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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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紹獨居于清池畔的閣樓,包裹好她臂上的傷口,郗彥方才下樓。長廊上偃真正與鐘曄交談,見郗彥出來,兩人迎上,偃真稟道:“京兆府已來了衙役清點尸首,京兆尹剛剛也到了云閣,正在書房外等著少主?!?/br> 郗彥頷首,廣袖揚起,一道暗勁穿透虛空落上廊外池面,水光飛濺,瀾紋蕩漾,化成蒼勁行書:“活口呢?” “少主這次功力竟恢復得這般快,”偃真欣喜未完,看清池水上的字跡轉瞬卻又黯然,“刺客皆死,未留活口?!?/br> 郗彥皺眉,看向偃真,雙瞳冰涼黑暗。 偃真垂首道:“這次倒并非我心狠手辣,勢要奪命,而是那些刺客與半月前行刺的那批刺客一般,被生擒后皆服了暗藏舌底的毒自殺。只不過昨夜來的刺客層出不窮,莊園內外共擒獲五十六人之多,且行動中以暗哨聯絡,進退有序,不比上次來的那些行動散亂的西域刀客,而且――”他停下話語,似是斟酌一番,方低聲補充,“我覺得昨夜刺客的身手似曾相識,有些像鄴都城外與我交過手的那批柔然武士?!?/br> “柔然?”鐘曄提聲,滿是驚訝,“昨夜刺客分別意圖郡主??ぶ骶镁由顚m,和柔然有何怨仇?”語畢,視線與偃真閃爍曖昧的目光接觸,靈光一閃,頓似有悟,轉眸又看了一眼郗彥,心中復雜,不由嘆息,再遞還偃真一個疑問的眼神:該不會是因為那場愁緣吧? 這事豈是你我能問得的―― 偃真冷冷閉目,當見不見。 郗彥立于欄桿旁垂眸看了會池面,煦日朗朗,池水瀲滟的光澤刺得他眼痛,拂袖轉身,飄然離去。 京兆尹早聽說云閣與當今陛下關系親厚,聽聞行刺的消息,不敢怠慢,破曉時分披霜趕來,看到竹林外遍橫滿地的尸體,也是嚇了一跳。坐等右等,一個時辰后方見云閣少主遲遲而至。明月清風一般的風姿無雙,卻口不能言,京兆尹暗暗可惜。 問及刺客行刺的緣由,鐘曄以貪婪珠寶的盜賊之輩搪塞。京兆尹自識眼色,也約莫清楚這事根本不是自己權力下能管得了的,遂清理了尸首客客氣氣地告辭。反正云閣財勢倨傲天下,眼紅嫉妒的人比比皆是,如此結案,倒也省得他來回奔波,上呈乏條。 書房內外一片狼藉,暫時不能住人。送走了京兆尹,郗彥命仆從將書房里諸竹簡帛書送往夭紹的閣樓。偃真與鐘曄心照不宣,自知少主從今以后定然不會放心郡主獨處,而目前正是南下或北上的抉擇之時,經昨夜一事,無論少主是去云中還是尋陽,郡主怕是必定要被送歸鄴都。 果不然,早膳后于暖閣商好昨夜未談完的運送精鐵北上一事,郗彥便讓偃真兩日后護送夭紹南下。東朝戰亂,江州、豫州戒備森嚴,更兼烽火彌漫,路途必被阻塞,精鐵需得自汝南兵庫運行揚州,經徐州北上。揚州運行的路線自有云濛打點,偃真歸鄴都與之接頭,正好將夭紹送回。 “少主,這……是不是要問問郡主的意思?”鐘曄試探道。 “不必?!臂瓘┹p輕啟唇,雖無聲,言詞卻分明硬邦邦地擲入鐘曄耳中。 鐘曄瞧了眼郗彥冰寒的臉色,不再做聲。 偃真沉默一會,問道:“如今還要送精鐵北上麼?云中暴風雪已讓匈奴大軍撤退到白闕關,而如今塞北正是天寒地凍的時候,風雪若持續不斷,戰局應該能就此平穩。更兼柔然大軍行動不明,匈奴也有顧忌。而我們事前聯絡的匈奴右賢王的妻舅此刻也該有了動作,匈奴若生內亂,必然退兵?!?/br> “怎么那般容易?”郗彥落筆行書道,“匈奴傾舉全族大軍壓至云中城下,已表明了他們的決心,這次定然是不得甜頭不會罷休。云中雖是孤城,卻連絡南北,為漠北第一要塞。無論匈奴還是柔然,都是覬覦良久,任誰得之皆可扼制整個草原的商旅來往,利益不可謂不誘人??v是匈奴右賢王有變,亦不過匈奴大軍的四分之一力量被牽制。更何況柔然時進時退,伺機其后,對匈奴而言是危險,對云中而言何嘗又不是?” 偃真頻頻點頭:“是,屬下短視了。如此說來,少主將行北上去云中?” 郗彥擱下筆,起身走到窗旁,推開窗扇。寒風拂面,吹來的梅香里仍雜著一絲血腥。他閉目,不知緣何深深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鐘曄道:“那我們幾日后啟程?” 郗彥負在身后的手臂微微一動,衣袖揚起,露出三指。 “三日后?”鐘曄想了想,“那我這就差人收拾行裝?!?/br> 三日―― 是想等郡主安全出了北朝之后,你才放心去云中吧。才剛相聚,又要分離,鐘曄不免嘆息,與偃風起身退下。 處理完手頭上的幾件急事,郗彥返回夭紹閣中。時已正午,陽光穿透紗窗,照上冰綃制成的帷帳,滿室充溢著璀璨晶瑩的光華。只是榻上那人依舊沉睡不醒,本是清麗的面龐在這樣的光華下顯得愈發蒼白虛弱。 郗彥站于榻側,凝望著夭紹的容顏,久久動不得。 八年的距離原來是這樣長麼?長到幾乎讓人絕望。留下你在身邊,可惜卻欺騙不了逝去的成長,也再回不到往日的歡樂,那還在我身邊做什么呢?陰暗齷齪的事我不愿讓你碰,鮮血與仇恨你亦無法背負,即便相憐相惜,相偎相依,你給的溫暖如初,可惜卻不能換得我本該予你的平安??磥?,你真的已經不適合再在我身邊了呢。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仿佛有冰玉般清冽的聲音悠悠自遠方飄來,雅正純澈,如靜水流波。往昔未褪,在記憶中竟是這般清晰―― 那時的東山高處,朗月之下,竹林盡頭,立于青石上的錦袍少年黑發未束,衣袂紛飛,那是怎樣一份毫無顧忌的飄逸瀟灑。而他的身旁,女孩靜靜撫琴,流音悅耳,紫裙飄帶,偶爾的回眸一笑溫暖可愛得叫人怦然心動。 夭紹…… 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郗彥撩袍坐在榻側,指尖輕輕游走于榻上那人完美精致的五官間。不舍,流連。卻又不得不舍,不得不離去和忘懷。 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得而復失是這樣的疼痛。 夭紹臂上傷口極深,失血過多,服了藥后,直睡到日暮才昏昏沉沉地醒來。耳邊隱約聽聞到幾聲低語,她下意識地轉眸望去,透過榻側垂落的絲綃帷帳,朦朧可見帳外兩人的身影。 阿彥…… 夭紹想起昏睡前郗彥的傷勢,心頭一緊,便要起身下榻。豈料身子剛動,臂上就有銳痛襲來,疼得她渾身乏力,額起冷汗,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聲。 帷帳外的人聽到聲響,忙掀簾入內。 “丫頭醒了?”來人墨紫長袍,身姿頎長,望著夭紹笑意柔和,轉瞬看見她臂上紗布滲出的殷紅,剛展開的雙眉忍不住又緊緊皺起,“別亂動,你臂上傷口深得很?!?/br> “大哥?”夭紹驚訝,“你怎么在這里?” 謝澈上前扶她坐起,笑道:“聽說云閣出了事,和慕容子野一道來看看?!?/br> “和子野一起來?那就是明目張膽地來云閣?”夭紹擔憂,急急道,“你就不怕被人看見?云閣四周的眼線當下必定極多,要是有人懷疑怎么辦?” “奉陛下之命而來,誰會懷疑?”謝澈瞥她一眼,笑了笑,“你cao心的事還真不少?!?/br> 聽他如此說,夭紹稍稍寬心,揉了揉手臂:“阿彥呢?他怎么樣?” 謝澈道:“放心,他看起來比你好多了。正與子野在暖閣說話?!?/br> “那就好,”夭紹松口氣,看了眼帳外淡佇的身影,奇道,“他是誰?”既是謝澈帶入自己房間的人,想來應該關系非淺。 “郡主,是我?!睅ね饽侨说偷托Φ?。 聲音太過熟悉,以至于夭紹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三叔!你不是隨少卿回了東朝?” “是,今日剛至洛都。先去符府見了少公子,聽聞云閣之事,跟隨而來?!?/br> 夭紹愣了一瞬,忽然不語。 “怎么不說話了?”謝澈奇怪于她莫名的沉默。 夭紹勉強一笑,澀聲道:“想必三叔是奉了婆婆的旨意,來帶我回鄴都的吧?!?/br> 謝澈搖首,笑道:“猜錯了?!?/br> “嗯?”夭紹抬起頭,有些不敢置信。 沐奇于帳外道:“太后倒是有密旨讓沐奇帶來,至于是不是讓郡主回鄴都,我就不知道了?!毖粤T躬身遞了密旨入內,待夭紹接過,他又退步出了帷帳外。 閱過旨意,夭紹垂眸,唇邊揚起淺淺的弧度,笑嘆:“婆婆……” 霞光褪卻,天色漸暗。暖閣里燈燭明亮,一旁窗扇大開,金翼飛鷹停棲在窗欞上,眸如褐玉,左顧右盼一陣,目光懶洋洋落在室中對坐于書案邊的兩人身上。 室中沉寂,慕容子野指尖輕滑過面前茶盞,抬目看著對面的人:“尚來信何事?是否云中戰局有變?” 郗彥看了看他,冰涼的墨瞳于飄搖的燭火下鋒芒閃爍。 慕容子野被他看得心神一顫,道:“莫非是……” 郗彥點頭,聲色未動,只將手中藤紙遞給他。 “伯父已入柔然都城?囚車相困,游街而行?”慕容子野氣得臉色發青,揉碎藤紙,手指撫案,直壓出深深的五道痕印,怒道,“可惡!那柔然女帝竟敢如此辱我伯父!” 郗彥垂手自案邊抽出一張干凈的藤紙,拾筆蘸墨,自給商之寫著回信。 “我回府告訴父王,”慕容子野衣袍一振,起身便欲離開,“此恨不還,枉姓慕容!” 郗彥揚手將他拉住,雙眉緊擰,目光甚是凌厲。 慕容子野回首與他對望片刻,恨恨咬牙,額角青筋爆起,卻是不得不再次坐下。良久,方長長吸了口氣,細微的語音自唇縫間不甘吐出:“我明白,當前局勢,只能隱忍。若讓父王知道,必是軒然大波?!?/br> 郗彥望著他,慢慢松開手指??v是暫時穩住慕容子野,他仍是不得不擔憂,慕容虔自有眼線,即便暫時不知,以后也會知。而引起慕容虔的暴怒,或許正是柔然女帝所求的目的――一個能讓她在漠北戰場上進退自如的絕佳借口。只是尚在信中所說的“往事另有隱情”,卻又不知到底是何意。 郗彥沉吟半響,復又提筆,寫完回信。 慕容子野瞥過他筆下的內容,不由又是一聲苦笑:“三日后你將啟程去云中……族人危急,你們都在前方,獨剩我一人在洛都逍遙,可恨!” 郗彥聽了此話不禁一怔,靜靜看了他片刻,筆端移轉,在一旁竹簡上寫道:“你在洛都斡旋形勢,自也是重要。云中是戰場,洛都何嘗又不是?” 慕容子野默然,喝了口茶,方才出聲:“昨夜的事到底是何人所為?” 郗彥垂目,面色籠罩于燭光的側影下,神情飄忽不定。 “姚融在洛都有沒有別苑?” 慕容子野微怔:“有兩處。一處在城西,還有一處,據聞在邙山一處僻靜的山谷?!彼捳Z略頓,驚道:“怎么,此事又與他有關?” “猜測而已,真相還未知?!臂瓘┥裆?,行書道。 “謝公子來了?!?/br> “鐘叔有禮?!?/br> 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隨即聽聞兩人寒暄。下一刻門扇即被推開,謝澈大步入內,笑看著慕容子野:“話說完了沒?我們該離開了,陛下還在宮中等著?!?/br> “是,”慕容子野起身,“夭紹醒了嗎?” “醒了,只是精神還很虛弱,”謝澈目光如劍,掠過郗彥的面龐,“想來昨夜的事多半嚇到了她?!?/br> 郗彥仿若不聞,低頭將藤紙卷起,塞入竹筒。 慕容子野暗自搖頭,岔開話題:“沐三叔這次來洛都是為了何事?” “來送沈太后密旨?!?/br> 此話一落,室中其余二人皆是怔了怔。郗彥指下動作不覺已頓住,慕容子野看他一眼,唇邊飄起一絲曖昧不明的笑意,問謝澈:“可是讓夭紹回鄴都?” “不是?!?/br> 慕容子野松口氣,剛想揶揄郗彥,不妨入目卻是他冰凝的容顏,一時愣?。骸霸趺戳??這不是好事麼?” 謝澈亦皺起眉望著郗彥。 郗彥僵坐片刻,猛地起身。謝澈二人只覺眼前一花,青影離逝眼前不過一瞬的功夫。再轉眸,才發現連帶消失的還有窗欞上的飛鷹。 這般不可思議的輕功,謝澈感嘆:“昨夜不是月半?他怎地武功恢復如此神速?” “是阿憬自東朝送來了解藥?!?/br> “解藥?當真?”謝澈大喜,心中忽覺無比寬慰,“那我就放心了?!?/br> “怕其中還是復雜得很啊?!蹦饺葑右皣@息,目光幽幽盯在一處。 謝澈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才見桌案上空白的藤紙上那兩個墨跡未干的大字――“夭紹”。字跡如此潦草狂亂,不想也知寫字那人的心情。 兩人對視一眼,各自沉思。 郗彥立于清池畔的亭臺上,仰望著飛鷹在夜空下遠去的身影,半日未動。水波生煙,夜風送寒,霧氣微微濕了衣袂。轉過頭,池邊閣樓上燈光盈盈。怔怔凝看片刻,忽見纖柔的紫衣自閣中飄然而出,提著燈籠,直往北走去。 郗彥皺眉,慢步跟在她身后。 夭紹去往之處是藏書閣,入了閣中,徑走向收藏醫書的地方,借著燈籠微弱的光線,尋覓一刻,抽出一卷竹簡,展開細閱。 郗彥立于閣外遠遠地看著她,已不再覺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