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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修真小說 - 蒼壁書在線閱讀 - 第92節

第92節

    帳中光線昏淡,一抹陽光卻在此刻穿透撩開的帳簾,照在他的身上。青衣染朱,層層湮沒,仿佛正是冰雪在無聲消融,空氣中浮蕩著悄然的寂靜,如有魂魄飄行離去,令蕭少卿心神發顫,忙放下簾帳,走到郗彥面前?!澳呛尽彼櫭?,終是藏不住心中的擔憂,“難道上次送去北朝的雪魂花丸并無作用?”

    “不,很有用?!臂瓘┪⑿Φ?,“只是這些日子舟車奔波勞累了,這才微有不適?!?/br>
    “如此?!笔捝偾涠⒅屑毧戳艘粫?,輕輕頷首,“既是勞累,坐下說話?!?/br>
    “好?!?/br>
    兩人對案而坐,蕭少卿倒上熱茶遞過去,問道:“你不辭辛苦來石夔關見我,想必不僅僅是因為擔心戰事?”

    “什么也瞞不過你?!臂瓘┑?,“有件事,請你幫忙?!?/br>
    蕭少卿道:“你我之間何談幫忙?但說無妨?!?/br>
    “如今北有殷桓之禍,南有蜀國為亂,亂世之下,非如此機遇朝廷不用北府兵,也非如此機遇,我不得南歸?!臂瓘┚徛愂鲋?,“沈伊已回到鄴都,擬為我郗氏一門的冤案平反,以恢復我的真實身份。而岷江今日大勝,戰報呈上朝廷,必有嘉賞。我并不貪圖賞賜,只是想借此形勢,請湘東王為我薦書一封,上報朝廷,重領北府兵,至怒江前線,對抗殷桓?!?/br>
    蕭少卿笑道:“我想你要說的也是這事。父王那邊,并無問題?!彼捳Z一頓,輕聲道,“你該知道,他心底一直是向著你父親的?!?/br>
    郗彥輕笑點頭:“是,我明白?!?/br>
    蕭少卿這才有空轉顧四周,看似無意地問:“夭紹不曾與你同回?”

    似乎是許久不聞這個名字般,郗彥略有恍惚,執起杯盞,只垂首飲茶。半晌,才抬起雙眸,話語中滿是倦淡:“她腿腳受傷,或許要在北朝再留些時日?!?/br>
    “這樣?!笔捝偾洳辉傺哉Z,默默喝茶。

    帳外忽傳來一陣吵鬧,蕭少卿提聲道:“什么事?”

    簾帳掀開,魏讓和偃真同時走進來,對視一眼,面容古怪,俱是不言。蕭少卿劍眉一挑,正要再問,卻聽那吵鬧聲已至帳前。一少年低啞著嗓子在苦苦哀求:“我不想進去。姐夫,不進去可以么?……我為什么要見他?……我阿姐又沒和他一起回來……”

    另一人氣得笑:“謝粲!你究竟別扭什么呢?愿賭可要服輸?!?/br>
    “是……”少年囁囁嚅嚅著。

    阮靳故作了然道:“原來你至今仍怕他?”

    “胡說!”少年跳腳道,“我從不怕他?!睔庋媸O一瞬,突又蔫下來,“我只是不想見他?!?/br>
    “為什么?”阮靳終是無撤了。

    幾聲鶴唳于一旁適時嚷開,夾雜著雙翅不斷撲簌的動靜。不久,便聽少年惱羞成怒的聲音迸出嗓子:“鶴老胡說!胡說!那次掉在河里是我自己游上來的,不是他救我!……我練的劍法是阿姐教的,不是他教的!……阿姐喜歡和他在一起,關我什么事?”氣急敗壞,無心再戰。蹬蹬的腳步聲,落荒而逃了。

    阮靳放聲大笑,入帳時仍是意猶未盡地搖晃腦袋,嘆道:“有趣,有趣?!?/br>
    蕭少卿與郗彥皆是有些哭笑不得,蕭少卿皺眉道:“有你這樣做人姐夫的么?”

    “自然不比二位?!比罱鶖咳菡?,裝模作樣,在案前揖手。

    蕭少卿俊面一熱,郗彥臉色卻是更蒼冷,淡淡掩去笑意,想了須臾,對蕭少卿道:“阿憬,我還有個不情之請?!?/br>
    “什么?”

    “我想調七郎入北府帳下?!?/br>
    蕭少卿似不曾反應過來,怔了好一會兒,才移開目光。手指搖晃杯盞,望著澄清且動蕩著的茶湯,思過一刻,方道:“好?!?/br>
    “七郎若知此事,非得寢食難安?!比罱娉瓘?,心悅誠服道,“阿彥,此招甚絕!我萬萬不如你?!?/br>
    郗彥勾起唇,容色和潤,無聲一笑。

    蕭少卿抬眸,恰望到那雙冷澈的眸底一片幽遠沉靜,并無絲毫的笑意。

    他微有恍悟,竭力將心中的不舍放下,低頭,慢慢將盞中涼卻的茶喝盡。清冷入肺,追思無度,卻不可再眷懷。

    .

    永貞十三年,四月,甲寅朔,鄴都。

    正午,驕陽當空。僖山下的宮闕灼日流火,熠熠輝煌。承慶宮正殿的玉階前,白影如煙,筆直侍立。過往宮人侍女無不對之斜目,細細地偷覷那年輕的公子幾眼,然后躲去一旁廊檐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未想半年不見,武康沈伊郎再現宮廷,卻似是脫胎換骨、鉛華洗盡,宛若換了一人。玉面俊姿一如既往,卻再不是往日玩笑不恭的任誕,眉宇清肅,正經得叫人煞生天地即滅的恐慌。

    “沈公子為何是這般模樣?”有侍女期期艾艾道。

    “不知道呀?!眱仁痰碾p目如遮濃霧。

    自辰時等到正午,沈伊站在殿前,腰骨腿腳無處不累得發酸。面容不動,心里早咒罵了千百遍。若憑著以往的意氣,早已揚長而去,橫眼醉對公侯,方是人間至樂。但可惜今不如往,一念郗彥的囑咐,只得咬咬牙,頂著炎日,站立如初。午時過后,總算見殿間閃出一道暗紅色的人影,欺近身前,對他不住陪笑:“沈公子,太后召見?!?/br>
    沈伊笑顏翩翩:“多謝敬公公通傳?!?/br>
    入了偏殿,里間帷幕四垂,光線的陡然一暗令沈伊眼前發黑,定了定心神,待視覺恢復幾分,方提步往前,叩拜于地:“沈伊見過太后?!?/br>
    耳畔一陣珠簾相擊的叮當脆響,重重絲綃的簾帳之后,沈太后慵然的聲音低低傳出:“哀家身體不適,服藥后每日需睡至晌午方醒,你可不要怪罪哀家慢待了你?!?/br>
    “姑祖母說笑,孫兒豈敢?!?/br>
    沈太后輕輕一哼:“你不敢?真以為搖身一變便是謙謙君子、國之棟梁了?瞞得了滿朝文武,瞞不過哀家的眼睛?!?/br>
    沈伊笑道:“是?!?/br>
    “聽說今日朝上,陛下已封了你官職?”

    “是,”沈伊道,“陛下恐我年輕無經驗,恩賜中書侍郎一職,位在朝廷中樞,好跟在謝太傅和父親身旁學習?!?/br>
    “恩賜?”沈太后終于笑起來,柔軟的笑聲退卻滄桑,清澈動人,讓人辨不清簾后的女子年歲幾何,“沈伊郎也懂得什么叫做恩賜了?難得,好生難得?!币铝暇I緞絲縷滑動的聲響在悄靜的殿間流動,沈太后被人扶著坐起,對身旁素裝婉麗的婦人道,“舜華,沈家祖宗福澤蔭庇,他似是開竅了?!?/br>
    舜華笑道:“初聽到他說要為官,我也嚇了一跳?!?/br>
    “好事?!鄙蛱髶荛_眼前的紗帳,看著伏拜在地的沈伊,雙目如寒水,靜靜落在沈伊身上,良久,才微微一笑,“一旦入朝,不管原因為何,此生卻是逃不開了。你再不成器,武康沈氏也算后繼有人?!鄙蛞练夭淮?,故作惶恐狀。殿中陰冷無光,沈太后以雙手攏起高高的衣襟,淡聲道:“別裝樣子了,此處沒有外人,起來吧?!?/br>
    沈伊謝恩,這才緩緩起身,站于一側。久不聞沈太后再問話,忍不住抬起頭看了一眼,正觸沈太后若有所思的深沉目色,微有一怔,不動聲色地避開視線,問道:“太后方才說身體不適,是為何故?”

    “年紀大了,略有小恙?!鄙蛱蟮?,“只要你少讓我生氣,一時半會卻也死不了?!?/br>
    沈伊訕訕道:“太后言重了?!?/br>
    沈太后冷笑道:“未曾言重分毫?!倍⒅蛞?,眸光如刃,“聽說你帶回了北朝關于獨孤一案的卷宗,當朝呈遞,讓陛下為郗氏一案平反?”

    “是?!鄙蛞恋?,“不僅是臣,還有湘東王蕭璋殿下,日前連同岷江大勝的奏報也送來一封薦書,舉薦郗氏未亡少主郗彥重掌北府兵。朝中百官聽聞郗家少主未死,且已在岷江前線立下戰退蜀兵的功勛,莫不為之鼓舞,皆以為殷桓之禍,從此指日可除。而且,朝中支持重查九年前舊案的,也大有人在。只不過――”

    “什么?”

    “陛下以為當前西邊戰火紛飛,家國正處動亂不安之時,而舊案牽連甚廣,卻不是徹查的時候。且根據北朝的卷宗,和郗彥私下調查的證據,只能認定當年殷桓誣陷郗嶠之叛國一罪確有其事。至于其余的諸事諸人,仍于撲朔迷離中,陛下決定,暫不追究?!?/br>
    “暫不追究?”沈太后咀嚼著這句話,沉默起來。舜華從旁遞上熬好的藥湯,沈太后接過,以袖遮面,慢慢啜飲?!澳愫哇瓘┛偨墙缓?,此番為他出頭,哀家并不意外?!彼畔滤幫?,再開口時,褪去言詞鋒芒,眸色清遠,隔著帷帳打量殿外刺目的日光,言道,“郗彥對此案是什么態度,你知曉么?”

    沈伊并不急于答話,斟酌著用詞,慢慢道:“他亦以為當前家仇不如國仇。而北府兵因九年前的逆案與朝廷素有隔閡,此番他去江州,一者為暫緩北府將士心中的怨恨,二者,也是為國報效,以證郗氏忠心?!?/br>
    沈太后忍不住輕笑:“如此看來,倒是個有心的孩子?!庇值?,“陛下對湘東王的薦書,其意如何?”

    “聽父親說,陛下稍晚將來與太后商議了再定?!?/br>
    “沒有可議的了?!鄙蛱蟮碾p眼被日光照得昏花,恰借此將悻然的目色藏于眸底,感慨而笑,“那孩子處心積慮堆起的時機,不就是今日么。滿朝人心所向,何況戰局亦是如此……哀家絕無悖議?!?/br>
    此話落下,一殿無人再語,暗流之下,沈太后分明聽到一縷長長的嘆息破胸而出?;蛟S是沈伊,或許是舜華,亦或許是自己。心思于憂慮忡忡下黯然一轉,想起一事,這般言道:“前朝的事哀家早不管了,如今哀家心中只還放不下一人,此人才真是叫我cao碎了心思?!?/br>
    沈伊心知肚明,卻只入定般靜立,并不吭聲。沈太后嘆了口氣,問道:“夭紹何時回東朝?”

    “這個……”沈伊為難,“我也不知道。小夭雙腿骨折,還在北朝養傷,許是要兩三個月,才能動身南下?!?/br>
    “何人照顧身側?”

    “沐奇,”沈伊不敢隱瞞,“另有云閣和北朝獨孤王府的人照看著?!?/br>
    “獨孤王府?”沈太后冷聲道,“當日曾以她為餌換取柔然退兵的人,怎可還輕信,怎可再依賴?”

    沈伊微起驚訝,此刻才知,北上一路的行蹤,原來從不曾逃開她的耳目。望了一眼舜華,只見她也是無奈搖頭。于是收起外露的情緒,默默垂首。

    “夭紹此番北上也算是歷經波折了,卻還是這般任性妄為,不知人世險惡?!鄙蛱髲陀秩萆珜庫o,側身靠著軟榻,手指輕敲榻邊博山爐,漫不經心道,“聽說你們北去了柔然,那丫頭還去過柔然極北之地,燕然山?”

    “是?!?/br>
    “去找雪魂之毒的解藥,是不是?”

    沈伊略一猶豫,答道:“是?!?/br>
    沈太后道:“找到了么?”

    沈伊悵然道:“未曾?!?/br>
    沈太后敲打博山爐的指尖忽地止住動作,頓在半空,不知為何,輕輕而顫。嘴角一絲淺微的笑紋在竭力抑制下仍是止不住揚起,闔緊雙目,緩緩透出一口氣。自此筋疲力盡般,不肯再吐出只言片語。舜華母子榻側靜候半晌,不見動靜,對視一眼,沈伊先躡步退出。舜華扯過軟被覆在沈太后身上,才要離開,卻聽沈太后于身后道:“喚御醫來?!?/br>
    舜華一愣,旋即應道:“是?!?/br>
    御醫到時,滿殿閑人摒退,連舜華也不例外。

    沈太后伸出手腕,任御醫一臉忐忑地診斷,幽然道:“自去年入冬偶得風寒以來,哀家就此臥病不起。日復一日,沉疴不治,近日連精神也常?;秀逼饋?。哀家心知時日無多,如今只要你一句實話,斷不可有任何欺瞞?!?/br>
    御醫忙縮起手指,揖手:“太后請問?!?/br>
    沈太后一字一句靜靜道:“哀家的陽壽,還有幾年?”

    “什么?”御醫大驚失色。

    “你怕什么?”沈太后放柔聲音,“一年……”她輕輕嘆息,“哀家并不貪心,唯求一年。有么?”

    “這……”御醫雙肩的顫抖漸有平緩,戰戰兢兢抬起頭,見沈太后神色間并無其他深意,神思遂安,即刻表達忠心,“臣自當竭力而為,不負太后所托?!?/br>
    “甚好?!鄙蛱笫娉隹跉?。適才飲下的藥力涌上,閉目睡去,再無遺憾。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這次更新的間隔……我沒什么好解釋的了。讓大家久等,很抱歉。

    下一章更新時間,六一。

    ☆、歲已晏,空華予

    是日,前朝尚書省由趙諧當值,連夜擬出對孟津大勝的恩賞旨意,呈至文昭殿東帝御覽。太傅謝昶恰在殿中商事,與蕭禎一道看罷條陳,只字不語,默立一側。

    此旨意義畢竟不比尋常,對于江州軍上下的犒賞封賜蕭禎并無異議,只是關于北府軍重歸郗門、擢升郗彥為車騎大將軍一事,干系到九年前的舊案,終究不能避開沈太后獨行其事。蕭禎幾番思量,折取其中,道:“車騎大將軍雖不比郗嶠之生前的驃騎大將軍,卻也是尊崇從公,儀同開府。那郗彥年方弱冠,如今不過初立戰功,怕還不能受此殊榮?!甭砸怀烈?,說道,“改車騎大將軍為上軍大將軍,與阮朝一主一副,同掌北府兵?!?/br>
    趙諧應道:“是?!壁叢缴锨?,又遞上一卷文書,“此為九年前舊案昭雪的告示,只待陛下恩準,臣明日便傳令郡縣各署衙,公布天下?!?/br>
    蕭禎來回細覽兩遍,讓許遠將卷帛交給謝昶,等他閱畢,方道:“太傅以為如何?”

    謝昶道:“阿恬曉知利害,用詞亦是精準干練。如此明示天下,才不會引起禍亂?!焙掀鹁聿€呈御案,道,“老臣以為可行?!?/br>
    蕭禎道:“雖是如此,卻也不能急在一時。還需等朕報與母后知曉,而后再做安排?!?/br>
    謝昶頷首贊同:“應當如此?!?/br>
    尚書省另有公務積留,趙諧叩首退去。蕭禎邀謝昶一并前往承慶宮,路上交談,仍圍繞著前線戰事,或為糧草軍械,或論將領士兵,看似無話不說,卻又各自明白了然地避及當年舊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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