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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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好?!臂瓘┑艮D馬頭,朝酒廬慢慢行去。 小廝的同伴聽聞動靜,忙從廬間迎出,挑起竹簾,恭請諸人進屋。半夜迎到這么多的客人,而且沈伊拋出酒葫后便扔出兩枚金銖,兩個小廝仿佛是喜從天降的惶然,伺候在諸人案前,不住陪笑招呼。 郗彥靜靜坐在窗旁,望著夜色,自有沉吟。云閣劍士們分坐四周,一張張面龐遮蔽在黑紗斗笠之下,亦是僵石般的沉默,絕無多話。只有沈伊倚在郗彥身邊,軟趴趴地似沒骨頭一樣,口中不住抱怨:“為何就不能明天走?昨天勞累了一夜,今天又是這樣奔波,趕了一百里路毫無停歇,我渾身骨頭都散了!” “百里路?”為他倒酒的小廝笑著道,“原來郎君們是從洛都來?” 沈伊目光清亮,望著他,含笑道:“你倒清楚得很?!边呎f著,邊得寸進尺地,將渾身重力都壓在郗彥身上,極舒服地閉目養神。 郗彥皺了皺眉,伸手將他推開。沈伊頑石一般,紋風不動。剛剛走入酒廬的鐘曄看不過眼,上前一把拎住他的衣襟,隨手丟在一旁,將攜身而帶的水囊遞給郗彥:“公子?!?/br> 郗彥接過水囊,并不急著飲,只看了眼對著他的佩劍偷偷打量著的兩個小廝,忽然問道:“兩位多大了?” 小廝們怔了須臾,一個笑答“十八”,一個依舊懵懵地,說道,“我十五”。 “可惜了?!臂瓘┹p聲嘆道,這時方解開系在臉上擋風避塵的黑巾,慢慢飲了一口水。墨色綾綢映襯的膚色白得怵目,小廝們卻盯著他如畫的眉眼,一時仿佛看得失了神。郗彥放下水囊,緩緩笑道:“勞駕兩位,給我熱兩壇文君,我路上帶著喝?!?/br> “是,郎君稍等?!眱蓚€小廝交換了視線,轉過身,挑起竹簾,齊齊閃身里面去了。 酒廬間頓時是一片沉寂,連沈伊也是默默地喝著酒,不再吭聲。 “偃叔,”郗彥微微垂眸,話出唇齒,恰似靜水無瀾,“你也去后面幫幫忙罷?!?/br> “是?!辟日娈敿雌鹕?,身影如風,飄入竹簾。 頃刻間,便有兩聲凄厲的慘叫悚然傳出,沈伊握著酒盞的手指僵了僵,瞥了眼無動于衷的郗彥,慢慢沉下一口氣。偃真從內舍出來,衣襟依舊磊落,神色清冷從容,全無殺戮后的煞氣,手提一籠子的白鴿,將一卷墨跡未干的絲綃呈在郗彥面前。 “少主料得不差,這兩個小廝果然是殷桓的細作,”偃真道,“且依這絲綃上所寫,前去廬池的路上怕是埋伏重重,不可再行,須得另擇旁道?!?/br> “旁道?”鐘曄擰眉,“說得輕巧。眼下除了南去廬池的路外,已別無旁道,除非返程,西行菱冊道,再折轉南下?!?/br> “太過費時了?!鄙蛞练?。 鐘曄瞪了瞪他,轉過頭,隨著諸人無聲的目光,看著郗彥,等他定奪。 郗彥垂首思索片刻,燭光下目光淡如水波,忽地微微一動,抬頭朝謐藍的夜空望了一會,啟唇道:“阿伊,借你暖玉簫一用?!?/br> “啪嗒”一聲,玉簫飛落案前。郗彥執簫近唇,氣息悠然吐出,憑借深沉的內力,將清越純粹的音色送去九霄之外。偃真等人無不狐疑,只有鐘曄在簫聲下恍悟過來,仰頭望著天宇深處,瞧見那道優雅展翅的白色飛影后,不免輕輕“咦”了一聲。 白色飛影旁另有黑影流空,順著長風齊齊俯沖,落在酒廬窗欞上,一鶴一鷹,俱是神采熠熠。 “這是……石勒的鷹?”偃真盯著黑鷹,有些不確定地問鐘曄。 鐘曄沒出聲,只看著白鶴,略有怔愣之色。 郗彥止了簫聲,白鶴躍入窗內,長頸貼上郗彥的肩頭,不住廝磨。郗彥微笑,撫摸它的羽毛:“九年了……你依舊長壽,我,也還未死?!卑Q似有感觸,晶瑩水意淌過眼眸,就此落了下來。又將尖喙輕輕啄著郗彥的衣袂,郗彥默然片刻,低聲道:“你是想她么?她……這次未隨我一起,下次再見罷?!卑Q終于抬了脖頸離開他的身子,輕聲啾鳴,如在對語。 “知道了,”郗彥站起身,笑道,“請鶴老帶路?!?/br> . 鶴鷹再度振翅,盤旋高空。諸人出了酒廬,翻身上馬,順著兩只大鳥指引的方向,馳入深嶺小徑。 路上,沈伊再無先前的懶散,全身緊繃,似在竭力忍耐著什么。只是忍了再忍,還是忍不住問郗彥:“那是不是你和小夭當年在東山養的白鶴?”見郗彥點頭,他立刻一個寒噤,覷著天上那道白影,面色如土。 “它怎么還未死?”沈伊咬牙切齒道。 “鶴都是長壽的,”鐘曄一路郁悶的心情剎那間霽朗起來,橫了眼沈伊,調侃道,“事隔這么多年,想必鶴老也已經忘了沈公子當年是如何折磨它的了?!?/br> 話音剛落,一粒石子從空中落下,正打在沈伊的額頭。 “畜生比人還要記仇!”沈伊倒吸涼氣。 鐘曄瞧著他緊捂額角的痛苦模樣,愈發笑得開懷。 然而與他的心情相悖,山間的道路卻是愈發坎坷難行起來。此刻冷月雖還未盡數西墜,絲絲涼光透過壁巖縫隙斜射入墨黛的山色里,零星一點細碎的銀色隨著深濃樹蔭在山風中不住閃爍搖晃,更顯得前途凄惻幽清,狹長的小道在嵬崔山巒間折轉無盡,走到最艱難處時,不見徑道,全是亂石峭坡,眾人不得不下馬,牽轡步行。如此折騰下來,等再度出山時,望見東方天際曦光曖昧,方知此刻已是拂曉時分。 山外長風廣莫,清流蜿蜒,鶴與鷹猶不停歇,拍翅徜徉,引著諸人在淺灘上急馳數里,直到完全穿越出崤山山脈,到達一片浩蕩湖泊,白鶴引頸,飛鷹長嘯,這時才自云端緩緩飛落下來。 郗彥舉目遠望,晨天之下水色茫茫,云興霞蔚,幾只輕舟泊在汀渚上,桃蔭夾岸,碧波錦浪,景致安靜寧和,宛若是世外瑤池。 渡頭,古亭寂寂,兩人相對坐于其間,白衣清雅,黑衣沉著,正專注于盤中弈局。石勒與段云展領著鮮卑武士候立亭外,聽聞遠處的馬蹄聲,忙道:“主公,彥公子他們到了?!?/br> 白衣公子聞言轉頭,商之微微一笑,不動聲色地,將黑子落入棋盤。 “我又輸了?!卑滓鹿拥艋啬抗?,望著局中一片狼籍的形勢,勉強撐到現在,已是退無可退,只得棄子認輸。站起身,瞥著商之,落寞長嘆道,“九賭九輸,我阮靳一生從未輸得這么慘過?!毖垡娚讨樕衔⑵鹆死⑸?,他又得意一笑:“不過這樣才玩得盡興,倒不枉我千里迢迢來永寧城幫你殺人放火、為你費盡口舌?!?/br> 商之笑道:“是?!?/br> 阮靳揮袖拂亂慘不忍睹的棋局,輕聲咳嗽道:“話說回來,我也是因為在永寧城為你奔波兩日兩夜、不眠不休的勞累,精神倦怠,所以今日對弈也難免有心無力?!?/br> 商之依舊笑道:“是?!?/br> 阮靳轉瞬一想,又飛速換過話鋒:“當然,今日我的確也是技遜一籌,此回東朝必當靜心鉆研,日后再來與商之君切磋時,你可不能推諉?!?/br> “是?!鄙讨畵崃藫犷~角,勉強出了聲。――通宵達旦的九盤對弈,比之永寧城之前的風波浪潮,似乎更容易讓他心力交瘁些。 此刻郗彥一行已到達渡口,兩人迎出亭外,郗彥與沈伊下馬上前,見到阮靳時,俱有些訝異。 阮靳并不提永寧城的事,只這般對郗彥解釋道:“日前北府兵由我兄長和沐堅率去江州,阿公料想你會借機回東朝,因此讓我北上與你會合。豈料北上的途中遇到不少喬裝改扮的荊州士卒,方知殷桓也在提防你南下。尚已派人探查過,由廬池南下的官道埋伏重重,皆不可行。昨夜派了飛鷹去洛都報信,誰知帶回來的卻是你已出洛都的消息,因此只能遣出飛鷹和鶴老途中追尋你們的行蹤?!闭f到此處,他略有感慨地看了看停歇身旁的白鶴,“鶴老果然不負眾望,時隔多年,竟還能在深夜里認出你來?!?/br> 郗彥望著那幾只輕舟:“如此說,需要取水道南下?” “是,”阮靳道,“我們取水道往東南去官渡,看似是緩一些,但可經許昌、潁陽直下豫州。比之廬池南下的險阻,這樣反倒更快,且能出其不意?!?/br> 郗彥頷首道:“甚好?!鞭D過身囑咐鐘曄和偃真,“人上舟,馬匹留下,即刻飛信傳去官渡、許昌、潁陽三地云閣,讓他們提前備下換行馬匹?!?/br> “是?!?/br> 岸邊,段云展領著鮮卑武士正幫云閣的人牽動繩索將輕舟拉入湖中,商之目光掠過隨行諸人,眸色輕輕一沉,望著郗彥,出聲問道:“夭紹呢?” “留在洛都,”郗彥話語微頓,似乎是思索了一下,才道,“尚,能否借一步說話?” 商之默然片刻,轉過身,朝亭中走去。 阮靳目送他二人遠去,若有所思,回過頭,瞧著一旁默不作聲的沈伊,輕笑道:“小時候從未見你這般安靜過,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br> 沈伊頂著額角的青印,冷冰冰板著一張臉,全神貫注與杵在他面前的白鶴眼對眼互瞪,雙唇緊抿,一時分不出心神理睬阮靳。 “乖,”阮靳似乎絲毫不知其間情由,撫摸著白鶴,柔聲道,“一邊玩去吧?!?/br> 白鶴老氣橫秋地橫了眼沈伊,方掠去汀畔飲水,阮靳站直身,再度對沈伊道:“多年不見,我聽說你是大有長進了,名冠江左領袖,人稱盛德日新?!?/br> 沈伊長出一口氣,瞬間嬉笑如常:“義垣哥哥還是從不仰頭看一看的么?” “什么?”阮靳不曾明白。仰頭而望,無垠青天。 沈伊話語深長道:“你不仰頭,如何能知天之深廣?”上前一步,微笑,“譬如你眼前的我,不近前看一看,如何能知盛德日新、從無斷絕的道理?!?/br> 阮靳怔了好一會兒,才慢悠悠道:“盛德日新,果然是名不虛傳?!?/br> “過獎?!鄙蛞撂谷唤拥?,又目光犀利地盯了眼汀畔悠閑散步的白鶴,“這老家伙這些年都是你養著的么?” 聽他口吻不善,阮靳抿了抿唇,微笑不語。 “你給它吃了些什么?”沈伊鄙夷道,“如此豐姿,虧它還能飛得動!” “我喂他的不多,常就兩樣,”阮靳道,“酒和蟹。鶴老最貪此二物。有蟹橫行,不分尊卑;有酒發狂,瘋瘋癲癲?!睓M眸睨著沈伊,笑了笑,“閑暇時我為它作了一首詩,你要不要聽聽?” 彼時沈伊正解下腰間的青玉酒葫,烈酒倒入口中,滑過咽喉,火辣辣直燒入腸。還未來得及吐出話語來,已聽阮靳長聲念道:“左擎蟹螯黃,右執酒杯青,拍浮酒池中,了此慰一生?!毖粤T,拂袖轉身,大笑踏上輕舟。 “阮義垣!”岸上,空留沈伊勃然大怒的喝聲。 . 此邊唇槍舌戰、你來我往,烽煙彌漫,古亭中,憑欄而立的兩人對著眼前浹渫揚波的湖色,卻是良久無聲。直到聽聞沈伊的怒喝聲,商之方掉轉目光看了眼岸邊,微微笑了笑:“有這兩人陪你南下,一路不愁寂寞了?!?/br> “是?!臂瓘┹p輕揚唇,亦是微笑。 商之道:“阿伊何時從柔然回來的?” “是隨長靖公主一起南下的,”郗彥頓了頓,說道,“鮮卑的盟書,我已交給她了?!?/br> 商之點了點頭:“如此也不會讓華伯父太過為難了。依柬叔那天南傳的信函看,華伯父與柔然女帝曾有那樣難解的恩怨,如今此舉,只怕也并非是全無余地的狠下心腸?!?/br> 郗彥不置是否,緩緩說道:“不過夭紹為了從長靖手中奪回長孫倫超的女兒,卻受了傷?!?/br> 商之怔了一怔,負在身后的雙臂慢慢落下來??∶赖拿嫒萦吃诔蹶枛|升的璀璨光華中,有些倦累,有些蒼白,卻不見什么波瀾?!皞煤苤??”半晌,他很是疲憊地透出口氣,“不然依她的性格,絕不會獨留洛都?!?/br> 郗彥并不回答,只道:“她要留在洛都養傷,這段日子……勞你照顧?!?/br> 商之終于轉過頭看著他,無奈地笑了一笑:“阿彥,你和她的事,為什么總要扯上我?” “你說什么?”郗彥顫聲道。他注視著商之的眼眸,這才發現那深邃的眸底此刻是那樣沉靜的黑暗,不見風動,不見心動,毫無留戀的冰冷,一如當初在云中戰場時的取舍。 “當初為什么要將月出琴讓給我?”商之冷冷清清地道,“很多事其實早就注定了,不可相讓,不能相讓?!?/br> “你知道……”郗彥雪白的面容瞬間慘淡,“誰告訴你的?” “誰說的又有什么關系?”商之苦笑,“你早應該明白,即便是沒有月出琴,沒有婚約,她依然依戀你,心甘情愿陪著你。你又為何還要傷她的心?” “依戀?”郗彥輕輕笑出聲,“還能依戀多久?一年?不對……是九個月?!?/br> 商之低聲道:“即便是只有九天,她也是開心的。何況――”他望著郗彥,慢慢道,“待天再暖一些,這寒毒或許會有轉機……” 郗彥搖了搖頭,此刻并不想聽他說那些勸慰的話?!拔易约旱纳眢w,我自己清楚?!彼H上雙眸,筋疲力盡道。湖上晨風寒冷,拂面而來,早讓他有些承受不住,此刻抵在胸口的一口氣松散開來,更是忍不住地咳嗽。商之看他手指哆嗦著從袖中拿出藥瓶,忙上前接過,幫他倒出一粒藥丸。 郗彥吞下藥,平緩了氣息,垂眸瞥著商之腰側的宋玉笛,唇邊緩緩浮出一絲笑意,輕道:“她想必是愛極了這支笛子。上次在燕然山遭遇雪崩,她不顧腿骨斷裂、積雪壓身,即便昏迷著,也將這支笛子緊緊護在胸前,不愿讓它受半點損傷。尚,你說她這樣傻不傻?”抬起頭,望著商之早已失去血色的面容,他無聲微笑,轉過身,慢步走出亭外。 商之僵立亭中,只得這般靜靜望著他遠去。陽光將岸邊桃色照出萬般妖嬈,但當那襲黑綾斗篷包裹下的瘦削身軀走過時,落花紛紛,孤寂橫生,世間萬物,仿佛都在瞬間黯淡下來。 既然是這樣地舍不得,又為何不自私一些?商之長嘆一聲,取下宋玉笛,橫在唇邊,吹出離別的曲調。 婉轉的笛聲入耳,依稀有些耳熟。待終于記得那是年少時她最喜歡的曲子,郗彥已走上了舟頭,身影微微一滯,卻未再回頭,也沒有必要再回頭。徑入艙中,對偃真道:“啟程罷?!?/br> 白帆豎起,晨風催發。 在他們談話的時候,沈伊早已仰臥在艙中榻上,沉睡之際輕舟顛簸,不耐煩地轉了個身?;腥灰粔?,輕舟已過數重山。 待帆影隱入湖色,漸漸不見,商之這才收了笛音。石勒拾掇好馬匹行李,入亭道:“主公,我們也該回洛都了,子野小王爺的飛鷹急信方才又送達一封,接二連三地催促,卻不知是什么要緊事?!?/br> 商之走下石階,牽過馬匹,望著北方晨霧縈飛的迭迭山脈,隔著那片并不明朗的天際,卻似陷入沉思般地,扶轡踟躕。 硝煙戰火、刀槍劍林中,從未有過的踟躕。 . 烈騎卷風,暮晚時分到達洛都。趕在宮門尚未閉合之前,商之入宮見過北帝,親自稟述了永寧諸事。司馬豫早已備好嘉獎勉勵的說辭,君臣互以委蛇一番,這才發現已找不到當初推心置腹的親密和默契,不可抑制的一絲失望之下各有微妙的感觸,未免氣氛繼續尷尬沉寂下去,遂在最適當的時候,客客氣氣分了手。 商之出宮時天色已暗,宮城墻外華燈初燃,新上任的禁軍統領、當朝長公主的駙馬慕容子野手扶佩劍正等在宮門口,銀甲紅氅,燈火下璀璨無限,又恢復了以往的張揚惹眼。 “尚!”眼見商之的身影,慕容子野急急上前,將他拉入宮城墻下陰暗處。 商之皺眉:“為什么要鬼鬼祟祟的?”又盯著慕容子野,“你一路急信讓我回來,究竟是為了什么事?” “阿彥的事?!被璋档墓饩€下,慕容子野的容色透著說不出的古怪,慢吞吞將一卷書簡遞給商之,“你看看這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