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七月初五,無風無雨,日頭依舊晴朗。 阿古明日就搬進薛家了,洪氏已讓人將房間打掃干凈,在房里擺上盆栽。見兒子過來瞧看,當即說道,“你過來做什么,快去陪阿古姑娘。受了那么大的驚嚇,最缺知心人在旁邊了?!?/br> 薛升笑笑,“孩兒這就去?!?/br> 洪氏見他笑得眼里也神采奕奕,心知他真是對阿古上心了,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薛升從家里出來就直接去了客棧,阿古已經在門口等他,見他遠遠擺手,明媚動人。 走到前頭,薛升便說道,“外頭那么熱你怎么出來了?!?/br> “在屋里待的悶了,而且外頭空曠人多,狹小的地方反倒覺得不安全?!?/br> “那母親給你安排的大房子肯定合你心意?!毖ιπ?,正要和她進去,又見街道上有兩人并行而走。 宋芷和洪錦林?怎么又在一起了。 薛升心有疑惑,但并不打算過去打招呼??伤诬埔芽匆娏怂?,薛升只好過去,作揖請好。 宋芷點了點頭,又看了看他旁邊的姑娘。薛升說道,“這位是阿古姑娘。阿古,這是我亡妻的姑姑?!?/br> 阿古微微欠身問好。 薛升目光已投在洪錦林身上,又看看宋芷,笑道,“我倒是想起來了,姑姑和洪兄都是青州人,是舊識吧?!?/br> 宋芷意外道,“你是青州人?” 洪錦林也是意外,“不知宋大人原來是一個老家的?!?/br> 薛升更是意外,“你們不知?” 洪錦林搖搖頭,“不知?!?/br> “我見你們兩三回都在一起,還以為是舊識?!毖ι袂槲⒂泻?,“那為何……” 宋芷淡聲,“你大概忘了我是什么官?!?/br> 洪錦林說道,“我母親過世后,心里一直覺得不安,恐母親含冤而死。因此請上復查,案子便交給了宋大人?!彼麌@氣,“查了那么多天,母親竟真是想不開……” “洪兄節哀?!毖ι参恳环?,又道,“你父親可有下落?” 他倒是不希望洪知禮被找到,免得拖累自己,甚至想洪知禮死了倒更好,省得他有所顧慮。 洪錦林搖搖頭,“我讓人去四處打聽,有人說看見我父親乘船往南方走了。我近日也會離開京師,去尋我父親下落?!?/br> 薛升聞言,倒安心了些。怕再問惹宋芷懷疑,就打住了。宋芷末了說道,“等我忙完了手上的案子,便過去拜見你爹娘。再給錦云上柱香,當年她去的太突然,我這做姑姑心有愧疚,往后想多去陪她說說話,那孩子怕太靜的地方?!?/br> “錦云定會很高興的?!毖ι绱苏f著,心頭卻咯噔起來。 他知道宋芷已算是神捕,總來薛家只怕要出事。萬一被看出什么端倪來,到底不好。 宋芷嘆氣,“我還有事忙,你也去忙吧?!?/br> 說罷就走了,洪錦林也跟上前去。 等兩人走遠,阿古說道,“六爺臉色不大好,是日頭太烈了吧?” 薛升勉強笑了笑,恍然,“母親囑咐我去辦事來著,我急著來見你,倒忘了?!?/br> 阿古笑道,“那六爺去忙吧,有金書在,無妨?!?/br> 薛升連連道歉,見她真的不責怪,這才回去。宋芷不能留在京師,他要同父親母親提提這事,讓父親知會吏部一聲,將宋芷調離京師。 從最繁華的街道走到稀疏無人的路,宋芷的腳步這才慢了下來,洪錦林看看后面,不見薛升,這才滿目疑惑,“姑姑為何要讓侄兒在薛升面前做那種戲?” 宋芷默然半晌,才道,“不要問,如果你不想家破人亡的話?!?/br> 洪錦林喉嚨一梗,沒想到親姑姑竟用這種話來堵他的嘴。 “聽姑姑的話,帶著侄媳和孩子離開京師,改名換姓,永遠不要回來,更不要見薛家人。哪怕是日后有薛家的人去找你問今日的事,你也要像今日這樣答話,否則你會死侄媳和孩子也會死?!?/br> 洪錦林嘆了一氣,他只想家宅安康,不想管那些會害人的事。他能管住自己的嘴,否則當初也不會離開翠竹林后不管別人怎么問他和父親疏離的緣故也不說半個字,“侄兒聽姑姑的?!彼D了頓又道,“那從河里打撈起來的人,是我父親么?” 那日河里打撈了一具尸體,但還來不及看,就被裹起送去衙門由仵作驗尸。宋芷神情微僵,抬頭看他時,卻一瞬自然,“不是,我親眼看過,許是什么醉酒的人不慎落水了?!?/br> 洪錦林高懸的心這才放下,“那就好……父親雖然曾有為惡,但身為兒子,當真不愿父親落得那樣的下場?!?/br> “嗯?!彼诬菩念^如有千斤重錘,可不知為何,卻隱隱覺得滿足。 她在贖罪,她做的這些并沒有過錯。 回到大理寺,溫謹言正好要出去,見了她便笑道,“怎么臉色這么差?該不會又是去查案了吧?” 宋芷微微一笑,“我哪日不是在查案,現在還有一堆案卷等著我,今晚只怕要挑燈夜讀了?!?/br> 溫謹言說道,“不要太過cao勞?!?/br> “溫大人有心了?!彼诬凭彶阶哌M里面,看著桌上成山的卷宗,拿了上頭幾份來看。 看至午時,看至日落,看至日燈已起,房里只剩她一人,四周悄然無聲,寂靜得針落地上猶可聽見時。她才找出萬豐酒樓和翠竹林兩個案卷,盯看許久,執筆沾了朱砂,筆尖將落,又有停頓。 畫上紅圈表示案子已結無疑點,可封卷存庫。在大理寺封存的案子,便真的塵埃落定了。 而畫上交叉紅線,案子返回重查,直至查個水落石出,方能存庫。 宋芷沉默半晌,朱砂已快結珠滾落,她才鄭重下筆,畫下紅圈。 青燈黃卷,紙上圈記艷紅如血。朱砂凝結紙上,已經結案。宋芷闔上雙目,一人獨坐,良久沉思。 小街道人少,早上買早點的人多些,韓氏早早就搬了籠屜出來,準備多賺點錢。一瞧隔壁的餛飩攤子竟開了,好不詫異,“馬洛,你怎么這么早就起來了?!?/br> 馬洛撇撇嘴,擦著桌椅說道,“衙門來了話,讓我去領我婆娘回來,否則就送義莊去了?!?/br> 韓氏心覺嫌惡,“那是你婆娘,不是阿貓阿狗,你怎么說的這么沒良心。非但不去領人,還說這種話?!?/br> “你只知道她是我婆娘,可她何時把我當做丈夫了?!瘪R洛想到去衙門領人還得交銀子,又要沾晦氣就覺生厭,“她就是個悍婦,死了好!” 同為婦人,韓氏當然不會茍同,暗暗啐了他一口,便去賣包子了。 “幫我看好攤子?!?/br> 馬洛說完就跑了,氣得韓氏差點破口大罵。 衙門當真不是什么好地方,早早讓他來領人,可馬洛足足等了半個時辰才見門開。說了來意,還給衙役塞了小錢,這才被領進去。 于翠四肢已僵,面色青黑,怒目圓瞪,比平日看著更是恐怖。馬洛也看得心里發毛,衙役說道,“是服毒死的,在她身上發現了一包毒粉?!?/br> 她會服毒自盡?馬洛怎么想都覺得不可能,于翠哪里會是那種想不開的人,全天下的人都想死她也不會動那念頭的。 衙役見他猶豫,皺眉,“還不領人走?難道你覺得于翠不是自盡?那就準備狀子送來吧?!?/br> 馬洛才不愿惹上官司,還為她費這心思撒錢,“她一直跟我說不想活了,誰想竟然這么想不開?!?/br> 說罷提袖抹淚,袖子卻不見濕,只是嗚咽幾聲,就扛著她走了。準備隨便找個席子裹住,丟山上埋了。 從今往后再沒人可以管束他。 馬洛如此一想,心底頓時笑開了花。 宋芷的調令下來時,溫謹言頗覺詫異,連連問上頭為何這樣突然,得的答復含糊,又不許他多問,令他好不可惜。以為宋芷會有失望,但去送行時,倒覺她并不太在意。 “在京師包袱太重,還是去小衙門好。而且去的地方也是富庶之地,還是做捕頭,倒沒什么不好?!彼诬埔娝媛哆z憾,又道,“此次一別,下回再見,興許溫大哥就是來喝喜酒的了?!?/br> 溫謹言詫異,“你要成親了?你不是……” 他微有頓住,宋芷已笑笑,“是,我說過并不愿成親??稍龠^兩年我便三十了,又找不到我的家人,興許該有個家了。我也想每日放衙回去,有人在等我?!?/br> 溫謹言幾乎忍不住要將愛慕她的話說出口,苦惱一番,到底還是覺得兩人不合適,他要溫柔體貼安心待在家里的女子,她卻絕對不是,既然知道結果,何必壞了兩人情誼,“你要保重,找到疼惜你的男子,否則我這做兄弟的,定不會放過他?!?/br> 宋芷笑了笑,忽然覺得笑得輕松了很多,“嗯,溫大哥保重?!?/br> “保重?!?/br> 宋芷一步跨馬,穩穩握著韁繩,抱了抱拳,和他做最后別離,便駕馬而去,去那沒有任何包袱的地方,做一個真正的捕頭。待她聽到薛家已滅的消息,她才有勇氣再回京師。 這一次她逃的很安心,因為侄女已原諒了她,因為她贖罪了。 錦云料想得沒有錯,只要她提一句會常去薛家,薛家一定會想法子把她調離京師,結果竟然真的是。 她感嘆錦云已長大成人,心思細膩,若能做捕快,定比她更有出息 也更……無畏。 輕輕嘆息轉瞬淹沒在馬蹄聲響中,伴著她離開這風云萬變的京師。 ☆、第34章 七夕 第三十四章七夕 一大早阿古就醒了,睜眼看去,天還未亮。她緩緩起身,看著這間房,如薛升所說,很大,很寬敞,因熏了香,還隱隱有香氣。別的姑娘住在這里定然很高興,可對她來說卻是煎熬。想到仇人就住在同一個院子里,還活得好好的,她就不能安然入睡。 她揉了揉腦袋,下地穿鞋,似乎是微微動靜讓外頭的人聽見了,婢女輕敲了門,“姑娘可是起身了?奴婢們進去伺候了?!?/br> “嗯?!?/br> 見四五個嬤嬤婢女端水進來,她恍惚想起在家時伺候晨起的也有那么多人,真是物是人非。越是這么想,她就越恨,心越沉。 “姑娘,今日初七,下人們都在搬書拿去院里曬,可是那動靜吵醒您了?”嬤嬤有些惶恐,老夫人和六爺說了這是貴客要服侍好,可這住的第一晚就驚擾了,要是她怪罪下來,自己少不得要挨打了。 七月初七是姑娘們的乞巧節,也是文人雅士的曬書日。嬤嬤一說拿書去曬阿古就想起來了,“不怪嬤嬤,只是我淺眠,睡得有些不習慣,今晚就好了?!?/br> 嬤嬤暗松一氣,這姑娘性子倒是不錯。 阿古洗漱裝扮好,走到外面時,天已經亮了,日頭漸高漸烈。 薛家大宅分有幾個院子,主院住著薛康林、洪氏和嫡子嫡女們,其他幾個小院住著兩位姨娘還有各自的孩子,以及下人住的,還有客房。 薛家為表重視,在主院收拾了一間空房讓阿古入住。以至于她拐個廊道,就看見了院子。 院子里已放置很多長凳桌子,下人陸續將書搬了出來。 她站了一會,旁邊忽然有人挽了她的手,心頭猛頓,偏頭看去,薛凝正笑得燦爛,似眸有明月。她比了兩個七,又指了指天比劃一番。阿古問道,“今晚要邀我和你一起拜織女么?” 乞巧節里拜織女是姑娘、年輕婦人之間里的盛宴,約上幾人十來人,齋戒一日,夜里擺了桌子放置茶酒果子這些祭品,圍坐桌前,吃花生瓜子,跟織女默禱心事,一般是半夜才散,家里也不會說什么。 薛凝見她這么快就領悟了,一臉意外和驚喜,忙點了點頭。 阿古笑道,“嗯,也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