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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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便是在行宮給夭紹密信的人,”商之冷笑,“身上這一掌,想是那夜拜蕭少卿所賜?!?/br> 燈燭下,車邪臉色沉靜似水,聲色不動道:“原來商之君那日也在?!?/br> “你混入北朝到底有何企圖?”商之盯著他,緩緩道,“還有阿彥和少卿的身份……連當事人都不知曉的往事,你如何得知?” 車邪不語,輕輕皺起的眉間似存為難。 商之猛地起身,朝門外走去。 “尚!”車邪脫口喚出。 “果然,”商之輕笑聲涼,回眸看著他,鳳目映著燭火,光芒閃動,“你什么都知道……不對,該是謝太傅什么都知道才對?!?/br> “無論如何,我存心不惡,”車邪低聲道,“我要走的路,與你們沒有二致?!?/br> “我憑什么信你?” 車邪面色發青,冷笑道:“你以為當年的事唯牽連了你們獨孤氏和郗氏么,我們謝氏何嘗不是父死子悲?你們自有你們的仇,我們也自有我們的怨?!?/br> 商之在他的憤慨下沉默良久,忽然道:“她知道嗎?” 車邪看了他一眼,搖頭:“若她知道,就不是今日的夭紹了。我是長兄,謝氏的事自有我一力承擔,無須她和七郎?!?/br> 商之唇邊勾起細微的弧度,又道:“那么子緋呢?你是真的喜歡她,還是因為她是老師唯一的女兒?” 車邪身子一顫,墨紫衣袍襯著他瞬間蒼白的面色,透出不見血氣的頹然。 “若將來有可能,我定不負她?!彼]上雙目,輕聲道。 “但愿如此?!鄙讨⑽@氣,轉身離開。 豫征元年十一月初,永寧城外飛虹橋斷裂一事鬧得滿朝風雨。雍州刺史令狐淳獲罪貶職,降為庶人,充軍塞外。趙王司馬徽擢為新任雍州刺史,進位車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尚書省長史車邪領禁軍統領,賜封上軍將軍。 親政初始,隱忍十余年之后的爆發,北帝司馬豫每一步都行得格外沉穩小心,雖是雄心勃勃、意氣凌云,但革舊除弊的舉措卻多數緩慢推進,朝廷一時劍拔弩張的局勢在不知不覺中漸漸緩和,執政之路看上去竟是出乎意料的順利。 “司馬徽上折子說已在修補飛虹橋,不出三月便可通行,”文華殿暖閣,司馬豫拍著商之的肩道,“畢竟是舅父往日的功業,你現下可安心了?” 商之頷首一笑:“是?!?/br> “拓跋軒可曾自云中再來信?” “有信,”商之話語微頓,“柔然和匈奴戰場向南轍轉,愈來愈接近鮮卑草原?!?/br> 司馬豫沉吟:“北賊們究竟圖謀什么?你何時啟程回云中?” “后日?!?/br> 司馬豫嘆息道:“但愿這次并無災難再落在鮮卑族人的身上。尚,若是云中真的開戰,朕雖有心,怕也無力支援,即便慕容虔統掌軍權,也不能擅動北朝兵馬。草原的一切,只能靠你自己?!?/br> “臣知道?!?/br> 司馬豫負手走近窗外,寒風迎面拂來,讓他倏然記起一事。斟酌了片刻,他才緩緩道:“太后前幾日和朕提及裴縈,說想將她許配給你,不知你意下如何?!?/br> 商之吃驚不小,上前一步道:“陛下,臣的血仇陛下再清楚不過,怎么可能娶裴氏女子?” 司馬豫望著他,有些疑惑:“你對阿縈……” “并非兒女之情,”商之解釋道,“只因她當初在濟河之上為了救我落下病根,這些年我不能不顧?!?/br> 司馬豫沉默一會,低低嘆了聲:“如今太后對你和裴縈的婚事是殷殷期待,朕此刻難以為你開口?!?/br> 商之道:“臣明白,臣自己去說?!?/br> 司馬豫輕輕頷首,白云蔽遮陽光,陰暗下來的天色一瞬沉落眼底。他忍不住冷笑道:“舊時舊日,今時今日,我們都還得忍。先前那些人降于朕身上、獨孤滿門、鮮卑一族的磨難,朕將來必定如數奉還。既讓朕活著,就定有將來雪恥之時?!?/br> 商之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司馬豫笑道:“朕知道你要勸什么。但家族之仇和君心仁義并無沖突。jian佞不除,忠良蒙怨,何談清明天下?” “的確是這樣,”商之亦是一笑,“不過他們既能容陛下為尊,就定然會有無所顧忌的退路。陛下如今不過剛剛前進了一步,前方迷霧重重,失一步萬丈深淵。趙王雖是對陛下忠心,但外任藩王自古都難免羽翼漸豐后滋生禍心,而康王當時年幼,如今也已成人,陛下不可掉以輕心?!?/br> 司馬豫點頭笑道:“不論兄弟之情,亦或君臣之義,朕心里都分明得很,你放心?!?/br> 黃昏時分,落日余暉蘊蘊灑照宮廷。 此刻的延嘉殿極是安寂,偏殿里,諸人環繞著坐于窗旁下棋的二人,摒息不語。 玉棋落盤的叮當聲輕輕回蕩在殿壁間,半日,圍觀的諸人發出一聲整齊的感嘆,紛紛道:“太后好棋!” 裴媛君卻無動于衷,淡然看了一眼坐于對面的紫衣少女,眸中微現出一絲笑意――這孩子絞盡腦汁思著棋局的模樣像極了記憶中的那人,蹙著眉,抿著唇,微微紅起的面頰透著一絲無論如何也不會輕易認輸的倔犟。 往事一幕幕似正重歸眼前,她不覺怔怔,獨自出神。 夭紹許久才落下白子,欠身道:“勞太后久等了?!?/br> “無礙?!甭曇粢怀?,言中的溫柔之意令裴媛君也甚覺不自然。一時心神難定,黑子于沉浮不安的回憶中倉猝入盤。 夭紹訝異地看了看她,慢慢按下指間棋子。 縱使神不守舍,對裴媛君而言,一瞬便已是生命的奢侈。靜下心后的棋路,招招緊迫,直逼得本就勢弱的白子愈發潰不成軍。 “顧jiejie,看來這丫頭并不曾得你棋藝真傳,”裴媛君望著站于明妤身側的舜華,笑道,“當年你可是東朝數一數二的國手?!?/br> 舜華微微一笑:“何談教郡主下棋?舜華已很久沒有碰過棋子了?!?/br> “我看明嘉郡主的棋藝倒是極好,無窮生變,雖然弱勢,但到此刻也不見她輸啊,”晉陽于一旁插嘴,又拉了拉裴縈的手,“縈jiejie,你說是不是?” “我不甚懂棋?!迸峥M小聲道。 夭紹抬眸,望著她二人盈盈一笑。 過得片刻,殿外有內侍捧著一個錦盒進來,稟道:“宮中庫府總管已將血蒼玉送來了,太后可要過目?” 裴媛君頷首:“拿來吧?!?/br> 茜虞接過錦盒打開,奉到裴媛君面前。 錦盒中,一對血蒼玉狀如怒放芙蓉,色澤瑰麗,霞光下更是流彩萬千,耀人雙目。 裴媛君含笑點頭:“極好?!?/br> 晉陽與裴縈各自盒中執起一枚血蒼玉,來回把玩,不忍釋手。 晉陽舉佩對著霞光細細地看,喃喃道:“聽說這血蒼玉是上古神物,可治百病?!?/br> “是么?還有這種傳說?”裴縈好奇,“怎么治?” 剛剛落下棋子的夭紹聞言亦抬起頭,看著那對玉佩,移不開眼。 “我不知道怎么治病,我只知道縈jiejie不必驚羨,”晉陽奪過裴縈手中的玉佩,嘻笑道,“這可是母后給你和國卿大人的成婚之禮?!?/br> “死丫頭!”裴縈蒼白的面頰難得浮現一絲紅暈,狠狠跺腳,捂住晉陽的口。 裴媛君任其胡鬧,悠然落子盤中,對怔自恍神的夭紹笑道:“郡主,你這局可是輸了?!?/br> “是,太后好棋?!必步B垂首,咬著唇,緩緩將棋子放入匣中。寒風不知從何處吹入殿間,凍得她雙手倏然冰涼。 下完棋,宮中嬪妃們仍湊在一起熱鬧,裴媛君今日難得地好興致,命茜虞取出青州剛送入宮中的新茶讓諸人品識。 晉陽不耐這般風雅的事,拉著夭紹和裴縈辭別諸人,離殿朝液池走去。剛走出延嘉殿前的廊廡,迎面卻見商之與慕容子野并肩行來。 “子野!”晉陽歡喜,“你怎么來了?” 慕容子野嘖嘖奇道:“公主殿下,不是你讓人帶信給我,說找我有事?” “我沒有!”晉陽一口否認,慕容子野盯了她一眼,轉身便要走,晉陽忙松了夭紹和裴縈的手,上前狠狠拽住他的衣袖。 慕容子野懶洋洋回頭,傲慢道:“怎么?” 晉陽紅了臉,用力將他拉走,低聲道:“去我殿里再說?!?/br> 晚霞下,剩下的三人默然站在假山之畔,一時相對無言。 “你怎么來了后宮?”終是裴縈先開了口,望著商之,眉梢眼底盡是欲語還休的溫柔之色。 商之看了一眼夭紹,回道:“臣來找太后?!?/br> 裴縈知道他必然是聽說了婚約之事,一時揪著指間絲帕,很是緊張不安,輕聲道:“為了何事?” 商之無法言語,只靜靜望著夭紹,鳳眸間微微流露出躊躇之意。 夭紹淺淺揚起唇角,暮風吹拂面龐,只覺眼眸間澀澀生疼。她對商之福了福身,道:“我還有事,先行一步,兩位慢慢談?!毖粤T,紫衣于霞光下流逝迅疾,恰如煙散,頃刻便消失眼簾。 商之微微嘆了口氣,收回目光,自袖中取出一個玉瓶遞給裴縈。 裴縈一怔,隨即柔聲道:“藥我還有?!?/br> 商之道;“我近日將離開洛都,不知何時回來,你先留著吧?!?/br> 裴縈擔心不已:“你要去哪里?” “北疆?!?/br> “那里戰亂……” “是,所以不一定能回來,更說不準何時回來,”商之望著她的雙眸,緩緩道,“阿縈,婚事我已聽說。我不能應?!?/br> 裴縈容色一變,咬唇盯著他許久,才輕聲道:“我可以等?!?/br> “何必呢?”商之微微笑道,“我身上承擔許多,并不是你能面對的。而且我和你之間義大于情,這些年我為你治病,許讓你對我有了依賴的錯覺?!?/br> “不,不是這樣……”裴縈身子顫抖,撫著起伏不定的胸口,喘息道,“商之君,我……” 商之忙扶著她坐在一旁石上,抬袖將一枚藥丸喂入她嘴中,看了她半晌,直待她氣息平穩,方道:“忘了我吧?!?/br> “為什么?”裴縈終是忍不住淚眼朦朧,囁嚅不甘。 “這是命,”商之言詞無奈,回眸望了眼夭紹離去的方向,又淡淡一笑,“也是心?!?/br> 延嘉殿今日妃子齊聚,并非說婚事的時機,商之聽了內侍的提醒,只得回避退下。出了紫辰宮,在通往景風門的漢玉甬道上,只見nongnong霞光包裹著一人纖柔的身影,高髻玉帶,紫衣依舊,卻非方才的宮裙,而是一襲男兒長袍。 商之上前道:“你怎么在這里,還換了男裝?” 夭紹正低著頭想心事,忽聞他的聲音似被嚇了一跳,看了他許久,好一會兒才輕輕淡淡出聲道:“怎么是你先出來?我本來在這里等子野的?!?/br> 商之道:“等他做什么?” 夭紹側過身,望著宮門:“當然是帶我出宮?!?/br> “去找阿彥?” “嗯?!?/br> 商之只覺她今日沉默得異樣,不禁仔細打量了她幾眼,說道:“走吧,我帶你出宮?!?/br> 他轉身便行,暮光間飄行的黑衣如此孤寡淡漠,夭紹跟在他身后,久久凝視著他的背影,心頭竟若有若無地飄出一絲酸苦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