向父親，發現男人的眼眸里……好像隱隱蘊藏著一絲期待？

    他在期待她問點什么……？

    頂著父親真摯的目光，澤卡又閑不住地拿起了刀叉，“米娜被領養的前一天，她上山采藥沒有及時回來，我去找的她?！?/br>
    “我發現山上有修女丟失的發帶，我查了記錄，今年沒人不小心遺失過，所以我懷疑是不是有人失蹤過?！?/br>
    “當然一根發帶說明不了什么，后來我聽見修道院的老修女們說到失蹤、獻祭、天災，什么的?！彼従忁D頭對上侯爵的目光，“所以我在想，母親的失蹤是不是與這些事有聯系?！?/br>
    “母親從小帶著我，我從未聽到過她提起別人的名字。我不相信她和人私奔了，也不相信我不是你們的孩子，雖然我……真的長得不像你們?！彼p手撫上了自己的臉頰，“所以爸爸，你能告訴我mama究竟去哪里了嗎？”

    她心里一直憋著股氣，這股氣在看到父親蒼老時散了大半。但她的直覺告訴她，不仔細地查米娜下山后的行蹤，可能一輩子都不能獲取真相了。

    洛斯特侯爵深深嘆了口氣。

    “我從沒想到蕾妮雅真的能把你保護得那么好。直到今年，你才知道這些，呵呵?！彼鄲赖負巫×祟~頭，“還等著干什么，出來吧?！?/br>
    隨著他話音的落下，與餐廳連通的起居室突然走出了一個人，一個與澤卡有過一面之緣的人。

    這個中年男人，此刻滿臉都是驚懼。

    “澤…澤卡小姐，您…您好呀?！?/br>
    澤卡一眼認出，對方是她那天下山時遇見的車夫。

    “你這么怕我做什么，你那天騙我了？”

    車夫扭扭捏捏地看了眼不遠處的侯爵，可惜男人壓根不理他。他只好哆嗦著回答：“是……也不算是。我是見到了您說的那個女孩?！?/br>
    “那天，她就在我拉的車廂里?！?/br>
    第七章 “澤卡，你今年剛好合適?！薄?/br>
    室內一片靜默。

    澤卡萊亞拿著刀叉的手握緊又松開，一時竟不知該從哪里問起。

    倒是洛斯特侯爵先開口了。

    “澤卡，我問你。假設你坐在一輛馬車里，前方有人揮手讓你停下，車夫得到你的首肯后停下了車，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我會問……讓我停下的人有什么事?！鄙倥⒖堂靼走^來，那天她揮手示意車夫停下，車廂里沒有聲音，本身就是問題！

    “況且那天你走的是上山路，拉的是載人車廂，沒道理空車而走?！彼撓肫鹈啄日f自己不小心睡著了，質問說，“你們把她弄暈了？”

    “那怎么可能啊澤卡小姐，她是貴族看上的孩子，萬一身體有個什么閃失，您說對吧？更何況她……她是自愿的?！?/br>
    “繼續說?！?/br>
    “就是……”車夫此時又開始偷偷地瞄洛斯特侯爵了，“那天米娜小姐自己就和迪亞茲大人說好了，愿意成為他們的孩子。迪亞茲大人的狀況您前面聽說了，所以米娜本來是那天晚上就要走的，但是路上她看到了您，不知為何又改變了注意，讓我把車拉回去?！?/br>
    “估計是見著了找她的人，心生不舍，想要和你們道別吧?！避嚪蛘f到這里，哽了一下，繼續說道，“那天您下山后，米娜小姐還說，這是她第一次捉迷藏沒有被jiejie們發現?！?/br>
    澤卡萊亞面無表情地“哦”了一聲，隨手把玩著手里的餐刀：“可是這和我問的問題又有什么關系呢？父親，你不會是不想回答我的問題，特意找了個車夫來混淆視線的吧？”

    “噢，當然不會，我的孩子，”男人用甜蜜的語氣回答了他的女兒，“爸爸只是覺得你在為人處世上，實在不夠敏銳?！?/br>
    “如果你能當時發現不對，強行搜查車廂，恐怕也不用繞了那么大個圈子，還被人家夫妻擺了一道?！?/br>
    澤卡萊亞臉色難看。

    她一直生活在修道院，里面的姐妹說好什么就是什么，從來沒有表面答應隨后違約的。貴族之間的虛與委蛇，她確實不夠透徹。

    更何況這件事，對方當時答應，隨后又奉上了道歉信，理由又是至情至理，她的確沒什么能指摘的。

    就是心里不太痛快而已。

    “這事是我做得不夠漂亮，”她承認，“你們可以說重點了吧？”

    “呃——”說回原來的話題，車夫重新萎靡了回去。明明是站著的姿勢，他卻硬生生扭得像是一條青蟲。

    “就是那個、那個，我們領區的山里，也有神明?！?/br>
    “嗯?！睗煽c頭。

    “每年到了時間，我就負責把她們送進山里……”車夫的雙腿開始忍不住哆嗦，“每年都是由我來送的……”

    “啊，所以獻祭是指這個嗎，”澤卡萊亞回想起老修女說的話，拼湊起了真相，“每個領區每年都會向山里的神明獻祭孩子。至于究竟獻祭什么樣的孩子，與年齡因素有關對吧？”

    “只是，你為什么說的是‘她們’呢？我們領區，每年進獻的都是女孩？憑什么？”澤卡說到這里，手上發了力，掌心的傷口崩裂開來，鮮血染紅了紗布。

    車夫心里叫苦不迭，面上只好打哈哈說，“澤卡小姐，您的傷口要不然先——”

    “因為我們領區的神喜歡少女?！焙罹麴堄信d致地回答。

    “哦？”澤卡萊亞轉頭淡漠地瞥了父親一眼，“神喜歡幾歲的女孩，我還來得及嗎？”

    “16歲的，”男人露出了一絲暢快的笑意，“澤卡，你今年剛好合適?！?/br>
    ……

    在車夫詭異的眼神中，洛斯特侯爵親熱地拉著自己的女兒出去了。

    車夫忍不住嘀嘀咕咕道：“那個傳聞果然是真的吧？澤卡小姐肯定不是親生的吧？”

    不然有誰會主動獻祭自己的親生女兒??？

    他心中隨即又是一寒，覺得侯爵手段實在精明——明面上養大一個有爭議的女孩兒，事實上鬧出一點兒風波，把女孩兒打發去修道院。等她自己長大以后，再把她獻祭給神明……

    這報復的手段，真是滴水不漏。

    車夫的聲音不大，倒算得上清晰。澤卡拿開父親按在她肩上的手，冷聲詢問：“所以是他說的那樣嗎？我對你來說是個可以獻祭的適齡女孩？”

    “親生不親生，我不知道，”洛斯特侯爵認真地回答她，“澤卡，我是真的不知道?！?/br>
    雨勢蔓延，依然掩蓋不了兩人之間凝滯的氛圍。澤卡習慣性地按住腰后，豎起耳朵聽她“父親”的解釋——

    “但是澤卡啊，我早就決定了。無論現在還是未來，你永遠都是我的孩子?！?/br>
    “我與你的母親很相愛，”他說，“發生這樣的事情，我開始很難去相信她，她也覺得很受傷?！?/br>
    “所以，小時候爸爸沒有站出來為你說話，對不起?！?/br>
    澤卡萊亞垂下了雙手，她不擅長應對這種對錯不明的剖白，只有一聲木木的“哦”。

    兩人漫步在雨中的青草上，方向由男人主導著，“等你去見到他，就會明白一切?！?/br>
    “你是說住在山里的神？世間真的有這種存在？”少女將自己的懷疑說了出來，“我看那個車夫滿臉的心理陰影，還以為每次都是由他把女孩子殺了，放在一個大大的盤子上，再送到山上哪個古老的石碑前呢?！?/br>
    洛斯特侯爵沒有被女兒的話語逗笑，反而長長地嘆了口氣。

    “不是的，他們……和我們差不多?！?/br>
    澤卡萊亞表示無法想象。

    “是像小說里巫師和魔法那樣的存在嗎？他們有著特殊的能力，如果惹他們不開心了，他們就會實施報復，所謂的天災就是他們的手段吧？”

    “差不多吧?！蹦腥撕滢o。

    “那他們和壞人沒有區別?！睗煽ㄑ雒嬗?，“只是我們沒有他們那樣的能力，所以必須稱他們為神?！?/br>
    洛斯特侯爵聽完欣慰地點點頭，“不錯，看來你這方面沒有呆頭呆腦的?！?/br>
    澤卡：“……”

    他帶著少女停在一處倉庫前，倉庫看上去廢棄了很久，墻磚上爬滿了藤蔓。

    澤卡搜索了一下記憶，“我記得我小時候，倉庫好像沒有這么大？”

    侯爵笑而不語地打開了倉庫門，領著女孩走了進去。

    他邊走邊說，“澤卡啊，我們家里不是窮，是爸爸把能省則省的開銷都去掉了。你看——”

    與外表的破舊不同，倉庫內部十分敞亮干凈，看得出來是新裝修的。澤卡放眼望去，一排排嶄新的器械擺放在長桌上，不知是何用途。

    每一張長桌前都站著一個人。

    只見她的父親與那些人問了好，然后檢查似的巡視了一遍，又回到了她的身邊。

    “其實爸爸也覺得，把每一年的收成好壞，寄托在一個‘神明’身上，獻祭一個又一個女孩，是非常不靠譜的事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