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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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進所言魏陵侯熬夜閱覽奏章倒非虛話。雍州的這位刺史名令狐淳,爵封魏陵侯,曾馳騁沙場,本也是殺人如麻的武將,為刺史后,身上剽悍兇煞之氣收斂不少,為人親和隨意,行事勤勉謹慎,治理雍州多年未出一絲紕漏,可說文治武功皆成,朝野之中頗得威望。昨日各郡折書送來,令狐淳不辭辛苦批到今早寅時,此刻才剛休息下,卻被急急而來的石進喚醒。 “云瀾辰?”令狐淳按著額,聲音模糊,仍是睡意沉沉,“他終于來了。人呢?” “我已將他們安置在暖閣等候?!笔M用冷水濕了絲帕,遞給他。 令狐淳將冰涼的絲帕貼上臉頰,這才清醒了一些,沉吟道:“江左獨步云瀾辰,那是連丞相和大司徒都要禮讓三分的人,不可慢怠,于花廳設宴?!?/br> 石進應下:“是?!?/br> 令狐淳振作精神,起身下榻,推開了書房的窗扇。窗外正是一片深廣的梅林,此時梅花初放,雪蕊瑩瑩,寒香飄浮滿園。令狐淳在迎面拂來的晨風下緩緩吐納,舒展身體,只覺睡意漸漸散去,腦中徹底清明。陽光灑照入眸,蘊出斑斕光彩,他勾起嘴角,唇邊漾起一抹高深的笑容,問道:“鐘曄可曾來?” “來了?!?/br> 石進抬頭,不經意看到他臉上的笑意,心中不禁一顫。讓他害怕的原因倒也不是其他,只因令狐淳的頰側有道細長猙獰的刀疤,將那本是英氣的面龐生生扭曲,丑陋而又可怖,尤其是在他笑時,那傷疤便顯得格外刺眼,看得人心底不由不發寒。 “鐘曄!”令狐淳伸手輕輕撫摸著頰邊傷疤,聲音忽然陰狠無比,仿佛自齒縫間一絲絲擠出,“十三年了――” 石進只作不察他的恨意,垂首道:“侯爺,我先去讓人準備午膳?!?/br> “去吧?!?/br> 石進退出書房,吩咐過刺史府家仆張羅午宴,又趕回暖閣,將云憬三人引至花廳。 自一路的言談中,石進這才得知云氏少主居然口不能言,不由是扼腕的可惜。到了花廳,仆人奉上熱茶,云憬端坐案后,那一派沉靜的神色分明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石進不敢多打擾他,只與鐘曄輕聲交談。 不過他雖與鐘曄說著話,眼光卻不時瞟向那個在廳里四處晃悠的白衣男子,但見他的鳳簫不斷敲上廳里名貴的擺設,嘴里唉聲嘆氣,聽得人毛骨悚然,背后仿佛有陰風颼颼刮過。 “都說雍州刺史如何清廉儉樸,我看也不過如此?!卑滓鹿幽闷鹨粔K上古青玉硯,仔細端詳著。 石進笑道:“這些都是前任的雍州刺史留下的,屬于刺史府,卻不屬于我家侯爺?!?/br> “如此么?”白衣公子臉上并無訝異,聲色不動地放下青玉硯,繼續賞玩它物。 石進請教鐘曄道:“敢問鐘老,這位公子是……” 鐘曄目色極是不屑,冷冷一哼正待說話,那白衣公子卻飄然轉身,淺淺一禮,笑道:“好說,在下姓鐘,名伊?!?/br> 見他此刻又是舉止優雅,淡笑從容,石進納悶之余不無感慨道:“原來是鐘老之子?!?/br> 鐘曄霜眉緊鎖,已然是怒火四溢,沈伊卻神色無辜,眉毛斜飛。 “十三年而已,鐘曄你何時多了個這么大的兒子?”廳外突然傳來一聲大笑,令狐淳蟒袍華裘,正神采奕奕地步入花廳。 沈伊詫異指著鐘曄和令狐淳:“你們竟認識?” “我與你父親何止認識?簡直可謂是交情甚深?!绷詈竞诹恋碾p眸盯著鐘曄,笑容分外深刻,微一抬顎時,頰邊那道刀疤凌厲畢露。 沈伊再不知羞,也被令狐淳口中的“父親”稱呼嚇得一個激靈,忙道:“我是他的義子?!?/br> “這樣……”令狐淳不由看了看沈伊,笑道,“鐘老好福氣,竟找到這么個豐神俊朗的義子?!?/br> “過獎過獎?!币粫r的玩笑被人如此當真,沈伊自食苦果,干笑艱難。 鐘曄的臉色已成鐵青,目光落在令狐淳臉上的傷疤上,心中百味涌起,口中卻平靜道:“多年不見,魏陵侯意氣風發不輸當年?!彼D身到云憬身旁,為他引見道:“少主,這位便是雍州刺史、北朝魏陵侯,令狐淳大人?!?/br> 云憬起身,向令狐淳頷首示意。 令狐淳看清他的面容,發愣之后竟是陡然一驚,失聲道:“郗……” “侯爺請見諒,”鐘曄打斷他,左顧言它,“我家少主無法說話,若有不敬處,侯爺莫怪?!?/br> 令狐淳又是怔了怔,旋即笑道:“無妨無妨,石進,給云公子取紙筆來。本侯久聞江左云瀾辰的大名,今日得見,自要好好交談一番?!闭f罷,他看著云憬微笑:“云公子,可不要怪本侯自作主張?!?/br> 云憬笑意淡然,揖手應下。 賓主落座不過一刻,便有膳食呈上,酒過三巡后,令狐淳與云憬之間的話題迅速轉至正題上。 “關于云氏要開采的那座銅礦――”令狐淳伸手拍了拍案邊他隨身帶來的木匣,笑道,“銅山的契書和朝廷發下的許可文書皆在此,本侯早已為公子備下。石總管,給云公子打開看看?!?/br> “是?!笔M打開木匣,將里面的兩卷帛書送至云憬面前。 云憬翻卷閱罷,微微一笑,提筆寫道:“此事有勞魏陵侯。除此之外,還有一事,雖是冒昧,但不得不請侯爺恩施援手?!?/br> 令狐淳道:“公子但言無妨?!?/br> 云憬書道:“云氏在青州利城的三處鹽池被瑯琊郡守令狐恭查封,不知侯爺是否聽說過此事?” 令狐淳慢慢飲酒,搖頭道:“未曾?!?/br> 云憬不由看了他一眼,笑意如常,落筆如飛,寫道:“云閣行商向來光明磊落、不欺世人,也從不做陰損市面、圖財無道之事,令弟令狐恭封鎖鹽池一事,這之間想必是有誤會。我現下有急事趕往洛都,無法抽身東去青州,不知侯爺能否幫忙周旋一二?瀾辰及云閣將感激不盡?!?/br> 令狐淳似很為難:“青州地界非我管轄,我若插手此事,怕是僭越?!?/br> “非讓侯爺公然出面,不過是想請令狐恭大人留些情面,利城鹽池若有違犯北朝律法之處我們自然會及時改過。怕就怕令狐恭大人如果執意封閉鹽池,今冬北朝的鹽市價格飛漲,到時受苦的還是北朝百姓?!?/br> 令狐淳思索再三,無奈嘆息道:“百姓受苦終非我所愿見,本侯會盡力而為,從中周旋。只是結果如何,本侯也不敢保證?!?/br> “勞侯爺為此事傷神本已放肆,不敢奢求過多?!痹沏椒畔鹿P,看了看鐘曄。 鐘曄會意,取出兩個錦盒,送至令狐淳的案席上:“這是我家少主近日得到的一顆麒麟火珠和一顆東海夜明珠,此番侯爺能夠施以援手,云閣不勝感激,寥以兩珠回饋侯爺的恩情?!?/br> 令狐淳看也未看錦盒,只盯著鐘曄,笑道:“本侯向來不在乎這些金銀財寶,你若當真要為你家公子回報一二的話,其實也不難?!?/br> 鐘曄揣度他的語氣,心中猜到幾分,暗暗嘆了口氣,垂首道:“侯爺請講?!?/br> “與我再比試一場!”令狐淳盯著他,“十三年前在安風津,鐘將軍這一刀刺得可真狠吶。其實當年若非我軍大勢敗頹,你能傷得了我令狐淳么?” 鐘曄苦笑道:“不能?!?/br> “可是世人不知,我亦不甘,”令狐淳冷笑,豁然起身,伸臂拔出墻側懸著的寶劍,寒光一閃,直指鐘曄的胸口,“如今我若要你命又何難之有?但我令狐淳也非那仗勢欺人的鼠輩,取你的鳴雪刀來,我們堂堂正正地分出勝負?!?/br> “在下自愧不如侯爺,我認輸,”鐘曄以手指慢慢擋開他的劍鋒,笑道,“更何況我隨少主前來拜訪侯爺,怎會隨身攜帶兵器?” “我令狐淳的對手不能這般輕易認輸!”令狐淳咬牙恨道,吩咐石進,“總管,取一把刀來?!?/br> “普通的兵刃如何能敵侯爺的寶劍,如此對打未免不公,”坐在一旁一直默默品酒的沈伊忽然笑出聲,雪袖一揚,一柄雪白涼薄的軟劍突然在手,他將劍拋給鐘曄,眨眼道,“義父,用我這把劍,好好打!” 見沈伊一副看熱鬧的暢快模樣鐘曄就覺頭疼不已,他皺著眉,轉眸望著云憬。 云憬輕輕點了點頭。 “承侯爺厚愛,鐘曄愿意奉陪?!辩姇咸釀D身,青衣一閃,掠至廳外梅林前的空地上。 令狐淳的長劍在風聲中振出悠長清嘯,矯捷的身影卷飛在道道寒光中,人與劍渾然合一,直朝鐘曄掠去。 “好劍法!”沈伊擊掌贊嘆。 縱是對方來勢凌厲兇猛,鐘曄揮劍抵擋仍是不慌不忙,他的步法格外靈活輕逸,青影飄如淡煙,但手中長劍刺出時,氣勢卻異常雄渾萬鈞。他使用的兵器原是鳴雪刀,招式偏厚重沉穩,并不適用劍法。而他與令狐淳的功力本也相當,如今令狐淳惡氣在胸,出手狠辣無情,招數霸道逼人,一開始連番急速攻擊讓極少持劍對敵的鐘曄未免有些措手不及,身上的青袍衣袂也被令狐淳的劍氣割下一塊,險險傷到身體。 “義父可要小心了啊?!鄙蛞猎谝慌圆煌Ш粽@,看得意興飛揚。 不多時,廳外兩人已斗了幾十回合,如此的糾纏不休讓一心求勝的令狐淳漸覺不耐,驀地發出一聲厲喝,直震得旁人耳膜嗡嗡作響。鐘曄微一分神,不察令狐淳已掄起長劍刺出長河般蕩漾不絕的鋒芒,左手掌風更是趁機猛然拍出,鬼魅般襲向鐘曄的胸口。鐘曄大驚,忙提氣朝后掠飛,令狐淳劍光直卷而去,頓時橫在鐘曄的咽喉處。 爭鋒的劍光忽然消失,空中唯有無數梅花簌簌飄落。 鐘曄持劍的手慢慢垂落,于寒風中澀聲道:“我輸了?!?/br> 令狐淳輕輕舒了一口氣,臉色紅得異常。雖為自己正了名,他卻絲毫沒有心滿意足之感,反倒覺得有些惆悵,不禁又想起安風津那一役的慘烈,那死去的無數將士,那蒼紅的江水――當自己飄浮在江面碎木上清醒過來時,那一刻萬里烽煙消散,唯剩下心里無限的悲涼,連同臉上的疤痕,一直存留至今,稍不留意,便是潮涌心頭的苦痛。 “你沒輸,是我們輸了……”令狐淳聲色黯然,正待收劍時,鐘曄卻忽地側臉,任肌膚在鋒利的劍刃上一劃而過,淋漓鮮血映著雪亮的劍鋒,陽光下,那紅色已是無比的剔透耀目。 令狐淳愕然,鐘曄后退兩步,氣定神閑道:“從今往后,你我互不相欠了?!?/br> 令狐淳沉默許久,擲劍入土,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掌,大笑豪邁:“不愧鐘曄!” 鐘曄微微一笑,抽回手指,對云憬道:“少主,我們走吧?!?/br> 云憬輕聲嘆了口氣,揖禮向令狐淳辭行。沈伊掏出絲帕捂住鐘曄臉上的傷痕,哀聲怨嘆,聽得鐘曄眉毛擰成一團。 三人將離開時,令狐淳似想起什么,突然叫住云憬:“公子方才可說近日將去洛都?如果要走,就盡快走吧,再遲怕就走不了了?!彼吐曊f完,便不再看那三人,拔了劍轉身入了廳閣。 鐘曄疑惑:“這是什么意思?” 云憬心中微動,與沈伊對視一眼,恍然有悟。 馬車出了刺史府駛入僻靜巷道,偃風騎著馬正在此處等候,看到駕車的人居然是沈伊,吃了一驚:“沈公子,你……” “吃驚什么?”沈伊拉著韁繩甚沒好氣,“我堂堂丞相之子,今日也落得一個馬夫的命運?!?/br> “你還委屈了?”鐘曄的怒聲從車廂里傳來。 沈伊忙笑道:“不敢不敢。您老還帶著傷,就消消氣吧?!?/br> “鐘叔受傷了?”偃風又是訝異,驅馬上前掀開車簾朝里面望了望,正見云憬為鐘曄擦拭臉頰的傷口,不由擔心道,“刺史府一行不順利么?” “順利,”鐘曄不耐煩地敷衍,“你不待在云閣跑來這里,是有什么事?” “尚公子和鄴都那邊俱來了密函,少主清早離開時說除了刺史府外,還要去趟銅山,我怕遲了會誤事,所以送來了?!?/br> 鐘曄聞言接過云憬手里的紗布,輕聲道:“少主看密函吧,傷口我自己來處理?!贝嗽捯宦?,不妨外面的沈伊跳入車廂,扯過他手里的紗布,笑道:“還是我幫鐘叔吧?!?/br> 鐘曄無奈,只得轉過身,將帶傷的臉頰露在沈伊面前。 云憬洗凈了手,接過密函飛速閱罷,眉間一皺。 “何事?”沈伊三心兩意,見此狀又將紗布扔給鐘曄,“還是你自己來吧?!?/br> 鐘曄氣得胡須亂顫,指著他嘴唇發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云憬將密函遞給沈伊,沈伊在兩封卷帛間權衡良久,只挑了商之的信函,看罷嘆息:“難怪方才令狐淳說了那樣的話,正如尚信中說的,這令狐淳必也是想著法子阻攔輿駕北上呢?!彼沏?,“依你看,這永寧城會發生什么樣的事,才能影響到公主行程?” 云憬思了片刻,目色微微一沉。 “你既有了方向,我便放心了,”沈伊也不問緣由,只管跳出車廂,復又駕起馬,對偃風道,“你在前面帶路,去銅山?!?/br> “是?!辟蕊L一緊馬韁,掉頭急馳。 一時馬車轔轔上路,云憬捏著東朝來的那封卷帛有些出神,鐘曄不無憂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云憬展開卷帛,放在小書案上。鐘曄看了看,冷笑道:“殷桓終于是按捺不住自亂陣腳了,如此大動靜的軍隊調動和cao練,必然讓朝廷注意??磥泶髞y的一日已經不遠了,殷桓那廝的死期,亦不遠了?!彼粗沏?,慎重請求道:“少主,若真到了決戰那日,請少主許鐘曄再披盔甲,上陣親手結束殷桓jian賊的命?!?/br> 云憬輕輕一笑,轉過頭望著車外景色,不置可否。 深夜,雍州刺史府,書房里依舊燭火熒熒。令狐淳在書案后奮筆疾書,對面坐著位華彩衣袍的清秀少年,正一件一件翻閱著案上那些還未拆封的書帛,動作間極是輕悄安靜。 令狐淳忽然道:“離歌,兗州那邊可有消息來?公主輿駕何時將至雍州?” 那清秀少年卷起手上的帛書,答道:“兗州許郡太守崔安甫的信件方才剛至刺史府,說輿駕已至兗州宜陽古道,估計六日后將達雍州地界?!?/br> 令狐淳筆下一頓,想了想,道:“叫石進來,讓他把白天云閣送的那兩顆明珠也帶來?!?/br> “是?!彪x歌起身,到外間吩咐侍衛。 少時,石進便奉命到了書房,將那兩個裝有明珠的錦盒放在書案上。令狐淳隨手打開其中一個錦盒,盒蓋翻起時,驟起熠熠如火的刺眼光芒。 “這大概便是那傳說中的麒麟火珠了,”石進不無感慨,“聽說世上僅有兩顆,云公子竟將這等寶物送給了侯爺?!?/br>