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言語真切,下人聽著只覺他是個大孝子。 薛康林本對他有間隙,見他這樣有孝心,長嘆一氣,“你怎會有那樣惡毒的母親……” “妻可擇,爹娘不可選,孩兒也不能說半句不是,只知道如何孝順父母?!毖ι窒蛩殿^,不斷求情。 薛康林精神不濟,剛才又動了怒,十分疲倦,“下去吧,等明日為父再細問你娘。你娘不是那樣貪財的人,定是有其他緣故?!?/br> 薛升聽得心頭咯噔,應聲退下。退到門口時,看見薛晉阿古,冷看看他們一眼,這才離開。 薛晉目送他走,察覺到阿古身體微僵,問道,“怎么了?” 阿古拉著他的袖子便走,也不去薛康林面前做戲了。走到暗處才道,“他的脖子上有一點紫紅?!?/br> “那又如何?” “那紫紅是種藥,非毒丨藥,只是能在所碰的地方留下紫紅色的藥?!?/br> 薛晉當即明白過來,“是金書留的?” 阿古點點頭,當初進京報仇,為了不讓人發現毒丨藥,因此所帶的很多都是她自己親自配制的,除了師父、金書和她,沒有人會有。師父武功高強,行事縝密,他不去害人已是萬幸,自然不會在薛升脖子上留下那些東西。那唯有金書了…… ——金書被薛升捉走了。 她咽了咽,半喜半憂。喜的是金書還活著,憂的是落在薛升手中,指不定被他折磨了。 薛晉讓她放心,又讓人盯緊,只要他一出門,就跟上去探個究竟。 薛升回到房中,越想越不安心。萬一明天父親逼問母親,她扛不住將真話吐出來如何是好?那他也要跟著完了。 夜色寧靜,他的心卻焦躁不已。 臘月的天漸飄無瑕飛雪,他的心卻一點一點地被陰云吞噬。 他緩緩站起身,目有兇光。他想,如果他的日子不好過,母親也一定不會安心的。他過得好,母親肯定會高興——哪怕是在九泉之下,也肯定會很高興。 想罷,他看看窗外隱約投現在窗紙上的下人,吹滅燭火,從窗戶跳了出去。 過了小半會,門口小廝奇怪為何燭火滅了,想了想借口去解手,轉而拐彎悄悄去了薛晉那。 “滅了蠟燭?屋里可有動靜?” “沒有?!?/br> 薛晉讓他回去,轉念一想,臉色微變,“阿古,我低估了薛升的狠心?!?/br> 阿古稍稍一想,驚愕,“難道他要去殺了他的母親?” 她知道他是個心狠手辣的人,卻不想他已是畜生不如。薛晉問小廝,“他今晚將洪氏送去了什么地方?快帶路?!?/br> 薛升一路疾奔,很快就到了外宅。從院子翻進去,好在這里的下人本來就不多,沒讓人瞧見。他摸到母親住的房后,在窗戶聽了一會,聽見婢女下去,屋內沒其他人,這才推窗進去。 洪氏還呆坐在屋里,手里的茶水已經冷了。屋里冷清,生了炭火也不能暖了她的心。她緩緩喝下手中的茶水,淡而無味,還有點苦。也不知是真苦,還是心苦。剛咽下腹中,脖子突然被什么東西纏上,用力一擰,已讓她喘不上氣。 她瞪大了眼,想去看那人面目,可那人在身后,根本瞧不見。她揮著雙手,也叫不出聲,屋外的下人渾然不覺。 薛升拼命擰著腰帶,手也在哆嗦。 洪氏已開始翻白眼,神智模糊,隱約聽見大口的喘氣聲,她神情一震,十分驚愕。 兒子是她的,是她十月懷胎,從幾天到幾個月,再到十幾歲二十歲看著長大的。哪怕是他一點動靜,她也能閉眼在人堆里找到他。 知道這是自己的兒子后,洪氏不再掙扎,淚涌眼眶,落濕那要奪她性命的腰帶。 薛升等她不會動彈了,也因驚恐而松開腰帶。外頭聽見里面動靜,在外叫了一聲。他忙將腰帶甩上房梁綁了死結,從窗戶逃離,爬上去時腿還在發抖。 進來的是薛凝,她知道母親被父親驅逐出家門,便過來看她。哪怕她知道母親有諸多不對,可她確實是疼自己的。踏步進來還有些忐忑,怕看見母親哭??伤匆姷膮s是母親躺在地上,驚得她差點沒暈過去。跪地拼命晃著母親,淚大滴大滴滾落。 薛晉和阿古也已經到了外宅,還在院子就聽見動靜,急忙過去看,一見這番景象,薛晉跑到窗戶那,不見有人在,但那窗臺分明有腳印。他臉色沉落,捉了一個下人冷聲,“這里是不是還關著個孩子?” 下人不知金書身份,只知道薛升吩咐要看牢她??蛇@人是薛升的哥哥,是比薛升更有權勢的人,當即承認,又邀功似的帶他過去。 那間屋子離這里并不遠,等他遠遠指去,阿古已往那邊跑,幾乎是用身體將門撞開,進去就見金書蜷縮在被上,已露真容,蒼白的小臉滿是痛苦。她悲喜交加,喊了一聲“金書”,便過去抱她。 金書傷得頗重,可一直忍著沒哭。見到阿古,終于忍不住哭出聲。抽噎兩聲她想起最緊要的事,強忍痛楚,“那、那酒有、有毒?!?/br> 只是片刻阿古便明白過來,驚出冷汗,再過幾天就是臘月初八皇帝大壽,如果再遲兩天,那得牽連多少無辜的人。師父的心……太狠了。 薛晉伸手拿了薄被將金書裹住,抱起說道,“去將阿凝帶上,先離開這里?!?/br> 阿古點點頭,轉而去找薛凝。 薛凝不愿相信母親已死,仍在拼命搖晃著她的身體。見房里有水,將那盛滿水的盆子拿來,潑在洪氏臉上。 洪氏并未死絕,被她搖晃許久,又經水一潑,猛地驚醒,大口喘氣。 薛凝怔了片刻,癱坐地上,看著她落淚。 洪氏恍惚回神后,卻看見死去多年的邵氏站在面前,剛恢復的心跳又差點停住,“邵桉,你這賤丨人,滾開!你有什么本事來找我償命!” 薛晉眼神已變,她嘴里的邵桉,正是他的生母。 洪氏這才看清眼前人,不是邵氏,而是薛晉。她總算知道為什么自己這樣討厭他,因為他的眼睛,跟邵氏太像太像。 薛晉沉聲,“當年殺了我母親的,不單單是我爹,還有你?” 扶著母親的薛凝淚停眼眶,抬頭看向兄長。平日文弱和氣的哥哥,此時卻像地獄審判的閻王。 ☆、第68章 結局(二) 第六十八章結局(二) 若是換做以前,洪氏絕不會回答這個問題,可而今,她卻十分樂意說——讓薛晉去和薛康林翻臉吧。 “對,殺了你娘的,是我,可真正殺了你娘的,卻是薛康林,是你爹?!焙槭弦性谂畠荷砩?,抬眼看著站如松柏的薛晉,哪里像是有病的樣子,“當年我和你娘是閨中好友,她是邵家小姐,我是邵家大夫的女兒。我們一起長大,一起上的學堂。我一直以為我們什么都一樣,直到及笄之后,我才知道原來我們完全不同。她是小姐,我只是像下人一樣的玩伴?!?/br> “后來薛家來提親,婚事很快就定了下來。你娘卻說她不愿嫁,總在我面前說她不樂意不樂意……她卻不知,當時我娘給我看的幾家人,有多差??伤龔牟活櫦拔矣卸嚯y過?!?/br> “出嫁前夕,她說讓我也跟她一起去薛家。我問那不就是做陪嫁丫鬟了,旁人說,你可不就是個丫鬟么,難不成還當自己是小姐了。那時我才真的知道,原來別人一直瞧不起我。再后來,她嫁去薛家,因離邵家近,我總被我娘攆去那跟她作伴?!?/br> “沒過兩年,我娘著急我的婚事,要將我許配給個屠夫。我不愿意一世低你娘一等,所以我……” 洪氏以為已經忘了當年事,誰想說起來,卻清晰如昨日。薛晉問道,“所以你背著我娘勾引了我父親?” 洪氏輕笑,“勾引?你未免太看得我了。如果你爹不肯,我會成事么?說起來,你爹比起你娘來,倒是更歡喜我的。因為你娘是大小姐脾氣,從不會說軟話。而我從來都是順從你爹的,男人哪里會喜歡強勢的女人。再后來,我發現我有身孕了??赡愕鶇s不愿抬我進門,我知道他不愿,所以也忍著不提,打算肚子再大些,去跟你娘說?!?/br> “沒過多久,當年勢力龐大的京城邵家一夜瓦解,而那年吏部考核功績,想為你父親升官,誰想卻查得他的妻子姓邵……而且還是出自京城邵家分支……” 后面的事薛晉已經知道,哪怕這種理由聽再多次,他也覺得不能容忍,“他為了升官,于是殺了我娘?!?/br> “你爹那時還忌憚濱州邵家,怎敢動手。于是他找了我,許諾如果我殺了你娘,他就會娶我。我父親雖然只是個普通大夫,但他管教甚嚴。如果讓他知道我懷有身孕,一定會活活將我打死。為了孩子,我答應了?!?/br> “于是你爹在事發前幾日去外地辦事,我在薛家陪你娘。給她茶里下藥,致她出現幻覺,夜里走出房門,我伺機將她推下池塘……” 被薛晉抱著的金書都能在裹著自己的被子外感覺出他的憤怒,她看著洪氏,也恨不得她死,又怕又想向她討回公道。 阿古怕薛晉抱不住金書,將她接下,輕放地上。金書便坐在被上盯看洪氏。阿古伸手握住薛晉的手,想替他分擔,哪怕是一絲的痛苦。 “你娘死后,你爹才回來,邵家也因此沒有懷疑你爹。后來你爹信守承諾,娶我進門。成親當晚,他曾跟我說,往后最好的東西,定會留給我們母子??墒撬淮味疾辉鴥冬F過……”洪氏冷笑,“你以為你爹是看重你才一直對你那樣好?其實不是,而是因為他怕自己的名聲受創,說他疼愛繼室和繼室的孩子,卻薄待你這沒娘的嫡長子?!?/br> “他那種偽君子,什么都是先為自己想。別人都說他是慈父,其實他不但血是冷的,連骨頭都是冰做的,你爹看重的,唯有權力和名聲??伤麖牟幌矚g親自動手,因為他不愿自己的手沾上血,怕去了閻王那要下地獄。所以他使喚我去做那些事。我明知道他是在利用我,可每次卻還是鬼使神差去做,你爹就是有這個能力?!?/br> 洪氏已經回魂,說話也更加有力氣,她用非常冰冷的調子說著陳年往事,突然覺得自己好像除了生養了兩個孩子,就什么事也不曾做過。一世對著丈夫轉,為他cao持內外,可到頭來,卻什么都沒有。 倒不如在邵家的日子,至少……她和邵桉每日說笑,無憂無愁。 怎的長大成人后,一切都變了…… 想不通,便覺十分疲倦。她緩聲,“你可以動手了,只是……阿凝是你同父異母的meimei,你放過她吧?!?/br> 薛凝聽見母親為自己求情,可是卻不為哥哥求情,這實在奇怪。她隱約想到了什么,抬頭看了看那懸掛在房梁上的東西,那分明是男子的腰帶。剎那明白過來,淚又決堤。 “于我而言,最該殺的是我父親,沒有他,你或許不會下毒手。而最該殺你的,另有其人?!毖x哪里會不想殺了洪氏,她那種毒婦,或許沒有他父親的推波助瀾,遲早有一日她也會被吞噬本心,對他母親下毒手。只是比起他來,當真還有一人比他更恨洪氏。 洪氏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視線落在直勾勾盯看自己的一個女童臉上。一瞬覺得她神似一人,卻又想不起那人是誰。 金書盯著她,稚嫩的嗓音有些發抖,不是害怕,而是憤怒得發抖,“洪沅,你殺了我娘,是你殺了我娘?!?/br> 洪氏蹙眉,仍未想起,“你娘是誰?” 金書大聲道,“蕭娘,蕭娘就是我生母?!?/br> 洪氏愣了愣,眼前的女童著實是個俊俏的小姑娘,可神情卻不善,滿是憤怒,滿是恨不得要將她送入地獄的模樣??戳嗽S久,她才驚呼,“你是玉書?” 金書咬了咬唇,“是,我是玉書?!?/br> 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 生母給她取名叫玉書,師父給她取名叫金書。 她跟師父去山谷的那時候起,世上就沒有那在薛家受盡苦難的玉書,只有一心要為母親報仇的金書。 師父也說,世上再無那怯懦任人欺負的玉書,唯有要手刃仇人的金。 她說她要報仇,師父便給她一把刀子,讓她去殺雞。她不敢,師父便將她關在空房里餓一晚。她敢動手了,師父便會把她抱在懷里安慰她。隔日,又讓她殺羔羊,一步一步,直到她連狼都敢殺,一直到……殺人的時候也不會眨一下眼。 玉書死了,金書還活著。她也想像那些小姑娘那樣玩鬧,穿著好看的裙子四處玩樂??伤⒐乓粯?,一日不報仇,就一日沒有辦法安心想這些。唯有仇人死去,玉書才會活過來。 洪氏記得她,也記得蕭娘,本已心死的她驀地冷笑,“原來那賤丨人的孩子還沒死?!?/br> 金書怒不可遏,“不許你辱罵我娘!” 洪氏冷聲說道,“你娘爬了自己主子的床,還生下你這孽種,她不是賤丨人是什么?” 金書已要被氣哭,抬步要去打她,阿古俯身將她攔住,明顯能感覺出來她在發抖。金書滿是哭腔大罵,“我娘不是那種人,她才不會做那種事,她不會!” 洪氏冷笑,“如果不會那她怎么會和薛康林有了你?你看看你的鼻子眼睛,跟你旁邊這人有多像,你真當我瞎了嗎?” 她記得蕭娘有孕后,曾想過很多法子要讓她落胎,可不知道是她命硬還是命賤,怎么都折騰不死。后來肚子一大,被薛康林發現,他便說薛家多個孩子也好,要是是個男孩就抬了蕭娘做姨娘。當即將她氣瘋,只能眼睜睜看她生下孩子。好在生的是個姑娘……她還記得她是什么時候失蹤的,就在宋錦云死后不久,別人都說她是被宋錦云勾了魂,拿去填命了。她也一直沒有在意,沒想到……那賤丨人的女兒還活著。 金書握緊雙拳,怒目圓瞪,就算我是又怎么樣,可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薛家人。我只知道薛家人負了我娘,還有你,洪沅!你親手將我娘活活打死,是你!是你這惡婦!她沒有偷你的東西,可是你卻污蔑她,找借口把我娘打死了……在我面前活活地把我娘打死了……”她再忍不住,跪身痛哭,“娘……” 阿古將她抱住,攬入懷中。她想起金書和她一起到了山谷后,每晚都能聽見她半夜哭醒的聲音,也像今天這樣撕心裂肺。 金書慟哭,聞者落淚。薛凝也哭得不能自制,她不知道為何父兄母親會這樣殘忍,她寧可自己不是薛家人。父親所為,母親所為,她都愿替他們將那罪孽承下,可是事已發生,卻無法償還。 她沒有想到母親做過那么多錯事??墒清e了再多,也是她的親生母親。母親對誰不好,可待她和兄長卻是真心的。她自知母親怕是難以活命,淚濕滿臉。 “三哥……金書,求你們,放過我娘吧?!?/br> 聲音沙啞低沉得不像是從碧玉年華的姑娘嘴里所發出的,雖然不動聽,卻聽得眾人神色一震,更讓洪氏驚愕,“阿凝,你能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